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她從海上來

字數:6027   加入書籤

A+A-




    顧沉星:天上的沙覆蓋了地上的沙,明明是大海之濱,卻像是身處茫茫的大漠。海風將沙丘吹得如同波浪般移動,她用披帛蒙著臉,沿著沙丘的鋒線緩緩而來,仿佛站在金色起伏的飛龍背上。

    玄清塵:那是在海邊上?

    顧沉星(點頭):那是三年前,還是先帝成化年間,海寇甚亂。我所押一艘船在海上遭賊人所劫,那艘船窮凶極惡,追了我們三天。我在海上借海霧隱藏入礁石叢中,希望擺脫他們。誰料他們竟如鬼船,憑空出現在我們前後兩個方向,同時夾擊,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我才聽說,這是海盜們用的一種戰術,用兩艘相似的船做障眼法,將貨船趕進他們的包圍圈。

    我們正是中了此計,擱淺在了淺灘上。

    惡戰一天一夜,鏢師、趟子手死傷無數,那群人窮凶極惡,竟連船工也不放過。我雖然依仗豳風斷腸劍,敵人無法近身,但同伴盡失,叫我內心悲慟如摧,——天海豊的鏢旗不能丟,飛廉如意帆不能丟。

    (回憶中殺紅了眼的顧沉星抬頭看看掛在主桅杆上的“飛廉如意帆”,輕盈飄逸的豳風斷腸劍突然風格驟變,如同殺神閻羅。)

    玄清塵:也是那一次,天海豊成為真正的天下海上無敵手的天下第一鏢,而天海豊顧員外家不成器的獨子、紈絝、花花公子,卻是一貫交友遍天下、溫文爾雅、從不翻臉的顧沉星,成了海上令人聞風變色的戰神顧速。

    顧沉星(自嘲地笑笑,搖搖頭):“沉”這個字在針路上,眾人都說不吉利,我才起了“顧速”這個化名。沒想到,卻以“顧速”之名背負了榮譽和血孽。

    那時我們被兩船海盜如鐵桶般包圍,尋常道上的黑話白話談判無效,他們並沒打算留活口,而是早早將我們盯上了。我前思後想,佐之事後調查,才發現這是早有人設好的陷阱,這群海盜原來和奸臣勾結,就是以大明地界上合法押鏢的名義,將朝廷明令不許賣給海盜的火器、機銃、藥材走私到海上,然後再用盜匪之亂的手段,殺人劫鏢,東西到手,證據撇得一幹二淨。

    當時身在危亂之際,心中想著被人陷害誣陷,家門名聲全毀、人也要命喪在此,不禁悲憤萬分,向天大呼不公。

    就在這時,天昏地暗、沙海降落,我於沙丘的頂端看到了她。——她好像山鬼駕著文豹的戰車,在追獵著什麽人,途經此地,被眼前的事故吸引了注意,暫一駐足。

    但就是這一駐足,仿佛複仇女神降臨大地。

    她隻是看著我,用尖如柔荑的手指指著我,發出嘲笑。那一刻,在晦暗下沙的天地之中,我突然陷入了一種似癲狂又似無我的狀態。我失去了憤怒、恐懼和焦慮之情,仿佛在我麵前的不是窮凶惡極的海盜,而不過是不會動的土雞瓦狗。沙丘和大海變得絢爛而顏色無比鮮豔生動,沙丘如同融金,大海如同湖藍、金青石、瑟瑟石、藍草和三青染料糅雜而不混合調出的流體,生命在其中起伏——而人類,人類變成灰白的土偶和白骨,失去顏色,失去生命。

    而她笑著,用紅色的指尖,仿佛一個一個點在那些人偶的脖頸上、後腦上。

    我仿佛是跟隨著她的暗示,將劍尖送入那些土偶該被砍斷的弱點。

    (畫麵閃現,在這一片後現代的高飽和色塊畫麵中的顧沉星翩然出劍,他身姿輕盈如大鳥,劍法飄逸如同舞蹈,氣幹長虹。)

    而當我從她帶來的幻境中退出,地上全是殘破的屍體,我的衣袍已經被鮮血染透。

    鏢師、船工們瑟瑟發抖地看著望我,如同大夢初醒。

    天海豊是從我父下西洋就傳下的一塊金字招牌,以前從來是以和為貴,就算遇到海盜劫匪,也隻是護鏢不傷人性命,但今日——斷腸劍真的成了斷腸劍。

    玄清塵:可是你保護了所有走鏢的人和船工的性命,正是由於有你這個保護神,天海豊的名聲才會傳開,他們人人都死心塌地,甚至爭相將年幼的兒子,送入天海豊,做學徒、趟子手、賬房,隻因你就像一座保護神,跟著你性命無憂。

    顧沉星(恍神地搖搖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隻是禁不住自己的腳步,踩在流動的金沙中,追了上去。

    大約追出百步有餘。

    風沙驟起,沙幕如同輕盈而緊貼雕塑的幕布,如同她臉上半透明的麵紗一樣擋在我們中間。我一麵像被海妖歌手迷惑的水手失去理智,一麵殘存著最後一絲理性,一個少女不可能徒步走在盜匪橫行的海上——同時帶著迷幻、迷惑和最後一絲清醒的好奇、擔憂,伸手想去抓住她。風卷起的金沙打在我的臂上,讓我感覺到像是伸入水中一般的清涼和阻力——但是我仍然抓住了她的手臂——那是少女的身軀,柔軟如同水邊新生的茭白。

    她沒有躲。

    玄清塵:她?難道複仇女神真的是個美貌的少女?——顧大少在危難之中,竟如古詩《蒹葭》一般,溯洄從之,追逐了水中的仙女?

    顧沉星(搖頭,目中發光,笑):不,她是隻老虎。她是沒有躲,隻是伸出另一隻手,連同被我捉住的手臂,將我向前送去,然後用膝蓋頂住我的後背——試圖擰斷我的脖子。(顧沉星笑)我當時心中腹誹,在被截殺的半路遇到美女,怎麽可能有這麽好的事啊!

    我翻身將她摔在地上,她一旋站起來,但此時仍勾著我的手腕仍然沒有脫離,尖尖的指甲像是貓的爪子帶來刺痛,並試圖趁旋轉之勢折斷我的臂膀,我隻能跟隨著她運動的方向旋轉,卸掉扭矩。

    玄清塵:像是跳舞。

    (畫麵進:)年輕的俠客和桀驁的少女雙手交錯,他們交臂相撞,一者肘擊一者側身而退;一者趁勢旋踢,另一者旋身避開甩出;俠客用力將少女拋出,希望將她重重摔在地上,少女卻一手捉住他手臂一手捉住他腰帶,空翻,像是花滑中一個漂亮的托舉動作;少女一腳朝著俠客下盤要害踢出,俠客將她往前一拉,錯開目標,對方隻能踢空,但同時又捉住了他的手;二人都盡力試圖擊打到對方,同時將對方推出自己臂展之外,但二者互相纏鬥卻又都做不到這一點,在曖昧的沙幕背後,像是一支雙人舞,曼妙而危險。

    顧沉星:從風沙漫天,到沙神逐漸平息,天空漸漸明晰,直至金色的西方天海交界又再次黑下去——沙塵暴已經平靜,我們僵持到真正的日落來臨了。兩人體力都漸漸不支,我知道必須一擊而中,盡快結束這場近身纏鬥。靠近變得危險起來。

    女子的上肢力量遠遜於男子,隻要把她雙手禁錮住圈到懷裏,她無法掙脫,然後把她的頭按在地上,她就算輸定了——所以不應該更遠,而應該更近!在我出手拉她的同時,對方也察覺到了這點。她高抬腿,用膝蓋抵著我的胸口,突然出腿夾住我脖子和右手臂,同時抓住我的右手往後倒!(十字固)

    玄清塵:這是什麽奇怪的招式?!

    顧沉星:她用腿壓住我上半身,將我的手臂抵在她胯骨上向後倒掰,我感到似有千鈞之力加在肘關節上,馬上就要斷了!而我最接近她要害的,隻有被她抓住的右手——最後的保命招,用內力點瞎她的雙眼!這必須在我手臂斷掉之前做到!

    玄清塵:最後勝負如何?

    顧沉星:我們僵持了很久,月亮都升起到中天了,我們都用盡全力,避開對方的傷害;同時極力想要控製住對方。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將兩指盡量前伸,摸到了她下頜,推斷她眼睛的位置,好下招。撐到了這個時候,我們都已經筋疲力竭了。我道:姑娘,我這一招下去,你瞎了招子;你雙手用力,我折斷臂骨,兩敗俱傷;不如我數三個數,我們同時罷手!

    她猶豫了一刻,答應了,我鬆手,她也鬆了勁兒;我趁機推開她,甩開鉗製。但這一撤手,兩人又因猜忌互相攻擊。

    最後一次攻擊,她因長期僵持同一個姿勢而僵直,而我連推開她體重的力氣也沒有了,我們不顧得什麽招式,像野獸一樣憑本能扭打:她騎在我身上試圖用半塊銅鏡割斷我的咽喉;我伸出手扼住她的脖子,幸而我臂展長於她;而我身上的金器,也隻剩下腰中半塊銅鏡可以用作抵抗。

    風輕輕起來,將冰涼的沙子吹在我們臉上,兩塊銅鏡拚成了一塊。

    我們不知道堅持了多久,反正最後兩人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倆人就這樣精疲力盡、氣喘籲籲地癱在沙地上。

    “冷昭陽是你什麽人?”意識中我一直想問她這句話,在幻想中我問了,我的身體卻不能支持我再做這件事,繼而陷入昏睡。失去意識之前,一個念頭盤旋在馬上就要熄燈的腦海裏——我們為什麽要打這一架呢?

    玄清塵:後來呢?

    顧沉星(頓了頓,好像有點迷茫):我在微涼的晨風中重新醒來,覺得胸前溫暖,而後背冰冷。天空微微泛白,還沒有亮透,像是黎明前最後一個夢還執著不肯離開。我感到一種由衷的平靜,仿佛漂浮在淨水之中,心湖平靜而滿溢。我側頭,那女孩半邊臉上站滿了沙子,桃子似的臉蛋上是昨夜睡眠中由於側頭壓迫,腦袋的重量壓出的砂礫的印痕。

    ——因為寒冷,我們相互依偎著度過了海邊的冬夜。

    她還沒有醒。像是一隻臥在你身邊的白鳥,你擔心她會突然受驚離開,你享受這自然天賜般,陌生生靈偶然的、片刻的陪伴。

    當她睜開眼睛時,我以為她會害怕或是躲閃,沒有。她看了看我,然後看了看天光,又低頭看了看那塊銅鏡,告訴我:“原來是給你的,冷昭陽死了。”也許是我臉上表情太過震驚,她幹巴巴地補充道:“節哀順變。”不會安慰人偏要安慰,好像上學堂的小學生念一個陌生的詞語。

    她起身要往旭日初升的海麵走去,我試圖拉住她,想要問得更多。她回過頭,像是看著一個無理取鬧哭鬧的孩子而不知所措。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走過來……(顧沉星吞咽了一下),親了我一下。

    玄清塵(眨眨眼睛):呃……

    顧沉星(苦惱地撓撓頭):我不知道是那個吻持續的時間太長,讓我產生了幻覺,或者是我根本還沒睡醒,——她,她往海裏,走了。

    玄清塵:她跳海了?!

    顧沉星:不是,她踩在水麵上,像是踩在平地上那樣,往海上走遠了。東方海麵上的太陽升起來了,我盡力想要看清,那不是一個鬼影,可刺眼的朝陽完全湮沒了她的身影。所以,玄道兄,照你看這是,妖狐鬼魅之行嗎?可是,這銅鏡怎麽會回到我手中呢?

    玄清塵(用力理解):蘇姑娘知道這件事嗎?她博文廣知又醫術高明,該有法子可以有所裨益。

    顧沉星(歎氣):前半段知道,後半段我自然沒有告訴她。

    玄清塵:那就要請顧大少捫心自問,為什麽不肯告訴蘇姑娘了。

    顧沉星:我知道,你們又要來那一套,你們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家又是故交。可我從小就把她當做一個話很多、小大人又喜歡管教別人的妹妹而已!況且——(他低頭)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擔心,如果時間再這麽流逝,就連她的臉龐,和她在沙海中的身影,也會在我腦海中消失。

    而那天我感受到的心靈的悸動,就仿佛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流水落花春去也,了無痕跡;花開常落月常缺,人有離散參商離——為什麽世間之事結局竟是這樣的?

    玄清塵(挑挑眉,出家人的笑):顧大少,你在向一個出家人請教兒女之情嗎?不怕是病急亂投醫,拜錯了菩薩。如果你想找到她,隻能按照冷判官這條線找了。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