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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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和六年,夏旱,秋收不豐,冬複大寒,北海東萊諸地井生堅冰厚尺餘。
    光和七年二月,黃巾之亂。
    喬琰意識模糊地聽到有些許人聲,正將她從昏厥的蒙昧狀態中喚醒過來。
    起先還隻是有人在說什麽“倘是大疫複來該當如何,不若早早丟了”,而後便是在遠去的一眾人腳步聲裏的口號聲響。
    那口號喊得有些交錯紛雜,隻隱約聽出“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這兩句來。
    但這兩句已經夠嚇人了!
    喬琰猛地一個激靈,徹底醒轉了過來。
    腐臭血腥的氣味,連帶著塵土的氣息撲麵而來,讓她忍不住嗆咳了兩聲。
    可在她眼前恢複了清明,看到自己所處的環境之時,她才意識到,氣味絕非是此時所要麵對的頭號困境。
    此處正是個枯竭水澤邊的土丘。
    這土丘之上本還該有那麽些個草木植株,如今都已經根須不剩了,唯獨剩下的,正是一片沙土和……
    屍體。
    此時尚未入夏,這些人死去也約莫隻有一兩日,還不至於麵目腐敗到不可辨認。
    距離她最近的一具屍身四肢消瘦、脫水幹癟,麵部卻隱現水腫,正是饑餓致死的表征。
    還並不隻是一個人!
    喬琰撐起了半個身子環顧四周,所見的一片殘屍險些讓她作嘔。
    可偏偏她此時的這具身體多日未有進食,腹中空空,壓根沒什麽可吐的,隻有些上湧的酸水而已。
    她指尖下意識地扣著一把沙土,靠著沙石的尖銳,極力讓自己的目光從眼前景象上挪開,尤其要讓這慘烈場麵暫時從腦海中清除出去,以保持足夠的冷靜。
    也正是這尖銳刺痛讓她確定自己並不在夢中。
    眼前景象都是真實存在的。
    的確……
    若這是夢,這些絕非臆想構造出的細節也過於真實了。
    但大約無論是誰看到能“安然”躺在此地的,除了身無二兩肉的老者,便隻有她附身的身體這樣得了疫症的,都很難在此時心中不生波瀾。
    那兩句口號更讓人唏噓不已。
    這是太有標誌性的兩句口號。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黃巾軍起義的時候。
    “歲在甲子,天下大吉”——起義爆發的甲子年。
    這毫無疑問正是公元184年,也是東漢末年!
    在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的時候,喬琰便知道,再如何在談及東漢三國曆史時候如數家珍,與真正處在這個時代也絕不是同一回事。
    誰讓這是個太過民生困苦的時代。
    蝗災,旱災,大寒,疫症,在從漢末到西晉的百年間交替往複,以至於“白骨不覆,疫癘橫行,易子而食”,幾乎成為一種常態。
    不過現在喬琰暫時還沒有這個多餘的心力去考慮這些東西。
    她得先弄清楚眼下的情況……
    在確認此地已經被人當做亂墳崗一般的拋屍之地,暫時沒什麽人會留意到自己死而複生之後,她小心地退到了土丘的避風口,收回了看向周遭的視線,將目光落在了她自己的一雙手上。
    喬琰的眉頭皺了皺。
    以她所見,這顯然不是一雙平民的手。
    雖然現在這雙手上欠了幾分血色,但更像是為了在人群中顯得並不那麽起眼,才被抹上了一層泥灰。
    那些剝落下了一層泥殼的位置,底下赫然露出了養尊處優的膚質和膚色。
    而在這雙孩童的手上,數道傷疤都是最近才留下的。
    即便她身著的布衣草鞋,和周遭這些罹難的平民身上所穿的並沒有什麽差別,也無法掩飾,這具身體的身份絕非是個農家女這麽簡單。
    【當然不是農家女好不好,這可是本係統精挑細選出來的身份。】
    “誰!”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喬琰神情一肅。
    但她很快意識到了對方話中的兩個字——
    係統。
    喬琰怔愣了一瞬。
    誰沒看過兩本網文?
    尤其是,若無非自然因素的影響,她此時該當因為考古塌方被長埋於地下,而不是現在從一具隻有十歲光景的女童身上醒來。
    那個聲音並沒在意她的恍神,已經繼續說了下去,【別緊張別緊張,我是謀士係統068。】
    謀士係統?
    喬琰還來不及深究其中的意思,便被一陣洶湧而來的記憶給打斷了思緒。
    這是她所用軀體的女童過往十年的記憶。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冥冥之中的緣分,這個女孩也叫做喬琰。
    正如她先前通過這雙手的樣子所猜測的那樣,她的確不是什麽普通人家出生——
    她是喬玄的孫女。
    對曹操有過“命世之才”評價的喬玄,並不隻是個慧眼識英雄之人這麽簡單,他在東漢末年絕對稱得上是一代名臣,曾官至大鴻臚、司空、司徒,直到在太尉任上因病免職。
    他也並非隻是個文臣而已。
    漢桓帝末年,他也曾一度擔任度遼將軍抗擊胡虜,在職三年期間屢有戰績。
    實打實的文武皆有建樹。
    雖然也姓喬,但喬玄和大小喬卻沒什麽關係,他隻有兩個兒子。
    小兒子十歲之時被京師中的綁匪綁架,喬玄為肅清京城之中盜匪橫行、挾權貴子弟後脫身的現狀,堅持令督辦此事的官員不必顧及幼子安危。
    於是綁匪伏誅,小兒子也死於此事。
    大兒子喬羽,便是這位“喬琰”的父親。
    喬玄此人剛直清正,昔年曾舉薦與自己有私怨之人為高官,卻絕不願以自身在官場上的人脈為兒子謀求福祉,如此一來,喬羽的實力有限,便年近五旬也不過做到任城相的位置而已。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喬家人脈單薄乃是慣例,喬羽四十歲上下方才得了這麽一個女兒,更是自小便有些體弱之症。
    若隻是如此倒也無妨。
    喬家祖業在梁國睢陽,算起來也是兗州一方大戶,數年後將擔任兗州刺史的喬瑁乃是喬玄的族子,與喬羽正是平輩堂兄弟。
    如此家世,要養活一個病弱體虛的女孩子實在不是難事。
    可偏偏正在光和七年二月,喬玄重病。
    從洛陽傳回來的消息,這一次的重病與七年前那一次因病免職大不相同,喬玄已年過七旬,這一病幾乎毫無轉圜餘地,隻是吊著一口氣而已。
    有漢一朝極重孝道,老父重病不久於人世,喬羽自然要封官掛印往洛陽而去,也將夫人與獨女給帶上了。
    然而也正是在這個二月,黃巾之亂爆發。
    黃巾軍主力分兵三路。
    一路乃是天公將軍張角活躍的冀州地區,一路是張曼成所在的南陽地區,第三路正在兗州之南,豫州的汝南潁川陳郡一帶。
    喬羽攜妻女西行,方至定陶一帶,便遇上了兗州黃巾響應渠帥波才號召南下的隊伍。
    此時京城之中正因黃巾禍起而震動,大赦黨人,選拔統帥,四方募兵,兗州之亂絕非一時半刻之間可解的。
    喬羽輕車簡從行路,本是想盡快抵達京師,拱衛隨行之人不多,卻也正成了這亂流之中的犧牲品。
    喬羽身死,多賴隨從護衛,喬琰與母親這才逃出了包圍圈。
    她們意圖折返任城尋求庇護,卻在抵達山陽之時遇上了另一支黃巾軍,正是從沛縣往兗州東郡聚集的卜己麾下。
    走是走不脫的。
    黃巾軍將流民的口糧搜刮一空,聚集在他們手中,迫使這些無家可歸的難民被蛾賊驅使,形成了一股北上的洪流。
    喬琰與母親也不能例外。
    刀兵脅迫前行,隻每日發兩塊餅的口糧,以及這一夕之間秩序淪喪的景象,對一個剛剛失去了丈夫的世家女子來說,實在是一件太過可怕的事情。
    雖她們此時並無車架傍身,又已換上了平民裝束,看起來不太醒目,更有三兩家仆護著,性命暫時無虞,但被迫改道往東郡而去,而非回到熟悉的地方——
    喬琰的母親還是在途徑大野澤外的巨野城時病倒了。
    重病之中,眼見巨野城極快從內部破城,成為黃巾軍的落腳地,更是讓她心神戰栗。
    “喬琰”聽著母親感慨,巨野如此,任城也未必可保。
    而黃巾軍所高呼的口號更是讓人隻覺大漢將傾。
    也正因為如此,在“喬琰”的記憶之中,母親病後不久,就仿佛身上有個不斷讓生命力流逝的窟窿一樣,極快地衰敗了下去。
    即便她強撐著一口為母則剛的氣力,也隻是活到了三月初而已。
    再後來,“喬琰”自己也病倒了。
    ……再便是如今這個喬琰醒來時候所見的樣子了。
    她慢吞吞地積聚起一點力氣,又朝著這丟棄屍體的土丘上方爬了上去。
    在朝著更遠處望去的時候,果然看到這枯竭的水澤朝著北方延伸出去的一片,隱約有些日光反照出的水色,正是大野澤的一隅。
    這本是陽春三月。
    可此時漸漸沉沒下去的日頭裏,舉目四望不見分毫春日風光,隻見一片荒蕪與死氣。
    也就是這會兒那個謀士係統還在出聲,才讓喬琰覺得四周並不算是全然死寂而已。
    【你現在知道是個什麽情況了,總應該知道我為什麽說,這身份是我精挑細選出來的吧?】
    喬琰一邊看著遠處,一邊回道:“魏書中記載,喬玄昔年與曹操有言,吾老矣,願以妻子為托。”
    喬玄今年便會病故,而喬羽死於黃巾亂民之中,唯獨可托付的便隻剩下了這個孫女。
    以漢末妻、子相托的約定,喬琰正在其中。
    此時的曹操正與皇甫嵩一道從京城中發兵,前往潁川平定黃巾亂賊,一旦潁川平叛成功,便會朝著兗州而來剿滅東郡一路黃巾。
    謀士係統,謀士……
    倘若真要在曹操手下當個謀士,此時便是與對方接觸最好的時候。
    但……
    “你有沒有考慮過一個問題,皇甫嵩進軍東郡是在六月,距離現在還有三個月。”
    【……】
    喬琰知道係統必然看得到她眼前的景象,但她還是在這高處朝著四麵轉了轉,以求讓對方將周遭慘烈亂象盡收“眼”底。
    “首先,我得活過這三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