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 補充二 補怛洛迦 洛均|藍迦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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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個故事補充二補怛洛迦洛均|藍迦樓】

    小船在海水中劃著,海霧朦朧。

    南乘風警惕地看了一眼孫媽,金夫人道:“是錢家哥兒的奶媽。”

    聽南乘風的語氣,似乎和金夫人頗為親近。隻聽南乘風抱怨道:“夫人就是太好心了,錢其斌這條庸蠹、碩鼠,你也可憐他?”金夫人道:“稚子無辜。”

    南乘風又問孫媽道:“這麽年輕就出來當奶媽?自己的孩子養得活麽?”

    金夫人有點吃驚,她雖然淪落風塵,但一直金尊玉貴,沒有在意過下人的年齡,這孫媽臉色蠟黃、滿臉皺紋,怎麽會說她年輕呢?

    南乘風道:“夫人,我們走江湖的,還是要多看看人的——你看她臉雖然老,脖子和手卻很白淨。”

    南乘風閑聊著試探道:“錢家給你一個月多少月錢,教你離了自己的孩子,來帶這個小的?”

    孫媽道:“一個月一吊錢。”

    南乘風點點頭:“錢其斌拿了那麽多錢,多給兒子花點也算是應該——你是寧波人?口音不太像。”

    “南都人。”“南都人?南都人為什麽到寧波做活?”

    金夫人道:“這錢其斌暗地可講排場了,他覺得在浙江隻是鍍金,以後肯定要做京官,因而家裏稍微靠近少爺的下人,都不許說寧波話,都要說官話,怕以後給他丟人。”

    小船在海水中劃了一會兒,停在一棟礁石上用石頭和海藻搭的房子邊:“請夫人先進去用點熱飯,我們明一大早趁著天沒亮,往佛渡島上去。”

    石房開間小,開門裏麵一股陰濕之氣,還有海腥味。屋子當中一個簡易的石塊、泥巴壘的灶台,裏麵冒出跳動的火焰。

    內裏還有一個人,蒙著頭,孫媽一驚一乍地道:“和尚!”

    那穿著海青、僧鞋的人回過頭,懷中緊緊抱著一個包袱包裹的小箱子,好像生怕被人奪去。先皺著眉不滿又警惕地打量她們,發現是婦女之後明顯鬆了一口氣,也放開了抱在胸前的手。

    這時兩人才發現:“小尼姑!”

    南乘風施了一禮,道:“智法師傅。

    是棲心庵的比丘尼,發願供奉不肯去觀音像回梅岑山的。

    咱們這裏一帶,不肯去觀音最靈驗,比天妃娘娘還靈驗,咱們出海的人,都不敢怠慢。”

    這個叫智法的小尼姑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一張圓圓的臉,像剝了殼的雞蛋似的,不過是個橫著的雞蛋,兩彎眉毛非常淡,仿佛一擦手就能抹去似的;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帶著懷疑的神情看著她們。

    “你們不會是要去告密吧?”

    “不肯去觀音?”孫媽問。

    南乘風道:“以前,梅岑島還叫梅岑島,後來唐朝的時候有個日本和尚,叫慧鍔,來請觀世音菩薩去日本,船走到咱們這兒,海上刮起大風浪不能行走,這和尚就把觀世音菩薩像供奉在一戶姓張的人家了。

    佛經裏頭說,這觀自在菩薩的道場,在南方的海島上,叫做普陀洛迦山。從此,這梅岑山就改名叫做普陀山,梅岑島也就改名叫普陀島了。”

    孫媽這時候若有所思:“普陀……洛迦山?”

    一聽這個話題智法來了精神:“《華嚴經》有載:“於此地方有山,名補怛洛迦,彼有菩薩,名觀自在。觀自在菩薩有四象護法,東方青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

    南乘風也道:“我聽說東方青龍性格溫和公正,是觀自在菩薩最信任的座下護法。常常化為青袍男子,降藥救難;而西方白虎主肅殺、大刑,因此每當白虎神出現,就會有刀兵之災,或者是要對那裏用兵。

    北方玄武是冰神,南方朱雀是火神。”

    智法眼睛發亮,道:“我聽到南洋施家聖女的預言了,她說,三星在天,破軍星點亮的時候,也是白虎神回歸的時候——從洪武年間海禁,普陀山的不肯去觀自在就被移回了明州(寧波),菩薩期待著歸海。”

    南乘風歎了一口氣。

    ******

    寧波西廠行驛,望帶著周敏靜的書信漏夜求見。

    “不是派娥眉易容去嗎?怎麽回事?!周敏靜為什麽說戈舒夜留書而出?”

    朔道:“回督主,十三夜認為還是派遣將上戰場的人親去,帶路更加方便。”

    “那你們就可以先斬後奏嗎?!你們連本督的話都不聽了嗎?!”

    朔跪下道:“督主息怒。督主當時發話隻是命挑選體態與錢其斌府中下人相似的女性暗衛前去,峨嵋身子柔軟嬌媚,加之曾被賣做瘦馬身在煙花之地,裹腳、裹胸、束腰,骨骼變形,且已經不能生育,因此非常明顯和錢府內奶媽身形不一樣。”

    “戈舒夜那個平板身材就像嗎?!”

    朔滿頭冷汗解釋道:“十三夜是天足,加之身體比較健壯,峨嵋精通易容之術,可以喬裝,塞點東西就行。恰有一個姓孫的奶媽是南都人,年紀也輕,十三夜會說一點南都話,個頭也像,可以應付的過去。”

    沈自丹吐了一口氣,壓住了怒火,他暗自忖度,覺得有三山眾人的淵源,戈舒夜去甚至還會比峨嵋更安全。

    她能做到嗎?

    不會耽誤戰事嗎?——上戰場的人去,難道她要跟周敏靜一起去打雙嶼港?

    不……這不完全是他擔心的理由。

    “望,她給周敏靜留了什麽消息?”

    望不負所望地遞上了一份揭影的信。

    戈舒夜在信中道,希望能夠幫助周敏靜雙嶼港大勝,以換取沈自丹手中的藥師三神藥。

    ******

    天亮之前。

    “補怛洛迦,你就是東方青龍?”化妝成孫媽的戈舒夜問道。

    藍迦樓在虛空中出現,低頭望著灶火的餘燼和沉睡的比丘尼和婦孺、走私的好漢。

    “我本姓洛,我們家祖上是河洛人,後來為了規避戰亂西遷。我家世代傳承著家族秘術,曆法和占星之術,也就是司天台的工作。

    每個民族對於天球中群星的圖案如何記載,都有自己不同的解釋。占星術,是每個古文明認識自己和世界關係的發端——古希臘文化從古巴比倫、古埃及那裏吸收了黃道十二星座,鑄成了發達而燦爛的占星係統。而二十八星宿和四象,也就是四個天區,是華夏文明的特征。”

    “所以你們洛家的旗子上,會鐫繡二十八星宿和四聖獸?”戈舒夜問著那個夢裏的內容。

    但花城海是怎麽回事兒呢?這是她最想問的。她又害怕她像上次那樣,誤打誤撞地推動什麽。

    “東方青龍神隻不過是個傳說。和天竺泊來的觀自在菩薩一樣。像這個一定要把不肯去觀自在帶回島上的比丘尼一樣。都隻不過是人類的願望。”

    藍迦樓平靜地說,看著跳動的火焰。

    “但是當願望變成私欲,變成了可以將自己的意誌強加在弱者身上,甚至不惜剝奪他人的自由和生命的時候。願望就成了惡神,就成了惡念。”

    他說的是獻祭的事。

    “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麽,人類認為殺死同類做祭品可以向神尋求報償。我一直不知道這種念頭的來源。也許是農耕文明看到腐敗屍體的腐殖質肥沃了土壤?也許是因為少了競爭對手而導致的資源更加豐富?也許是部落時代的殉葬,人們認為人死之後,奴隸的靈魂還是從屬於奴隸主的?

    也有可能是人類的自我認知總是以己度人——總是認為世界和自己的欲望完全一樣。

    但我不知道為什麽,人類認為淹死少女就能平息河神的洪患,燒死少女,將她的骨灰撒在地震帶上,就能平息大地的震顫和野火的蔓延。也許是因為蒙昧?

    某些人類以為自己的願望,就是神的願望。

    尤其是這種解釋權被壟斷,而且能夠攫取巨大的利益的時候。

    熵河洛氏就成了僧侶階級,就成了和密宗番僧一樣,有特權剝人皮、以人骨做碗的家主。”

    ******

    (解釋:

    熵河洛氏雖然是漢族後裔,但長期在民族交雜地區生活,顯然受到了影響,就是比較暗黑。

    我們可以看到很多邪教有血祭的行為,包括瑪雅文明、印加帝國、一些奇怪分支喜歡獻祭,還有xxx,這些都是因為他們原始,他們野蠻,他們沒進化好。

    但是有這種元素的很多恐怖故事,我們會覺得特別恐怖,特別有力,因為它們觸動了我們潛意識中儲存的我們祖先演化路上特別暗黑的那部分原始記憶。

    也就是說我們要認識到人類,真的其實以前是一種挺恐怖的生物。

    而且在特定的環境下這些惡念真的會爆發成惡行。

    福柯一直抱怨說我們是被規訓的,但其實規訓也不完全就是“非自由”“不好的”。

    人類真自由起來是很恐怖的。

    所有原始信仰都會有一個曆程,

    也一定會有一個“始作俑者”,就是用陶俑、麵粉製作代替祭品的過程,這些都是文明進化的過程。非常明顯的,比如華夏文明的“始作俑者”用陶俑代替,比如基督教文明用無酵餅和酒代表聖體和血,比如雍仲本教改新後用朵瑪、酥油花做成“堆”來當做祭品。

    所以其實簡單的“造人偶”這個行為,在文明上是一大步。)

    ******

    藍迦樓:

    我那時候還叫做洛均,字子垣。

    這一看就是一個根據五行命理取的名字,我八字屬木,五行缺土,叫“無根之木”。

    (那就叫——閏土吧!哈哈哈)

    家裏族老說,這是很不好的命格,我才從小體弱多病,但因此,加上我是家中幼子,父母十分溺愛。

    我父親很年輕時被召進長安致仕,後來官至一方藩鎮大員,任職節度使,因此到我出生的時候,家族這些黑暗的淵源似乎離我遠去。

    為了讓我平安成長,父親從當時的醫術世家為我請了一位先生,叫做冬林,他雜學精通,懂得醫術,也教我一些武藝強身健體。

    等成長到了青年,身體逐漸結實,我隻不過是一個生在長安的公子哥,飲酒,詩會,馬球,賞花,聽琴,爭風吃醋、虛度時光、不務正業。

    (他笑了笑。他深邃而溫和長眼睛裏露出一種近似道歉的,羞澀的目光,像是個大男孩似的。

    這讓這位大祭司似乎突然回到了他的十七歲。)

    直到那一年,我暗戀的一位同窗去世了——他幾乎是被逼死的。

    當我們把他救出來的時候,冬林老師說,他陷入了永久的休眠。

    當時的聖域正處於白無常被封禁後的上官蘭棹叛亂期,聖域之樹不能維持翔士們的正常活動,於是翔士們都散在地上。

    如同藥師們散在地上,受人類殺戮。

    冬林就是其中之一。

    那時候我很瘋狂,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不遠千裏,帶著他冰封的身體,回到了洛氏祖居,在那片被炎荒之神蹂躪過的廢墟裏,啟動了禁忌的“招魂”儀式。

    冬林老師曾規勸我說“死人不能複生”,但是我沒想到,不死的人可以。

    被封印在廢墟厚厚的冰蓋之下的,就是狡猾的前叛亂者,無恥的篡位者,殺死了自己恩師的從祭司,野望者——白無常。

    他借著漸明的身體重現於世。

    青春期的愛情是瘋狂的,當我發現招魂之術出了岔子之後,我的絕望也到達了極點,幾乎要殺人殺己以殉。

    白先生揍了我一頓。

    (藍迦樓又靦腆地笑了笑,隨即是非常落寞的神情。)

    後來我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明白,為什麽白先生會借助漸明的身軀重新降臨大地——漸明的痛苦隻有白先生明白,漸明的公義也隻有白先生能替他討回和昭雪。

    他們顯示的是“分化”之前的世界。

    像人類第一次看到單個細胞的全能性之後的震驚,他們顯示的,是隱藏在我們“習以為常”的世界背後,一切根本都不是“習以為常”的,全貌的管中一窺。

    我們能看到的,隻不過是大千世界中一個非常偏僻和狹隘的一角,

    如果曾有一刻你體會到背後的世界,

    體會到“全”和“廣闊”,

    你就會窮盡一生去追求那種感覺。

    靈魂超脫於社會桎梏身體之外的人,他們也都因為先覺,而感受到了人類社會對於靈魂的規訓和壓抑。他們理想的自己,都和世人給他們的要求截然相反。

    眾人都隻能看見他時,我看見她。(這裏是指蕭漸明)

    而眾人都隻能看見她時,我看到的卻是他。(這裏是指白無常。)

    他那時強大而美麗,如同神祇。

    (藍迦樓現在完全就是白無常的迷弟洛子垣,他提到白無常的時候,被燒灼成藍色斑駁的瞳孔像是在燃燒,整個人似乎都在發光。這個時候你知道,他真的是神女的祭司。)

    戈舒夜道:“這就是你支持楊昶的理由?!”

    藍迦樓道:“我恐怕自己——人類總是無法脫離自私的屬性的。

    我所抱持的所有信念,就是白先生在告別時告訴我的:

    我在前方等你,如白光,如天堂。

    如果前方的路標已經崩塌,如果冥冥不再展示仁慈,如果不能再次見麵——隻要想到這個念頭,我就無法容忍。

    你放心,我並不會逼迫你,

    但我會看著命運的轉輪,或者直到那一天,命運之神向我宣判,

    宣判我所有的希望已經失去,

    宣判我追逐的線索都是虛妄,

    宣判我們真的已經再次錯過。”

    戈舒夜道:“雖然很遺憾,但我不會因為同情你而違背我人生的選擇——

    我不會選擇楊昶,無論如何。

    雖然我的人生已經千瘡百孔,一敗塗地。”

    藍迦樓側頭看著她,微笑:“我這麽說狹隘了——

    你真是白先生的先祖,

    說出來的話也何其相似。

    但也許——你也是不能安然呆在人類社會結構規範中的一員。”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