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君臣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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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間裏很安靜。
    這份安靜一直持續了很長時間,才被清冷的聲音打破。
    “咱們認識多久了?”皇帝陛下問道。
    李大總管不明白陛下為何要問這個問題,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道:
    “臣今年五十九歲,從七歲入宮後不久就被送到陛下身邊,至今有五十二年了。”
    那時候的皇帝陛下隻有四歲。
    帝王家的孩子剛剛進行完啟蒙教育,李大總管是他身邊的第一個書童。
    名為書童,倒不如說是玩伴。
    人小鬼大的皇帝陛下成天不怎麽讀書,以捉弄先生為樂,帶著手下的侍衛和書童一起去掏鳥窩、鬥蛐蛐,有時候還會拖相熟的長輩們溜出宮去,像是個小瘋子般玩鬧不休。
    李大總管看著陛下的臉,仿佛看到了當初那個滿臉壞笑怎麽都玩不夠的小皇子。
    可定睛看去,卻發現如今陛下的發絲中已有灰白漸生,不由地感慨萬分。
    “這麽久了啊……”
    皇帝陛下緩緩從冥想中睜開雙眼,發出了一聲輕歎,說道:“孟君集呢?”
    “咱們是在四十年前認識孟侯爺的。”
    李大總管記得清楚。
    那一年陛下十六歲,由於性格頑劣惹惱了少傅先生,被告了一記禦狀。
    先帝大怒,一道旨意將他從宮中調離,扔到了城裏的書院中。
    書院是長安重地,京城各大世家權臣的孩子大多都在裏麵讀書。
    為了日後能有更好的發展,書院裏抱團結隊、攀關係、送禮行賄等現象十分嚴重。
    孟君集是陛下在書院裏的同窗。
    兩人很快成為了好友。
    前者被孟家花錢送到書院裏鍍金,後者是不怎麽受重視的皇子,誰也不圖誰什麽。
    加上李大總管在內,三人儼然結為了一個小團體,在利益牽扯頗多的長安書院中,三人之間的友誼簡直是一股清流,格外純粹。
    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陛下都隻有孟君集和李大總管兩個好友。
    直到陛下迫於壓力,為求自保開始組建自己的勢力,先設計拜了王家的老家主為師,之後有意的和謝家嫡長子結拜兄弟,從而進入了王謝兩黨的關係圈……
    三人的關係慢慢變了味兒。
    孟君集和李大總管從朋友變成了屬下。
    他們不再想著怎麽玩,而是思考怎麽樣才能更有力量,怎麽樣才能在朝中站穩腳跟。
    後來皇子成了君。
    孟君集和李大總管成了臣。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君憂則臣辱,君辱則臣死。
    他們再也不是朋友了。
    “認識這麽久,早該熟悉了。”皇帝陛下幽幽地說道:“你覺得孟君集會反嗎?”
    李大總管說道:
    “不會。”
    頓了頓,李大總管忽然補充說道:“但人都是會變的。”
    說完這句話,他低頭看向陛下坐著的蒲團一角,眼神極其複雜。
    人都是會變的。
    就像曾經的陛下是位少有的明君,從來都不會沉浸於修仙問道一事。
    他也一樣,從一個隨和的秉筆太監,變成了現在這麽一位雙手沾滿鮮血,人人為之懼怕的內廷大總管。
    皇帝陛下沒有接他的話,也低頭看著身下的蒲團,語氣平淡地說道:
    “你對朕修道一事,似乎很不滿?”
    “臣不敢。”
    李大總管說道。
    “是不敢而不是沒有,這很好。”
    皇帝陛下笑了笑,說道:“這樣才能證明你心裏還有朕,還有這個國家。”
    李大總管沉默著沒有接話。
    坐榻旁邊放了一盆水。
    皇帝陛下長歎一聲,站起身走到桌前,捧起水洗了洗臉。
    隨後他以水為鏡,右手伸到頭頂,拽下了一根白發。
    “朕今年五十有六。”
    “老了啊。”
    “老了。”
    “這白發,是越來越拽不完了。”
    皇帝陛下自言自語地說道。
    李大總管還是沒有接話。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更沒辦法出言安慰。
    因為李大總管今年五十有九,分明比皇帝陛下還要年長三歲,看起來卻年輕許多。
    尤
    其是近些年。
    皇帝陛下愈發顯老。
    反觀李大總管,從步入一品後期開始,他的外表就再沒有變過。
    至今仍保持著三十來歲的模樣。
    “當年朕就羨慕你的天賦。”
    皇帝陛下轉身看著他,喃喃說道:“你學什麽都比朕快,背書背的快,學棋學的快,修行也修的快。”
    “就是老的比朕慢……”
    說到這裏,皇帝陛下沉默了會兒,忽然問道:“你還記得曾經那一次,朕在少傅的茶杯裏下藥,讓他病了半年嗎?”
    李大總管點了點頭:“記得。”
    正是因為那一次下藥,少傅前去找先帝告狀,他們才被送進了書院。
    皇帝陛下笑著說道:“那是因為老家夥酒後胡言,說你什麽都好,就是運氣太差,沒有一個好的出身,如果你我二人交換了身份,必然是李氏皇族的一樁幸事。”
    放到其他宦官聽到如此言辭,必定會立刻跪在地上,連說不敢不敢。
    但李大總管沒有。
    他隻是安靜站在原地,保持著沉默,良久說道:“陛下寬厚仁德,實乃明君。”
    給少傅下藥讓對方一病半年,怎麽看都跟仁德不沾關係,可反過來想呢?
    當年少傅酒後失言,犯了大不敬之罪,按律該革除官職,拿入大牢候審。
    身為學生的皇子沒有告發
    他,便等於救了他,下藥也隻是自尊心受損,表達一下被先生嘲諷了的憤怒而已。
    “現在看來,老家夥確實沒說錯。”
    皇帝陛下對他說道:“就連朕最擅長的治國之術,你也是不遑多讓。”
    李大總管低著頭,默然不語。
    平心而論,陛下修道以後,大夏朝廷能夠穩定而不崩潰,邊境無有戰事,民間能夠安穩如初,其中七成都要歸功於李大總管。
    如果不是部分臣子對宦官掌權不滿,有意的使絆子,李大總管還能做到更好。
    甚至於對一些孩子來說,隻知大總管,不知皇帝。
    “前有國士無雙。”
    皇帝陛下說道:“你也是如此。”
    李大總管認真說道:“陛下放心把權力交給臣,信任臣,這是臣的榮幸。”
    皇帝陛下說道:“那你就繼續做著,不要怪朕,也不要怨朕。”
    李大總管說道:“不會。”
    皇帝陛下歎息一聲,再次從頭上拽了一根白發,這才把話題轉到孟君集身上。
    “你覺得該如何?”
    “不管孟君集有沒有和黑衣樓聯合,他做的都有些過了。”
    李大總管說道:“齊郡城中孟家私兵足有數千,已經遠遠超出規製。”
    “況且……”
    李大總管沉默片刻後說道:“五年過去,孟君集的野心,一點都沒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