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所愛隔山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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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護百合小真空~謝謝~ 興許是在辛夷山躺的久了, 這一躺下,本尊睡意全無。記得來時看到旁邊有個水潭,本尊翻下身,往那水潭走去。
如今我與魔神翻了臉,暫時是回不了辛夷山當魔宮後主了。月光淒淒, 水麵波光粼粼,映出我一雙因為入魔而火紅的眼睛,本尊情不自禁的伸手,想要去觸一觸那雙火紅的眼睛, 可手一觸到水麵,指尖處的水麵便泛起小小的波紋,一圈又一圈的蕩漾開去。
那雙火紅的眼睛,也碎成了一潭波光粼粼。
本尊曾在仙界叱吒風雲, 從未想過, 今日也有這般落魄的形容。
墮魔隻是一念之間,四萬年前, 青尢山裏, 衝天戟揮下。我從未想過日後是否會後悔,也從未想過日後該是何去何從。唯一慶幸的隻是阿爹早已辭世, 沒有看到他唯一的親女兒走火入魔的時候。
但此時此刻,本尊卻突然生出一股失落感。這天地間,魔是該有魔的去處, 可我離了那辛夷山的魔宮, 又該去往哪裏呢?
看赤炎寫的, 天庭的司命薄上已經將本尊的存在抹去了。若是本尊再貿然出現,指不定還會引起什麽軒然大波。
本尊已經累極,不想再與那十萬天兵天將再戰一場。
本尊想,若是真能如願,本尊隻想雲遊四海,泛舟碧湖罷了。
第二日,本尊簡單的化了個形,用白玉簪挽著發,化作最平淡樸素的女子,往人間去。
掀開了旁邊的掩著的樹,遠遠見了集市,本尊布衣荊釵,隻閑抄了手,理了理衣襟,往那邊人群的地方去。
人間,我倒也來過。
本尊記得七萬年前,在妖豔賤貨折下我第一朵初戀小花骨朵之後,本尊在北陵山嚎啕大哭了好幾天。
阿爹也沒有辦法,本神獸抽抽搭搭的伏在阿爹的膝蓋上哭,阿爹將我提起來,看著我抽抽搭搭的樣子,朝我義正言辭:“哭什麽哭,咱們戰神一族的人,不需要什麽情情愛愛!”
本神獸哭的更凶了,一邊哭,一邊用翅膀去搽眼淚。阿爹替我拭去了眼角的淚,看著我黑漆漆水汪汪的鳥眼睛,徐徐善誘道:“你還小,沒有化作人形,不該去談什麽情啊愛的,莫要誤了你自己的修行,以後等你渡了雷劫,有了漂亮的人形,還怕沒有好男兒上門提親麽?”
本神獸抽抽噎噎,隻說道:“啾啾啾,啾啾啾!”
阿爹當即板起臉來,隻說道:“咱們朱雀一族,能和隔壁青尢的九尾狐比嗎?咱們是神獸,沒有個四五萬年是化不了人形的,青尢山的九尾狐壽命短,死得早,成形自然就快,你一天到晚淨說爹偏愛白玨,你才是爹的親女兒啊!”
本神獸當即憤怒了,憑什麽命短就可以成形早?本神獸一邊啾啾啾,一邊哭著跑了出去。
本神獸一個人偷偷躲在北陵的坤堂院哭。
我們北陵山的朱雀,別號就叫做戰神一族。可想而知,我們的族人熱衷於武力,他們大多也是不拘於情愛的。每次逢年過節,我這隻毛都沒長齊的小朱雀就要從族中的長輩手裏收到一堆奇珍異寶,什麽鳳羽做的短匕首啊,什麽昆侖山石頭做的戰甲啊,統統都是些用不著的東西。
本神獸不敢當著同族的麵前哭,我怕他們笑話我,說我是隻沒用的朱雀。
坤堂院裏靜悄悄的,沒有一個同族在這裏撞見我的笑話。但是妖豔賤貨卻摸了進來。
妖豔賤貨已經好幾萬歲了,她早就化作了一個行為舉止都風情萬種的美人。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找到我的,但是她就跪坐在我的麵前,跪坐在滿是碎砂石子的假山後麵,朝我低低的說:“阿九,別哭了。”
本神獸一聽她的聲音,頓時就抬起頭來,惡狠狠的盯著她。阿九是阿爹才能喊的小名,她這樣喊我,本神獸很不高興。
本神獸說:“啾啾啾,啾啾啾!”
一邊伸了翅膀,指著坤堂院門口的方向,讓她滾。
妖豔賤貨沒有理會我的憤怒,她看著我,眼睛又清又亮,像是晚上絲絨夜幕上點綴的星星。她伸了一隻手,全然不在意我一臉的防備和警惕,隻撫了撫我的羽毛,替我拭去了眼角的淚痕:“那個散仙配不上你。”
本神獸更憤怒了,他配不配得上本神獸,那也是該由本神獸自己定奪!
我隻一邊往後退,一邊伸長了腦袋去啄她的手。白玨看著我一步一步的後退,似乎有些黯然,隻輕輕的說道:“我錯了,阿九,我下次再不會這樣了。”
她真摯的看著我,隻說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想不想要隨我一同去人間?人間可好玩了,我帶你去散散心,你就原諒我,好嘛?”
她的眼睛清亮的像春日初解凍的湖水,美的讓人挪不開眼。本神獸很難相信這麽一個小美人也會撒謊,於是本神獸信了,懷揣著一點傲嬌的小心思,心不甘情不願的點了點頭。
阿爹是不會許我去人間的。他說人間魚龍混雜,有好人,也有壞人。那些壞人裏,有一心急於求成希望得道升仙的道士,他們會抓住我這樣還未成人形的神獸,將我們燉成湯喝,可以補足基元,強身健體,有利於修行。
白玨說人間繽紛多彩,人間千奇百怪,暮暮朝朝各有不同。她說她偷偷去過好幾次人間,人間有糖人,有炸魚,有糍粑,有清茶,有華麗的酒樓和窮苦的人家。她還說她在人間當了很久的無名女俠,專門懲奸除惡,將那些富貴人家裏的不義之財散給遭了饑荒的窮苦人家。
這些聽得本神獸很向往,本神獸忘了前仇舊恥,橫刀奪愛之痛,滿臉渴望的盯著妖豔賤貨眉飛色舞的小臉。
本神獸也想當人間的女俠,懲奸除惡,揚名立萬。
後來我偷偷去了人間,跟著妖豔賤貨一起。她化作了狐狸的原形,溜出了青尢山,本神獸在天上飛,她就在地上跑,九條尾巴甩的簌簌作響。
我不知道她怎麽那麽高興,她化作人形,將我揣在懷裏,帶我看盡人間風花雪月,嚐遍世間百味酸辣辛甜。在走之前的最後一天,她帶我去京都畫舫,看天上夜幕降臨,看十裏煙花絢爛齊放,漆黑的夜幕上,煙花照亮一方光明,五彩斑斕,美若織女在天邊夜幕處織出的層層彩霞。
我從沒有見過那麽美的畫麵。
煙花下的美人,比煙花更美。我想我知道為什麽所有男人都會愛上她,就像煙花一般,盡管轉瞬即逝,可還是有人願意傾家蕩產一擲千金,為了她點燃了全城所有的煙花。
那個人不過是求妖豔賤貨對他回眸一笑。
可妖豔賤貨沒有,她隻對我巧笑倩兮,美目流連。本神獸心裏很自豪,甚至是很滿足。
我想,妖豔賤貨搶我一個心上人,其實也沒什麽的。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這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石室,約莫三丈高,三丈寬,房間中的正中央放著一方石桌,其餘的地方皆是空無一物。
本尊粗略抬頭算了算,我閉眼了三息,石室約莫是在碧連天下三百尺處,應該是原來的水君住處。至於水君住處為何空無一物,我想應該是之前的碧連天太過強盛,已經將這裏原本的水君趕走,他走時,該是搬走了這水君居裏所有的東西。
前麵有一扇門,黑漆漆的洞口也不知道是通向何處。我在這石室裏左右看了半天,理所當然的就順著那扇門往前走去。
通道裏寒氣逼人,本尊單手抱著狐狸,另一隻手手指上燃起一團丹青火,將四下都照亮起來。這是一條見不到盡頭的暗道,光滑的四壁似乎用奇特的玉石打造,質地光滑細膩。
我想無論是哪一方的水君,可能都沒有那麽好的閑心,來在自己的水君居後麵修這麽個奇奇怪怪的玉甬道。
而且還是不點燈的玉甬道。
丹青火燃盡世間萬物,如今這一道丹青火被我拿來照亮前路,實在有些大材小用。狐狸躍上我的肩頭,站在我的肩膀上,伸了爪子,好奇的去扇風,想試試能不能將它吹熄。
眼前玉甬道漫漫不見盡頭,我也就由著赤炎去了。她站在我的肩頭,細膩的白色狐狸絨毛在我的發絲旁蹭來蹭來,弄得怪癢。
她自己倒是沒發覺,還樂嗬嗬的去用爪子扇風,閑來無事,這玉甬道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盡頭,本尊思忖了片刻,開口問道:“你今年,多少歲了?”
這修建在碧連天水底的通道遠遠的看不到盡頭,倒不如和赤炎聊會兒天打發時間。赤炎愣了一下,縮了前爪,伸出四個爪子,想了想,又縮了一根。
我心下了然,說道:“那我是要比你大十來萬歲,我已經十四萬歲了。”
赤炎看著我,看著自己的爪子,再看看我的臉,一臉呆滯。狐族本就不長壽,至多不過六七萬歲的壽命,我這十四萬的年紀,在她們族裏,怕比起最老的老人都是兩倍長。本尊繼續開口問道:“你們青尢一族,這些年可好?”
我想我一個青尢的罪人,在天命錄上都寫著的魔頭,來問這句話實在有些欠妥。但赤炎卻毫無異色,她點點頭,在我手心寫道:“很好。”
她看了看我的臉色,又寫道:“青尢山裏,立了白玨先祖的玉石像。”
本尊心裏一動,臉上卻波瀾不驚,問道:“立了她的玉石像?所為何?”
這世上能立像雕廟的神仙,一隻手都能數過來,青尢會立白玨的玉石像,未免也太過離奇了。她雖然是青尢裏一代風姿卓絕不世出的美人,替青尢掙盡了臉麵,可她到底出身是山野白狐,青尢裏那麽些愚昧的老古董們怎麽可能同意給她立像?
赤炎仔細的觀察著我的表情,她看我麵色冷淡,這才放下心來,在我手心裏慢慢寫道:“東烏帝君心悅白玨仙子,在她死後便為她在青尢山裏立了玉石像,以作思念。”
原來是隻手遮天的東烏帝君,他若是提了為白玨立像這件事,這世上還有誰敢不允呢?
我不由得冷淡道:“他若是思念白玨,為何不將那玉石像立在他的東烏天宮裏,反倒立在青尢山?他怕是癡情癡錯了地方,倒讓整個青尢都得替他作那榜樣。”
赤炎繼續寫道:“並非東烏帝君刻意將白玨仙子的石像立在青尢,而是白玨仙子的所有玉石像,一旦離開了青尢,就會碎裂。我聽族裏的長老說,當初東烏帝君百思不得其解,他召來了天庭最巧妙的巧匠,照著白玨仙子的畫像雕刻出玉石像,可那玉石像一旦離開了青尢,便會莫名其妙的碎裂。到最後東烏帝君也歎息了,他說定然是白玨死後依然記掛著青尢的萬千狐族同胞,舍不得離開青尢。所以到最後,東烏帝君便不再強行挪動那玉石像的位置,將它留在了青尢。”
我想起白玨的模樣,她微笑的時候是一種模樣,她顰眉的時候又是另一種風情,一言一動,風情萬種儀態萬千,我知道這世上是不會有人能將她的風韻神情描摹下一分一毫的,與其說是白玨思念青尢不願離開,還不如說是白玨怕那工匠雕刻的玉石像太粗糙,怕搬出去露於世人麵前會毀了她的絕世傳說。
赤炎聽我這麽說了,不由得瞪大了黑溜溜的眼睛,甩著尾巴,興奮寫道:“真的嗎?不知道那個白玨該是怎麽一個美人,能把東烏帝君都迷得神魂顛倒,我聽說當初東烏帝君為了娶白玨仙子,還拒了上一代天界戰神的婚事呢!”
本尊頓時老臉一黑,咳了一聲,臉一拉,說道:“上一代戰神就是我。”
赤炎眼睛圓溜溜的,吐了吐粉色的舌頭,狡黠的甩著尾巴,寫道:“原來是真的啊?以往我還不相信呢!”
看著赤炎同情的小眼神,本尊瞬間被萬箭穿心,胸口一陣絞痛,赤炎看似天真無邪,其實裏麵全是黑的,被她這麽一套話,本尊覺得當年丟人的事都被她翻了個底朝天。
幸好丹青火火焰呈現淡青色,不然她又要看到本尊的臉色更黑了一點。赤炎聽了這勁爆八卦,一臉心滿意足,趴在我的肩頭上,伸了粉嫩的小舌頭,得意洋洋的安慰我:“沒事,東烏帝君看不上你,我看得上你。”
本尊覺得自己臉應該和人間燒飯的鍋底一個色了。
她這番話說的我與那沒人要的棄婦一個德行,尋死覓活哭哭啼啼的求人婚娶,本尊是那麽不成器的人麽?
赤炎寫字的時候,小爪子撓動我的手心,毛茸茸的絨毛劃過我的肌膚,嫩呼呼的肉墊觸感十足。本尊朝她一望,又問道:“你為何會被魔神抓住?”
赤炎的爪子凝固了一下,她慢條斯理的寫道:“魔神說我像一個人。”
我繼續問道:“魔神說你像一個人?像誰?”
赤炎抬頭,眼巴巴的看著我,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長長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羽翼一樣忽閃,尚且還是狐狸形態,她便是已經是個出類拔萃美貌出眾的狐狸了。
她才抬了爪子,準備寫,前方突然傳來一陣輕柔縹緲的歌聲。
歌聲虛無縹緲,聲音柔嫩溫柔,像是一個滿懷心意柔情蜜意的少女在思念心中的戀人,低聲婉轉的述說著思念之情。
本尊手上的丹青火悄無聲息的熄滅,抱著狐狸隱入了黑暗中。
她的確是個美人,的確是個四海八荒的第一美人。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足以讓所有男人拜倒在她的九條狐狸尾巴下。
不然與天地同壽的東烏帝君也不會就在那短短的數月裏便愛上這麽隻白毛狐狸,還為她生出重修姻緣的念頭。
樊籬說我睡了四萬年,我確乎是不信的。往昔當我累極,也是曾倚花而眠,少則數百年,至多不過五千年。
懷裏的白毛狐狸還伸著粉嫩的小舌頭舔著我的下巴。本尊落了地,將她從懷裏放出來,那白毛狐狸原地甩了個尾巴轉了個圈,一副巴巴的模樣,委實讓人中意的緊。
本尊抖了抖衣襟上的血,重紫色的衣裳上染了些血,所幸並沒有淌在內襯裏的白色褻衣上,不然平白又要顯現出幾分落魄來。
本尊將衝天戟虛虛一拋,它落入本尊的手中,化作一隻素淨的白玉簪子。
本尊素來是不喜歡這些胭脂啊金飾什麽的,隻是當年我阿爹一心盼望我成為一個頭戴白玉簪子布衣衩裙的婦人,去虛寒穀討要上古龍神指骨時,特意的讓那天上的鍛師給我的衝天戟打造了個簪形,說是戰場即可持龍骨殺敵,情場又可挽發顯柔情。
本尊將玉簪插在頭上,當初阿爹美滋滋的覺得我有挽上頭發出嫁的那一天。隻可惜了,直到阿爹閉了眼,我都是四海八荒第一老姑娘。
想想看,我都十幾萬歲了,隔壁山頭的比翼鳥一族們,一萬來歲都是子孫滿堂膝下承歡。以前我還在天庭任職的時候,每每看到隔壁山頭曾與我小時交好的玩伴們帶著七八個孫子孫女來北陵山遊玩,阿爹就要偷偷抹眼淚。
後來,我阿爹是越看越急,隔三差五就逮住我逼我說最近又看上了誰。知道全天下我曾多看了一眼的男人都被妖豔賤貨搶走後,阿爹也沒了法。
阿爹說,咱們戰神一族的人,總不能跟一隻嬌滴滴的小狐狸較真吧?再說,那些人爭先恐後愛上妖豔賤貨,這也怪不著她。後來,他下定決定,在四海八荒給我下了婚帖,要替我招親。
阿爹是替我招親了,可招親的要求實在太高——他非常天真的以為既然是比武招親,那這個招親的對象,首先都要打得過我。這可都是北陵朱雀一族招親最基本的規矩。
我當時非常的恨自己為什麽會是天界第一戰神。
那些事情不過都是過往。
小狐狸甩著尾巴,本尊蹲下身來,擼了一把她的毛。一擼之下,小狐狸似乎非常受用,一邊被順著毛,一邊又立起半邊身子,前爪搭在我的衣襟上,似乎想扒拉開我的衣裳,看看裏麵到底傷的如何。
本尊受寵若驚,本尊心想這隻狐狸很懂知恩圖報,是隻好狐狸。
本尊將她的爪子撥開,將她的前爪放在地上,隻說道:“回家吧,狐狸。”
狐狸疑惑的甩了甩尾巴,舔了舔自己的嘴巴,似乎想說什麽。
本尊站起身來,隻朝她風輕雲淡的一笑:“我們已經離開了辛夷山,想來離你們青尢山也是不遠了。你若是有這自由的心思,便自個回去吧。”
本尊看看天際,天色將晚,這已經到了人間的地盤。本尊望望她,狐狸依依不舍,一直朝我甩尾巴。本尊頷首:“照這個樣子,樊籬不會再派人追你了。”
與本尊大戰一場,他不好好的休息一陣回複魔煞,估計馬上就要被人篡位了。畢竟魔族內部鬥爭激烈,想要涅槃的魔多了去。
狐狸神色苦惱,紅著眼睛看著我,半響之後,她似乎靈機一動,眼睛一亮,抬起了白嫩嫩的小爪子,開始在沙土上寫起字來。
本尊歪頭看了看,狐狸的字寫得倒還挺不錯,即使是用爪子寫得,也是這麽飄逸。
“我叫赤炎,你叫什麽名字?”
本尊看著這隻小狐狸,她的眸光清澈,裏麵有奇異的神情湧動。
其實我不想嚇著她,可鬼斧神差的,本尊還是開口道:“重華。”
本尊想,若是我沒有睡四萬年,這世間隻是過了這麽幾千年,那本尊這個名字在天庭人間,一定都是響徹雲霄如雷貫耳。
重華魔女,這世間最厲害的魔,以天庭第一戰神的身份叛出天庭,屠戮四方,終成一代魔尊。
而且我和她們青尢狐狸一族,還有那麽多理不清剪不斷的牽扯。
赤炎真摯的看著我,一雙狐狸眼似乎是連天沒有休息好,充了血,紅彤彤的望著我。
她的前爪舞的飛起:“重華,謝謝你救了我。跟我去青尢山吧,我們族人一定會好好的招待你。”
本尊歪著腦袋看她寫字,半響才說道:“你可知道我是魔?”
想來樊籬沒有騙我,本尊真是睡了四萬年,所以這隻新生的小狐狸,還沒有聽說過本尊的陳年舊事,才能這麽對本尊不設防。
邀請重華魔女去青尢山,這世上無知者無畏,怕也隻有麵前這隻小狐狸才寫得出爪了。
赤炎的爪子稍微停頓了片刻,她抬頭望著我,眼睛亮晶晶的。本尊看著她的眼睛,是一雙漂亮的攝人心魄的眼睛,又清又亮。
我想這隻小狐狸若是有朝一日化作人形,定然是傾國傾城舉世無雙。
就如同當年的妖豔賤貨一般。
赤炎看著我,爪子緩慢的移動著:“我聽過重華這個名字。”
這下本尊倒是有些驚訝了。
赤炎繼續寫著:“你救了我,便是我的恩人,赤炎不計較恩人是魔是人是仙是妖,赤炎隻知道,恩人便是恩人,重華便隻是重華。”
這麽一說,本尊就有些感動了。本尊朝她友好的一笑,隻說道:“我在你們青尢山曾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屠戮族中百來人,這也不怪我?你不怕我再去你們青尢山,毀了你們狐狸洞?”
字詞森寒,凍得赤炎的尾巴尖兒抖了一抖。她定定的看著我,半響才寫道:“族中長老說過,當年青尢一戰,重華魔女為情墮魔,可青尢隻死了一隻九尾的狐狸,叫白玨。”
白玨,白玨,那是妖豔賤貨的名字。
四萬年前,我雖然已下定決心要墮入魔道,屠戮青尢百位攔路的狐族長老,可到最後,我到底還是住了手。
並非我下不去手,我隻需將眼一閉,心一橫,衝天戟一揮,他們那些弱不禁風的狐族長老們便會化作一縷飛煙。
也是那個時候,我才悲哀的發現,仙門同道的鮮血,與魔族敵將的,沒什麽不同。
隻是白玨勸住了我,她站在我身後,穿著大紅的嫁衣,看著我的衝天戟即將揮下,輕聲喚我:“阿九。”
她說:“冤有頭,債有主。”
所以我一次將所有的冤,所有的債,全算了個清楚。自從天地間再沒有名喚白玨的九尾白狐,北陵的朱雀戰神墮入魔道。本尊與她,的確兩清。
麵前小狐狸堅定的看著我,爪子下的話慷鏘有力,容不得本尊拒絕。本尊笑吟吟的看著她,隻說道:“那你要怎麽解釋我的身份呢?”
小狐狸尾巴尖顫了一顫,隻眨巴了紅彤彤的眼睛,水汪汪的一雙眼真誠的把我望著:“你不知道,重華魔女在天庭的司命薄上,已經死了四萬年了。若非我見了你那與天書上一模一樣的衝天戟,還有樊籬見你的那態度,我倒是也不信你是重華的。”
小狐狸並不怕我,即使是在知道我是重華魔女之後,也沒有生出一分一毫的怯意。她望著我,目光清澈靈動,仿佛是遇見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故人,本尊甚是喜歡。
可本尊自己還是個知分寸的,哪裏是聽了這狐狸三言兩語,就能被她帶去青尢山。
本尊站起身,抖了抖袖袍,朝她溫溫笑道:“不必了,小狐狸。你我仙魔殊途,日後怕是沒機會再相見。所以——這番也不勞煩你了。”
小狐狸的耳朵頓時耷拉下來,尾巴也不甩了,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本尊自認為善解人意,隻朝她指了指通往青尢的路,溫聲道:“這已經是仙界和人間的交界處,本尊記得青尢山是在人間的邊境上,你若是此刻出發,日夜兼程,大抵兩日就可到了。”
小狐狸看著我,似乎已經明白本尊決心已定,隻得戀戀不舍的往前走了兩步。她一步一回頭,待走到了草垛旁,終於躍入了灌木叢中,再望不見身影。
本尊尋思著,這一覺睡了四萬年,外頭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想來樊籬自本尊醒來後,便一直在同本尊說,這世道變了,可離去的太匆匆,這外麵有個什麽變化,他也沒同我多講清。
若是唬我,那也不必真的告訴我本尊睡了四萬年。隻是本尊與樊籬一戰,各自染血之際,樊籬竟然還粗著嗓子朝本尊咆哮外麵世道變了。
本尊這下可真是好奇了,這外麵的世道,到底是該變成了個什麽樣子?
本尊醒的也還算早,聽到一雲來敲門,當即起身開了房門。門外一雲一臉恭敬,朝我一側身,讓出身後幾個人,隻道:“師叔們就在外麵等候著。”
本尊點頭,往樓下走。赤炎從床上翻個身,一溜就跳下床,跟在我腳邊也溜出來,白絨絨的嘴邊還有點點紅色的糖砂。
店小二已經不見了,估計是一嵋道長把這個店給包了下來,作為本尊與他們降妖除魔的營地。本尊覺得這樣大費周章實在不必,但一嵋道長堅決認為有這個必要,他怕店裏有客人剛好就趕著船娘那班船,若是從我們這裏聽了些口風去,再與那船娘一說,打了草驚了蛇,那就功虧一簣了。
本尊還惦記著那店小二身上的枯木纏心咒。但再一想,這纏心咒要怎樣施展,本尊也沒見過,惦記也是白惦記。
一嵋道長正和他的其餘兩個小道士坐在一張桌子前,一臉嚴肅。看到我下樓,幾個人皆是一番起身,一番噓寒問暖,大抵就是昨夜睡好否,昨夜修道否,昨夜可感妖氣否。
本尊不鹹不淡的答了,坐在一方椅子上。赤炎倒是動作快,我這屁股才剛落座,她便躍了上來,挑了個舒服的姿勢坐下了。
一嵋道長聽到我的回答,表示很欣慰。他表示古青城窮鄉僻壤,客棧又小,原想莫要虧待了仙君我才好。
一雲又來到身後站立,一副盡心侍奉我的模樣。一嵋道長朝本尊恭敬笑道:“那就有勞仙君了。”
本尊矜持笑笑,官話說的一溜一溜的:“除妖降魔,本就天職。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本尊和眾人便來到了渡口邊。
之所以走得這樣快,是因為一嵋道長早就在門外備好了馬車。本尊抱著狐狸,一雲跟在身後上了一輛馬車,其餘的人上了後麵一輛馬車。
赤炎快活的很,也不知道昨天是跑到哪裏尋歡作樂去了,今天活潑異常,一會兒去拽我的袖子,一會兒又去跟一雲搖線團。本尊眯著眼假寐,其實卻是在偷偷的觀察著麵前這個一雲。
本尊總覺得這個一雲不簡單,就像一嵋道長嘴裏那個船娘一樣,來頭不小。
我想知道,她這麽費盡心思藏著女兒身,混進九嶺神山,到底是圖什麽。
若是想要摧毀鴻雁當年費盡心血建立的九嶺神山一派,本尊閑來無事,也樂嗬看這個熱鬧。反正當年我欠鴻雁一個人情,若是要替他的門派擋下這一劫,也當是還九嶺這個情。
本尊可最是不喜歡欠人人情。
馬車一路搖晃,不過一會兒便到了。碧連天不愧是碧連天,遠遠看去,荒廢的渡口四周的民居大多都破敗了,周圍的人家估計都在鏡湖成為蓮藕鄉之後陸陸續續搬走了。
木質的橋岸渡口從岸邊延伸,橋岸約莫三丈長,青白色的木質竹板已經有些頹敗的痕跡。兩邊修著圍欄,旁邊的扶欄上生著些青苔。
碧連天是一片望不見盡頭的蓮藕水鄉,如今時辰還早,薄霧未散盡,蓮花的清香在晨霧中彌漫開來,分外清甜。碧綠的圓盤葉上凝著晶瑩剔透的水珠,碩大肥美的蓮蓬在流轉的露珠裏,從蓮葉間露出半個頭,引得人喉頭聳動。
真是人間美景。本尊看過萬裏浮霞百世風光,這般美景已算不勝收。
可誰又知道,這是片吃人的湖呢?
本尊上前往橋岸渡口走,一行人緊隨其後。狐狸在本尊懷裏,抬著頭看那美景,她興許是有話要說,爪子指了指那蓮蓬,一雙水眸汪汪的就把我殷切的盯著了。
本尊擦了她嘴邊的紅色砂糖,往前兩步,薄霧中,突然顯出一個朦朧的輪廓來,不高不矮,看上去約莫是個男子。
似乎有人已經捷足先登了。
其他人應該是也看見了那個薄霧裏的影子來。一嵋道長與其餘三人麵麵相覷片刻,又抬眼看我。本尊淡聲道:“無妨,不過是個凡人,興許是來搭船的百姓。”
往前走了兩三步,那個薄霧裏的影子聽到聲響轉過頭來,一臉驚訝:“客官?你們怎麽在這裏?”
本尊一時啞然。竟然是店裏的小二。
他如今就站在那渡口的最邊上,身後就是繁密的連天碧葉。繁花清香,一嵋道長也有些驚訝,隻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店小二今日換了身衣服,青藍色的長衫,穿在身上還有幾分俊俏。他朝我客氣的笑笑,隻說道:“幾位客官,你們是來等船的麽?”
本尊不動神色的看了看他身上的纏心咒,隻點頭道:“怎麽,你也來乘船?”
店小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臉上表情分外淳樸。他朝我不好意思道:“我,我倒不是來等船的。隻是我與錯姑娘有個約定,今日早晨要在這裏等她。”
本尊的眉心跳了跳,本能的察覺有些不對,但還是不動聲色的朝他說道:“錯姑娘?你說的可是那個船娘麽?”
店小二的表情更加不好意思起來,他朝我羞澀的一笑,答非所問,隻說道:“說來也是小的遇了客官您這個貴人,小的是個沒出息的人,手裏也沒有什麽銀兩,以前總想著,怕錯姑娘跟了我,讓她受了委屈,但現在小的有了些小錢,就想著帶錯姑娘回小的老家,帶去給我母親看看,也不知道錯姑娘願意不願意。”
身後一嵋道長聽了他這番話,放下心來,似乎在和一雲說著什麽。本尊朝他走近一步,兩人相隔不過七八步,他卻仿佛置身於一層迷霧之間,恍恍惚惚看不清人的麵容。
本尊微微挑了眉梢,道:“你先過來再說。”
店小二朝本尊露出一個模糊的笑容,隻說道:“客官,謝謝你的金子,我該和錯姑娘回家見我母親了。”
本尊還未來得及說話,他的身影似乎真如同風中的飛沙一樣消散了。本尊飛身掠步,往前五步,空氣中雖有霧氣繚繞,但地上卻已經明明顯顯的擺了一具尚且溫熱的屍體。
本尊一時凜然。
那就是店小二的屍體,他躺在地上,大睜著眼睛,嘴角還有一絲尚未凝固的笑意,眼裏的驚駭就停留在未曾消散的瞳孔之中。
開腸破肚,血流遍地,那原本該好端端躺在胸腔的一顆溫熱的心髒已經不見了。
那原本在心髒處的纏心咒也跟著那顆心髒不見了。
屍體還是熱的,這顆心出來的時間至多不該超過十息。
一嵋道長和幾個道士也湊了過來,麵色驚訝。本尊單手將狐狸遞給了一雲,抬眼望向這一整片碧連天。
碧葉搖晃,蓮花生香。這世上興許有障眼法能擋住本尊的神識一時,但再怎樣,也別想擋住本尊一世。
一嵋道長一臉凝重,隻說道:“該是在我們踏上渡口那一刹那,那個船娘便挖了他的心髒,我們所見,不過是他的殘魂——那船娘的速度太快了,幾乎是悄無聲息的就潛入了這碧連天。仙君,你意下如何?”
他有些焦急的看向那一片碧連天,就算能確定船娘挖心凶手的身份,但是她如今逃入了這碧連天,就算告誡了兩岸百姓莫在相信這個船娘搭乘她的船,可是又怎麽保證她不會去下一處河岸害人呢?
一雲也半跪在那個死去的店小二身邊,她抱著狐狸,望著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體,臉色蒼白,眼裏露出了一種奇異的,甚至是痛苦的眸色。靜默了半響,她隻默默的將那店小二的眼睛合上,退到了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