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下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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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指揮左同知周敏靜,領鬆江、寧波二府。”
“浙江指揮右同知程先,領台州、溫州二府。”
“見過沈公公。
陛下萬歲萬萬歲。”
浙江都司各衛所指揮官身著官服,嚴陣以待,集會於寧波,等待代表皇權的特使檢閱。
台上供奉著“如朕親臨”的尚方寶劍。
沈自丹穿著一身秋香色繡赭石色團紋曳撒,裏麵是蔥綠圓領衫,無翅烏紗上別著一顆指甲大小的、刻麵清晰的祖母綠,腰帶上一溜透亮的碧色翡翠,被五色絛絲束掛在腰帶鉤上的,正是以純白的羊脂玉鏤刻的春水劍鞘。
那是他在人類權力係統和非人類的權力係統中都獲得高位大能的炫耀!
正是江南金秋,金桂的香氣浸潤每一絲空氣,他輕拈起暗衛為他準備好的、浸在白瓷盆中的桂枝,遞到唇邊輕嗅芬芳。
仿佛點將台下的浙江都司群臣都不存在似的。
而浙江群臣的目光,也都在畏畏縮縮中偷偷抬起,瞟向沈自丹——同為巡察使的的趙祜齡和楊昶似乎隻是財神爺神像兩邊的兩個沒有存在感的善財童子,眾人所有的企望、權力的中心、所欲所懼——
像是在出海觀音像下虔誠跪拜的信眾,所有的目光和祈願,在那神像身上凸透鏡般地匯聚,就要燃燒起來!
——沈自丹!
從他十歲不到遭難離鄉,又重回水氣氤氳的錢塘。
鄉音未改,這裏對於他來說,卻是一片需要吊膽提心、重新收複的皇帝的率土之濱。
終於,在焦灼到快要燒起來的氣氛中,沈自丹慢條斯理地開口了:“陛下聖澤久未披臨浙江,水師海防廢弛。
經過本監的調查,寧海縣失守,主因在於寧海總兵鐵九童玩忽職守,軍戶虛報騙薪、名額空缺,乃至減員毫無戰鬥力,以至於徐山賊匪來攻之時,抵抗不能,鐵九童棄城而逃,棄大明子民性命於不顧,毫無氣節,罪無可恕。
陛下聞之,龍顏震怒。陛下痛心曰:當日太祖、太宗在時,大明水師橫掃大洋,何等揚我國威,今日朕思之,仍對水師抱以厚望,處理了鐵九童這等害群之馬,就是為了不讓水師將士因為個別敗類蒙受不白之辱。
國之海疆,仍賴諸位。”
眾臣聽聞他語氣以拉攏為主,不禁心中鬆了一口氣,齊聲道:“臣等愧對皇恩浩蕩,陛下萬歲!”
沈自丹又道:“平定倭亂,非厲兵秣馬、準備充足不可。鐵九童就是失敗在虛報人數、戰力不足,為了避免此種情況重演,本監要重查軍士、軍械、船隻、槍藥火器的數量,諸將請交上士兵、器械花名冊,隨我一起檢閱軍隊!”
******
水師的船隊浩浩蕩蕩地從寧波北港駛過。
水師眾將臉上都頗有驕色。
沈自丹以手按著海圖問道:“諸位將軍、大人,依各位之見,我水師要用多久可以剿滅徐匪?”
程不識剛看完水師船隊,心中熱血激蕩,開口就道:“給我們浙江水師一個月時間,保管取徐山人頭向陛下謝恩!”
趙祜齡道:“茫茫大海,——程將軍知道徐山的老巢在何處?”
程不識道:“趁他犯岸邊搶劫之時,將其一舉殲滅不就行了?”
楊昶此時已經襲爵建章伯,身為巡查副使,道:“程將軍,楊某雖然不通水戰,但——徐山似乎也不會傻到等我們擺好架勢,再來犯邊吧?”
沈自丹不看程不識,直接問程先道:“程老將軍,浙江水師的大船,航速是多少?”
“這——依風況而定,順風的話,半個時辰(一個小時)可以走5-8分。”
(注:程先的話意思是水師的船航速在5-8節,節是赤道緯線一分的長度,也即一海裏/小時,1.825千米,所以航海上節相當於衡量航海器一個小時可以跨地球角多少分。作者不清楚明朝水師的計量長度單位,但在海上應該沒辦法使用千米/時作為速度衡量,因為測量不便。)
“眾位將領,知道徐山戰船的航速嗎?”
周敏靜答道:“徐山普通風帆戰船的航速,可以達到半個時辰7-12分,他從紅毛那裏新得的大帆船旗艦,甚至可以走到15分的航速。”
“十五分的航速?!也即是說,根本追不上?”眾將竊竊私語。
沈自丹抬眼,瞥了一眼低頭目下的周敏靜,他逼迫錢其斌寫信給徐山誘降,不想徐山回信中卻是對錢其斌一通大罵。
徐山罵錢其斌貪心不足蛇吞象,竟將他價值幾百萬兩白銀的三船胡椒全數吞下。
沈自丹調查,知道錢其斌沒那個膽子,也沒有那個實力。而有膽有謀,能在錢其斌、鐵九童這些被腐蝕的一塌糊塗的上下軍官中,做到保密密不透風,作戰動如雷霆,神不知鬼不覺地閃擊出戰,就是眼前這個年輕的綏遠侯。
也是他在自己拋出橄欖枝後,打太極般地,圓滑又冷漠地遠離。
像是水麵上的漣漪,你覺得他朝你而來,觸到岸邊,卻又反彈回去。
難以控製。
沈自丹迫切需要那一大筆錢作為軍費,也絕不允許自己的羽翼麾下,出現不聽自己指令的人。
******
入得帥帳之內,眾將列座。
周敏靜、程先為東道,請沈自丹、楊昶、趙祜齡上座。
“此次軍中簡宴,一為犒勞將士,振奮士氣;二為各位巡察使大人接風洗塵。”
周敏靜站起來,代表浙江都司軍官敬酒。
沈自丹以目示意,(意思是你周敏靜還不夠格和我少監直接說話)楊昶款款站起來,回敬:“綏遠侯年少有為、守海疆有功,楊忝居其位,敬仰已久。”
程先作為浙江壓軸,也站起來敬酒道:“粗食薄酒,不比的京城高華。都是海邊戰士們日常所食,我們已經奉為珍味,希望巡察使大人不要嫌棄我們招待不周。”
趙祜齡也站起來道:“程老將軍與戰士同甘共苦,乃是吾等楷模。”
沈自丹用他那雙透明而犀利的眼珠,通透而略帶譏誚地望著兩邊之間的互相吹捧,然後點點頭。周敏靜得到了他的同意,才敢宣布:“祝酒,開宴。”
沈自丹並不站起來,將酒杯在嘴唇上沾了沾。
暗衛在他身後排場煊赫、寸步不離。
他要入口的每一道菜、每一口水、每一杯酒,都由貼身暗衛先嚐毒後才能用。
正當眾人酒酣耳熱之際,一個郵卒信使跑進來,將軍報送給周敏靜。
周敏靜打開軍報,閱讀了幾行,然後大驚失色,表情非常驚慌地道:“這並非是頒給下臣的敕書。”
然後周敏靜帶著郵卒信使一起上前,單膝跪地,雙手向沈自丹呈上敕書,態度十分謙恭,向沈自丹謝罪道:“少監大人,下臣誤拆了陛下給您的詔書,罪該萬死。”
又側頭對郵卒道:“還不快向少監大人請罪!”
又道:“下臣冒犯上人,願領責罰。”
原來,這些天,周敏靜一直在設想如何解決程先被陷之憂。
在宴會開始之前,他先偽造了一封假信,讓後將真信藏入懷中。他將假信交給心腹郵卒,叮囑他一定要在宴會開始之後,當眾、尤其是要當著沈自丹的麵,將信件送到自己手上。
待到拆開之後,他偷龍轉鳳,將懷中藏好的真信取出,呈給沈自丹。
在此全軍矚目的時刻,又是要拉攏浙江都司聽他指揮,他自然不能發作。
沈自丹示意朔上前接過信件。
朔讀了幾行,麵色大變,原來信上內容實在機密,連皇帝和沈自丹要錢的事情,周敏靜都知道了。沈自丹接過信,修長透明的長目快速掃視了信件,卻從容淡定、麵不改色。
“去,還不將周大人攙起來?”
左右暗衛漸虧和殘聞言,上前一左一右將周敏靜拉起,反而像是將他架起來似的。
沈自丹麵上含笑,如沐春風:“綏遠侯精誠所至,本監怎忍心怪罪。
隻是本監在宮中當差之時,聽說過一件軼事:
當年襄毅公韓雍老大人巡撫江西之時,都禦史也是誤拆了給內廷蔡公公的禦敕令。
都禦史驚慌不已,韓襄毅公挺身而出,宴請蔡公公,並在宴會之上,將拆開的真信藏於懷中,讓郵卒於宴會之上送來假信,當麵拆開,然後在蔡公公麵前謝罪——蔡公公感其精誠,並沒有怪罪。
隻是這封信送給我的地點,並不應該在這裏——西廠與上通訊,自有西廠的管道,並不通過郵驛。
不知道周郎是要為誰遮掩呢?”
此時宴會上知悉此時的周敏靜和程先、程不識都已經汗如雨下,氣氛焦灼到了極點!
沒想到他們精心布置的局麵,被沈自丹一眼拆穿!
周敏靜心中暗歎沈自丹心明如鏡。
“周大人若是不說,我隻能罰你了。”沈自丹微笑,長目春水,雖然含笑,其中的威脅壓力卻讓在座諸將都瑟瑟發抖!
程先為人正直,不願讓周敏靜代他受過,於是離席上前,玉柱山崩,也單腿跪下,道:“少監明察,是老臣不慎,犯下大錯。還要綏遠侯代為掩飾,其罪有二。”
沈自丹掃視了一下在場的諸將:“還有誰知道?”
程不識上前。
沈自丹很滿意現在浙江都司被他振得心膽俱裂、鴉雀無聲的局麵,他抻了一會兒,突然起身下座,親自屈身將周敏靜和程先,扶起來。
沈自丹做出欣慰狀,道:“本監來浙江之前,最擔憂的就是,在錢其斌通敵的情況下,浙江都司通倭與抗倭派內部分裂。看到二位將軍團結一心,我心甚慰,豈有怪罪之理。”
隻是綏遠侯,這件事不應當瞞著本監。
程老將軍是堅定的抗倭派。
此封敕令如果是程老將軍與我從寧波發出的水師閱兵軍報同時接到的,顯然是有人想要陷害老將軍,這說明在都司內部人,仍然有徐山和通倭派的內線。
本監將親查此事,對任何通敵者,絕不姑息!”
程先對於沈自丹的分析心服口服,看到他還這麽年輕,甚至是個少年,不禁感歎道:“大明內廷有人才如此,何愁倭匪不滅。”
周敏靜也不禁道汗下。
沈自丹戳破此事,是為敲打他和浙江都司所有軍官,不得立山頭、小集團,對自己有所隱瞞,說明他沈自丹現在才是都司唯一的最高權力者;他又不懲罰周程二人,施恩展現出寬容,尤其是對程先表示出“這恩澤是我沈自丹代表皇上澤賜給你的,不是他周敏靜對你有回護之恩德。”
心如明鏡,二柄齊下,恩威並施,疏密有致。
沈自丹又轉頭對周敏靜道:“請二位將軍隨我到行驛會商。”
沈自丹原本剛到浙江地麵,官場魚龍混雜,雖然西廠下手如雷霆,但查出來的結果也是觸目驚心:
一,水師兵員缺損、缺乏訓練;
二,船體老舊,速度和火力都不行;
三,浙江都司被徐山和其他海盜、走私商人腐蝕的千瘡百孔,徐山靠日本和東南亞的財力,廣結善緣,很多官員根本就不想抗倭,還做著大發走私財的美夢。
他不能確定誰是可信用之人。如今倒借匪徒毒手的動向,探知周、程二人都是抗倭派,而且沒有矛盾,願意為國實戰。
他終於可以進行到水戰層麵的討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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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二位將軍到我行驛密商,是想請教,如何改良水師船隻航速不足之事。”
原來他對周敏靜的建議也是謹記在心,周敏靜徹底欽佩,終於將心中日夜所想之事和盤托出:“一,可以從民間購買一批快速小船,漁民船改良的船倒比水師的快;二下臣不才,探得徐山在東南群島上的一處據點,水師可以利用大船的體型優勢,打伏擊圍剿戰。三,如果真地要與徐山在海麵上展開決戰,重新造航速快、火力強的炮船是無可避免的——
經過下官的偵察,徐山現在艦隊中的旗艦,是一艘三桅高船尾大帆船,兩邊側舷各有炮口,在交戰時可以對敵船開炮,火力十分強勁。”
沈自丹終於等到周敏靜親口說出了要造新炮船的話。
他上前一步,眼睛如同鬣狗盯上了獵物,冒出貪婪、渴望的綠光,他伸出一隻手按在周敏靜的肩膀上:“綏遠侯,既然你已經讀過敕信,知道本監財政的難處——
你那三船胡椒在哪兒?!”
此時行驛中議事的趙祜齡、周敏靜才醒悟——沈自丹早得知了周敏靜打了徐山的伏擊,早就盯上了這一批繳獲!
周敏靜心中升起一陣怒火——說的那麽好聽,原來將士們用鮮血換來的、本要用於改善裝備的三船胡椒,還是要被肉食者們禿鷲般地分食!
他固執地不肯開口回應。
趙祜齡還試圖為自己的學生打個掩護。
沈自丹笑道:“綏遠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既然你不聽指揮,不上交繳獲,那本監也隻能用貪功藏私之罪,罰你了。
來人,除了綏遠侯的武器。
請綏遠侯就待在本監行驛,直到你想通了,開口為止。”
沈自丹又轉過臉,對著其他人道:“綏遠侯的事情,不要打擾到平昌公主老娘娘為好,誰說出去,家法處置。”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