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中人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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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勢宗瑞(北條早雲)從赭石色的僧袍下取出一個西陣織的包裹,華美的織錦打開,裏麵赫然是永樂天妃金印!

    “持有此信物者,上可聯絡明國皇帝,下可號令施家水軍。”

    隻見老頭子目中露出深不可測的笑意:“南桑,你是施二姐的外孫;智孫是施二姐的兄弟:你們誰都有繼承這永樂施家天妃金印的資格。智孫手上事實掌握著施家的水軍,你手中隻有一幫明國沿海的流竄海盜,他實力強於你,絕不會放手;但他是你的長輩,若你們為了爭奪此印兩派火並,流血殘殺,你能不能贏是個問題,也有違忠義仁孝智的武士之道。既然這東西落在我手裏,老夫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計策。

    不如就讓老夫做這個中人,請他到老夫的地界上,我們三方立約,將金印先交給他,智孫沒有兒女,讓他立你作為他死後施氏水軍的繼承人,老夫作為公證。智孫年事已高,行將就木,他死後,你就可以和平交接,獲得所有的施家水上力量。

    怎麽樣?老夫的提議,是不是對你們雙方都有利?”

    南乘風和顧沉星兩人對視一眼,南乘風雖然江湖經驗不少,卻並不是個攻於心計的漢子;顧沉星皺眉,笑道:“城主這麽做,不可能是出於對佛祖的信仰而做善事吧?

    這麽做對城主有什麽好處?”

    伊勢宗瑞(北田早雲)哈哈大笑:“少俠問得好,我自然不會白做這個中人,老夫的條件,就是要施家一直和老夫成為盟友,成為老夫的海上之力。

    請放心,老夫久在諸侯公卿間周旋,將心比心,大家都不傻,我提出的解決方案,絕對會是對我們三方都最有利的上上之策。老夫盡然可以給你們時間,自己考慮。來人,對二位貴客以禮相待,用我的車送他們回去,奉最好的食物給他們。”

    顧沉星眼神尖銳,卻見在伊勢宗瑞身後的屏風後一閃而過,似乎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身穿華麗的和服一閃而過。

    門前出現幾個武士,引著二人穿過白沙鋪就的庭院,出了大門,送他們回到城中他們簡陋的住處。——戰國時的客棧簡陋得隻有榻榻米和幾張破席子,劍羽、清塵就帶著金雲翹和燕三娘躲在後麵。送行的武士奉上成化通寶的銅板(大明的銅錢在日本可以流通),頭上纏著布巾的侍女們為他們擺上烤魚、豆腐和白米飯,這已經是非常豐盛的待客之禮了。

    “府上那位高貴的夫人是誰?”趁著和武士推辭銅板的過程,顧沉星問道。

    “哦,那位是伊勢大人的女兒、今川氏的夫人北川殿,也是今川氏家督龍王丸少主的生母。”

    “不知您怎麽稱呼?”

    “在下荒川又次郎,是城主大人的結拜兄弟。”這是個笑眯眯的、麵善的武士,胖胖的招人喜歡。他自然地、誠心誠意地道:“我誠心認為你們應當聽從大哥的建議,大哥足智多謀,當年今川氏發生了繼承人動亂,家督的弟弟範滿與龍王丸兩派鬧得不可開交,各個家臣都想趁此機會爭權奪利,差一點就內訌而亡身,雖然龍王丸是大哥的親外甥,但大哥仍說服各派,安撫範滿,讓範滿先暫攝家督,穩定了局勢,等到龍王丸成年後才撥亂反正,這才保住了今川家和北川殿,也保住了今川氏和各方。”

    顧沉星道:“多謝您的勸說。”

    等到侍女武士都散去,隻剩下自己人,南乘風問道:“顧少東,你看此事如何?伊勢宗瑞真的是為了我們三方共贏嗎?”

    顧沉星道:“那要請問一下,和龍王丸爭權的範滿結局如何?”

    南乘風道:“這事兒我知道,龍王丸元服,也就是咱們漢人說的加冠成年,要繼承家督之時,小鹿範滿不肯交出繼承權,伊勢宗瑞接到北川殿密信,從京都飛馳而歸,以匡扶幼主‘大義’的名義,組織人手突襲了小鹿範滿,他身先士卒,小鹿範滿派全數戰死,本人也被誅殺。”

    顧沉星將兩手向腦後一枕,直接向後癱倒,哈哈苦笑道:“好一個鄭伯克段於鄢啊!黃鼠狼給雞拜年,這老頭深不可測,表麵上說的你好我好大家好,結果還不是把跟自己外甥爭權的對手斬草除根了?隻不過當時自己外甥年紀還小、勢力不夠與範滿抗衡。

    他韜光養晦,看得這麽長遠,鬼才知道他在打什麽算盤。——我最不喜歡玩這種猜心遊戲,如果惹月在就好了!”他用力撓撓頭,側身起來,奇道:“南兄,此事你怎麽記得這麽清楚?”

    南乘風道:“這事兒發生的時候,正是成化帝駕崩的那年,徐山本來想趁明國政權不穩報仇,往各處派出很多探子,對這件事完全掌握。這老頭五十多歲了還身先士卒去砍人,這麽能打,叫徐山大吃一驚。伊勢老頭因為這幾件大功,被今川氏賞賜,才做了興國寺的城主,他當時已經五十六歲,今年估計快六十了。這在日本這片短命地方,真是比劉皇叔還老了。”

    “劉皇叔可是有天下之誌啊……對了,咱們來之前,是不是還聽有個船工說他最近新打了哪兒?”

    “堀越茶茶丸的伊豆城。就是施濟孫借給他們的船。”一個身影從虛空中浮現,是白鴉。

    顧沉星騰地一聲坐起來:“原來如此。南兄,我明白了,這老家夥有吞並天下之誌——他想要施濟孫的水軍,幫他徹底將伊豆城掌握在海裏,然後攻略關東。可是……目前施濟孫的實力很強,他吃不下去……”顧沉星思索著,

    “所以他想得到天妃金印,以此控製施濟孫?”南乘風道。

    顧沉星搖搖頭:“施濟孫這些年手裏根本沒有天妃金印,不也還是當著首領嗎——是你!南大羅漢,他想要的東西是你!他想像扶立龍王丸一樣故技重施,用天妃金印換取你的繼承權;但是你在施濟孫那裏根本沒有人手和威信,他便可以再次打著扶立少主的名義,除掉施濟孫,然後架空你,讓自己成為施家水軍的首領!”

    白鴉聽完此言,笑笑:“姓顧的小子,看來你還不算太笨。我以為你少了那個蘇姑娘,就要被這條老狐狸耍得團團轉了。”

    顧沉星道:“怎麽?你有惹月和戈姑娘的消息?”

    白鴉道:“這老狐狸派出去追殺茶茶丸的鬼法八忍,和戈姑娘蘇姑娘她們撞上了。”

    顧沉星非常擔心地站起來:“她們怎麽樣?安全嗎?我們應當去救她們!”

    白鴉輕蔑地笑笑:“她若是連這八個雜碎都收拾不了,就不配做我白鴉的弟子。你們的當務之急,應當是趕緊找機會和施濟孫見麵,說服他歸順大明,免得中了這老東西的如意算盤。”

    “可是我和南兄的行蹤,一舉一動皆在伊勢宗瑞的監視之下。”

    燕三娘從後走出來,道:“既然這件事是由我而起的,就讓我走這一趟吧。”

    (顧沉星和南乘風二人對視了一眼:“可是施濟孫怎麽會相信我們呢?”

    南乘風皺眉想了半天道:“天妃金印!施濟孫這麽多年都想得到能夠號令施家水軍的天妃金印,按照顧少東的說法,伊勢宗瑞得到了又不給他,一定是想用天妃金印吊著他。

    可伊勢宗瑞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三娘盜得的那半枚,是大明留存的永樂金印,不是號令施家的天妃金印。”

    顧沉星恍然大悟:“難道……”

    南乘風從貼身胸口取出一枚掛在脖子上的金鏈子,以朱砂在中衣的白布上蓋了個印章,撕下來交給燕三娘:“三娘,你如果見到施家的水軍,就把這個交給施濟孫。告訴他伊勢宗瑞的算盤,如果他們不信,就說,我們願意單刀赴會。”)

    ******

    戈舒夜的靈絡如同一條凶惡的白龍,朝著蛛女蓮華和蛇女阿國卷去。

    白色的靈絡正要將二人卷住之時,一道紅色的光印突然出現,和白色靈絡對峙在一起,戈舒夜略一遲疑,地上突然出現一道半球形的結界,將蛛女和蛇女包裹進去,結界閃爍,二人隨之不見了。

    “可惡,對方有陰陽師!追上去!”戈舒夜抽出懷中桔梗印,捏訣下咒。桔梗印隨著消失的結界飄走,一路追蹤去了——結界消失後,後麵突然出現一大票騎馬的人群,在林中大路掀起黃色的煙塵,騎兵浩浩蕩蕩,勢不可擋。比起足利茶茶丸的殘兵敗將,可以說是裝備精良、馬匹充裕,高阪猿之助喜出望外地喊道:“少主、少主!”

    戈舒夜抬頭望去,隻見為首的馬上騎著一個膚色黝黑、一身腱子肉的小個子,仔細一看臉,卻是一個隻有十七八歲的少年,他頭上戴了一個甲蟲角一樣誇張的盔甲,張牙舞爪,麵容卻十分稚嫩。正是武田家的嫡子,有甲斐第一勇士稱謂的武田信繩。

    隻見那少年傲慢、頤指氣使地道:“喂,你是茂賀家還是安倍家的陰陽師?怎麽如此無能,叫那個道滿的花開院跑了?”

    他看到了高阪猿之助,又不高興地道:“高阪,父親不是命令你們去截殺伊勢宗瑞嗎?怎麽隻有你回來?那個灰頭土臉的是誰?”

    聽聞此言,高阪猿之助不由得悲從中來,隻能跪在地上痛哭道:“回稟少主,我們失敗了;我們中了伊勢老賊的計,已經全數被鬼法八人眾暗殺了。”

    那少年不耐煩地、傲慢地道:“那你還不切腹,還有臉回來?”

    高阪猿之助一聽,又羞又辱,拔刀就要自刎,戈舒夜彈出一個冰片打開他的手:“高阪,你還沒說清楚狀況,不能死!”高阪猿之助恍若初醒,道:“少主,這是堀越公方足利茶茶丸大人,他被伊勢老賊偷襲,特來投靠我武田城主大人!”

    這話叫武田信繩喜出望外,他立馬跳下馬來,仔細打量灰頭土臉的茶茶丸,突然下拜,道:“原來是堀越公方大人,我乃甲斐守護武田信昌之長子武田信繩。武田家一向效忠於幕府、效忠於堀越公方,自然要以禮相待。趕緊給大人備馬,請去本城中休息吧。本來應當親自送茶茶丸大人去武田城的,但我信繩正奉父命追殺鬼法八人眾中的道滿陰陽師花開院,被他的方術搞得暈頭轉向,就請我的家臣代為侍奉公方吧。”

    武田信繩對茶茶丸格外熱情,二人年紀差不多,席地而坐,一起痛罵伊勢宗瑞的老謀深算和狡猾背信。信繩是嫡子、長子,對於茶茶丸這個長子差點被繼母、幼弟奪寵而廢,不惜殺母殺弟奪位的行為竟然十分理解。二人聊得十分投機。

    信繩道:“我父信昌也寵愛幼弟信惠,遷怒我,我信繩才是武田家督的繼承人,簡直是本末顛倒,我受了多少委屈!”茶茶丸道:“哎,有後媽就會有後爹!我父親聽從圓滿院的教唆,想要改立潤童子不說,竟然將我這個堂堂的嫡子關在土牢之中!父親死後,那個賤女人更是變本加厲,虐待與我!不給我吃、不給我穿,幾乎將我困死在土牢中!本公方隻能親手殺了那個女人!

    ——隻可惜我斬草不除根,一時之仁,竟然漏了義澄那個小崽子!他明明是我的幼弟,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兒,現在卻忝居將軍之位,成了細川手裏的一個傀儡玩偶。武士生於世上,隻求轟轟烈烈活一次、幹一場,我斷然不願意成為別人手中的傀儡!”

    信繩聽聞此言,感覺熱血沸騰,幹了一碗酒。又聽茶茶丸道:“信繩,我把你當兄弟,吐露真心之語,像我們這種不受寵的長子,有時候父子之情都不能相信!若不是我父生前縱容圓滿院那個賤人,又起了廢立之意,連忠貞的家臣勸說也絲毫不聽,竟然想將我換掉,那個賤人她怎麽敢?你一定要小心,不光要小心自己的弟弟來殺自己,更要小心父親!”

    信繩聽這話達到心眼上:“我父信昌就是這樣昏庸!”

    “對了,那個伊勢宗瑞詭計多端、心腸歹毒,他不光偷襲我伊豆,還用妖人追殺我,信繩兄弟,你一定要小心他!”

    “既然公方大人這樣看重我,我也願意為公方大人效死。不瞞你說,我正在追蹤在甲斐作亂的鬼法八人眾——他們正是伊勢老賊派來的!”

    陰陽師,你留下,跟我們一起追捕花開院!

    咦,女人,你是誰?”

    信繩被蘇惹月姣好的麵容吸引了,他正值二十左右歲青春年華,對漂亮女子頗有興趣。茶茶丸一看有利可圖,道:“這是我路上撿到的商女,若是信繩公子喜歡,我就收她做義妹,賜名足利義子,將她送給你做側室,也好助你我結成聯盟!”

    信繩眼中發亮,站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嫻靜如嬌花的惹月,道:“果真?”

    惹月雖然不能明確聽明白他們的對話,也能猜出幾分;叫他盯得心中有些發毛,但此時已經是勢單力孤,明知道對方不懷好意,隻能扯扯她最不想央求的舒夜,道:“他們幹什麽?”

    戈舒夜頭痛地道:“我也聽不太明白,好像茶茶丸那個矮子要以什麽名義把你送給那個一身肌肉頭戴大角蟲的黑矮子。”

    惹月道:“你跟他們說,我已經許過人家、有了婚約。”

    戈舒夜道:“他們看上去是能用禮法約束住的人嗎?秀才遇到強盜,哪能說得清呢?但若是撕破臉,咱們脫身不難,隻是人生地不熟,不認得路。還是想個法子,誆騙他們一下。”

    惹月道:“我看武田的這群人,對那鬼法八人眾和他們背後的主人倒是有幾分畏懼之意,不如以此來與他們交換。”

    戈舒夜道:“正有此意,我便冒充土禦門家的後人,以此來取得他們的信任吧。”

    戈舒夜於是對足利茶茶丸和武田信繩道:“不可!你們知道這個女人是什麽人嗎?她可是我土禦門家專門從明國帶回來德行高深的八百比丘尼,隻有她的靈力才能對付那個有鬼法的陰陽師。”

    “花開院道忠?——你是什麽人?”

    “在下正是安倍晴明的後人,土禦門家第xx代家元的幼弟,土禦門仲麻呂。”

    茶茶丸和信繩對視一眼,茶茶丸道:“早聽說過晴明的後人土禦門家是道滿的後人花開院家的克星,看你的樣子也像公家童子。隻是怎麽本公方從來沒聽說過你呢?”

    戈舒夜撒謊不打草稿,圓得又快又自然:“我和兄長有司乃是一命雙生相生相克,命星不能常見,因此家老讓我前去明國尋訪八百比丘尼。我這些年來往於明國的名山大川、島嶼險峻之地,在各寺廟中尋找得道之人,所以不在京洛露麵。”

    信繩目露精光,上前一步:“你和這個女人,能幫我們除去鬼法八人眾?”

    戈舒夜輕蔑一笑:“鬼法八人眾隻不過是雜碎小卒,他們背後的主子,以及與伊勢家的勾連,才是守護公子需要憂心之處。”

    一說到伊勢宗瑞,正戳到信繩、茶茶丸的癢癢肉,二人異口同聲地道:“先生能否以咒法詛殺伊勢新九郎這個叛逆?”

    戈舒夜心中不禁對自己這番馬上可以接近目的胡言亂語很滿意:“當然可以,隻是,我久不在關東地方活動,不能得知伊勢新九郎的位置,你們須得將我和八百比丘尼一起送到能看到他蹤跡的地方,確定他的所在,我才能施咒。”

    信繩道:“你有把握嗎?”

    戈舒夜:“這有何難?”她聽說當年安倍晴明以落葉施行咒術,將蝴蝶切為兩半,一舉震驚陰陽寮的官員,於是有樣學樣,地上撿起一枚落葉,捏在手中,閉目念咒,嗖地一聲,落葉如同飛刀一般插入樹幹中!

    (其實是將葉子凍住)

    信繩和茶茶丸都大喜過望地站起來:“得到土禦門先生的相助,大業可成!”

    茶茶丸道:“我手下的家臣們也不服伊勢老賊的占領,正期望我到武田修整,得到支援後光複堀越公方,請信繩公子與信昌家督商議,借兵給我,我們就殺回伊豆,抵禦伊勢新九郎這個逆賊!”

    天色突然陰沉下來,一個詭異的聲音響起:“哈哈哈哈哈,我倒要看看,是誰大放厥詞,要清除我花開院道忠啊?”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