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佯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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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中月下,蜿蜒的長城屹立於崇山峻嶺之間,長城的背後,一座座雄關鐵城如同密集的棋子一般,頂在這條防禦陣線之上。肅州——甘肅——寧夏——榆林——山西——大同——宣府——薊陣,直聯接到大海的邊緣。

    這壯麗的圖景,這雄偉的工程,你會感歎創造者的偉大。但,這卻是一個在這片土地上繁衍了千萬年的民族的防禦工程。千萬年以來,民生多艱,偉大的締造者們卻如同螻蟻,運送著每一塊磚的渺小的民夫,為的是抵禦踏破河山的鐵騎。

    大同、宣府正是這條防線上突出的據點,土木之變,也正是由於此鎮失守。

    ******

    急迫的金柝鑼鼓之聲響徹大同鎮,甲士們從被窩中翻身而起,口中呼出白汽。

    “韃靼敵軍來犯!韃靼敵軍來犯!預計黎明到達,整防、整防!”

    插著紅旗的傳令騎兵沿著城牆快速跑過,催促著漏夜寒冷的邊城。

    帥帳之中,韓偃和蔣琬已經聽完了戈舒夜的警報,還未披甲,焦急地等待著偵查的斥候返回,帶回核實敵軍的人數。

    雖然蔣琬內心一萬個希望是這個小姑娘看錯了,但隨即飛馳而回的斥候打碎了他的幻想:“報告定西侯、韓指揮使,大股韃靼騎兵由北方正麵向大同城靠近,夜襲,先鋒有兩千人!已突破馬忽營和灣子鄉!”

    “報——,韃靼騎兵中軍、後股已經越過禦河集結,有四千人!”

    “報——,東側有韃靼騎兵埋伏部隊,應有兩三千人,在我們和宣府之間!”

    蔣琬將手中暖套猛地摔在地上:“韃子,欺人太甚!這是聚集了騎兵萬人,想將我們大同啃個口子!”

    韓偃對戈舒夜點點頭,示意她做的很好。他雖然麵色凝重,但已按照斥候的情報,在沙盤上將敵軍的陣型擺上去。

    “敵軍進速如何?”

    “破曉前就會到達,他們難道打算接著朝陽之光攻擊我東側大門?”

    “侯爺,這麽大的動靜,為何我們埋在小王子那邊的耳朵沒有一隻聽見的?”

    “韓大人有所不知,春天牲畜過冬瘦弱,草場青黃不接,時有劫掠發生。我方一直有線人報告小股韃靼、瓦剌部族騎兵聚集,軍備因此不曾放鬆——但實沒想到他們竟想幹一票大的。”

    “現在東側的退路已經被切斷了。侯爺,如今應當即刻派出斥候聯絡後方,並準備迎敵。

    派出斥候,連夜向宣城、京師方向求援,多派幾人分散行動。將信鴿也放出。

    並立即派人在外郭處設置絆馬索、柵欄等障礙,布置地雷、火箭。讓將士入敵台馬麵,備足火器、槍藥,並在平地之間開完挖塹壕。城內煮金汁,準備礌石火箭。最重要的,將火槍隊大將軍炮派設上城牆!準備彈藥!”

    蔣琬眼珠一轉,他隨有些不滿意韓偃越俎代庖,但此時已是十萬火急,這些條條都是必做之事,於是點頭,發令。令牌一一擲下去。守城軍和新來支援的騰驤左衛訓練有素,久經戰時的大同軍民也並不慌張,城牆上換防來去如魚鱗般整齊,軍需營造處燒製柏油、毒藥,準備火藥、裝填炮彈,一切井然有條。

    連軍醫處的醫官們也淡然而忙碌地準備止血、清洗、燒傷之藥,將一疊一疊洗幹淨的白布疊起來。

    “敵軍雖多,但大同城高池固,糧草充足。韃靼騎兵相持能力不強,如果他們攻城無所得,就會退散而去。”帥帳中謀士道。

    韓偃盯著沙盤上騎兵的進近方向,有些疑惑:“蒙古騎兵擅長野戰,並不擅長攻堅,他們圍著固若金湯的大同做什麽?況且騎兵的機動性很強,二十裏路不過是片刻之間,他們為什麽要在半夜裏攻打大同呢?”

    他算了算騎兵的速度,是每個時辰可走百二十裏,現在距離太陽升起的時間還有兩個時辰,那就是兩百裏處,算上集結的時間,他的手指停在地圖上大同鎮和宣府鎮之間、靠近宣化的一個沒有城牆的集鎮——深井鎮。

    這個鎮子背後,繞過如堡壘撞角般崢嶸在前的宣府鎮長城,通向洋河的衝擊平原——直接連接到懷來縣和延慶縣。

    韓偃瞳孔一縮:“糟了,是佯攻!——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在破曉時分攻擊沒有長城的深井鎮,然後繞過宣化,沿著洋河一直——衝擊京城!”

    “什麽?!”蔣琬嚇得將手中分發的令牌摔在了地上:“這裏距離京城可是有一千裏遠!”

    “侯爺,千裏之遙,對於騎兵來說,就是一夜之間啊!”

    “你能確定敵軍的攻擊意圖就是深井鎮嗎?”

    “侯爺,如今敵軍已經在我大同東麵了,那必然是往宣府與大同之間選取薄弱點。”

    “麻兒可爾這小子自稱達延汗,果然野心不小——如果土木之變再演,我們就是大明的罪人!”蔣琬雖然平時有些排擠他人,但實際是個極為出色的將領,他已經想到了這件事情背後預示的最壞的未來。

    韓偃道:“如今之計,一必須通知宣府鎮守軍,無論如何死守防線;我們大同一要盡全力阻擊,盡量減緩敵軍合圍的時間,殺滅敵騎兵力量,可能要多道設防;必須主動出擊,決不能隻據城自守,否則會將敵軍主力騎兵全都放過去的!——務必要使得敵人不能在天明之時完成集結!”

    蔣琬趕緊傳喚謀士:“取我金印來,現在距離深井鎮最近的守軍是誰?用最快的馬,連夜傳信,算打光了,也得把那裏守住!”

    傳令官聲音顫抖地回複道:“深井鎮沒有高牆固城,因而沒有大批守軍,隻能等宣府鎮的援軍前去!”

    蔣琬怒而拍案道:“從我們這兒傳訊到宣府,再派援軍去深井鎮,黃花菜都涼了!你我就等著當安史之亂後的高仙芝和封長清,被砍頭吧!”

    藍迦樓此時突然上前道:“侯爺息怒,小人前些天隨京師輜重援軍,從宣府鎮而來。按照行程,輜重部隊白日行軍,夜晚駐紮,監軍沈公公帶領的輜重部隊和神機營,應當就行到深井鎮那附近。”

    所有人都以一種極其震驚又極其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他,全是絕望。

    蔣琬倒退兩步,瞪大眼睛坐倒在座上:“讓一個太監,帶領神機營,去守一座無牆無寨的鎮子,抵禦數以萬計的騎兵?難道是天要亡我……”

    韓偃站起來,跪倒在地上:“侯爺,請即刻下令,讓下官帶領全體騰驤左衛前去防守,阻擊韃靼騎兵的進攻!”

    到了這個地步,蔣琬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作為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將,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這倒讓他徹底冷靜了下來。蔣琬沉著地點了點頭:“傳令兵,沿長城點燃烽火,最高示警等級,敵軍意圖突破宣大長城薄弱點,進犯京師!一路往宣府鎮示警!”

    蔣琬頓了頓。

    “韓指揮使,以前是我小瞧了你,你是大明的忠臣死士。到了這份兒上,我也沒有什麽可送你的了——將城中所有的輕火器我都給你帶上。

    副都指揮使韓偃聽令,命你帶領騰驤左衛並城中精騎五千,每人領兩匹馬,棄輜重,攜輕火銃,速往深井鎮馳援,鎮在人在,鎮亡人亡!即刻出發!”

    “下官領命!”

    ******

    大同城牆之上,烽火已經熊熊燃起。

    城牆前方的穀地中,已布置好了重疊的鐵蒺藜和木柵欄,這是阻擋騎兵的埋伏。

    敵軍騎兵的身影從平原上掠過。

    蔣琬坐鎮在城牆之上,旗語兵下令:“拉弦!”

    轟轟轟!埋在地下的千機火(黑火藥地雷)紛紛發動!韃靼先鋒騎兵有戰馬被炸飛。

    “好。”

    “大將軍炮!”蔣琬繼續攻擊。

    又是轟隆巨響,灌著毒藥、小鉛彈的黑火藥炮彈在大同城以交叉火力炸開,在地上激起硫磺和硝煙的味道。

    巨大的聲響和有毒的氣息、受傷的人群讓戰馬受驚不小,有些驚跳起來,騎士用力勒住馬頭。

    韃靼先鋒將領安達雷眯著眼睛吹起號角:“魚鱗陣,騎兵散開,衝過去!不許退!”

    韃靼騎兵聞令散的更開了,浩浩蕩蕩地鋪滿了百裏有餘。這大大減弱了黑火藥炮彈的殺傷力。

    安達雷在馬上恨恨地冷笑道:“躲在城牆後麵的蔣琬老兒,等到爺爺們將你們的皇帝再捉了回去獻給大汗,再讓你們嚐嚐黃金家族鐵騎的滋味——我一定踏平大同,再給上麵撒上草籽兒!懦夫!”

    就在此時,卻聽到一聲悲壯的號角之聲。

    敵台颼颼地射出火箭和彈丸。

    絆馬工事之後,埋伏的車營士兵,簇擁著兵車(移動式炮)的大同守軍,從壕溝後躍而出。車營士兵以兵車為火力核心,以虎蹲炮、鳥銃、火箭為中遠程火力,以手銃、快槍為近程火力,形成形成嚴密的交叉火網。

    分開的大同車營陣列如同一把巨大的剪刀,朝著大同城前不寬的韃靼騎兵通道直夾剪過來。

    火網後的血肉迎著四人一組、分散成魚鱗小陣的蒙古鐵騎,他們在為保衛身後的家園爭取哪怕盡可能多一點的時間。

    ******

    戈舒夜在緊張備戰的大同城中,逆著人流找到蘇青湄:“你們肯定和沈芸有什麽暗自約定的通訊信號!快點告訴我,不然他要死了!”

    蘇青湄點頭,又搖頭:“不可能了,就算我們暗衛用千裏火暗號溝通,也不知道督主目前確切的位置!”

    戈舒夜看向跟著她而來的蕭懷遇,蕭懷遇搖搖頭:“我幫你已經是極限了,不可能再超出。”

    戈舒夜一邊急速地跑起來,口中不服:“那藍先生為什麽可以說沈芸的事?”

    蕭懷遇跟著她,輕盈地躲避著撞上來的人群,道:“藍先生是祭司,他的認知域比我們大很多,我想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二人停住,眼前是繁忙的軍醫營帳,戈舒夜:“藍先生,沈自丹,他以後也會成為翔士,是嗎?”

    藍迦樓包著口鼻和頭發,手中忙碌不停,已有被韃子火器擊傷的民兵送進來,他一邊熟練地取出彈片,用酒消毒,包紮,一邊道:“這我可不知道。”

    “那你怎麽知道他在深井鎮附近?”(蕭懷遇扯扯她:“叫藍先生,什麽你你你的,有點禮貌!”)

    藍迦樓微微一笑:“是撒藍——春水啊。依沈公公的謹慎的性情,怎麽會將春水交給別人呢?本來跟春水關係最密切的是你——你感應不到嗎?”

    戈舒夜微微吃驚,愣在了原地。

    她抬起頭,望著炮火閃耀,炮聲呼嘯和喊殺聲震天的夜空。

    韃子正在聚集,韃靼全民皆兵,如果達延汗小王子全數聚集三門之人,大同能造成的殺傷不足以動搖數萬人的騎兵。還有不到兩個時辰,就會匯合,如同匯合的洪水一樣攻擊深井鎮。

    她握住了自己的靈絡。

    她總是忍不住對他好奇,忍不住對他產生信任,她不相信韓偃所說的,他拋棄了她。

    我沒有證據,我沒有任何證據和理性的依據。

    但是我感覺到,在我的體內,有一股不屬於天摩的力量,像是一泓清泉,泠泠地流動著,在繼曉和羆人麵前,在我要發狂之時保護了我,警醒了我,喚醒了我。

    她伸手捏決,調動著那股潛藏起來的溫柔,讓它開始流動,聚集在她手中。她劃過白色的靈絡,最終在上麵聚集起寒冰。

    “寒玉真氣?你能同時通曉寒玉經和天摩錄?你到底是什麽天賦異稟?”蕭懷遇失聲驚歎。

    “奪水連通之術。”她突然道。

    “什麽?”

    “你曾告訴過我,我吸取繼曉那妖僧的靈力,用的是奪水連通之術,對嗎?那就是說,我使用這種能力,不光可以褫奪,而且可以連接?”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記憶中沈芸第一次使用寒玉真氣的咒語像是從心海的海底中浮起來的一葉扁舟那麽自然地出現。她念出來。

    周圍像突然浸入水中一般,寂靜而邈遠。她好像置身水底,上麵是隱隱約約的天光,

    她看見了,那前方發出光亮的長條狀的物體,和它的光映照出的一個隱約的身影。

    妖劍春水和和衣沉睡的沈自丹。

    他側躺著,睡得很輕,春水在懷中。果然如同藍先生所言,沈芸是個極其謹慎的人。

    戈舒夜走上前去,像是在水底行走一樣感覺到粘滯的阻力。

    她想叫醒他,但是手卻像在水中一樣不好控製,接近他的身體邊緣,就化成了一陣不明的渦卷和流動。讓他的形體也變得晃動起來。

    沒有辦法,她隻能貼到他的耳朵上說:“快醒醒,韃子來了!”這樣連叫了三聲。

    沈自丹隔著水幕突然睜開眼睛。他茫然地四顧,然後目光停下,目色震驚。像是看到了她,又像是看不清她。

    “韃子馬上就要來了,經過大同的一路至少有一萬,繞過宣化的一路也許更多,懷來上方也有伏兵,他們要進攻京城,就要突破深井鎮的防線,直插懷來—延慶,京城!。”

    沈自丹茫然地看著四周,像是聽到了,又像是沒聽到。

    春水突然鳴動,像是一把銳利的尖刀劃破了水泡,啪嗒一聲,周圍的聲音恢複了嘈雜,戈舒夜也回到了人群慌亂的大同軍醫帳外。

    蕭懷遇瞪著眼睛看著她:“我都要佩服你了,你剛才通過記憶全集,進入了他人的意識,和他人通訊了,這可是隻有從祭司以上職階的人才能做到的呢。看來如果你真的成為永生者,將會是一個人物啊。我還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也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戈舒夜不知所措地問。

    兩人回頭,藍迦樓剛脫下被血汙染紅的套衣,在軍醫帳門口看著他們,深邃的眼睛中神色複雜。

    “怎麽,我違反了什麽嗎?三山條例之類的?”戈舒夜有點疑惑。

    蕭懷遇搖搖頭:“你還連個翔士都不是呢,你遵守人類的法律。——隻是,也許……”他吞吞吐吐,“也許你讓藍先生想起了白先生吧。白先生也是很早就展示出雙重天賦,能夠同時駕馭寒玉經和天摩錄。”

    “他不會以為我是白無常吧?他們不是已經錯過……了,嗎?”

    對了,現在的藍迦樓,雖然現在世界的時間比他們的時間晚,但現在的藍迦樓卻比被審判之時候的藍迦樓要年輕……他還不知道他們已經錯過了。我,該不該告訴他呢?

    “三山條例有什麽原則嗎?”

    “冥冥不語。”

    ******

    沈自丹突然驚醒過來,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可這個夢有點太詭異了,示警韃靼攻到後方不說,還說出了具體數目,兵分三路,大同、宣化、懷來。

    等等。他翻身起來,打開地圖,大同,宣化,懷來。

    繞過那些山脈峻嶺,聚集的道路——就在深井鎮!而且這裏是長城的斷點!

    朔突然衝進來:“督主,快看,烽火台!大同和宣府的烽火台,一路全部都點燃了。”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