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西奎拉;印度人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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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又髒又舊又缺乏新鮮果蔬的船上下來,船長迪奧戈-洛佩斯-西奎拉特意換了一身葡萄牙皇家海軍的新衣裳,踩著皮鞋,趕緊吃了一顆當地新鮮的水果,不想讓人看見他由於缺乏維生素c而牙齦紅腫的一口爛牙。
阿方索-德-阿爾布克爾克也在這艘船上。他驚喜地看著海圖,認為滿剌加的地理位置實在是滿足他遠東計劃的重要港口——這裏控製來往印度、中國、爪哇、暹羅的航道,乃是海上咽喉、海軍必爭之地。於是主動請纓陪同船長西奎拉一起麵見滿剌加的蘇丹王。
“船長。”阿方索摸了一下三角帽的前額示意敬禮,“這地方可真是個富裕的港口啊。”
“可惜咱們的印度總督阿爾梅達大人沒把遠東放在眼裏,他還沉浸在大撈印度的茶葉、橡膠和黃金中呢,達伽馬都封了伯爵了,不知道咱們什麽時候才有發達之日啊!
願主保佑今天的翻譯靠譜,不然,又要動用我的雙槍了!我一把老骨頭,砍人還真砍得有點累了。天主保佑。”
“順不順利,或是砍人、或是軍艦大炮,我們奉的,都乃是天主的旨意。”阿方索道,——而且,真十字架的碎片有反應,這裏有特殊的靈力,很有可能是聖杯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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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沉星見舒夜對占城的風土十分好奇,就在尼古拉等人取金銀運米糧之時,帶著她在港口土人的集市上逛來逛去。她從沒吃過拌著醬油的青芒果,也沒吃過菠蘿蜜,如今目不暇接。沉星少不得一一給她講解,還總要請她一碗解解饞。
戈舒夜端著一碗菠蘿蜜在吃,不小心踩到了一個什麽人,她低頭查看,嚇了一跳,是一個黒瘦幹癟、失去了兩條腿,坐在一個蒲團上緩慢移動的乞丐。他的兩隻手由於長期的支撐變得十分粗壯,身上其他人部分,臉和軀幹卻都幹瘦的像是一具骷髏。他麵前擺著一排用細細的白柳枝編織得很精細的蒲團,上麵充滿藍色的精致的花紋。
戈舒夜連連道歉,身上也沒有長物,隻能拆下手上最後一片金片,遞給乞丐。
那個乞丐卻緊緊握著她的手,嘴裏一直不斷重複地喃喃地說這些什麽。尼古拉-鄭想讓手下將他趕開,戈舒夜道:“尼古拉大哥,天主不是叫你要有仁慈和公義之心嗎?周圍有人能聽懂他說什麽嗎?”
顧沉星從身上掏出來幾個大明的銅幣,問了問當地的人,於是此時有幾個當地的兒童上前,叫嚷著,不一會兒,叫來了商鋪裏一個似是船上夥計的人,為他們翻譯。
“這個乞丐說他叫王子!”牙牙學語的稚兒們開心地分享著他們能獲取的所有信息。
翻譯道:“好心的小姐,這乞丐說,他不要錢,他用手編的蒲團賣錢,上麵美麗的花紋得到當地婦女的青睞,讓他足以維持溫飽。但是請你停下來聽一聽他的故事。”
乞丐:尊貴的小姐,謝謝你能停下你的腳步,聽聽我這個可憐的人兒的故事。
我曾經是一個無憂無慮的王子——是的,周圍的人以這個名字嘲笑我,誰又能想到,我曾經真的是一個高貴的婆羅門呢?我出生在印度的一個城邦,生在美麗的梭羅樹下。
我所在的城邦坐落在印度的海邊,豐腴的土地和潮濕的海風給我們帶來了豐富的物產和巨量的財富,海上來往阿拉伯的帆船載來金銀、瓷器、絲綢和香料,在終日不絕的香料的紫煙,如同一個夢境繚繞在城邦之上。
自小長大,我的美貌震驚了父母,也驚動了整個城邦;婆羅門和佛教的僧侶們都說,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人。
因為容貌美麗,我的王後母親和國王父親十分疼惜我,城中婆羅門教最智慧的大師為我膜頂開示,我終日沉浸在高妙的經文、美妙的音樂和犍陀羅高深的藝術之中,不知為什麽,還學會了編織花紋美麗的蒲團,就這樣,我無憂無慮地長大了,如同蓮花的花心被包裹在蓮花瓣之中。父母又為我尋訪親事,迎娶了鄰國美麗而富有的公主;婚後我們生活十分和睦,有了可愛的孩子;聯姻讓我們兩個城邦之間的貿易更加密切,財富也愈加多了。
由於大師的開示,我天性十分仁慈,經常為邦中百姓減免賦稅,發放醫藥,邦中百姓團結安樂,感恩戴德,他們稱呼我為“幸福王子”。初生的嬰兒都會以我的名字命名,是他們的父母希望他們能夠像我一樣美麗而無憂無慮。
有一天,兩艘帆船到達了我所在的城邦的港口。上麵下來的人麵黃肌瘦,渾身長著跳蚤和虱子。他們說,自己是遠道而來的商人,他們隻為追求神的救恩,去尋找能醫治百病的聖少女,解除他們國王黑死病的痛苦。航行的路途是多麽地生死難料,向我們哭訴隔壁城邦的王是多麽凶殘地屠殺他們,向我們尋求幫助,希望我們能夠給他們一塊地方居住休息。
仁慈之心促使我答應了他們的要求,以低廉的價格交換他們那些粗糙的工藝品,給他們鹽和米,醫治他們的病人,給他們地方居住,並且邀請他們到我們的宮殿做客。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群佛郎機人越來越多,男女老幼都遷移過來居住,並且在我們的城邦的領土上建立石頭的堡壘。而原本和我們往來很少的鄰邦,卻和我們摩擦漸生;原本平靜幸福的城邦,卻常常發生殺人事件。
每次城中發生了殺人,這群紅毛的佛郎機人就說是邪惡的鄰邦派人來做的壞事,並且信誓旦旦地在國王麵前發誓;直到兩個鄰居之間的關係越來越不好,直到爆發了戰爭。
在戰鬥的號角吹響的那一刹那,那些佛郎機人從石頭的堡壘中拿出火槍和大炮,率先占領了我的宮殿;而他們口中邪惡的鄰邦,已經被他們的大炮轟開城牆,城中男女老幼都被他們殺死,當做奴隸販賣,城中的黃金被搜刮一空——
他們也是這麽對待我們的。將我的親人和孩子們趕出宮殿,搶奪我的妻子。兩個城市都被他們的鐵甲步兵、馬隊和鐵炮所攻占,殖民地的佛郎機人,老幼甚至跑的小孩都是他們的信使、間諜和幫凶。這時我才知道,當我懷著仁慈之心,把他們當做客人邀請到宮殿中進餐時,讓他們眼睛閃閃發光的不是友誼,而是宮殿中的金子;
他們先假意以通商為由,建立佛郎機人的居住區,然後自己製造一些事件,以此為理由要求他們海軍的進駐。無論當地的領主如何處理,無論是堅決的抵抗,是虛與委蛇的拖延,還是卑躬屈膝地服從,結果都隻有一個——被大炮打碎城門,被馬蹄踩碎頭顱,被他們奪走土地和黃金,他們口中稱呼著神的名字,心中卻沒有任何仁慈,打著神的旗號,做出的都是最惡毒最殘忍的事情。
他們號稱為了尋找聖少女接觸瘟疫,卻會將病死之人的屍體扔在神聖的水源上,讓整片土地上傳滿瘟疫,像是黑色的死神在土地上蔓延。
我已經一無所有。他們說,念及我一開始幫他們,就不殺我,將我貶為一個奴隸,留在皇宮之中,伺候領主的妻子。
領主的妻子從海上千裏迢迢地坐船來到此處,從此住入了我的皇宮之中。她總是很多抱怨,抱怨印度的氣候太過炎熱,抱怨印度的米飯不合她的胃口,抱怨她的丈夫不懂得憐香惜玉、為了金子長久地離她而去,讓她獨守空閨。
美麗的容貌讓我勾起了她的興趣,雖然我不願意做出苟且之事,但是想到我的妻子也已經被他們霸占,報複的惡念占了上風。
但是我錯了,我們的事情敗露了,這女人一改風騷勾引人的做派,在他丈夫麵前哭訴,說是我的罪行。法庭便砍掉了我的兩隻腳,將我扔在泥水之中,自生自滅。
梵天發起了大水,我被衝入海中,跟著錫蘭商人往東,一路上得知,原來從非洲到古裏、柯枝、錫蘭、緬甸的航路,盡被這群佛郎機人所占,;沿路富庶的港口,也都被他們用這種方法占了去。他們就像木頭上的白蟻,一旦出現,就要將你的邦國全都吃去,一開始假意通商,後麵都會將你的城市屠戮搶奪。
後來,我從暹羅、真蠟一路而來,直到占城。很多時候,想起當年我身體完全,家庭美滿,還是幸福王子的我,感到如同一場夢幻泡影。我口中所訴說的故事,也都被當做一個年老失望殘疾的乞丐所發生的幻覺之語。
命運女神多麽好笑,我所學習的一切音樂、藝術,高雅的情懷都化作烏有,隻剩下編織蒲團這一項看上去和高雅毫無關聯的技能,讓我在落魄到人世的底端時能夠謀生。
但是邪惡的佛郎機人還在一路向東,他們總有一天會到達占城。我將他們的路線編織在了蒲團之上,希望創世之神還能仁慈到,叫人聽見我的聲音。”
戈舒夜聽完他的故事,於是花錢買了一個他的蒲團。隻見精美的編織上,竟以染成藍色的草須描繪出了非洲、印度、馬來的各個港口。
“佛郎機人,他們快到滿剌加了。——他們一定會攻打那裏的。”戈舒夜看著海圖,道。
“為什麽?”顧沉星問。這幅經曆滄桑的手編織出的海圖和他記憶中熟悉的福建華人針路圖不太一樣,在沒有精確比例的時候,人都會將自己經曆過的土地放大一些,而沒有到過的地方畫小一些,所以滿剌加不過是幾個小島。
“大洋匯聚之所,海上咽喉,兵家必爭之地。他們在找聖少女?——我們得快點去通知前線的人!”
顧沉星轉過頭,注視著她:“我還以為你恨他們。”
“他們?”戈舒夜對於顧沉星的用詞感到不解,隨即明白過來,他是指沈自丹和周敏靜兩個人。“這是公事,一碼歸一碼。”
顧沉星語氣涼涼地說:“哦?”
戈舒夜想了一下,道:“我不該在決定離開他們之後,還對他們懷有感情,不舍之情,是嗎?”
“按照人類社會的倫理觀,最好不要。”顧沉星像在跟一隻小貓解釋按鈕的用法的人類。
“那你能夠完全不掛念天海豊的人嗎?包括蘇大小姐?”
“所以現在是你在抱怨嗎?”
“就事論事,不能算抱怨吧。”
“我已經盡力在不想了——他們跟著沈自丹,隻要當個小透明,不違背他的心意,生命安全總還是有保障的。”
“你可以擔心他們的,你也可以擔心她。”戈舒夜道,“就像以前一樣。這不是正常的嗎?”
顧沉星道:“好吧,但就算是這樣,也不該是你去,你——”
“我失去了靈力。”戈舒夜補充完他沒忍心說出口的話,同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的心好硬啊,好像枯萎的花朵,曾經柔嫩、鬆軟、芬芳的花瓣都變黑、幹枯、脫落,隻剩下幹枯、堅硬、紮手的木質部。
為什麽冥冥要這麽折磨世人呢?
對不起,你來的不是時候,是我的心靈虛弱到低穀的階段,是無法發出愛意的、幹涸、疲憊、沉重、空虛的心靈。如果說還剩下什麽是可以堅持的,就隻剩下翔士的自尊和保護藥師的職責了。
我千瘡百孔的心靈已經暫時不再渴望愛了,
在命運女神一百次的打擊下,在渾身襤褸破碎的敗局下,我隻渴望一場勝利。
“好吧,我們去。”
去追求一次勝利,看看能否得到勝利女神的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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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剌加掖咽喉之所,阿爾梅爾真是瞎了,不趕緊拿下這裏——他是打算留給西班牙嗎?”阿方索用葡語小聲吐槽道。西奎拉踢了他一腳,臉上堆上笑意:“尊敬的滿剌加蘇丹大人,我是西奎拉船長,代表葡萄牙的國王努曼艾爾一世,向您表達最高的敬意。”
馬末沙蘇丹很有風度地示意二人可以坐下。
“鑒於我們是長途遠航,滿剌加又是自由港,希望仁慈的蘇丹可以在城中畫出一塊地方,給我們葡萄牙人居住,允許我們建立民居和教堂,允許我們和這裏的商人自由貿易。
國書在此。當然在此地,我們絕對也會聽從您的命令,絕對為您效忠的。”西奎拉很有外交技巧地開了很多空口支票。
馬末沙蘇丹看了看國書,由於每年來到滿剌加的不同膚色種族的商人非常多,能夠使得港口稅收增加,阿拉伯人、印度人和中國人也都很文明,相安無事,於是他樂得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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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印度商人聽聞葡萄牙人要入駐滿剌加的消息,紛紛跑到宰相敦墨泰西的府上,哭訴葡萄牙人的凶殘。
敦墨泰西與商人行會的關係很好——這個很好,指的是商人行會每年會用巨資賄賂他。所以敦墨泰西的動機並不單純,他是聽商人們說,葡萄牙人會導致行會生意銳減,才非常在意的。但結果就是,這一個個家破人亡的印度商人有機會到馬末沙蘇丹麵前一一講述自己城市的悲慘經曆:
當年是怎麽接納這些葡萄牙人,跟他們貿易,給他們劃出居住區,又被他們以“異教徒”的名義殘忍殺害、屠城踐踏的。
陰雲漂浮在馬末沙蘇丹的眉頭上,他開始猶豫了。
“蘇丹大人,你是穆斯林的救主,看在真主的份上,你一定要保護所有穆斯林的生命安全啊!怎麽能讓這群屠殺穆斯林的基督徒惡魔來城內呢?”
可馬末沙蘇丹還沒有下定決心,因為幾十年以來,進入城中居住的商人,很多不是穆斯林,大家不也相安無事、和平共處嗎?城中清真寺和佛寺、婆羅門寺比肩而立、比鄰而居,雖然有一些爭地皮的小矛盾,但在他的協調和真主的寬容恩德下也總能化解,於是他猶豫道:“可是,滿剌加是個自由港,不宜隨便拒絕來此貿易的商人。若是得罪了他們,豈不會將事情變得更為複雜?”
敦墨泰西道:“怕什麽?我們背後不是有大明使團嗎?”
馬末沙蘇丹點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們要爭取大明的支持,哪怕是得罪了佛郎機人,他們長途跋涉,我們背靠大明,他們也沒什麽勝算。
這就請大明使團的醫生去看看帕杜卡王子吧,順便也來看看我。”他眉頭一皺,突然想起來一片更大的疑雲:水之巫女卡羅麗娜所言,似乎沒有完全虛妄:鉛灰色的陰影從西往東飄過來了,這群葡萄牙人真會像預言所說的那麽凶殘嗎?
此刻他們看上去還像是無害的遠航之人。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