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舊怨撕扯;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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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涼爽,夜帆不升,月剛初上,幾人漸次上了樓船。“大師兄!風二師兄!”玄清塵見到同門,驚喜萬分。“你們怎麽來了?”
謝若懸因為與西廠有舊恩怨,隻是微微一笑,風成寰更加能夠沒有障礙地說出:“本派是奉官署召喚。不過,”他看了一眼謝若懸,“若不是知道七師叔在此,大師兄是不情願來此一趟的。”
幾人正在見禮之時,卻見到從指揮艙房中隨著沈自丹身後快步而出的一群人,顯然是這次出海的核心決策層了——當中有楊昶。
“楊三弟!”謝若懸不禁麵有驚色。“謝大哥!”楊昶上前幾步,與謝若懸互揖禮,又驚又喜:“不想能在這裏相見。”謝若懸看到了沈自丹腰上的春水,想到戈雲止、左觀止慘死的舊仇,目光變冷,對沈自丹隻是略點了點頭,沈自丹露出平靜的笑容:“謝大哥不願意認我這個五弟了?公事繁忙,不能遠迎,就請周侯爺為謝先生交代航路星圖之事吧。”
謝若懸淡淡地道:“謝某出家之人,已經遠離紅塵紛爭,更不敢高攀富貴,怎麽配讓督主大人躬親麵教呢?”
沈自丹也隻是搖頭笑了笑,並沒有發作。
周敏靜領命上前,謝若懸倒是態度更緩和些,二人互相見過禮。但是由於二侯爭妻之事,周敏靜和正站在謝旁邊的楊昶之間的關係非常尷尬,二人在船上期間就是能不說話便不說。
站在楊昶的角度,周敏靜曾經仗勢欺人,全力爭奪戈舒夜,但破壞了雲頭堡的婚約後,卻又任憑戈舒夜枉死,身邊妻妾無數,上了船又對蘇惹月百般體貼,在他心中,早把周敏靜當成了個喜歡拈花摘柳搶奪人妻的偽君子,隻是礙於官爵地位,不便發作,更是心中認為他君子不齒。
“楊昶!你怎麽在這兒!”一聲驚呼,隻見被暗衛捆綁控製住送上船來的一行人中,發出一個女聲的驚呼。
“喬大小姐?!”謝若懸和風成寰打小認得喬安真,此時看到她珠翠滿頭、穿金戴銀,卻精神有異的模樣,非常吃驚。
“還不快放開我們!!”喬安真仍然擺著伯爵娘子的譜,高聲叫喚,“楊昶,你無情無義,對我用後即拋過河拆橋、狠心將我休棄,如今還認賊作友,見死不救嗎?
你別忘了,雖然我們離了婚,但我還保留著伯爵娘子的尊榮,你也應當付我錢!”
周敏靜聽聞此消息,內心也腹誹楊昶是個踩高拜低、虛偽勢利之人:當初為了百金之財,拋棄戈舒夜另娶他人,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如今新人瘋癲失勢,又無情無義地始亂終棄。
喬安真還在不停地叫罵著。風成寰看不下去,上前查看了她的脈相,她脈浮躁而非常快,處於一種不正常的亢奮狀態,顯然是心脈已經被什麽損傷。隻能對謝若懸搖了搖頭。
沈自丹微微一笑,並沒有理睬她,隻是上前,親自為同行的林妙音鬆了綁:“妙手娘子,本督無意冒犯,手下粗魯唐突了,咱們西廠都是些出身貧寒的人,不懂禮數,請你勿怪。本督誠心邀請你作為此行的軍醫。聖人之命,事關重大,本督不能走漏風聲——也對你的夫君不利。給他們鬆綁。”
一解開手腕上繩子,冷昭陽一把扯掉頭上的黑頭套,趕緊查看林妙音是否受傷,林妙音搖搖頭示意自己無礙,他們才能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改了塗裝的神威號之上。
林妙音出身閩侯林氏,見多識廣,家中多出進士,自然知道“聖人之命”指的是皇帝密令:“聖人又有了下西洋的念頭?”
“聖人之意,誰能揣測呢?”沈自丹似笑非笑,難以捉摸的透明眼珠掩飾了真實的想法。登時讓林妙音覺得他如風如水,仿佛是一陣安眠的花霧,無端的叫人想要聽他的。心中感歎,若此人不是閹人,應當也是風流冠絕之人。
剛隨沈自丹周敏靜和通事們開完航行計劃會議的顧沉星也一眼發現了舊人,衝上去拉起冷昭陽:“冷兄,你怎麽也?”
冷昭陽揉了揉被勒住許久的手腕子,冷笑道:“西廠的請柬,誰能拒絕得了呢?若是再用麻繩綁這一時三刻,我們這手腳也要被捆綁得掉下來了!”
“看來今日來到船上的,都是舊是相識,你們自己互相了解來龍去脈吧,就不勞本督一一介紹了。”沈自丹輕輕一笑,略一點頭,轉身要退,仿佛變回了當年那個小乘莊春風流水般的少年。
蘇惹月對於江湖之事了如指掌,落落大方地上前,為眾人引薦:“原來是昆侖台二代首席謝若懸謝先生,和二代教監風成寰先生,久聞玄清塵道長提起你們,無緣得見,今日有幸共聚。小女蘇惹月,這位是天海豊小號東家顧沉星。總鏢頭馬四爺,首席鏢師陸劍羽大哥。”
謝若懸和風成寰都道:“天海豊的名號,顧少東和蘇大小姐,整個武林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顧少東少年英雄、風流倜儻,真是聞名不如見麵。馬四爺當年常州調虎離山、四山奔襲一戰名震武林。陸大爺楊再興高徒孫,誰人不仰慕?”
蘇惹月略一遲疑,不知道這該不該由她介紹,道:“可能有所僭越,但既然子無良媒,隻能由惹月代勞了。這位是節度浙江水師指揮使、綏遠侯周敏靜,周大人。周大人掃除徐山,清理海麵,東南沿海武林都對他感恩戴德。”
謝若懸和風成寰都回禮道:“久仰。”
惹月又指著冷昭陽道:“這位是冷判官……”
她話音未落,冷昭陽直截了當地打斷他們的客套,道:“我就不用介紹了,冷某和楊爵爺與周侯爺,乃至昆侖台的諸位,甚至沈督主大人,早都已見過了!”
林妙音有點害怕,拉住冷昭陽的袖子:“冷郎……這是?仇家?”冷昭陽冷笑道:“冷某隻不過是撕破假麵的一個過客罷了——債是他們自己的。”
明明是晴朗的月夜,月光如雪,卻如同一道白霹靂劈在船舷和甲板上,照亮了周楊二人之間隱隱的裂痕。
楊昶道:“周侯爺,可否直言相告,小夜是怎麽死的?”
謝若懸、風成寰都像被雷劈中:“你說什麽?!大小姐死了?!”謝若懸道:“不可能!我們當日明明看到,她從血池中出來,跟隨藍先生東渡海上了!”
楊昶道:“周敏靜,你和你外祖母當日費勁心機,通過冷判官證明小夜不是盟主的女兒,剝奪了我對她、也是陝甘綠林和雲頭堡對她最後的監護權。冷判官是秉公執法揭開了往日被塵封的事實,證明她是葉家女兒,我們陝甘武林並不怪他,可你們用計逼死了韓偃,讓她成了一個無家可歸之人;今日又如此歹毒,竟然非要將葉家的兒子和女兒都趕盡殺絕嗎?”
蘇惹月聽聞此言,道:“當中一定是有什麽誤會,周侯爺並非為了權力濫殺無辜之人,對哥舒姑娘更是心懷愧疚……”
謝若懸道:“蘇大小姐,你不了解此事的來龍去脈,還是不要妄做判斷為好。小夜是我和長曄看著長大的,由繈褓稚子到亭亭玉立的少女,我們和她朝夕相處了十五年!我就如同她的親哥哥一般,長曄更是盟主為她選好的父母之命的托付終身之人,就如同你和顧大少的關係,換做是你,若是你無辜遭難,顧大少會連問一句都不問嗎?”
周敏靜眉頭緊皺,道:“楊昶,外祖母陷害韓偃之罪,我不能否認,親債子償,這是本侯欠她的,因此,對於養育她的陝甘綠林盟我一直愛屋及烏,對於你們對本侯的指控和冒犯多年緘默不言,一再忍讓。
可今天既然打開天窗說亮話,戈大姑娘是為什麽離開家鄉的,你自己心裏不清楚、難道還要本侯告訴你嗎?當年你因財忘義、踐毀婚約、另娶他人,還逼迫她遠走他鄉,人證物證俱在,就連你的建章伯娘子也還活生生地站在這船上,是你自己親手放棄對她的監護權的!是你的忘恩負義、不守承諾讓她淪為無家可歸的孤女!
——本侯當日是真心誠意想要給她一個家,是下決心跨越身份地位的阻礙、門不當戶不對的差異,娶她的!
就算當時沒有證明她是韓家的外孫女,就算她沒有貴族的血脈,本侯那時也下了決心!佛祖答應了我的請求,實現了我的願望,讓她成為名門之後!隻要完成了先皇取得地藏火卷的心願,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可是——”
他的聲音低下來,哽住了。
“外祖母的罪,我不能為她開脫。”周敏靜沉重地搖頭,像是一個尊貴的王子,頭上卻戴著一個沉重的枷鎖,惹月沒來由地為他心痛起來。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外祖母的罪,卻報應在了我的身上。她為我戰勝了徐山,她救了我,兩次;我以為我們會永遠生活在一起,生兒育女——可是”周敏靜自嘲地滴下淚來。
“在最需要我勇敢的時刻,我逃跑了。從那一刻開始——她瞧不起我,所以她離開了我。你們都指責我拋棄了她,其實,是她不要的我。
說她會死在玉藻前手中,我根本就不信。她是勝利的女神,她不會輕易死在莫名其妙的人手中的。”周敏靜目中發出堅定的光芒。蘇惹月側頭看著他,覺得此時充滿信念的周敏靜像一尊朝聖者的雕像。“如果你這麽相信,那我也願意這麽相信。”蘇惹月心裏道。
在眾人沉重而無語的沉默中,隻有喬安真發出失控的、尖銳的笑聲:“死了,死了!她死了!”
蘇惹月頓了頓,想要扯開這個話題:“楊爵爺,哥舒姑娘的不幸,實在不是周侯爺之過。你們也許有過前塵舊怨,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哥舒姑娘後麵加入了本小號,你們可有聽說?你們可有問候她的近況?你們說最後見麵是在先皇駕崩前,若是我算的不錯,至今已經有數年之久了。”
謝若懸道:“數年以來,我一直通過七師叔了解小夜的近況。我們因此也知道一些她最近投靠天海豊之事。”
玄清塵恍然大悟地拍手道:“大師兄,原來是你!”
蘇惹月道:“哥舒姑娘是作為本號的鏢師,執行西廠所派的聖人之公務時,被大妖加害的。天海豊眾位鏢師俱在,可那大妖妖力太強,沉星當時為了救她出火中,渾身嚴重燒傷,九死一生,如今大傷新愈合,渾身都是疤痕。你們作為親人,應當想著,如何為她報仇啊!”
楊昶道:“那請教蘇大小姐和天海豊各位,小夜是如何被害,屍首現在何處?二小姐與閔四弟新生的稚兒,還在等著大小姐回鄉去給他們起名字,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能否讓我們這些親人最後見見她的遺物?”
此時艙房內,被望使喚著打掃艙室的阿岩和孫婆婆頭頂著木盆,正走上甲板。
孫婆婆見到烏泱泱對峙的兩幫人,突然手一滑,水盆打翻在了地上。
喬安真突然神經質地站起來,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指著孫婆婆,然後突然俯下身,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戈舒夜,你現在又老又醜!你你你,也有今天!哈哈哈!你看看,你看看,原先爭搶你的男人們,他們誰還會搭理你?你現在就是一個又老又醜又貧賤的老婆子。
你看看你那衰老的身軀,你看看你那張臉!
誰還會要你!
而我現在,我現在年輕貌美,我是伯爵娘子!”
楊昶無奈地皺了皺眉頭,他認為喬安真真的是瘋了。
這話說得太難聽了。顧沉星上去撿起地上的木盆,笑眯眯地安慰孫婆婆道:“別聽她瞎說,孫婆婆你可是世界上最可愛、最有本事的老太太啦!你看你連我都能救回來!”然後認真地雙手將木盆遞給孫婆婆。
喬安真突然像被雷劈了一般,顫抖地伸出手指抓指著他們:“你們,你們通奸!你們好不要臉啊,不光行苟且之事,還珠胎暗結!”
眾人都非常吃驚地看著喬安真,以為她犯了瘋病癔症,林妙音趕緊上前去試喬安真的脈搏,但是林妙音的麵色表現出非常困惑。
“喬夫人沒瘋,起碼現在沒瘋。”
“你們都看不見嗎?!”喬安真手顫抖著,指向一臉困惑的顧沉星和突然低頭去看自己小腹的孫婆婆。
林妙音想了想,突然堅定地上前幾步,按住了孫婆婆的脈搏,她的臉色更困惑了。
“醫者應當實事求是,如果排除了所有的其他,那答案就是唯一的——孫婆婆,你自己知道嗎?”林妙音試探著問。
沈自丹剛剛一直在艙中暗爽,看著這一場認親與撕逼。他突然臉色驚變,仿佛意識到了什麽。
在眾人疑惑重重不知所措的眼神中,沈芸,曾經的那個令戈舒夜傾倒的河神之子沈芸,還是像那個在護劍七人中最智慧超絕的少年一樣,在眾人都還入墜霧中之時,提前窺透了冥冥的真意。
他一腳踢開簾子,眾人都隻見到那白色月光下,淩波仙人一般的西廠督主,像一道半透明的影子,踏過月光的霜麵,衝到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孫婆婆和顧沉星麵前。他站定,突然抽出春水,朝著孫婆婆的頭頂,如同一道白色的電光,一劍劈下去!
眾人都驚呆了,難道,沈自丹殘忍妖人,無故狂性大發,劈殺無辜的婦孺老弱?
在白色的月光下,孫婆婆的臉裂開了。
蘇惹月驚訝地雙手捂住了嘴唇。
她也突然明白了。
那件衰老的人皮,像包裹著新芽的老葉一般枯萎,像一件被解開成兩片的衫子一樣被脫掉,從那個美麗的女子身上滑落。
那女子身上的時間也流動了,她不再是停留在時間之外的少女,時間在她身上成熟、醞釀,美麗而誘人的曲線勾勒出她的身軀,白玉如頸,腰如約成,膚如凝脂,最後那濃鬱的胭脂紅凝結在她微微張開的嘴唇之上。她像升到中天的一輪白色滿月,她像盛放到荼蘼的那朵紅色山茶,她像成熟得讓人垂涎欲滴的散發出芬芳等待著人親吻的蘋果,她不再是那個心事重重的少女,如今的戈舒夜已經回到了時間之中。
——她是個完全的女人了。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