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昆侖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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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舒夜:
半個月的路程,終於能一一將劍解了交給迎客的弟子。紫雲繞青崖,白鳥棲神台,瓊枝悚錯,簷牙高啄。西寧衛海子邊的昆侖台,雄踞雪山地火熔潭,上冰雪下青翠,不愧當世仙境。
進關之前,沈芸突然轉頭問:“大小姐,你似乎總是不高興。”
師姐與吟霜盈盈地立著朝我招手,她們是多麽美、多麽招人喜歡啊。
她們周圍的少年英雄躊躇滿誌,期待卻邪陣法練成,武林大害一除,自身揚名立萬。
我卻絲毫聽不懂各門派間的切切低語,每天於半夢半睡之間驚醒,被莫名憂懼擭住心髒,瑟瑟發抖,夢見樓船滅毀大廈將傾,仿佛大難臨頭又孤身一人。
我的預感很準的,從小就是。
“沒有,我沒有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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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角曲簷的陽明廳,簷角的風鈴作響,左觀止慈眉善目地坐在台上,一點兒也不像一派掌門,尤其是昆侖台這樣勘天機式的掌門,倒像村頭歪脖樹下癟著嘴抽旱煙的老頭兒:
“安全到了就好。你們七個後生,雖然學的是不同門派的功夫,內力勁道、招式走向都不大一樣,年限、內力高低也不一樣,但天下武功的理兒都是相通的。這個陣就是要你們發揮所長各展神通。加上西寧天高地迥,人一開始會氣喘不適,你們就隻管按部就班練個二十八天,保管能成!咱們住下以後,早、中、晚各練一次,頭晌、過晌給你們講講課,到了日子再演練一遍,把劍扔到地火裏,就行了。哎,姑娘們也得一塊練,至於為什麽呢課上給你們講。安安心心住下啊,有事兒就找你們謝大哥,他一直跟著。行,你們還有什麽想問的麽?噢,今天算不算啊,今天不算。若懸、成寰啊,帶他們山上轉悠轉悠吧,解解悶啊。什麽琴啊棋啊箜篌啊隨便玩,不怕壞,你謝大哥他們都會修。”
他叨叨半天,應聲上來的兩位弟子謝若懸、風成寰則玄紗綸巾,長身雅立、風度翩翩,簡直如雲中君子、仙人乘風。十個年輕人在下麵看得目瞪口呆,出了正殿之後,袁彪實在沒忍住:“咋,咋回事兒啊?謝,謝大哥那就是你師父,左,左觀止左掌門?”謝若懸看著他結結巴巴的樣子,友好地笑著說:“怎麽,嚇了一跳?師父說,我們這種才是沒勘破紅塵的呢。”閔少悛突然皺眉:“說到紅塵,慧生大師……”袁彪、晁醒噗嗤一聲笑出來:“人家守的是菩薩戒,還會唱經飛鐃全套的水陸道場呢!”喬安貧苦著臉歎了一口氣:“他被逐出寺,不知道家裏怎麽樣。有人為了公義不顧妻兒,有人為了三畝薄田就出賣兄弟盟友。”一時各人無語,沈芸笑笑,轉移話題:“聽說昆侖台有一盞焦尾,能有幸得見麽?”風成寰道:“就在西邊最高的綠綺藏樓,鬆林繞著、院子裏有三株樹的。”
夜色如冰,寒星池底。
謝若懸:“師父,七師叔說天象不利,妖劍氣數不滅,可是真的?我參不透。”
左觀止道:“天行有常,人力微薄;盡人事聽天命吧。”
謝若懸:“那此番豈非凶險——七人之中有內奸,早日除去能否扭轉?”
左觀止搖頭笑:“若懸,你又犯了個妄字。昆侖台不過是滾滾紅塵中普通的一個小破司天台罷了,古往今來,有幾人能看透天命、瞧出來曆史的大趨勢?咱們雖然看著星星,但咱們自身和他人有什麽分別啊?既不比人家笨,也不比人家聰明些。他們帶著各自的打算巴巴地來,你知道他們意圖是好是壞,而各自算計後結果能叫他們人人如願麽?雀蛙角力,蠅蝂互陷,最後結果是啥,誰也說不出來。就說喬安貧,就算他刀是錦衣衛路數,但他們一家都牽連在內,難道他特意回來滅自家滿門?陝刀門是搖擺後投了,但晁醒是個懵懵懂懂的紈絝,這樣的娃兒心思不深,不會太壞。再說沈芸,楊昶這伢子孤標傲世,未免對人要求太高,就連老夫,他都瞧不太上(左觀止眨眼,謝若懸偷笑:“您還記恨他小時候說您邋遢呀?”)我們抱樸守拙、扶善助人就是,天道得慢慢看。”
話音未落,一陣琴聲如西泠流水,寒沁夜色。左觀止皺皺鼻子痰音濃重:“又在那兒顯擺。”謝若懸笑:“師尊若不喜歡,也不會天天掛在嘴邊損。”左觀止歎了口氣:“庭中鬆柏啊,隻是他為家門複仇的執念太重,終須自己堪破。”爐火正旺,風成寰添茶進來:“聽聽,彈得多好。要說曲子是師兄熟練些,隻這孩子通身一股颯朗的氣派,如風掃平林、浪拍大江。”謝若懸閉目點頭。一聲淒鳴,竟是笛聲厲冽,從半音直切入正宮,與琴音和在一起,不落下風。風成寰驚奇:“這位是?其誌不在小,孤獨斷絕,仍能守正不屈。”謝若懸睜眼:“飛鴻踏雪閔少悛,他毛遂上台、獨抗妖劍,對陣中一人獨抵拳毛獅子趙忠全的樸刀,難怪能與長曄惺惺相惜。”左觀止朝天鼻子一皺:“怪不得沒說他壞話。”謝若懸和風成寰拚命忍住笑。
綠綺藏樓,大開的窗欞正框出崖上撫琴之人,新月如鉤,楊昶青衣散發,雄姿英發。
沈芸側頭看了看,透明的手在焦尾徽山上按了很久,終究沒有撥弦。他收回手,握緊又鬆開。
“為什麽不彈?”微弱的月色中突然有人說。
沈芸並不驚慌:“大小姐又為什麽不彈?”
戈舒夜低頭抿嘴,不願意說出那句“我一女子,插進去叫人笑話”。她梗梗脖子:“楊昶彈得,也不是很好。”
沈芸微微吃了一驚:“大小姐覺得應當如何?”
錚錚!
七弦一聲如裂帛,鐵騎衝突戈相撥!白雷連跳擊天殼,倒演宮商角徵羽!
主廳裏的人齊齊回首。左觀止吹眉毛瞪眼:“這又誰?!臭小子,一身反骨,嚇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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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在鬆露台前的魚素館集合。左觀止槌床大怒:“昨晚上你們誰,在綠綺藏樓,把我寶貝焦尾當琵琶彈!當我聽不出來哪?你們太混了(是我教過最差的一屆),好漢做事好漢當,自己給我站出來!”空氣一片緊張,十個年輕人低著頭,袁彪低聲:“不是你自己說隨便彈麽……”戈舒夜蹙眉咬牙,硬著頭皮想要承認,卻見沈芸背對著她擺了擺手,上前一步,道:“左老前輩,是晚生的不是。”
“是你彈的?”
“正是。”楊昶聽到沈雲如此說,微微皺眉。
左觀止兩條白眉一挑,嬉皮笑臉:“嘿嘿,我很欣賞你,給我當陣眼。其餘人,抓鬮。”十人麵麵相覷,晁醒道:“不是謝大哥的陣眼麽?”左觀止道:“陣隨勢變。”一邊興高采烈地:“我先給你們說說為啥要姑娘們也練,俗話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啊不對俗話說陰陽調和,七陽三陰所謂太陽,陽之盛也,卻邪;春水乍暖還寒,七陰三陽,近於太陰,非太陽不能製衡。又說五行生克,冬日,鬥杓北指,五行水北,正是春水大利之時;女子為坤,正是後土之宗,以土克水……”袁彪小聲:“口氣好像算命賣膏藥的……”“誰!?”左觀止耳力敏銳得完全不像個老人,拂塵一指:“你個嘴碎,抽到了啥?”
第一次陣位:(北鬥)貪狼(喬安貧)巨門(袁彪)祿存(晁醒)文曲(謝若懸)廉貞(閔少悛)武曲(楊昶)破軍(沈芸)(天行)風(喬安真)雲(戈吟霜)雷(戈舒夜)
昆侖台侍立的眾弟子議論道:“果然是天意,和各位少俠的功道與性子符合得很好。隻有沈少俠,似乎太謙謙君子了些。”“也難怪,掌門隨手一指;但誰又能說破軍不是沈公子這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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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搖光:
他是誰?憂傷染進眼瞳。
她們是誰?三個身軀殘破的神女。
他們是什麽人?在風雪之中降臨大地,帶著離人的眼神,回望,然後向前方探照出茫然又堅定的眼神。
她們動了,血肉複原,如同湛藍的海子邊上佛前不謝的紅蓮、春夜裏花霧般嬌豔的櫻樹、從最高的石台上墜落的神風。原來她們曾經這樣鮮活而美麗,她們是怎麽失去子宮、失去心髒、失去高貴的頭顱?透明的肌膚在幹風中風化,身軀幹癟如骷髏,還仍然高舉幹戈、身披鎧甲,保持著前進的姿勢。
這條路還有多遠(生無可息)
向著前方的樂土向著天海之間(吾將去汝適彼樂土)
你們想告訴我什麽?
幻聽姬搖醒我:“你做夢了?”“嗯,一個穿靛藍衣服的男人,他說什麽我聽不清。還有三個女子的雕塑?”幻聽姬眼睛好像久違波瀾的深井反射出午夜的星光:“如果你願意聽,以後就會聽清。這都是陳年舊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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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觀止手持一枝鬆枝作杖,在台上指點:
這個《寒玉紀年》是一群上古遺民留下的編年錄,大約寫了一些他們的瑣事紀年,咱們最近整理了,具體時間還不能確定,雖然有些神混,大約提到了這妖劍的來曆,姑且一聽。
這要先從這群遺民說起,這群人自稱“流離”,祭自然神,曾經乘船登岸,有很高的抵禦災病的能力。《紀年》上記載多次瘟疫、地震和水患,但居然他們都有法子治。因為經常施藥、救人,他們被陸上人,哦,他們管外族叫“陸上人”“原初人類”,喚作“藥師”,所以有時也自稱藥師一族。後他們亦有高超的建造、鑄器之術。靈器用處不同,有的吹毛斷發、有的溝通雷電,有的卻能醫治疾病,且靈器百年如新。紀年中《靈器經》曰:身者神殿,器外延。初混沌如冥冥,靈入之,合鳴。律近大響而激,倍力風雷景從;律悖益混,神誌喪亂,過載崩。寒玉、天摩,靈律經也。器尋其律,如鳥隨群;內息唱和,數裏而鳴。藥師大力而長生,合鳴故。
意思是靈器能與習武之人的內力相呼應,若氣息相和,則如虎添翼內力倍增(注意這裏左觀止他們理解錯誤了,不是內力而是性格欲望);若內息與靈器衝撞,則會喪失神誌、甚至崩潰而死。
聞人院主道:
《寒玉紀年》原本書院中流傳下來的孤本,偏門雜學,別說閹賊不會注意,若不是左老前輩以星象指點,連我也發現不了。加之佶屈聱牙,送上昆侖台修訂三月才得全文,提到妖劍的《靈器經》對水寒煮玉經也隻是一語帶過。餘篇載的都是天外飛星、水中棲居、魚鳥之族、藥師女娶、母係之族之類的奇聞軼事。據我所考,天摩不詳,文中所提“寒玉”是《水寒煮玉經》的前身,與出雲十九劍大有可能同源。藥師族蠻夷之人,陰陽顛倒、綱常無序、上下不分,女子暴戾野蠻、斷發紋身。煮玉經內力寒邪,原是女子單練的陰毒邪功,《列聖錄》中載風花海三聖女即修習寒玉或天摩,威力無窮可呼風喚雨,但大損陽氣,絕子絕孫,男人實不宜修習。隻有東廠閹豎為求速勝建功,不顧生死,練這自損八百旁門左道的魔功,君子不齒。
左觀止道:妖劍春水乃是藥師遺物,揉劍法合鑄,刃、鋒、前脊、後脊及柄的鋼製各不相同,近柄處星般藍紋如渦卷分布,上有銘文如蚊嘴蠅腳,給大家念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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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銘文(第一節):
冥冥不語
存在、偶然
消亡、即死
神賜予人類唯一實然之公平
——一切被創生之物都有其終結之日——
瑪門權勢都低伏於它黑色的羽翼
直到智慧女神降臨、打開黑色的窗欞
直到智慧女神被瑪門收買成娼妓
瑪門要騎上死的脊
於是背棄人類流離
拋卻祖先後代流離
往前往後往時間的縫隙
在遠在近在扭曲的星星
永生和繁衍隻能選一樣
否則罪就在你的生上
人類歸了死
藥師歸了永生
劍的骨、處子的肉、藥師的血
神的那張牌永遠在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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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露台陣擺。十人嘴裏哈著熱氣。
三個少女站好鎮位確定一個等邊三角形,陣眼沈芸站於此三角形中心。其餘六人兩人一組站於三角形三邊中點。左觀止一聲令下:“進!”六人上前,構成此三角形的外接圓,六人各站在未被女子占據、距離自己的九等分點上。又令:“結!”六人重新成兩人一組,背靠背占住外接圓六等分點。又令:“還!”六人仍回到開頭三角形原位。再令:“守!”六人龜縮至三角形內接圓六等分點上,並和少女組成的軸線稍稍側一角度。再令:“結!”又組成兩人一組。再令:“散!”回到內接圓六等分點。如此反複多次直到口令嫻熟。左觀止表示很滿意:“不錯不錯,孺子可教!這隻是原理,若真迎敵不必死守站位,活用為上。待陣時用散勢,一旦自己範圍內目標,立即聚散為結勢,夾擊消滅來敵。此為靜態陣,練習判斷相對關係;馬上入動陣,陣眼開始移動、三鎮點不等,更需見機。”說罷他讓沈芸移動起來,三女與陣眼始終保持大致的等分關係,六人加上,移動得也很順利。左觀止捋須:“很聰明!演習,你們各自帶上趁手兵器,不出鞘抵擋看看。昆侖台弟子,攻擊!”
侍立的昆侖台弟子一色青紗棉卦、手持桃木劍湧上來便刺。
登時陣法亂作一團。沈芸手持模擬春水的包裹,隻管後退不應戰;六少年恃藝高而膽大,竟各自為政酣暢戰起來,青袍弟子大多內力不如他們,一一被擊退;喬安真與戈吟霜猶豫著不知道應該跟隨沈芸還是六人;戈舒夜在混亂中失聲道:“喂,陣……”青袍弟子們雖然武力不及,顯然張弛有度,被擊退下來的人迅速改變位置——是要往沈芸處包抄!戈舒夜急了,吼道:“不好!你們六個,快回防!回來!師姐、吟霜不要跟著他們,到陣眼旁邊!”喬安真和戈吟霜猶猶豫豫退回來,那六人哪肯聽她一個小姑娘使喚,眼看流竄弟子攻到沈芸身邊,戈舒夜長劍一甩三招連出——出雲十九劍精義三式!雁字蕩、魚龍回首、鴻鵠宿雪!這是連續的一套攻擊動作,躍出直擊、乘勢環掃、斜下橫拉、踢、直擊、旋轉回掃、回馬。鋤蕩開三兩個追擊者。沈芸看得有點驚呆了,但覺得有點奇怪,大小姐動作不太熟練,怎麽簡直像是偷學來的。他往後一退,陣好撞到悄然上前的左觀止,左觀止單手成掌虛劈,沈芸抬手一欄,正中老頭子下懷,一伸手把劍薅了。
“你們輸了!”左觀止炫耀地展示手中假的春水。
“你耍賴!”戈吟霜跳叫道。“嗯嗯嗯,我耍賴;等閹狗一刀削掉你的小胳膊,你就知道老頭子我是不是耍賴啦!今天晨練就到這裏,好好喝些熱湯水,待會上課。”左觀止嘚嘚瑟瑟地說。沈芸咬肌一動,其餘六人剛反應過來,臉色都有些難看。吃飯路上不禁吵吵嚷嚷,隻聽袁彪“閔少悛都怪你”,閔少悛“哦你沒動”,晁醒“這個陣原來大有妙義,我們下回應當緊跟沈五哥的劍芒和大小姐二小姐她們的位置”,隻有喬安貧沉默不語。“安貧哥哥你怎麽了?”喬安真細心地發現了。“不頂事,一個都不頂事。”他心事重重地喃喃道。
戈雲止、聞人憫人、喬老酒在屏風背後觀察著,喬老酒搖頭:“看不出來。”
聞人憫人低頭:“但是妖劍確實輝澤有光,是寒玉經內力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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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袁小虎攔在路上:“是你彈的?”看到楊昶冷麵抱臂站在一旁,沈芸已明白,以袁小虎的音律造詣,絕不可能聽出曲中幽微:“七弟,不是我能是誰呢?”楊昶冷鋒畢露:“當眾欺瞞,破壞陣勢,你知道後果麽?”“楊兄,是否信不過沈芸。”三人對峙,突然月下黑影一閃,緊跟著的是閔少悛與晁醒的劍光。“怎麽回事!”楊昶縱身追上與閔少悛齊驅。晁醒下來:“沈五哥、袁七哥,有人在封劍室鬼頭鬼腦。”沈芸攔住他:“有楊閔二人足夠,我們三人回防封劍室,以防調虎離山!”
三人前腳趕到,月下空氣緊張。不一會兒,楊閔二人回來:“障眼之計,跟丟了!可有人來過?”三人搖頭;“未見有人。”此時左觀止隻穿中衣,帶著弟子明火列班而來,喬安貧也隨戈雲止等人出現。謝若懸道:“七師叔(施搖光從星象看到了異變,七人中有叛徒)所見果然無誤,從今日起弟子日夜排班,守護妖劍!”眾人嘈雜半夜才散去。楊昶冷眼瞪了沈芸一眼,拂袖而去。晁醒低聲道:“沈五哥,其實以你智慧,當作陣眼,我覺得左老前輩的選擇沒有錯。”沈芸笑笑道:“多謝六弟,隻是武功修為上,我確不是一流。”晁醒有些吃驚:“但你劍氣光華最盛啊,是我看錯了麽?”沈芸道:“梳山劍要求厚積,激流正是內息不穩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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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搖光:
夢中人頭簇簇,一個白色的身影被圍在圓碗裝的劇場中央,大聲申訴:
人,是我生而為之;乳和子房,是神造我時便帶的;而“女”,那穿了枷鎖跪在地上的,是你們人強加給我的桎梏!
穿長袍和戰甲,持盾和幹戈,窺探星星,閱讀神的詩歌,窺探人類權力的分割,再將它們向人群訴說,這是神的靈在我!
冥冥不語、冥冥無形,冥冥無所不在不知,
那將男根安在神兩腿中間的,難道是神麽?
難道不是你們男人麽?
我沒有罪!
第一個,沒有腹;
第二個,沒有胸;
第三個,沒有頭。
將你的孩子,將你的愛情,將你的智慧,獻在祭壇前,背對人類斧鉞刀鑊。向前,向著大海,向著星空!
王將遇到第一個:沒有腹。
逆光中我看到一個華衣女子,身上皮袍綴滿了黃金和五彩的寶石。遠處站在經幡下的,一個英武年輕的喇嘛一身金衣,旁邊的一個素衣的漢僧,一個繈褓在他懷中,發出嗷嗷的哭啼。他倆都望著她,而那華衣的女子始終沒有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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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到了第二十日,一進攻仍然要陣亂架散。左觀止翻了個白眼:“橫豎就是這樣了,倒不如下午放個假不練了,統統出去遊玩散心。”昆侖台下來就是柴家集,九月二十五至二十八是三日大集,殺羊喝湯、爐火徹夜。一到了集市上,有墾荒人的綠菜紅柿、白饃辣子、鹽巴鹹鯗,有牧人的氆氌毛氈、奶疙瘩糌粑,也有貨郎挑著燭台、跌打散、香粉梳頭油,還有磨剪子搶菜刀、補鍋鋦碗,叫賣什麽的都有。袁彪、晁醒、女孩們歡呼雀躍,幾人圍坐一齊,雪白的羊湯煮饃喝下一大碗,就上兩口甜澀的紅柿酒和嗆人的高粱燒,縱是喬安貧的八字眉也露出些溫和的暖意。
戈吟霜嚷嚷著要買兩個飄帶墜子纏在劍柄上,於是一群人圍在雜貨攤上。“這個好,正好配你!”袁彪拽起一對銅鎦金的小老虎墜子朝她麵前擲去,戈吟霜嫌棄地擺開:“要銀的或玉的才好!這表裏不一,嘖嘖嘖!”晁醒打眼掃過去,攤子上沒什麽名貴東西,多是銀匠的老把式,但也有幾樣精巧可愛,便揀了幾件成色好的拎在吟霜麵前。攤子上也賣劍墜、馬扳扣、搭扣、鼻煙壺之類,後生們也紛紛上前看著解悶。
“閔少俠你不去?”戈舒夜和閔少悛被遠遠地擠出人群後在一邊站著。
閔少悛道:“沒那個閑錢。”
戈舒夜道:“你的吃穿用度不是歸盟裏開銷麽?”
閔少悛道:“二小姐一對飄帶墜不得六錢銀子?夠我們華山弟子大半個月了。小乘莊以來,師父便斷了我的錢糧。倒是晁六,與我境遇相似,竟毫不放在心上。——你怎麽不去?大小姐叫我一說,竟心疼錢了?”
戈舒夜道:“也不是。我的還能用,不拘非要買對新的。”
一邊戈吟霜看上了一對銀蝴蝶抱珊瑚瓜,翩躚欲飛精巧無匹;一對玉蟬,雖小了些,正宗的籽玉沁黃皮料子。正無比為難中,不禁道:“到底該選哪個啊?都好的很,這手藝雕工,可是今日不買,下次怕碰不上了!姊姊,表姐,要不你們也買一對吧?”戈舒夜遠遠地搖搖頭,戈吟霜便攛掇喬安真。
戈舒夜繼續說:“也不是不喜歡。我十歲那年,跟娘回舅舅家,也是趕集看上了一對鑲翠綠玉環的釵,那釵真漂亮啊,我便哭著喊著要,爹娘也給買了,戴在頭上都說好看,我日夜不舍得摘下來,後來帶得久了,磨得舊了,直到練武摔碎了一隻。——那時候我突然明白了,東西都是會磨損的,以後我對東西就沒那麽拘了,能用就行。人生精力不多,若是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著墨過多,就沒有力氣去追逐真正想要的了。”
閔少悛乜斜眼睛看了她一眼,嗤道:“聽起來還有幾分開悟的意思。那大小姐真正想要追求的是什麽?”
戈舒夜張了張嘴,然後:“我好像並不知道。”
閔少悛眼睛徹底盯著她,嘲笑:“這怎麽也能不知道?”
戈舒夜:“對你來說是很容易的嗎?弄清,想要什麽?——出人頭地、成為一代武學宗師、將華山劍法發揚光大,振興華山?”
閔少悛有些不好意思地側頭,戈舒夜都說中了:“那大小姐呢?”
“你們在那兒嘈嘈切切地說什麽呢?”戈吟霜插進來,“閔四,不然你替我挑?”閔少悛看了看,拎起來一對十分粗糙古拙的銅蜻蜓,丟到她跟前:“不容易壞。”“你們剛剛說什麽?”戈吟霜不依不饒地問。
閔少悛白她一眼:“關你什麽事?”戈舒夜道:“也沒什麽,想想將來,如果我們能出人頭地……”戈吟霜眼睛一亮:
“好啊!我要做一品夫人,兒孫滿堂!表姐你呢?”
喬安真靦腆笑笑:“希望家人都能平平安安,我能得托良木佳偶,一切遵瑾守禮、舉案齊眉一生。”
袁彪嘲笑:“這都什麽婦人之見!我要讓袁門成為陝甘第一大幫!我要當盟主!”
晁醒道:“希望陝刀門能平安!我想成為像阿巴漢那樣的馴鷹高手!和雄鷹一起飛!”
楊昶、喬安貧被人推著,一邊嘟噥著“這什麽玩意兒”,酒氣上湧還是忍不住:
“全喬家都平平安安的,爹,我會混出個樣兒來給你們看的!”
“願沉冤得雪,祖先保佑,願我能成君子、仁義楷模,上無愧天地廟堂、下光宗耀祖!”
人群闌珊,沈芸悄悄遞給戈舒夜一支銀梳,上麵幾筆燒藍小畫:“我們一起湊的,藥錢總不能讓你一人付。”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