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鳩占鵲巢;被隱藏的情感(喬安真、閔少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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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安真:
當父親開口的時候,我突然明白,這也許是我唯一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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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夜一起長大,她總是光芒中心的那個人——且不說她是盟主的掌上明珠,得到了盟主所有的偏愛和照顧,就是她自己,本身的素質也能自然地吸引到所有人的關注:
她美麗、聰慧,又爭強好勝。
當她幼年的時候,是所有長輩都最喜歡的那種乖巧的女孩兒,我記得盟主把她抱在懷裏的時候,這個殺人無數、沉默寡言的漢子卻獲取了所有人的歡迎,因為他懷裏那個粉團子似的幼兒。她嬌嫩的皮膚,葡萄似的黑洞洞的大眼睛,一刻也不住地盯著人看著,然後紅紅的、菱角似的小嘴就對那人露出好奇的,快樂的咯咯的笑。所有妯娌親戚都又喜歡又嫉妒,忍不住伸出手來去捏一捏那肉嘟嘟的粉臉蛋,摸一摸她紮成角髻的黑黑的頭發。
等到及笄之年,她像白嫩嫩的藕節,突然拔節,長成翠綠欲滴的荷箭、清麗逼人的荷花——幼兒那圓滾滾的身軀像植物那樣拉長了,連姑媽戈夫人也帶著驕傲的語氣連連說她“個子躥得像是蒿子草,一晚上的雨就長得比人頭還高”。那個粉團似的圓圓的身軀,舒展出一個修長苗條、嫋娜窈窕的少女,她臉頰上嘟嘟的嬰兒麵,也像發芽的植物消去了種子中的營養一般被成長消去了,露出荷花瓣似的一張少女的臉。她的牙齒和西北人一樣,很白很整齊,笑起來像是一口貝殼;但與西北女子健康、紅撲撲的方圓臉膛不同,她祖先好像從哪裏混進過一絲江南水鄉的血脈,柔和了她長圓的臉型,讓她顯得有一絲令人憐惜的柔弱和憂鬱。她烏黑的頭發長長了,烏雲一樣堆在腦後,更襯得她紅色的嘴唇如同飄在白雪上的山茶花瓣。
而我,他人口中的評價一直停留在“五官端正、舉止端莊”。當我盯著鏡子中的自己,是一張可親、並不令人討厭,但也說不出亮點的,普通的臉。我大卻沒有嫵媚顧盼之姿的眼睛,我不甚高挺的鼻子,我紅撲撲的臉龐。
有時某天盡力整飭妝扮,偶然會感覺“今天的我還蠻好看”,隻要這時不施脂粉的她的倒影也進入鏡子之中,就瞬間如同螢燭的光芒被日月掩蓋——就是我自己同時看到鏡中的自己和她,也會被她耀眼的美麗奪去所有的目光。
又怎麽能責怪武林盟會時少年們不安份的蠢蠢欲動呢?
又怎麽能責怪他人注意美人、多於平凡的我呢?
她又是如此聰慧,如此懂事。
天壤之別,隻會讓塵泥之中的人感到絕望。造物主確實是不公平的。
但是關於楊昶——
我仍記得他第一次來到雲頭堡時候的模樣——他雖是少年,但身形已經挺拔,那日他穿了一身青袍,外麵罩著為家人戴孝的白色罩衫,頭發因為趕路有些散開了。像一棵月下青翠的鬆柏,無端地讓我想起蘇軾的句子: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當他側臉,修長的脖頸和因為瘦而突出的喉結勾勒出剪影的線條,就如竹枝柏樹的影子投映在水中,那樣清俊、峭拔。
山有扶蘇。
那一瞬間我心跳漏拍,如同從失足從空中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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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記得小夜的反應——我以為她也會露出少女的含羞,或者是像小霜那樣嘰嘰喳喳繞飛的小鳥一樣明顯的對楊昶的好奇、好感。
不,小夜像一隻領地被入侵的貓一樣,雖然落落大方地叫了“楊昶哥哥”,但是背後卻豎起來一脊梁威脅的毛。
是嫉妒。
很奇怪——女孩不光會欽慕耀眼的男孩,也會嫉妒男孩。
楊昶沒來的時候,我記得小夜很喜歡朝盟主撒嬌的——可是因為楊昶持重端莊,盟主又特別喜歡他的性格,小夜漸漸的也不笑鬧了。
以前,都是盟主帶著小夜練功,誇她有悟性,還經常把小時候的她架在脖子上——後來楊昶來了,一來男女有別,二來盟主著實看重楊昶,他的功夫確實比我們小打小鬧的女孩高一大截——小夜也不怎麽積極地跟著練劍了。
盟主還以為小夜是長大了、穩重了,還誇獎她。
周圍的人也讓小夜不要多心,親戚們都勸說:盟主刀尖上討的是硬生活,雲頭堡靠你們兩個姊妹是撐不起來的,武將傳家,自然注重男弟子,所以你們作為家人,不能去爭搶父親的寵愛,免得讓楊昶覺得他被當做外人了。
小夜是很聰慧的,一點就透,她不會去撒嬌打滾。她像一隻爭搶領地戰敗的公貓,舔舔自己的前爪,然後高傲地、一言不發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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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喜歡上楊昶的——大概是在朝夕相處之中,或者他不經意地說出:“其實大小姐性格很差,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像失心瘋似的。”之類的?——和其他見到舒夜的美貌就發瘋的少年弟子不一樣,他好像對她免疫似的,淡淡的,不冷不熱。
雖然嘴上不饒人,但是他的行為卻一直肩負起了盟主對他的栽培——他守禮守序,保護雲頭堡的人,溫柔紳士,而且不求讚揚和回報。他隻是默默地做著這些,在眾親戚都起哄“盟主後繼有人”之時,他隻是淡淡地說:“不,選擇誰繼承雲頭堡,都是盟主的決定。”
雖然在他心裏,我隻不過是一個雲頭堡的“從屬成員”,但他對我們的關心和回護,從來不會少。他會默默關注我們三人的安全,巧妙處理雲頭堡佃戶的糾紛,在眾人都鬆懈的節日,半夜裏在堡中和四周巡邏,查訪漏洞——他半夜總是很容易驚醒,似乎心中藏著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
盟主有時候會讓我們跟著他一起去收田租,佃戶們排成隊在場院上,除了糧食和粟米,有的帶著雞蛋、洋芋,有著帶著成簍的棗,有的拉著羊用羊奶交租。而作為收租者的盟主也要幫他們處理一些瑣碎雜事的裁判:鄰居欠賬、誰家蓋房占了誰家的地、誰家牛踩了誰家的秧,哪家媳婦與妯娌拌嘴、不孝敬老人,或是嫁娶喪死之類的儀式……
小夜不甚喜歡這種瑣碎的工作,忙著追貓逗狗,我總暗中覺得她好像有點自閉,與人交往的能力不行(喬安真暗中得意)——她因外表被人類所喜愛,自己卻總是不甚喜歡他人。
我卻很樂在其中——我常常幻想如果是嫁人之後做了當家媳婦,也要幫助夫家收租、料理上下瑣事,把收好的租子一件件記賬、歸檔,指揮短工們將收到的粟米、蛋奶、藥材分門別類地裝上車馬,然後回家再指揮家丁們將收獲整齊地堆進倉庫。這樣倉廩足食,我就可以更換素衣,洗手為他們洗衣煮飯。
有時候我偷看一眼楊昶,然後偷偷把他加入我的幻想。
如果是小夜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的話,你日子會過不下去呢,看,你還是跟我比較相稱。我偷偷地說,心裏忍不住滲出一絲甜蜜。
我會忍不住繼續想象,在那個遙遠的建寧衛,有著怎樣一個四水歸堂、滿壁都是仁義禮智二十四孝雕刻畫的高高的祠堂,在莊嚴而高雅的楠木下,擺滿了紅木的牌位和身穿赤紅官服的首輔畫像,還有他們的夫人,帶著滿頭珍珠的鳳冠,穿著霞帔,被封為“誥命夫人”。
我想著想著,就會想到,有一天,我和楊昶的畫像一起出現在上麵,
等我老了,我們的子孫一起給我們供奉香火,上麵供著我的牌位“楊喬氏”。
我一直偷偷藏著這個幻想,直到盟主宣布婚約,將我小心翼翼藏起來的所有的美夢打碎。
其實我早該知道的——楊昶是盟主費勁千辛萬苦培養出來的,無論小夜怎麽不會過日子,這份管家之權都不會落在我頭上。
鍾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如果不是盟主眼光高明、手段果斷,聯姻對象是無論如何不會落到一個小地主家的女兒頭上的——如果楊昶取得科舉上的功名,他尚配公主都綽綽有餘。
盟主甚至可以為了達到聯姻的目的,讓楊昶和小夜從小培養感情。
父母愛子的心,是多麽深謀遠慮啊。
那個被盟主捧在手掌心的一直是小夜,也隻能是她。這不僅是父母之愛,更是家族之幸,光耀門楣!
就算不是她,也會有吟霜頂上去,決不會是我。
少女的粉紅色的愛情夢碎了,留下一地現實主義的風刀霜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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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我沒有想到,命運真的會給我機會。
原來在我三人之中,楊昶雖然嘴上不肯承認,但他最在意的還是小夜。吟霜太鬧太作太幼稚了,有時候讓人覺得厭煩;而我……,他人的眼光從我們三人臉上掠過,總是會麵對著小夜抽一口驚豔的冷氣,卻在我臉上最快地略過,仿佛迫不及待似的。
我自己心裏也清楚這一點,所以我從來不和小夜爭任何東西。
這個機會就是沈芸。
雖然小夜在其他人麵前都掩飾得非常之好,她彬彬有禮、秉公決斷,對於任何門派的弟子都歡迎而且禮貌,讓人感覺親切又得體,並沒有有藏私和偏袒。——果然又有她的崇拜者傻傻地跟上來了,華山派的那個狂生小子,閔少悛?
她偏袒沈芸。
我知道,隻有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我知道,那是當她看到一件特別想要的東西的時候才會有的表情——她的瞳孔會變大,她的瞳仁本來就黑,這樣會顯得整隻眼睛黑洞洞的,像一汪看不見底的黑色寒潭,要把人的靈魂吸進去。有些嚇人。
她就這麽直勾勾地看著沈芸。
雖然隻有很短的一瞬,我不知道沈芸感覺到了沒有——那種熱切,那種藏也藏不起來的熱切!
錢塘梳山沈氏和錢塘王錢氏是姻親,也算時代富貴的好歸宿——如果,如果他們執意要在一起,說不定,說不定盟主也沒辦法……
所以我才會幫她和沈芸傳遞消息——
沒想到我們因此鑄成大錯,一個足以使天地傾覆的大錯!
命運像轉輪,我以為命運女神向我伸出的那隻手是機會,當我拉住她時,天空倒轉、大地傾覆!
我甚至不知道該向誰坦白我們的罪過,該向誰道歉,該向死去的安貧哥哥,該向盟主?
當我六神無主、自責不已之時,我知道最傷心的是小夜——可她還是那麽爭強好勝,她甚至不肯向大明帝國那最讓人聞風喪膽的特務機構低頭認輸!
我被她震驚了——她是真的任性,也是真的勇敢。但我知道結果——在她讓我帶重傷的楊昶先走之時,我就知道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黃鍾毀棄瓦釜雷鳴,在這種情勢之下——
潔白的玉璧怎可能完整?
(作者吐槽:不不不你看錯了,她不是塊玉璧、她就是蒸不熟煮不爛錘不扁但是有屈服強度的不鏽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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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親開口之前,我一直忙著為盟主傷心,為小夜遇人不淑而冤屈,為自己助紂為虐為虎作倀而後悔。我卻一直忘了,這場天崩地裂的變故,讓雲楊聯姻失去了一個最大的決定者——就是盟主本人。
而小夜……
小夜也不在了。
好像突然間,一扇一直閉著的門在我眼前、向我打開了。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是我呢?
我不是那個眼高於頂的小夜,如果是我,如果是我——
我一定可以做得比小夜好一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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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與楊昶這麽多年的交往情誼,我深深地明白他的秉性——他雖然看起來冷漠,但對於盟主的恩情和對於小夜的情誼是最深的,就算陝甘綠林如鳥獸散,沒有一個敢為盟主出頭,他也絕對不會離棄我們、離棄雲頭堡——
亭亭山上鬆,瑟瑟穀中風。
風聲一何盛,鬆枝一何勁。
冰霜正慘淒,終歲常端正。
豈不罹凝寒,鬆柏有本性。
他的本性就像鬆柏一樣忠貞和堅韌,我猜想,如果有一天他真誠地愛上了什麽人(flag),他對愛情的忠貞愛情也會像鬆柏一樣堅韌。
要在衰亡之中保住雲頭堡和雲楊的聯盟,可不可以是我呢?
吟霜太感情用事,是不可能撐起這副擔子的——
小夜,可不可以是我呢?在這大廈傾頹的衰勢之中,在這危機四伏卻是天賜良機的時刻——我可不可以用盡全力,抓住這次機會,抓住這個機遇,追求我自己的愛情呢?
我知道,要實現這一點,一是要說服盟主夫人,(姑母性格軟弱,這不是難事),二是,最重要的,說服楊昶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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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之前,家丁向低聲報告喬莊主道:“莊主放心,往建寧的使者已經派出去了,談嫁妝的事兒一定給莊主辦好。”
喬莊主滿意地點點頭:“一定買通東楊那邊的媒人。雲頭堡如今慘遭蹂躪,已經拿不出多少東西了,但低女高嫁,必得拿出大量財貨物品做嫁妝,當年戈雲止必然是出了高價,才能和東楊家室匹配。而我喬家莊乃是西安郊區大戶,積蓄實力,如今財貨充足。
另外還有一樁隱患,我得給安真解決了。二丫頭。”
閔少悛:
我和楊昶不一樣,我從來都不是乘龍快婿的人選——人們嫌棄我是個孤兒,出身貧寒;他們還懼怕我的才氣,憎恨我的倨傲,怕我有一天本領超過了他們。
隻有盟主不一樣。
盟主的弟子們,和女兒們,也不一樣。我素不喜歡被人與楊昶相提並論,那是因為像他這樣的公子哥兒,不會明白我這種處境人的心境。但意外的,他和兩個小姐卻是待我最真誠的。
在盟主的弟子女兒之中,似乎對於財貨地位沒有什麽深刻的認知,如果楊昶還可以說是身居高位而饜足的話,兩位小姐就更奇特了。她們似乎眼睛裏根本看不見世俗構築的等級製度,自然地就認為旁人同她沒有區別。
是一種天然而然的“人人平等”。
甚至是西廠。
大小姐要刺殺的那一刻我震驚了,她不認為自己比別人更高等、更尊貴,但也不會認為別人比自己更高等、更強大——在所有人都疑問自身是以卵擊石、“你不怕沈自丹背後強大的西廠甚至是皇權”之時,對於她來說,沈自丹也不過是血肉之軀,也有必死的一天。
但是她們對於人情世故的防禦能力也很弱。
就比如當喬莊主為喬姑娘開口提親的那一瞬,我就知道二姑娘處境不妙了——她還在忙著為姊姊不值。
喬幫主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幌子,想要將二小姐許配給我之時,我幾乎要看到他棗核似的大腦裏在想什麽了:把二小姐許給我這個沒來曆的人,他這個當舅舅的,也不算放著妹夫家孤兒寡母不管,雲頭堡也不算是沒有男人頂著,喬姑娘就可以名正言順、去攀那東楊的高枝了。
我知道二小姐有點喜歡楊昶——她那個咋咋呼呼的個性,無風要起三尺浪,盡人皆知,也隻有她姊姊能壓她一頭。
“二小姐,我覺得你還是暫時認命比較好。”所以當二小姐炮仗似的來問罪,問我是不是要趁人之危侵占雲頭堡之時,“憑你舅父的手段,如果你有嫁給楊昶的苗頭,你人怎麽沒的都不知道。還有我建議,你以後還是跟著我們行動吧。”
她雖然很幼稚,但也很聰慧,瞬間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閔四,姑奶奶我算欠你一回——不過,我才不會真的嫁給你呢!”
“二姑奶奶,我一個瘸子,也伺候不起你啊!”
戈吟霜突然眼睛紅了,吧嗒吧嗒掉淚。
“哭什麽?委屈你了?”
“閉上你的嘴吧,整天瘸子瘸子的,你不嫌沒誌氣我還嫌呢!”
嗬——“哭什麽?瘸的是我,我還得哄你?”
啜泣。“疼嗎?”
籲,終於能說出來心裏的話:“技不如人,心裏疼。憋氣!我不服!”
“閔四,你和我姊姊真的很像——都很討厭。”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