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201(二更) 豪強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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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奎的表情僵硬在了當場。
從冰塊上扇過來的涼風依然吹到他的臉上, 提醒著他此刻並不是在做夢。
董卓何日進軍的涼州,他並不清楚。
喬琰是何時擊敗的董卓部從,他也一無所知。
那一道橫亙在河西四郡與涼州其他各郡之間的烏鞘嶺,讓他哪怕一度眼見喬琰圍姑臧城下, 也並未生出太多的危機感。
就好像是……因為在這個地方擁有獨立在外的狀態久了, 便已讓自己下意識地處在一個消息閉塞的環境之中。
可今日的這個消息不一樣!
太不一樣了!
他心中的惶惑不可能告知於前去探聽消息的下屬。
他隻是在對方繼續匯報戰況以及喬琰如何處理漢陽四姓的聲音裏,不斷地在屋中來回踱步。
以段奎看來, 他現在的處境不比漢陽四姓安全到哪裏去。
在喬琰於河穀擊敗董卓部將的兩萬人, 又新得了這個數量的俘虜之後,她再說自己要進取董卓, 便比之先前,更有了一番勝券在握的可信度。
而要知道, 當她從涼州順渭水抵達陳倉, 而後轉道東行的話,她所麵對的第一個對手就是——
段煨。
武威段氏的段煨!
哪怕喬琰已經說過, 她並不會因為段煨的緣故而遷怒於武威段氏, 從董卓手底下轉投於她的徐榮也被她委以重任, 段奎也很難不覺危機感漸近。
段煨到底為何投靠於董卓, 段奎是清楚的。
可涼州人的升遷不易, 再如何有可能在董卓這裏得到根本性的改變, 在命都要保不住的情況下,是沒什麽好談的。
倘若段煨在陳倉到郿塢之間的防線,又給喬琰造成了什麽麻煩,將她給激怒了,到時候遷怒於武威段氏該怎麽辦?
戰場上刀劍無眼,多的是意外。
漢陽四姓中有與董卓勾連之人,都被她說殺就殺了!
同樣有這般錯處的段氏未必就能幸免。
他當然不能坐以待斃!
但這等必須行動起來的想法, 絕不是在涼州地界上掀起對喬琰的反對。
若沒有她緊隨而來的戰績,他或許會做出這種選擇,可如今不行。
羌人對喬琰既有恐懼又有敬重的態度,所以他們不會是他的助力,反而會選擇支持喬琰。
而若隻憑借他原本的部曲……
說實話,他並不覺得自己會比李應強到哪裏去。
再若深究下去,她在漢陽處理四姓子弟的舉動,也卡在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分寸上。
倘若他們之中有聰明人,在此時非但不應該想著如何能尋到機會報仇,反而應當選擇投誠才對。
這更讓他可以確定,他要是真想反,所能找到的互為援助之人,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既然不能反,那就隻能立功。
段煨這個家夥的倔脾氣,在早年間還未跟隨董卓的時候,段奎就看得清清楚楚。
什麽說服段煨來降這種事,他大概也是沒本事做的。
這麽一來,他能做的事情就很有限了。
其一是給喬琰將出河穀的隊伍送上犒軍的物資。
其二是……
“你是說,想讓我們協助她一起看守這批俘虜?”
“不錯。”段奎看著麵前這些被他召集起來的武威豪族領袖,說道,“要不是這件事並不適合讓我一個人來做,這份功勞我巴不得自己一方去爭。”
他先前的心神不定,都在已經做出了決斷後平複了下來,此時便是一派穩健非常的做派。
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這出會議之中的主持。
他問道:“請各位想想,喬並州難道會將這些俘虜一起帶入到關中之戰中嗎?”
座中眾人搖了搖頭。
這個問題的答案實不難想。
河穀一戰中,這些人會選擇投降而不是繼續拚死應戰,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他們想活,也沒有非要忠於董卓的立場。
可事實上,這些新從長安募集而來的兵將,也並不忠於喬琰。
在回返長安作戰對他們來說是回家的情況下,他們極有可能會選擇臨陣脫逃。
這就極有可能給喬琰製造出麻煩來。
何況,出兵人數的增多,也意味著她這一方的軍糧負擔會加重。
那麽與其帶上這些可能會做逃兵的拖油瓶,還不如將他們留在涼州。
可留在此地也難免會出事。
一萬多人,從一方麵來說是協助秋收的好幫手,可從另一方麵,在沒有足夠的監軍看守下,誰知道他們之中會不會冒出來一個充當領袖的人,帶著他們在涼州起事。
光靠著喬琰留下的人手可能是不夠的。
段奎繼續問道:“那這不就是我們表現的最佳時機嗎?還是說,各位依然覺得,我們先前商討出的奪權是可行的?”
能被他找來的都不算是蠢人,看得出眼下的抉擇。
其中一人問道:“便依照你所說,我等以此向喬並州表態,可要如何讓她相信,我們此舉並不是圖謀不軌,而是真心相助?”
段奎早想好了這個問題的答案,鎮定回道:“送人質的事情我們已經做過一次了,那又何妨再做一次!”
段奎越想喬琰先前的種種舉動,越覺得她實在不像是一個年歲不足雙十的少年人,反而像是個在官場上經營多年的老狐狸。
她對漢陽四姓動手得如此果決,卻並未留下給人說道的把柄,讓人看到還有與她合作的可能。
如此說來,先前她在將鄭玄請去並州任教之後,對涼州世家豪強發出的邀請裏,到底有多少是合作,又有多少是拿捏,就更是清楚了。
不過這種的確該算是互惠互利的舉動,沒有什麽可詬病的地方。
如今這個在局勢不由人情形下做出的選擇,才叫做送人質。
這場商討在半個時辰後結束,而後擴散範圍到了整個河西四郡,在第二日,他們便組織出了一支犒軍送糧的隊伍,直奔上邽方向而去。
負責送糧的便是顏俊、和鸞這些河西四郡豪族中的小輩。
令這些小輩前去隨軍,效力於喬琰的麾下,便是段奎所說的充當人質。
但想到顏俊行事不太穩重,在先前已經惹出過大麻煩,段奎生怕這些人質不能將他們的態度表達到位,便自己也親自前去了。
他琢磨了一番自己在收到消息之後的應變,自忖應當沒什麽問題,這才放下了心來。
然而當他抵達上邽的時候便發現,這世上知情識趣的人,並不隻是他們。
涼州的豪族世家,在多年間都在試圖謀求一種相對獨立的狀態。
這是事實。
可這並不代表,當他們這種土皇帝的待遇已無法得到滿足的情況下,還要選擇固執己見,讓自己和家族都斷送了未來。
所以當那些出自河西四郡的人快馬加鞭趕來的時候,安定與北地這些郡縣的也沒漏下。
隻是讓他們有些意外的是,負責接待他們的人,在他告知姓名的時候說到,他出自於漢陽趙氏。
漢陽趙氏的趙昂。
在聽聞喬琰取得了對戰李應和樊稠的戰果後,他果斷按照他和妻子王異所說的那樣,選擇朝著喬琰自薦。
趙昂確實是有真才實學傍身的,他也極有眼力地就選擇了一個最合適的投誠時間。
喬琰並不隻是需要對著漢陽四姓痛下殺手,也需要收放自如。
啟用趙昂就是她對外發出的一個信號。
而在前後腳的工夫裏,另一個人也被從金城郡的大牢中放了出來,送到了冀縣。
正是在喬琰發起對冀縣攻勢之前便被鎖拿的薑冏。
從金城郡的大牢中被釋放出來,得知在短短時間內冀縣內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又再次見到漢陽的張太守,薑冏心中說不出的五味雜陳。
以至於他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他最開始便是因為的這個姓氏,才成為了對方的屬吏,但因敬重蓋勳的為人,便陪著他往並州走了一趟,見到了喬琰,有了任職在她麾下的契機。
可如今再回漢陽前,也正是這位同樣為他所敬重的並州牧,完成了對漢陽薑氏的雷霆打擊。
他一位相熟的堂兄便死於此事。
然而再回看此事,從這出審判中幸存下來的,恰恰是四家中品行和能力最為出眾的,這讓他一時之間不知道應當如何評價才好。
但或許,就像趙昂選擇了出仕於喬琰麾下一樣,對他來說在此時最合適的出路是用心辦事,讓漢陽薑氏還有重新站起來的機會。
時也命也罷了。
張太守拍了拍他的肩膀,並未多言。
這個時候有些勸誡的話若說出來,對人來說未免殘忍,也隻能等到時間來抹平這一切了。
薑冏處理完了冀縣的家人後事,便前來了上邽。
在他抵達之前,這些從涼州各郡趕來的豪強也都已經在喬琰這裏報了道,此時正是各自展現出籌碼的時候。
段奎這家夥能想出協助喬琰處理俘虜的事情,其他人也可以。
他能想出將人質送到喬琰這裏的操作,其他人也同樣可以。
這讓段奎很覺不安。
若不能從這些相互競價的人中穎脫而出,他還要如何確保自家的未來?
薑冏踏入議事廳的時候便聽到段奎說道:“君侯預備暫放於武威郡軍屯的俘虜,我段氏可以負責其吃住開銷,為防此舉顯得段氏施恩,一應用度都將先送往姑臧郡府。”
這話聽著還好,可段奎緊接著就說道:“我等有此舉,實是君侯於漢陽所行之義舉,令我等茅塞頓開。”
“這涼州地界何以動亂頻頻,便是因為我等雖有富貴,卻時常與民爭利,而非和衷共濟。為彌補昔年錯處,當有覺悟悔改之舉動。”
“……”在旁記錄的趙昂筆尖一頓。
薑冏的腳步也隨之一停。
段奎這個壓價壓到了倒貼的地步,也不算太意外。
河西四郡向來富庶,因烏鞘嶺的緣故,連羌人作亂都少有覆蓋到那一片去,他們確實是出得起這個價格的。
但是後麵那番吹捧的話,可就真是……
大概是河西風沙吹出來的厚臉皮吧。
喬琰都忍不住朝著段奎分去了一個眼神。
卻見對方的神情那叫一個坦坦蕩蕩。
她毫不懷疑,要不是她早在段奎開口之前就說,段煨和武威段氏之間的關係她不會捆綁著來看,不至於讓他們因此而為難,段奎隻怕能說出將他也給帶去郿塢之下這樣的話。
不過她不打算再讓他們說下去了。
現在的爭相競價,還是有些意氣上頭的因素在。
危機感和相互之間的攀比競價,都讓籌碼層層上漲。
若是他們在隨後後悔,難保不會牽扯出另外的麻煩。
“段家主倒也不必如此。”喬琰扣了扣桌案,示意他們各自停嘴,“我意已決,此番出兵長安,調度走了三萬兵卒後,秋收必定缺人,正好由這一萬五千俘虜替代。”
“故而我想請各位協助監管,一應用度由我出七成,各位若有此心,替我負擔剩下的三成就是。”
“此外我有另外的一件事想要請諸位幫忙,”喬琰看著在場幾人,說道:“我想請諸位協助我,翻修自泥陽往高平,由高平往漢陽,由漢陽往金城,以及自高平往武威的四條官道。不知各位可有異議?”
修路?
在場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這真是一條特別的要求。
可細想之下,他們又覺得喬琰此舉實不足奇。
她在涼州的聲望已隨著震懾世家豪族,以及快速出兵擊敗董卓部將,而變得越發穩固。
在這樣的局麵下,她若是退出涼州,實屬不明智。
那麽想要將涼州各處以及涼州並州之間聯係得更加密切,也就是一件順理成章之事。
這舉動倒還真稱不上僭越。
就連皇甫嵩在聽聞她這個決定後,說的也隻是:“昔年涼州平定之事空耗人力財力,卻依然降而後叛,曆任涼州刺史罕有將此地收複者,韓遂邊章作亂之際,大漢一度想要放棄涼州這一邊陲屏障。”
“如此說來,燁舒若能穩鎮涼州,聯通二地,也未嚐不是大漢之福。”
特殊的情況下,總有些規定是可以不用這樣嚴格死守的。
比如說在當今天子都分作了兩邊,還都不能算自由主政的情勢下,以皇甫嵩看來,喬琰便是同領涼州牧和並州牧也無妨。
畢竟涼州這地方,若無人能形成有效的鎮壓,隻怕就不算做大漢國土的一部分了。
當年崔烈就是這麽想的。
正因為如此,能保住涼州就是好事,不必扯什麽規則。
以並州轄製涼州,也是一條解決之法。
喬琰在與這些涼州豪強所說的話裏,最為核心的一條便是聯通泥陽與高平。
泥陽雖屬涼州北地郡,卻被覆蓋在子午嶺東西的屯田區域內,換句話說,這是並州已經管轄到的範圍。
那麽這就是在加強並州和涼州之間的交通要道聯係。
可行。
而對那些試圖從喬琰這裏得到個準話的涼州豪強來說——
修路好啊!
修路怎麽都不算是個一錘子買賣,哪怕喬琰強調了要讓他們雇傭人來修,那也隻是破財的問題而已。
到時候就說這個路修得還不夠平整,再換個送錢的理由好了!
喬琰得了利,他們得了安全,這也未嚐不是一種兩全其美。
但從涼州各家中討要來利益報酬,不是喬琰眼下的首要任務。
在送走了這些人後,喬琰便和皇甫嵩商定,明日進軍陳倉。
她與皇甫嵩朝著上邽城外軍營方向走去的時候,開口說道:“陳倉附近的散關,早在十日前就已經被我的部下給拿下了,昨日他送來了消息,因李應和樊稠等人已拔營開赴涼州,陳倉守軍也被他們征調走了大半,他便又打著天師道與之往來的旗號,領人奪了城。”
“要我說來這樣也好,還省了讓前哨提前奪城的麻煩。”
董卓在布置關中防守的時候,並未將陳倉作為守備重鎮。
因郿塢方向有一道攔截,陳倉位置守軍的職務,便更像觀測涼州方向有無朝三輔進軍的隊伍。
這個選擇並不奇怪。
董卓的軍糧儲備不足以支撐他在陳倉駐軍,形成過長的軍糧補給線路。
這種長達兩年的忽視,讓李應和樊稠經過此地的時候,同樣沒覺得這裏有留大量兵卒守備的必要。
他們走的是渭水河道進攻涼州,那就當然不會有這邊的敵軍南來,陳倉西麵的武都郡又是個“友好”的鄰居,在這種情況下,等回師的時候再增兵此處就是。
這個選擇也恰恰給了徐庶直接搶奪陳倉,等待喬琰前來會合的機會。
喬琰自己沒覺得有什麽問題,但她回頭就看到皇甫嵩的臉上擺出了一副很是無語的表情。
倒也不能怪皇甫嵩會有這種反應。
先前喬琰從並州發兵奪取高平的一戰,他還正等著跟她會師,就收到了她已身在高平城中的消息,還請他去城中用個晚膳。
這次董卓驟然出兵,他還沒能從高平領軍前來支援,就收到了她已擊敗敵軍的消息。
她甚至順路收拾了漢陽四姓。
現在呢,連陳倉都不用打了。
皇甫嵩忽然有種自己是來蹭順風車混戰功的感覺。
但他到底是年高持重之人,隻是回道:“此處少費些力也好,自陳倉往長安一路距離不短,我等遠道行軍,先將軍糧囤積於陳倉,也便於隨後補給。”
喬琰笑道:“確實如此。此外,倒是還有個事情需要同老將軍商量一二。”
終於覺得自己有處可用的皇甫嵩連忙回道:“燁舒說來便是。”
“此事還是從這些投降的兵卒中獲知的,二十天前長安城中突生變故,李傕因董卓遲遲不出兵涼州之事,認為董卓決策失當,將其給軟禁了。所以我們此番要對上的,可能不是董卓,而是李傕。”
她的臉上露出了幾分思慮之色:“說起來,有無這種可能,在我們抵達長安之前,這兩方會先打起來?”
皇甫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