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到達滿剌加;謁見馬末沙蘇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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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碧藍的海灣上,船隊如同頭雁率領的不同大小的雁陣在海麵投下的陰影,一串串地在滿剌加港靠了岸。
港口人摩肩接踵,眾人隻見穿著不同服飾、不同膚色,操著不同語言的人像是螞蟻一樣密密地擠在港口的集市上,商人們握手,在袖籠中伸出指頭討價還價。
在沈自丹的授意下,楊明、楊昶和費通事下船聯絡林家,遠遠看見港口通向城內的大路上,路兩側都是圍觀的行人,似乎在過什麽節日,地麵石子鋪的路上都撒了馨香的花瓣。正走過一隊穿著打扮似是明人的人,他們等級分明,中間一群男女,為首的坐在人抬的轎輦上,個個衣服色彩繽紛華麗異常,鵝黃嫩綠的衫子,水紅碧藍的緊身裙子,女子都低頭快步而過,脖子上掛著明晃晃的金子;男子都穿著綢緞的外袍,色彩十分誇張,按照大明律例商人不得使用的朱紅絳紫,還有價值等同黃金的寶藍,都披掛在身上,竟將穿著素色衣裳的沈自丹也比了下去。外圈一個監工似的頭子,也穿著綾羅綢緞,隻是顏色較為黯淡,跟著他是一群穿著白衣素布褲子、數著油亮大黑辮的梳起女仆,女仆們都是天足,忠心耿耿地護著女主人們。
楊明上前操著福建話問道:“可是南洋閩侯林氏的人?”
為首的那個人用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恁係喜密倆?”(您是什麽人?)
楊明道:“恁額西共官話無?”(您會講官話嗎?)
那人上下看了看楊明,覺得對方來頭不小,轉頭對身邊一個仆人道:“gio修葉。”(去叫少爺來。)
一個穿白衣服的姐兒低著頭跑過去,不少一會兒,白衣的梳起姐兒引來了一個膚色微黑,眼神清亮的年輕人。他上身穿著一件合體的漢人常穿細棉布白衫子,外麵則套了一件和當地人一樣的灰色藍細花織錦的長袍,他操著一口流利的官話,親親熱熱地上前,道:“您海上平安!我姓陳,學名叫陳阮,因為是家裏第一個男丁,大家給我起了個諢號叫陳丁,您叫我陳丁就行。陳家和林家都住在大柵欄營的漢人街上,您可有帖子名刺,我差下人去林家送個信。”
陳丁看楊明眼中有所猶疑,道:“您放心吧,大柵欄營住的都是漢人,很多都是當年隨著三保太監下西洋的後人,我們陳、林、黃、王家又世代姻親,我們雖然都是海商,但漢人商會中,陳家單管茶葉,黃家單管布匹綾羅綢緞,林家專管海藥和南洋珍珠寶石,王家單管瓷器字畫古玩,其餘小姓家族依附漢人商會,互相聯姻多代,知根知底。
再說,現在,這城中的路堵成這樣,怕是一時半會動彈不得,請您稍安勿躁,飲杯茶再走。”
楊明放心道:“原來是南洋茶皇鳳凰單樅陳家的陳大公子,幸會幸會。城中可有什麽大事嗎?”
陳丁笑道:“您是今天才到的滿剌加嗎?您來的太巧了,今兒正好是登霄節,白天馬末沙蘇丹和敦墨泰西宰相正在宮中祈禱禮拜,路上信眾灑花瓣香料祝福穆罕默德,我家中女眷正好偷個樂出來看。隻是南洋的漢人禮節更加嚴格,女子是一年到頭不能出門的,隻有趁著大節才有個機會遊樂。
天黑之後,會有全城的慶祝活動呢!蘇丹和宰相會與民同樂,首先和所有民眾一起到清真寺中禮拜,然後發放白麵餅和鹽給全城的百姓。各位登霄節一定會被當成貴客的。”
陳丁於是給三人詳細講解穆罕默德當年是如何在五十二歲的夜晚登霄而去,變化成神。
楊昶眼神銳利,一眼在人群中認出了正在逆著人流往他們這邊擠的林孟廬——他和林越廬實在是相似,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此前林越廬已經書信將他們一行之事告知,楊明將林越廬的信物交給他,林孟廬再三確認後喜出望外,道:“請楊通事立馬帶我去見沈大人——真是菩薩保佑,你們的風好,航程提前了至少五日!”
楊明道:“這是三保太監的飛廉如意帆在保佑我們,中間我們幾乎沒有停靠過港口,連占城港都沒有停靠補給。”
林孟廬道:“到得正是時候,今日登霄節,馬末沙蘇丹在清真寺占得一卦,說從海上來的是貴客——他晚上祈禱過後會邀請今日到達的貴客參加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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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氏的黃龍號也靠港了——卻是在占城港。
“這樣我們就趕不上神威號了!”戈舒夜抗議地道。
“放心,我的船快得很——我們不光要補充糧食清水給養,還得把好貨賣一賣呀!顧大少,我們幫了你,你是不是也應當幫幫我呢?”尼古拉-鄭在早餐桌上,道。
顧沉星非常自如地用著刀叉,還能把銀色的小刀在手中轉一圈,笑道:“鄭大哥,你該不會是,想讓我當掮客吧?”
尼古拉-鄭笑道:“顧老弟,正要問你,做買賣的功夫如何?”顧沉星道:“醜話說在前頭,我可是天下第一紈絝子弟,隻會花,不會賺的哦。”尼古拉道:“哈,那你養家小可難嘍!我們正需要一個白身份的人幫我們把這船好茶葉糶出去,換成金銀,——你大哥我嘛,在海上一帶名聲不太好聽,隻好借借你的名頭,借借天海豊的招牌,來做這個買賣。到手金銀,再糴入米糧,占城的米,一年可以產三四季,便宜得像泥沙似的;而滿剌加的耕地不多,稻米都是由外部運入,憑借這個,咱們可以大賺一筆了!”
戈舒夜道:“茶葉在滿剌加應當能賣得更高的價錢吧?為什麽在占城就早早賣出了呢?——該不會,這船茶葉是……”
尼古拉-鄭毫不掩飾,也毫不羞愧地道:“劫富濟貧呀!這茶葉好得很呢,鳳凰單樅,你喝不喝?”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戈舒夜也隻好改換衣衫,下船去為尼古拉-鄭賣茶了。占城天氣溽熱,眾人都更換了半臂短衣,半截的褲子;戈舒夜則像這裏的女人那般用筒裙圍著腰上一圈,漏出半截腿散熱,腳上登著木頭底的鞋。占城乃是鄭和七次鄭和下西洋的海上第一補給站,貿易繁華,也有很多成規模的明人在此定居,因此城中以大明北方官話竟可以通言無阻;就是當地土人說的番話,也帶有很多廣西一帶壯語和白話的詞匯,加之不是第一次來此,顧沉星聽起來竟然毫無阻礙,還能和當地人拉扯兩句。
港城由一人多高的石頭城牆圍成,裏麵的集市像是由原來的村鎮發展而成,占婆人房子是茅草和芭蕉葉蓋成的頂。像中國西南少數民族一樣,占族人將底層用木柱架空,防水隔潮,而在二樓上麵搭建主要的區域。比較特別的,是非常高聳的蓋滿金色茅草的屋頂,通常一個村鎮的中心,叫做龍屋,這高達幾層的屋頂倒使得門窗顯得過分低矮。集市靠近山腳的一片也有很多漢人的房子,是用石片石塊打成的地基,隔絕濕氣,再在上麵砌築牆垣、木柱,搭建梁架。漢人的商人總覺得搭高腳屋叫“吊腳屋”,吊死鬼似的不吉利。
漢人商鋪人裏看到天海豊的招牌,似乎並沒有疑慮,還很多見的樣子。
“你不是第一次到這裏來呀!”戈舒夜發現顧沉星似乎認識這裏的路。
“嗯,我小時候跟著鏢局來過占城;那裏——”他抬手指了指小山包的頂上,“看,那裏還有很多紅色的佛塔呢,也許應該叫婆羅門浮屠。上麵描繪的是印度的神,濕婆天的故事。要不要上去看看?”
“好。”他們於是沿著林間的路徑,上到荒蕪的小山之上。綠意盎然的山丘上矗立著一叢叢朱紅色頁岩搭建的浮屠塔,這些塔敦敦的,有單獨佇立的,也有五個一組的,當中會有一個拱形的門。
“占婆人原來是信濕婆的,就是婆羅門教。印度人用婆羅門教解釋了天地萬物、日月星辰的來源和轉生;後來,佛教興起,占婆人很多也就改信佛了,不過婆羅門教和佛教本來就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這兩種說法倒是不排斥。——這個,佛塔,他們叫做林伽,你知道在婆羅門教裏是什麽意思嗎?”
“是塔嗎?”
“浮屠是梵語翻出的塔。林伽,是指濕婆大神的,那活兒。”
“呃……印度人民挺生殖崇拜啊……”
“又過了不知道多少日子,大約是受天方和馬來人的影響,很多占婆人信了真主。”
“哇,他們的信仰還真多變。”
“占婆是個小國,他們認為自己是佛祖五比丘和龍女蘇摩的後代——但神的問題其實不是神的問題,是人的問題。”顧沉星很有哲理地道,“看上去是神變了,其實是強大的民族變了,是人的關係變了。一群規模不大的人構成的小國,或是臣服於強大民族的麾下,改信改宗;或是抱著自己曾經的文化,慢慢地成為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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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剌加,馬末沙蘇丹的皇宮之中。
這馬末沙蘇丹四十多歲,身材幹瘦,眼睛像鷹一樣犀利,目光炯炯地盯著來使;宰相敦墨泰西則身軀肥厚,一張大臉膛,紫色而肥厚的下唇,顯示出他常年掌權,權力欲望與控製欲都十分強勁的嘴唇。
賽義德捧著一卷包好的燙金葉的古蘭經上前:“尊敬的馬末沙蘇丹,真主派遣我從遙遠的西亞斯亞聖地,途經強盛的天朝大明,我帶著金葉的古蘭經和珍貴的大明瓷器來到此處(作者吐槽:他們在光祿寺偷走的杯盤碗碟),我們的船隊正好在登霄節這一天到達,真是真主的旨意!您是它屬意的哈裏發,真主一定會保佑您的蘇丹國、蒸蒸日上!”
賽義德吹捧了兩句,肚子裏沒墨水沒詞兒了。不過還好馬末沙和敦墨泰西都為他們在登霄節的來臨感到十分高興,沒有注意到他扭曲著使勁想詞兒的表情。
“歡迎您,遠方來的客人!”馬末沙蘇丹頗有人主之風,“滿剌加是真主保佑下富庶的城市,是一座自由的港口,稅收低廉,我保證您和您的同伴們都能得到最好的照料,祝願您的瓷器能賣出好價錢!”
這金葉古蘭經其實是沈自丹預備好要敬獻給馬末沙的,但賽義德摳摳搜搜地不舍得,沈自丹翻了個白眼,從後麵踢了他一腳。給費通事使了個眼色。
賽義德這才又重新擺出一臉營業笑容:“大明皇帝聽說我要來滿剌加,說滿剌加與大明世代友好邦國,特意請阿訇見證送來厚禮,隨船通事,費德敬。”
費通事上前行禮,令隨從上前,站成一排,三個隨從懷中都是一個兩尺見方的精雕細琢價值連城的檀木盒。費通事拍拍手,三人同時將檀木盒子打開,三個盒子裏麵分別放射出金光、銀光和七彩的光,光華登時將全屋子裏的人的眼睛都要晃瞎了,宴會上的賓客、大臣和阿訇們都議論起來“真是大明天子啊”。
費德敬很滿意地抻了一會兒,然後道:“大明孝皇帝送金葉古蘭經給馬末沙蘇丹王;送銀葉古蘭經給敦墨泰西宰相;送寶石古蘭經給帕杜卡太子。願滿剌加國運昌盛,兩國邦交永固!今日是登霄節,先知穆罕默德觸摸石板後,隨四大天使登仙而去,願古蘭經能給蘇丹王帶來好運!”
馬末沙蘇丹看了十分高興,大手一揮:“大明使者的船隊,免稅!登霄節城中所有船的稅負減去十分之一!”賓客、大臣和商人們聽到這個消息,都高聲歡呼起來。
沈自丹的眼睛敏銳地觀察著三個盒子的動向:金葉古蘭經被仆人送到馬末沙手上,馬末沙虔誠地揩幹淨手,珍重地將古蘭經取出;宰相敦墨泰西則是用敦厚的肥手一把將銀葉古蘭經抄出來,掂掂分量,計算自己的比蘇丹王的少了幾分幾兩——送給帕杜卡王子的寶石古蘭經,盒子卻被合了起來,送到了蘇丹麵前。
費通事和沈自丹對視一眼,發覺情況不對,“大明皇帝希望古蘭經能夠通過阿訇不經旁人,親手送達受佑之人手上,不知帕杜卡王子在嗎?”費費通事裝作不知情,大聲問道。
馬末沙蘇丹和敦墨泰西二人麵色有異,但馬末沙十分鎮定地回答:“犬子最近身體微恙,所以不便來迎接各位貴客,我替他收著,父和子收到的祝福便是一體了。”
費通事福靈心至,非常富有急智地道:“大明使者船上有上好的醫者、藥石,是福建閩侯林氏神醫,願意探望帕杜卡太子,為王子醫治,為蘇丹排憂解難。”
馬末沙非常鎮靜、仿佛早有準備地道:“不妨,犬子害的是熱病,傳染的,對各位貴客健康有害,就不必了。”
費通事和楊明、楊昶與沈自丹交換眼神:果然還是情況有異。他們連帕杜卡王子的麵都見不著。
隻是滿剌加目前看上去政通人和,正是南海上第一繁華之商港,到底帕杜卡王子發生了什麽呢?怎麽竟然鬧到要向大明借兵的地步?
難道帕杜卡王子是不滿父親和敦墨泰西,想造反?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