448憶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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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玉器廠回去,唐植桐點著爐子,炒了兩鍋鬆子。
    炒鬆子的時候,唐植桐還在琢磨,以後自己有事想找點獨處空間的時候,是不是就可以用這招,把家人請去看電影?
    貌似很好用啊,不過得跟工會陳大姐搞好關係,方便她給自己福利影票。
    1959年11月17日,農曆十月十七,星期二,晴。
    一早吃過飯,夫妻倆各自帶著兩飯盒豆腐出發上班。
    小王同學是帶給椿樹胡同的,唐植桐則是帶到學校聚餐的。
    除此之外,唐植桐還塞了些鹹菜在裏麵,香椿鹹菜水分少,就直接用報紙胡亂包了兩下拉倒。
    這次依舊是唐植桐送兩個妹妹去學校,小王同學則改道順著王府井大街往北行,先去椿樹胡同放下豆腐。
    唐植桐有外掛傍身,到了郵電學院已經快上課了,就沒回宿舍放方盒,而是扔空間,直接去了教室。
    中午臨下課的時候,唐植桐跟路堅悄聲說道:“舍長,你飯盒借我用一下。”
    “幹嘛?中午我要去打菜呢。”路堅有些不樂意,說好大家一塊打菜聚餐,飯盒給了唐植桐,自己豈不是就沒法去打菜了?
    “我自己的飯盒裝豆腐呢,沒蘸水,我去小賣部買點醬油,調配一些,借你飯盒一用。”唐植桐不容分說,薅過路堅的飯盒,弓著身子,偷偷從後門溜了。
    蘸水隻是個借口,上一次聚餐,路堅出的大頭,唐植桐這次沒打算再讓路堅掏錢。
    郵電學院的學生很多,大家來自天南海北,口味多有不同,需求五花八門,所以小賣部裏常見的東西還是挺全的,包括醬油、醋、鹽、酒等。
    就拿路堅和竇永昌來說吧,晉省人,有219宿舍兩大“醋壇子”之稱。
    無論是菜,還是湯,他倆都得倒上兩大勺醋,哪怕幹啃窩頭時,可以接受沒鹹菜,但不能沒醋。
    人家一邊喝,還一邊嫌棄四九城的醋不正宗,味兒不地道,這找誰說理去?
    唐植桐端著路堅的飯盒來到小賣部,當然不是為了買醬油。
    這邊醬油質量不如自個以前囤的好,用小賣部的醬油反而糟蹋了好豆腐。
    唐植桐打算買的是買酒。
    1952年第一次全國評酒會上選出的國家級名酒,隻有四個,分別為:汾酒、茅台、瀘州曲酒、西鳳酒。
    直到1963年第二次全國評酒會,才會評出“八大名酒”,也就是民間說的“老八大名酒”,在此之後就市場化了。
    眼下汾子、茅子價格是第一梯隊,接近三塊錢一瓶,價格令人望而止步。
    老四九城人走親串門一般用二鍋頭,但新四九城人條件好一點的大多選西鳳或四特,兩塊冒頭一瓶,頂著“四大名酒”的牌子,不光價格合適一些,瓶子也精致,拿得出手。
    唐植桐身上還有不到四塊錢,最後的一點家底了。
    買不起兩瓶西鳳,同樣也買不起三瓶二鍋頭,於是他乎狠狠心,咬咬牙,買了一瓶西鳳,一瓶二鍋頭。
    來了一年多了,還沒嚐過這年頭的西鳳呢,不過這下子唐植桐兜裏也徹底空了,比他迷死小王同學不償命的白生生小臉都幹淨。
    等唐植桐回到宿舍的時候,蘸水已經混好,躺在了路堅的飯盒裏。
    其他同學還沒有回來,唐植桐先把東西從空間一一薅出來,擺在了桌子上。
    豆腐是主菜,得有三四斤的樣子,其他都是鹹菜,香椿、疙瘩條、洋薑。
    “哎呀,唐老師,這也太豐盛了。”等其他同學回到宿舍後,看到桌子上放的兩瓶酒和豆腐,不禁感慨道。
    “嘿嘿,家裏還剩點黃豆,自己做了點豆腐,大家快坐下嚐嚐。”眼下是市麵上沒有這麽好的豆腐,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唐植桐索性自己點了出來。
    其他同學打的大多是白菜、蘿卜,樸素的很。
    帶肉末的菜已經悄悄從學校食堂隱退,即便偶爾有,也沒多少,很快就賣光了,想吃口肉得憑運氣和腿速,所以有人一下課就撒丫子跑食堂。
    雖然唐植桐嘴上說著讓大家嚐嚐,但眾人坐下後,並沒有人動筷子。
    唐植桐則先開酒,他沒有像路堅似的拿筷子撬,那樣太硌手,而是拿著酒瓶將酒瓶脖子稍微高出桌麵,然後另一手壓著瓶蓋,猛地往下一磕,借助慣性,用桌子楞磕掉酒瓶蓋。
    “唐老師這一手漂亮,不過檔次拔的也太高了吧?這可是西鳳。”
    “就一瓶,嚐嚐嘛。來來,把水杯往我這湊湊,分分酒。”唐植桐樂嗬嗬的給大家倒酒,一瓶一斤,每人也就一兩多一點點。
    “唐老師,說兩句?”倒完酒,路堅提議道。
    “好,那我有三祝,一祝祖國繁榮昌盛,二祝人民安居樂業,三祝咱們學習、工作、生活蒸蒸日上。來,為我們的友誼舉杯!”唐植桐舉杯示意,說完呷了一口。
    開席前來段祝酒詞的規矩,唐植桐不知道起源於何時何地,但講究人特別在意這點。
    這種儀式感,讓唐植桐感覺像是西方的飯前禱告,吃個飯要感謝恩賜一般。
    唐植桐對此是不習慣的,但也在試著去習慣,有些東西當個人無法改變時,就得試著去融入。
    大家夥對豆腐格外滿意,紛紛表示得有小一年沒吃到這麽正宗的豆腐了。
    聊著聊著,再次聊到了吃的,就跟說菜一般,輪流說著自己以前吃過的美食。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從學校回家,沒帶幹糧,饑腸轆轆的。路過其他公社的食堂,想買個窩頭吃來著,結果那大嬸說不要錢,放開了吃。那頓有大肉片子,三指那麽厚。”
    “我當時就在想啊,還有這種好事?生怕他們跟我要錢,就沒敢放開吃。回家一打聽,到處這樣,現在想想還後悔,早知道放開吃頓飽飯了。”
    穀漫蒼小口小口的抿著酒,稍微有點臉紅,但比上次好了很多。
    他興奮地說著自己的往事,這次心裏也有數了,沒再對比現在的情況。
    “我老家也差不多,去年春節前,隊裏食堂變著花樣的做,天天跟過年似的。我回家待了兩天,吃美了。我就在想啊,這麽好的日子,我特麽還讀什麽書?”盧石在一旁接話道。
    “後來呢?怎麽又去讀書了?”
    “後來被俺爹打了一頓,老老實實的回學校了,在學校做夢都能夢見隊裏食堂的夥食。”盧石不好意思的摸摸頭。
    “哈哈哈……”舍友發出善意的哄笑。
    “你們這都不算啥。56年夏天的時候我去川蜀萬縣看戰友。那邊有種小吃,叫豬肝麵。
    哎吆,8分錢一碗的麵,碗裏的豬肝比麵條還多。你們猜猜當時那邊一副豬內髒多少錢?”路堅賣起了關子。
    “一塊多?”唐植桐是知道豬下水價格的,遂試探的問道。
    去年唐植桐在工地囤豬下水的時候,豬下水的批發價大概在一毛錢一斤的樣子。
    眼下養的豬都是本地的黑土豬,學名叫大民豬、二民豬,個頭遠不及夏約克、大白條等品種,體重150斤以上就能稱為大肥豬。
    黑土豬的頭比較大,能有十五斤的樣子,豬下水收拾幹淨也有20多斤。
    唐植桐當初選的豬頭都是帶血脖子的,加起來一副40斤還是有的,這些放到明年、後年,都是硬通貨,一副至少能換三條小黃魚。
    “嘿嘿,不對,再猜。”路堅搖頭。
    “高了還是低了?”
    “看舍長表情就知道,肯定是高了嘛,得往低了猜,我猜八毛。”宿舍裏其他舍友七嘴八舌的猜測起來。
    路堅聽後還是搖頭。
    “還不對啊?我猜五毛。”
    “不賣關子了,一毛錢,一付豬內髒。”路堅豎起一根手指頭,擺了擺,揭曉答案。
    “這麽便宜?!那跟白送有什麽區別??”
    “嘿,還真有人白送,大街上到處是賣豬頭肉的攤點,一塊錢能買六七斤。
    我戰友自己煮了兩副,我在那的那段日子可是吃美了,見天的吃肉,吃到飽為止。那是我這輩子吃肉最多的一回。”
    路堅頭微抬,眯著眼,眼神迷離,充滿了對過往回憶的向往。
    喝著酒,吃著菜,唐植桐抬手留意著時間,眼看就要到上體育的時間了,舍友還都沉浸在對過往美食的向往中。
    得,為了不掃興,唐植桐站起身來,借去廁所的名義,找到體育委員,給他塞了一盒煙,這事也就過去了。
    等回到宿舍,才有人想起來:“呀,到上體育課的點了。”
    “沒事,我跟體委說了,咱今兒不去點名了。大家接著喝,接著聊。”唐植桐一屁股坐在床邊,端起了酒杯。
    “,瞧我這腦子,把這事兒忘一幹淨。”羅誌平一拍腦門,端起酒杯檢討:“我自罰一杯。”
    “你這是哪是自罰,是饞酒喝了吧?”
    “哈哈哈……”
    下午隻有體育課,沒有其他課業壓力,舍友更加放鬆起來。
    唐植桐買來的兩瓶酒沒夠喝,路堅又把上次沒喝完的兩瓶拿了出來。
    “唐老師,來一根?”竇永昌拿出自己的煙絲,撕了塊作業紙,示意唐植桐卷煙抽。
    “你這是莫合煙吧?”麵對竇永昌的一番好意,唐植桐接過作業紙,在捏煙絲的時候發現煙絲顏色跟常見的不大一樣。
    “好眼力啊,就是莫合煙,嚐嚐。”竇永昌不僅讓唐植桐,又撕了好幾張讓給其他舍友。
    全宿舍作業本消耗最快的就是竇永昌,老師剛批改完的就撕掉,有時候老師批改作業的速度趕不上他卷煙的速度,他就會找報紙來卷。
    “那我試試。”莫合煙是出了名的勁大,唐植桐沒敢多放。
    其他同學紛紛從煙袋裏捏出一撮煙絲,將紙卷成小喇叭狀,講究點的還會將大的那一頭撚住,以防煙絲掉出來。
    一根火柴能點三根卷煙,由於盧石和穀漫蒼不抽煙,耗費兩根火柴後,219宿舍開啟了騰雲駕霧模式。
    唐植桐抽的那叫一個小心翼翼,莫合煙勁大,煙癮小的隻能抽半口,否則容易嗆到。
    “嘿嘿,唐老師老手啊,竟然沒嗆到。”竇永昌一直在偷偷看著唐植桐,剛買來煙絲的時候,其他舍友試煙大多都被嗆了一口。
    “想看我笑話啊?我大伯抽這煙的,我聽他說起過,這煙勁大,不能用力抽。”唐植桐給自己編了個理由,其實不光唐文邦,大多數農村人都會自己種一點煙草供自己卷著抽,隻是品種不同罷了。
    “唐老師,我聽說您還是個廚師,給大家說個菜唄,要大葷的。”羅誌平夾了一口豆腐,蘸了蘸水,一口而下,感覺有些不過癮,提議道。
    “哎?唐老師還有這本事?”
    “快說說,快說說。”
    其他舍友一聽這話,來勁了,已經有日子沒好好吃過一頓肉了,都想肉吃。
    唐植桐心裏歎了一口氣,市局真的是沒有秘密,臉上卻不顯,說道:“行,那我就給大家說一下我老家的一道菜,糖醋鯉魚。”
    “做這道菜選鯉魚有要求,最好是黃河的鯉魚,重量在一斤六兩左右,太小肉少,太大不好定型。”
    “鯉魚放血、去鱗、去內髒,洗淨後改刀。要用深斜刀,從魚尾方向切向魚頭,講究的廚師會一麵切七刀,一麵切八刀。”唐植桐一邊模擬著切魚,一邊講。
    “為什麽兩邊不一樣?”
    “因為這道菜要定型。古代有鯉魚躍龍門一說,兩邊不一樣是為了做出鯉魚躍龍門的神態。這道菜做好後,頭尾都會翹起,頭翹的比尾高,看上去就像在蓄力要躍過龍門一樣。”唐植桐比劃了一個“U”形,不過一邊高,一邊低。
    “七刀的那麵是朝上的?”
    “對。有個成語叫七上八下,對應著鯉魚躍龍門,七上嘛,討個彩頭。”唐植桐點頭解釋道。
    “哎呀,一道菜還有這麽多講究。”
    “別打岔,聽唐老師講講怎麽做,等過年咱也做一回。”
    “鯉魚改完刀要掛麵糊,用澱粉和麵粉混合打勻實,最好能拉絲的狀態,揪住魚尾巴一遍一遍的澆,要保證每片魚都掛上麵糊。”
    “接下來就是油炸,第一遍油炸的時候,油溫不能太熱,捏住魚頭、魚尾,呈U形慢炸定型,這個過程大概在兩三分鍾。”
    “定型後就可以放進油鍋複炸了,複炸油溫要熱一些,複炸的時候魚腹朝上,這時候魚背要有勺子托著,不能讓魚接觸鍋底,同時還要用勺子勾著魚尾,讓魚保持U形。”
    “油如果能漫過魚,炸個兩三分鍾,看魚炸成金黃色,就可以出鍋了。油少的話,還得掉個個再炸魚腹。炸好魚,撈出來擺盤,然後熬糖醋汁。”
    “用一點炸魚的油,燒熱後,放入蔥、薑、蒜末、醋、醬油、白糖、水,燒濃後用濕澱粉勾芡,稠度上來後,再淋上點熟油增亮,然後淋在炸好的鯉魚身上,這道菜就算做成了。”唐植桐回憶著做魚的過程,將大致步驟娓娓道來。
    小綠帽子啥的,現在不流行,就不扣了。
    “唐老師,這菜什麽滋味?”
    “什麽滋味嘛,當然是好吃。
    拆魚時候,你都能聽到筷子跟外麵那層酥皮較勁,哢嚓哢嚓響。
    夾一口吃到嘴裏,最先感受到的是糖醋汁,甜中有酸,醇而不膩,想想就流口水。”
    “完了,完了,我口水已經下來了。”
    “哈哈,擦擦,接著聽。”
    “好,我接著講,這一口咬下去,外麵那層酥皮就跟要崩著腮一樣,嘎吱嘎吱響,異常香脆。
    再嚼兩下,鯉魚的香味就出來了,而且魚肉非常嫩。
    隻有一個詞能形容,外酥裏嫩!
    我上次吃的時候,連盤子都用饅頭擦的幹幹淨淨。”
    唐植桐真的吃過這道菜,一邊回憶著糖醋鯉魚的味道,一邊講給舍友。
    這道菜是真的好吃,唐植桐很認可,但由於耗力、費時,大多數魯菜館幾十年後已經不做了,隻有少數有年歲的老店還有廚師在做。
    “哎呀,說的我都饞了,恨不能替唐老師嚐嚐。”
    “唉吆,一斤六兩的魚得用多少油哦,做不起,做不起。”
    “哈哈哈,喝酒、喝酒。”
    就著回憶,喝著小酒,吃著豆腐、鹹菜,大家夥都喝美了。
    酒足飯飽,諸位舍友打掃完各自的飯盒,心滿意足的躺在床上休息。
    雖然沒有肉,但就眼下的這種環境,能吃上這麽一頓飽飯,已經很不錯了。
    唐植桐沒上床,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跟舍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會天,就出了門,自己還有正事,佟旺那顆金光閃閃的韭菜還在等著自己去收割……
    而佟旺早已在鍾鼓樓的宅子裏等著唐植桐,此刻正猶如鐵鍋上的螞蟻,焦躁不安的在院子裏踱步。
    如果他知道唐植桐如此輕視自己,中午大好時光在跟舍友大吃大喝,高低得怒發衝冠,說一句:此子取死有道!纏繞!纏繞!纏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