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故事 】無心聖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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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個故事】無心聖女(四)

    當翔士進入永生,他的軀體不再受斧鉞刀鑊與疾病衰老的威脅;他是孤獨地行走在時間中,與眾生告別的孤獨的靈魂。他不能拜瑪門之神,他不擁有人類社會的財產;他不能拜權力之神,他不能為了自己的利益和福祉殺人。

    ******

    “大姐?姑娘?你醒了?”

    蘭棹姬輕輕睜開眼睛,她躺在黃河的河沿上。永生者的身軀不會被破壞,她迷茫地支起身起來,天光大亮,刺得她頭暈目眩,不由得晃了幾晃。一隻手扶住了她,噩夢之森能量耗盡,暴走早已經平息,她的靈力也被樹姬解除,但夢裏的壞情緒保留了下來,她不耐煩地一把把對方推了個趔趄。

    “大姐,得罪了。但我不是壞人,我是個太醫的學徒。”對方是個臉龐還很稚嫩的少年,以為她因為軀體冒犯而生氣,連連解釋道,“你昏死在河堤上,你是被大水衝來的?可現在是枯水期——還是有什麽想不開……”

    蘭棹姬麻利地跳起來,擼起袖子:“你不是要治瘟疫嗎?趕緊幹活去——法子完全不對。你先把屍體燒了,病人家裏灑石灰粉。還是調查一下,傳播媒介是什麽。我覺得像是細菌性的消化道炎症,看上去又不像傷寒霍亂類的那麽嚴重。”

    “啊?可家師說,這是地痢之氣,發於土中。木克土,當以桃木劍……”對方嘴裏羅裏吧嗦一頓五行理論。

    “md8世紀的祖國傳統醫學。”她腹誹了一下,“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所以應該用火燒啊!”

    ******

    時間又過去十數年。戰亂初定,唐土恢複了一些舊日的繁華,割據之勢漸顯。

    “四公子,伽藍寺的貝葉請帖。聽說是有吐蕃高僧遠道而來,向大唐諸寺廟挑戰。”

    “我並不精通佛法,為何請我?”

    “夏王九殿下也會蒞臨,聽說九殿下氣勢洶洶,誌在必得。主持怕彈劾不住,請河東去做個陪客,好讓九殿下有所忌憚,免得血濺浮屠……寺中萬仞佛壁之上,插著一柄聖劍,底下兄弟說——看上去甚像白劍。”

    “白劍?!”

    ******

    “河東洛均,參見夏王殿下。”

    “哦,河東洛氏四公子,請起,賜座。四公子是大唐股肱之臣,年少成名,在雲中守捉的戰功,本王早有耳聞。”

    “殿下謬讚了。”

    李恪睿突然躬身向前,目中透露出渴望之色:“本王聽說,你在靈州吐蕃之戰中,見過……他?”

    “誰?”

    “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言出法隨、言靈必應,平山風水、造山地火,他是地上的戰神,隻要能得到他的青睞,便可擁有無上的冥冥之力,百萬雄師彈指間灰飛煙滅——東冥教的祭司、冥冥的使者,山上之城的戰神,唯一的一人利維坦白無常?”

    洛均無奈地笑笑,揖歉道:“若是真如九王所言,有人有如此大的力量,可以以一人之力就平定天下的亂局,那汾陽王為何還要白發征戰一生,朔方、河中、靈州的將士何苦為國用命,白骨累累呢?

    安史之亂曆時八年,吐蕃叛亂二入長安,至二帝四王之亂,大唐整整經曆了三十年的喪亂,今日生民終於能夠得到片刻喘息。殿下就不要再起他念了吧?況且——”

    李恪睿抬起頭,略略驚訝地看著麵前飛身上石壁、將熙熙攘攘追求白劍的眾人甩在身後的二人,竟然是一個一身彩衣的吐蕃胡女和一個身份低賤的布衣優伶:“哼,本王聽說白劍至強至聖、至高至純,如今這劍竟被蠻夷女子,和顏色衣裳都穿不起的卑賤低微的倡優輕易取下,看來,不過是民間工匠仿製的粗糙贗品罷了。李善,你連個雜耍的賤民都玩不過,這個千牛衛虎賁中郎將,是忝居了!”

    李善聞其意,突然抽出刀,從背後刺向剛從峭壁上落下、如收翅的白鳥般剛剛站穩的少年優伶。

    剛才還和那優伶爭得不可開交的彩衣胡女突然手中甩出一條長鞭,抽開了李善手中的刀:“好狡詐漢人,背後偷襲,算什麽英雄好漢!”

    “你是什麽人?膽敢擋九殿下的麾下行事?!”

    “我?你聽好了,我是吐蕃讚普的王女、蓮花生大師的弟子,莫泊貝瑪!你這個低賤的敗軍之將,隻配在地上爬的走狗,連看我一眼,都該被挖出眼珠!我把你剁了喂老鷹,供給大黑天神,把你的頭蓋骨挖空當酒杯!”

    李善平日狗仗人勢,卻不想遇到了一個狠角色,還是吐蕃的公主,無論是殘忍還是後台都比自己強十倍,臉色都嚇變了。

    洛均和主持大師見李恪睿要殺人,都站起來。主持大師對洛均連連使了好幾個顏色,洛均回頭勸道:“殿下稍安勿躁,下臣在靈州跟隨汾陽王時,曾有幸見過白劍。鬥白晷是聖器,吹毛斷發,不鏽不蠹,烈火煆燒不改其形,不如讓他拿過來看看。若是贗品,就賞他罷了;也請紅蓮王女做個見證。”過了而立之年的洛均處事圓融了很多。“樂師,請上前,不知如何稱呼。”

    “行。你是好人,但他們是黑心的!”紅蓮王女漢話不太好,絲毫不避諱,也不掩飾。

    伽藍寺的沙彌尾引著取到壁上之劍的優伶上前,他麵龐幼稚,看上去還未弱冠之年,身材單薄、衣衫陳舊,由於營養不良,消瘦得如同紙片,臉頰凹陷,隻有過於清秀的臉龐如同枯池中的白荷、寒夜裏的月亮。

    他低眉順眼地跪在地上,雙手將劍奉上。

    劍是舊的,布滿了鏽蝕和破口。

    不是他。洛均聽見心裏失望的聲音。

    他不會朝著人類的帝王和權貴跪拜,他不會讓鬥白晷陳舊如同沉沙折戟,更不會將白劍拱手送人——每次當他的靈力接觸鬥白晷,那劍都發出剛煆燒出的白銀一樣的光亮。

    “九殿下,不過是把贗品;若殿下看得上眼,均願以金購之,獻於王前。”

    李恪睿紫衣玉帶,斜倚在胡錦貂裘的靠榻上,以考量的眼光上下打量洛均的表情,似乎想讀出些什麽:“洛四公子既然與白劍有一麵之緣,即便不是正寶,何不自留之,以做紀念?”

    洛均躬身下拜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況且殿下皇室之尊,下臣怎敢僭越?”

    李恪睿眯著眼睛假笑,心中已經不再對這把被下等奴婢摸過的破銅爛鐵感興趣,卻還想戲耍他一下:“請公子躬親下詢價錢幾何?”(貴族公子親口對倡優說話被視為有失身份,李恪睿想以此羞辱洛均竟敢與他爭鋒。)

    但洛均已皈東冥,眾生平等,並不以此為恥,隻是道:“那請九殿下賜個恩典,讓他站起來說話罷。”李恪睿點頭。他從綾羅搭起的長棚中走下來,走下層層綢緞鋪就的地毯,走到寺裏的泥地上。

    “殿下恩典,樂師請起,不知樂師如何稱呼?”

    伽藍寺沙彌尾秀明單手禮道:“此樂人不良於言,小僧代為轉達吧。”

    跪在地上的優伶腿腳輕盈地站起來,第一次從地麵上抬起眼睛。他朝著秀明手語,秀明轉道:“他說,賤人卑鄙,不知貴人如何稱呼?”

    洛均心裏一顫,幾乎落下淚來——也許從這張年輕稚嫩的臉上,他看見了雲中守捉惶恐無助的自己吧。

    若邇法突然上前,道:“不得無禮,這是河東世子殿下。”

    那優伶臉上的表情似乎停住一秒鍾。

    秀明道:“此樂人名為睚眥。”

    “睚眥?”李恪睿身軀前傾,“是刀劍刃口上的龍九子之好鬥二子,龍與豺狼之子,睚眥?倒合了你慣舞刀弄劍。”

    對方垂下眼睛,秀明的翻譯略微遲疑:“回殿下的話,他說,非也,是睚眥必報。”

    洛均道:“若在下想以重金求購足下今日所得之劍,不知肯割愛否?”

    對方看了看他,向秀明確定,秀明道:“他問,你真的想要?”(flag)

    洛均目中遲疑,不知道對方似乎想要說什麽。

    這次,那叫做睚眥的少年優伶對著秀明比劃了好一陣,秀明才道:“刀劍不祥,按照他們樂人的規矩,若是真想要,不能用錢來買。得用自己的佩劍和他換;這劍換給你了之後,便不能贈人了,否則被贈送的人就會有血光之災。”

    李恪睿頗有興趣,道:“哦?為什麽?”

    秀明道:“殿下不知,民間流傳著一個說法嗎?跟著將領上過戰場殺過人的劍,吸了敵人的血,便積攢怨念和邪靈,是有靈性的。你的佩劍跟著你出生入死,他人的劍也是百戰百死,須得用對等的劍相換。

    若是一強一弱,弱劍用不了多久就會斷。而若是你用對等的寶劍換了此劍,便是以命換命、知遇之恩,它知道你將它視作重臣義士,就當自己是你的家臣死士。但你將它白白贈人,這劍不肯認的,偏要殺死新主人,回到換劍的人手中不可。”

    李善高聲笑道:“好一個市井雜耍三教九流的偷兒,我堂堂虎賁中郎將,見過多少快刀寶劍,從來沒聽過這種歪門邪說,我看你是想用這把破銅爛鐵騙得九殿下削鐵如泥的龍泉寶劍吧!”

    洛均沉吟了一會兒,道:“辜負九殿下所托,我的佩劍是先師所贈,意義非凡,我不舍得相換。”

    李恪睿從榻上跳起來,拍拍袍子:“罷了!本王也沒興致了,起駕回宮。把這個冒犯王威的睚眥就關在伽藍寺之中;住持大師,若是他跑了,我唯你是問!李善,你辦事不利,就帶人守在寺門,將功折罪吧!”

    “九殿下,佛門清淨之地,豈可——”秀明抗議。

    “你再替他說話,本王就砍下你光光的腦袋。——對了,吐蕃的烏金多傑法師要來論道,秀明,就你去。若你給大唐丟了臉,軍法處置!”

    ******

    莫泊貝瑪半夜摸進寺中,她先看到了夜裏還在功課的俊秀的小和尚;王女動了凡心,告訴了他烏金多傑上師的考題;可是王女還有一件事要做,她可是來打抱不平的。

    “人呢?”莫泊貝瑪像隻狩獵的雪豹,一路追蹤著獵物的痕跡。

    在經曆多次離亂、戰爭和胡人劫掠的長安城,很多坊牆已經被破壞,坊中積水荒廢,草木叢生,稱為無人之地。天上掛著一輪孤獨的上弦月,映照著月下孤獨的人。

    那優伶的少你走走停停,仿佛如同無人之境,從長安破敗的坊牆間穿入城外的野郭,原上青色的麥子已經如同人腰那麽高了。

    “出來,鬼鬼祟祟的小貓咪。”

    莫泊貝瑪仿佛突然落入一個環繞立體聲的聲場,一個明顯是身材高大的男子的低沉、威脅的聲音突然將她困在了聲場中間。

    “何方高人,請現身!”莫泊貝瑪抽出背上金弓,箭筒中有十三根金箭,是發號施令的鳴鏑;十三根銀箭,是驅魔破敵的聖器;還有淬著見血封喉的十三根黑黑箭,那是她的殺手鐧,輕易不露。如今她摸出繭的手指已經輕輕摸到了黑色的劍羽上。

    促!黑箭應聲而出,卻被齧鏃法咬在一口銀牙之中。

    “睚眥,那箭有毒!”莫泊貝瑪見到竟是那優伶的少年口中接住了箭頭!

    “哼哼哼!”他發出與他清秀的麵龐、少年稚嫩修長的身軀極其不相稱的低沉的成年男子的笑聲,用嘴唇輕輕呷了一下那淬毒的箭頭!

    “你是人是鬼?!”

    “你的漢名,叫做驪鷹?”

    “你怎麽……你是會讀人心的魔王波旬!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睚眥突然出劍,白日插在石中鏽跡斑斑的舊劍,在月光的冷色中突然迸發出白銀一般的光亮!那劍仿佛活的一般,發出歡樂的、複活的微鳴,在他們周圍凝出一圈靈力的白霜!

    驪鷹見勢不好,十三支銀箭分三批,如雨發出,朝著睚眥罩來。睚眥根本不還擊——當那些箭鏃達到距離他還有三尺之遠時,仿佛碰到了什麽絕對的平麵,叮當!像是鏡麵一般,毫無動量損失地直接反射回去——這意味著,所有的箭鏃都會集中朝著它被發射的位置返回!

    “拋體運動可是對稱的——除了空氣阻力造成些損失。”他嘲諷地道,見驪鷹被自己射出的箭鏃困在尺寸之地。白色的靈絡隨即飛出,像繃帶一樣把還想掙紮的驪鷹姬,像被自己玩耍的線團纏住的貓咪一樣,張牙舞爪又無可奈何地纏在了原地。

    “我等你很久了,心中有著公義的少女——你也在等冥冥嗎?”他打了個響指,空氣中的水汽在他掌中凝結成一個懸浮的水球,然後其中電光閃爍,水中開始冒泡。他將兩個氣球合為一體,手中又冒出藍色的火焰。

    驪鷹姬像盯著逗貓棒的小貓一樣,完全挪不開眼。

    “我教你啊。”

    “我不學我不學我不學,你這個魔鬼,蠱惑人心的屍陀林主,羅刹惡鬼、阿修羅!”

    “你可以不用做烏金多傑的明妃的——不想去就不要去嘛。”他像安慰貓咪一樣摸了摸驪鷹的腦袋。暴躁的貓咪終於安靜了下來。

    “你跟我說說,三山聖域是個什麽地方?”

    “是流離在時間中的人建立的應許之地,是所有願望都可以實現的理想之城。”

    “我也能去嗎?”

    “在此之前,先跟我去見一個人。”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