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 42 章 湖畔埠台的水邊停著一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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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畔埠台的水邊停著一艘能容載一三十人的中等大小的雙層畫舫, 琉璃為頂,雲母作窗,裝飾極盡華貴, 連門窗的木材亦非凡木, 登上船,便嗅到滿艙散自船體的淡淡天然檀香,聞似出自一種名貴的來自交趾的香黃檀。
    立在船頭的宮監將她帶入艙室,她發現不止門窗, 原來這一層艙中所有的木器,大從坐臥床榻、屏風、案幾, 小到一隻如意爪, 皆以這種散著木香的黃檀所製。至於其餘用具,如案上盛滿鮮瓜果的金牙盤、金鍍銀的酒甕、茶瓶、花瓶,以及金平脫、銀平脫觚、碗、匙箸……亦富貴迫人,琳琅滿目。
    原來此船是太子殿下為迎寧王卸任歸京而命梓人打造送來的一條畫舫, 此前還不曾下過湖中央。今日來的眾多少年男女本是打算下水巡遊一番的, 沒想到阿史那和郡王世子領隊賽起馬球,遊船計劃也就取消了。
    李婉婉平常雖大大咧咧, 長恨不作男兒身, 覺得阿弟扭扭捏捏, 這也不敢, 那也不敢, 但對這唯一的弟弟如何不愛。那盧文君雖性情刁蠻,和姐弟一人差了輩分, 但從小一起玩到大,感情也是極好。早上因為李誨騎馬出的意外,皆是懊悔和後怕。雖然寧王並未過多地責備孫女和甥女, 她一人自己頗為羞慚,也提不起勁再玩耍,本都打算要走的,被馮家的兒子馮四郎勸阻了,攛掇著上船散心。並且,不止他一人,趁著筵席結束眾人都去了涼風台,暗將康王李澤也一並叫了來。
    這馮四郎是馮貞平的幼子,文采不凡,十幾歲就寫出了得到過長安名士讚賞的詩文,因而平日頗受馮貞平的喜愛。馮家對此子寄予厚望,除盼他將來高中進士,也希望他能娶到李婉婉。若是婚事能成,與寧王聯姻,將來如何怎樣,總是能多一分借力。
    至於康王李澤,他也到了議婚立妃的年紀,近來知道自己或將娶王璋的一個孫女為妻。那女孩他見過,容貌平平,並不喜歡。並且不止如此,他其實向來鍾情表姐盧文君。她雖然性情驕縱,人長得著實是美。而今也知自己將娶王家女,盧文君的身份高貴,母為嫡親的長公主,父為門下省高官,乃與崔氏齊名的高姓盧氏,想讓她嫁與自己做側妃的可能性並不大,但也並未完全死心,方才受到馮四郎的慫恿,知她也在船上,這是一個能夠討她歡心的機會,於是悄然脫離大隊,一起來了。
    絮雨看到早上那兩名騎馬的少女都在艙中。
    李婉婉靠坐在一張貼金花的檀香床上,盧文君則趴在窗邊望湖景。另有兩個少年。其中一個是康王,另個差不多年紀的她沒見過,但方才在船頭,宮監已是提前告知了,是馮家郎君馮四郎。此刻康王陪著盧文君,馮四郎則哄著李婉婉開心,然而不管他說什麽,李婉婉始終不答,興致寥寥,直到絮雨入內,方轉動著兩隻烏溜溜的眼,打量起她。
    絮雨行禮過後,站在一旁。李婉婉這時坐起來,和盧文君相互使了個眼色,開口叫康王和馮四郎出去。
    一人看去不願。
    盧文君柳眉立皺:“我們要他畫像,你一人在旁盯著算什麽?叫我們如何自處?”
    康王雖貴為皇子,但大家都是親戚,又從小玩到大,私下這種場合,說話自然隨意。更不用說,盧文君也知康王對她有意,說話更加不會客氣了。
    康王無奈,隻好轉向絮雨,命好生侍畫,和馮四郎一道出艙,去了外麵。
    他一人一走,盧文君立刻過去閉門,隨即坐到李婉婉的身旁,上下看幾眼絮雨,就和李婉婉咬起了耳朵。
    也不知她說什麽,李婉婉嗤地一笑,重重打了一下盧文君。兩人跟著笑成一團,差點倒在了榻上。
    幽幽散著沁人心脾的氛息的香木,布置得華麗而舒適的艙室,美麗又天真的活潑少女。
    絮雨看著這一幕,情不自禁,唇角微微上翹,心情也跟著愉快了起來。
    盧文君先止住笑,指了指畫案,叫絮雨作畫,畫她一人。
    絮雨問畫怎樣的情境。盧文君說隨意。絮雨走到案後,鋪開素紙,磨墨調色,畫一少女方才在床榻嬉戲打鬧的場景。
    她一邊畫著,對麵人也低聲自顧地說起了話,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我聽說那狼庭王子已向聖朝求賜婚了。你說,聖人會不會真的將你我當中的一個封作公主嫁給他?”
    盧文君問李婉婉,用一枚金平脫犀頭小銀簽叉起牙盤內一顆剖成兩半挖去核籽的荔枝,送到了她的口裏。
    李婉婉咽下豐盈而水甜的果子,搖了搖頭:“不知道。反正我是不願意的!我阿翁,我阿娘,他們也一定不會願意的!”
    “可是聖人若是選定你,阿舅阿嫂就算不願意,恐怕也是沒辦法。”
    “誰說一定就是我?說不定選的人是你!等你嫁過去了,日日跟著那人去放羊,睡地氈,喝腥糊糊的生羊奶!對了,再生一個落地就能撒腿跑的狼娃娃!”
    盧文君聽罷變了臉色,一把撂下小銀簽,向著李婉婉就撲過去,不停地嗬著她的癢:“好啊!我向來把你當好人,你竟這麽取笑我!”
    李婉婉哎呦哎呦地躲著,最後終於求到盧文君的罷手,這才喘回來一口氣。
    盧文君方才那樣一陣鬧,自己也是喘不平了,歇一會兒,跪坐在床榻沿,用鄙夷的口氣接著道:“我才不會嫁那人呢!睡氈帳的人,哪個不是臭烘烘,一股子的膻味,身上還會長虱子!”
    她嬌美的麵龐上露出縷嫌棄的表情。
    “我還聽說他和平康坊裏的許多歌妓是相好,也不知道已經收了她們多少的錦繡囊!”
    說到這,她的表情已經不止是嫌棄,幾乎變作了咬牙切齒的厭惡狀。
    李婉婉哈哈大笑:“還說你沒看上他?你要是沒看上,怎麽連這都知道了?”
    盧文君氣得兩頰泛紅,惡狠狠地撲上去又要撓人癢。李婉婉慌忙跳下榻,躲到絮雨身後去。
    “你先莫和我著急!他不是和裴郎君相識嗎?裴郎君又和那胡兒是好友!你要我叫他來,不就是為了問話嗎?他人都在了,艙中又無旁人,你還在裝甚?有話快些問就是了!我又不會笑話你!”
    盧文君此前曾在家宴裏見到承平的麵,頗有好感,又聽聞他已向聖人求賜婚,李婉婉若是不願嫁,十有那個人便是自己了,有心接近,不知為何,那人好像處處躲著她,這叫她氣惱之餘,愈發好奇。此刻被李婉婉一語點破了心思,反倒鎮定下來,看著絮雨道:“你認識他嗎?他是不是真的身上臭烘烘的生虱蟲,還和平康坊的□□們往來?”
    絮雨搖頭:“生虱是不會有的。至於和□□的往來……”
    這一點她是真的不敢保證。出入青樓,與那裏的女子們酬唱交往,在時下人的眼中,並非什麽下流事,就看男子個人喜好,是否熱衷於此罷了。
    她頓了一頓,含糊道:“此事我是真的不知。我和他也不熟。”
    盧文君美目中掠過失望色。
    此時李婉婉走了上去,攬住她肩哄道:“無妨無妨!此人若是不中用,你也換一個好了。我看今日的裴郎君就極是不錯!還有那個也是新近入了京的宇文家的兒子。長得全都很好看。你看中哪一個,自己要是不好說,我幫你去和姑阿婆說去!”
    盧文君被哄得笑了起來:“你還說我!先想想你自己吧!你看中了哪一個男人,一定告訴我,我就算再喜歡,也不會和你爭的!”
    李婉婉渾不在意,揮了一下手。
    “什麽男人?全不是個好東西!哪怕不是趨炎附勢輩,對你好,瞧上的還不是你這塊肉!我哪個都不要!就恨老天為何生錯我,將我生作了女兒家!我若能和我阿弟換個身,阿弟好,我也好!如今做不成兒郎子,我就再混他個幾年,等年紀大了,我就去做女冠,樂得逍遙自在,豈不更好?”
    盧文君扮鬼臉:“聽說京中那些越有名的女冠子,交往的男子反而越是多!你莫非將來也想這樣,無拘無束,隨心所欲,想和誰好,就和誰好!”
    李婉婉撇了撇嘴,表示不屑,又走回到絮雨身畔,眼睛落向她正在作的畫,一下被吸引,看了一會兒,指著畫上那笑得燦爛的少女問:“這是我嗎?”
    雖然隻是初麵,但直覺地,絮雨很是喜歡這兩個比她小幾歲的女孩兒。畫李婉婉,便著重表現她的英颯,點頭應是。
    “畫得真好!”李婉婉眉開眼笑,“我長得可真好看啊!”
    絮雨差點笑出來,急忙忍住。
    榻上的盧文君聽了,急忙也走來,探頭要看自己畫出來的模樣。忽然這時,腳下船體晃動,絮雨手中畫筆上的畫墨濺落,甩在紙上,留下一串墨點的印痕。
    船已到湖心,風浪比之岸邊加劇,方才船體便一直有微微的晃動,但都是正常的搖擺。
    這一次卻有些不同,晃得厲害,不但令絮雨甩出墨,正走來的盧文君也沒站穩,腳一滑,哎呦一聲,摔在了地上。
    “怎麽搞的!”
    李婉婉生氣地頓了頓腳,轉頭開門,正要問究竟,這時李澤和馮四郎神色慌張地衝了過來,喊道:“不好,船漏水了!”
    絮雨一驚,撂筆,從地上扶起盧文君,一起走出船艙。
    她本以為是普通的漏水——雖然這聽起來已經很離譜了,太子送來用作今日遊玩的船,竟會漏水?但萬萬沒有想到,很快,得知的實情竟然比她以為的還要可怕。
    片刻之前,下層的一名船工發現艙底不斷地進水,下去察看,竟發現有片船底木經不住湖心風浪的衝擊,破裂開來,豁出一道長有數尺,寬約數指的口子。
    如此巨大的破口,湧水速度之快,可想而知。當那船工發現艙底進水,已是不能修補,隻能眼睜睜看著水越漫越高,船體漸漸下沉。
    倘若這趟是照著原定計劃進行的遊玩,也不用太過害怕,出行不可能隻這一條單船,周圍必有許多隨舸。
    然而現在,船已到了湖中央,前後皆是水茫茫的一線遠岸。以此刻這條船正在下沉的速度來算,最多不過一炷香,根本支撐不到靠岸。
    康王李澤、馮四郎和兩位郡主,平常錦衣玉食,進出前後奴仆駕扈,四人皆是不諳水性。
    更不妙的是,因此行是私下出遊,他們也沒有帶很多人手。船上此刻除了他們,隻六七名隨衛和宮監,外加五六個船工。
    問過一遍,這些隨衛宮監多是北方人,當中隻有兩人會遊水,其餘也都是旱鴨子。
    天公若也作梗,早上原本晴朗的天氣,午後開始轉陰。此刻船停湖心,頭頂更是陰雲密布,風起浪湧間門,碧波失色,晦暗無邊,若將有一場夏雨即將到來。
    整條船上的人都慌了神。馮四郎衝到船頭,朝著埠岸的方向嘶聲力竭地大吼,喊著救命,然而他的聲音才剛出腔,就被湖心的大風撕作碎片。他還是不停地喊,直到嘶聲力竭,最後無力跌坐在了甲板上,麵色灰敗,牙齒打著戰,人瑟瑟發抖:“大王!你快想想辦法!我們這是要淹死嗎?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明年我是能中進士的!”
    李婉婉扶著艙門正六神無主,見馮四郎這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圓睜雙目,勉強穩住身子,晃晃悠悠走到馮四郎的麵前,抬靴一腳踹了過去,罵道:“你這不中用的膿包!要死你先死!可別帶上我們!”
    馮四郎被她一腳踹翻倒在甲板上,嗚嗚哭了起來。
    “大王,怎麽辦?怎麽辦?你快想想辦法!”
    盧文君臉色慘白,一邊喊著李婉婉,讓她快回來,一邊轉向李澤顫聲求助。
    李澤麵容蒼白。
    方才馮四郎哭喊的時候,他一言不發,此時麵上掠過一道冷厲之色,忽然下令,命那幾個不通水性的隨衛宮監自己跳下湖去。
    那幾人反應過來,知他是想借此來延緩船體下沉的速度,慌忙轉頭要逃。李澤一把拔出佩劍,刺入了離他最近的一名宮監的胸膛,再一腳將這半死不死的人踢下水去,隨即扭頭,衝著剩餘幾個還呆立著沒反應過來的隨衛喝道:“還等什麽?不想死,就照我的吩咐辦!”
    那幾人打了個冷戰,反應過來,咬牙追上去動手,一陣短暫的扭打廝殺過後,幾名不識水性的都被拋下了湖。看著他們在水裏拚命掙紮揮舞雙手,很快消失不見,盧文君嚇得也軟在了地上,抱著李婉婉失聲痛哭。
    然而少掉這幾人的載重,又能有什麽助力。
    再沒片刻,艙腹應當已是滿水,船體陡然又落下去一截,下沉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加快。
    李澤也開始顯露焦躁,不停地在甲板上來回走動。
    再片刻,水麵已漫到距離船舷不過數寸的所在,隨著風浪湧動,不斷有湖水漫入,到處是濕漉漉的水。
    方才癱軟在甲板上的馮四郎被一波湧上甲板的湖水拍中臉麵,咳嗽著,爬起來衝進方才李婉婉她們的艙房,出來的時候,隻見他拖著一張看起來足以支撐他體重的案幾,將案幾推下湖麵。案幾漂在水上,沉沉浮浮,他不顧一切地趴上案麵,雙手抓住案腿。
    李婉婉和盧文君看呆。
    絮雨感覺不妙,大聲喊道:“不行!快回來!”
    這些家具質地密硬,單獨拋水或還能浮住,但決計撐不住一個人的重量,哪怕是孩童,恐怕也不能支撐。
    馮四郎充耳未聞,用力蹬腿,隨著案麵在水上前滑,一下便令自己自己脫離開這條即將下沉的畫舫,頭也不回地去了。
    漂出去數丈,他身下的案麵緩緩下沉。
    “救命!救命!”
    他絕望地回頭,看著船上的人,希冀能有人再向他伸一把援救的手。
    “救——”
    他的最後一聲被一片湧來的湖水所吞沒,人迅速地沉了下去。
    俄而,那一張方才不見了的案幾又緩緩地翹浮在了水麵上,晃晃悠悠地隨著波浪離去。
    馮四郎徹底沒頂,消失不見。
    李婉婉此時也終於繃不住了,流出眼淚。
    “大王!怎麽辦!船馬上就要沉了!”
    一名隨衛焦急地問著李澤。
    李澤雙眼發紅狀若困獸,環顧四周,突然看見一物,大吼:“砍倒!快砍倒!”
    他所指的,是船頭用來揚旗的一根木杆。
    杆子是普通的楊木,不過女子手臂粗細,但應是此刻能得到的唯一可以用來支撐浮水的物件了。
    隨衛拔刀,迅速砍下,放在了湖麵上。李澤命一個隨衛下水試用。那人抱住木杆,稍稍下沉了些,但卻能夠支撐住一個人的體重,不至於像方才馮四郎那樣完全沒頂。
    “快!你們下去!”他指著隨衛,還有那些此刻都跪在一旁的船工。
    “還有你們,全部下去!”
    “推它助我上岸!等我回去,你們全部重重有賞!”
    李澤大吼。所有人立刻全都跳下水,扶住木杆。
    李澤快步走到船舷邊,正待下水,此時在他身後,盧文君哭著喊:“大王!你不管我們了嗎?”
    李澤停步,回頭看了眼哭得梨花帶雨的盧文君和睜大眼睛看著他的李婉婉,咬牙道:“郡主,阿妹,你們堅持住!等我上岸,我立刻就帶人回來救你們!”
    話音落下,他轉頭不再看,下水緊緊抱住木杆,下令離開。
    很快,在那七八人的推動下,木杆載著他沉沉浮浮地遠去,風中也聽不到一少女的哭泣之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