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 49 章 絮雨又一次地跌入了她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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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絮雨又一次地跌入了她熟悉的夢境裏。花林、月霧、液池、麗人, 以及那如真似幻的來自不知何處的幽深裏的勿歸聲。
    不止此,她的夢境後來又夾入一張蒼老病氣的麵。他和宮裝麗人的麵顏在絮雨的夢裏相互交織,時而疊合, 時而分離, 若隱若現,最後幻化為一片她看不清到底是為何物的混沌, 而她如蟲蛹般被完全地包裹在中央, 深深黏陷,連一根手指都無力動彈的感覺。
    在清晨隆隆的街鼓聲中, 她自夢境裏睜眼,整個人感到無比的疲憊和悲傷。
    接下來休息的幾日,裴蕭元恢複成青頭曾講的他一貫的早出晚歸, 她則忙忙碌碌, 向宇文峙發出一封信,差不多養好手腕的擦傷,借錢給青頭去買來她指定的輕羅紗帳,即便沒事做, 也絕不令自己閑下來, 不停作畫。
    林明遠也來探望過她。畫師畫工已開始在神樞宮為樓堂、殿梁、廊道等各處作各種所需的繪彩, 惟崇天殿內的壁畫還未開畫。皇帝指她在紫雲宮作西王母圖的消息也已傳開。但在提及此事時,林明遠的眼中並無多少豔羨,反見幾分畏色,不敢多問什麽。畢竟, 此前那位院使的不幸經曆至今叫人想起, 仍是心有餘悸。
    天後絮雨出現在紫雲宮的西殿。此次依舊是她一人作畫,那個名叫楊在恩的宦官,則從早到晚隨伺在旁, 提供一切所需,並準許她留宿皇宮。
    絮雨繪的是她的阿娘。閉目,幼年曾和阿娘相處過的一幕幕便浮現在眼前。她的秀眉、美目、瓊鼻,還有那一夜受召匆匆離開前親吻過她滾燙額麵的觸感如若涼玉的柔軟的兩片唇瓣。
    她本是不願在這幅壁畫上投入太多的屬於她自己的情感的。
    這幅壁畫作成之後,若無意外,將會留存在此,長伴那人。
    而這座宮殿的主人,她的阿耶,這位當今聖人,他未必就有這個資格和畫中人朝夕相對,日夜相隨。
    她怕她的阿娘也未必願意。
    但這是她的母親,時常入夢的人。除非她不愛,沒有感情,否則在繪她眉、目、鼻、唇、發絲,乃至衣衫上的一道褶痕之時,怎可能做得到將自己完全地剝離出來。
    絮雨控製不住自己,在開始後,全部雜念消散,全神地撲在了畫上。
    在這用青黛朱丹雌黃紫金構造的無邊世界裏,她的阿娘化身成為無上清靈元君瑤池金母,天地之間唯一且尊貴無上的統禦群仙的女神之首。她居住在昆侖瑤境之中,在那裏,仙木通天,靈芝如扇,瓊台玉樓,終日雲霧縹緲。金龍為她拉駕,彩鳳作她翬扇,她的足下俯伏萬年靈龜,她的周圍群仙侍簇。她的麵容聖潔而美麗,目蘊藏著溫柔和大智。她有一張如菱的丹唇,唇角微微上翹,顯露慈悲而神秘的微笑。她不死不滅,無所無能。她繁衍萬物,掌管陰陽、揚善罰惡。人世間的一切生和死,永恒和短暫,光明和黑暗,日月和星辰,亦莫不由她。
    這是一個沒有陰謀沒有殺戮更沒有背叛和辜負的夢幻的完美世界,屬於阿娘的永生的世界。
    第七天的深夜,在絮雨點完最後一筆畫中人睛瞳裏的光後,和壁畫中的阿娘久久地對望,慢慢地,她撂了筆,爬下畫梯,若已耗盡全身氣力,慢慢躺在西王母那被天風吹得湧動翻飛的華美裙裾之下,在她溫柔俯視的注目下,以手背靜靜掩目,躺了許久,自地上爬起身。
    留此值夜聽侍的幾名宮監遠遠靠站在殿角裏,耷頭垂頸地在打盹,一人忽然驚醒,抬頭茫然尋望,發現畫師已去,西壁之上,西王母圖成。
    絮雨此時心潮依舊起伏難平。她走出西殿,沒有回往她在宮中那臨時的住處。楊在恩為方便她隨時作畫,給她極大的自由,令她得以在深宮的這個寂夜裏行走,隱身在暗角和宮門後的宿衛也未加以阻攔。便如此,她一個人經過連綿的重重殿宇,道道回廊和宮垣,在夢的指引之下,終於來到了那一片她曾在夢境中迷失過無數回的花林液池畔。
    木林春盡花落,溝水無聲地流,不見夢中那片朦朧的春月,更無麗人半分蹤影。這處位於宮苑西北的隅角,應是多年未再有人來此賞景了,荒草萋萋,漆黑無光。風吹過,那突兀在深藍夜空中的森拱的樹梢搖晃,密枝簌簌作聲,似有無數魑魅鬼怪將要從後撲出噬人。
    殘月黯淡,水麵漆黑,如若無邊的一片地獄黑水。
    絮雨的身影在這深夜的宮角荒林池邊留駐盤桓,周身漸漸寒涼。
    耳邊隱隱傳來更的宮漏之聲。她慢慢轉身,循原路踏過荒草回往紫雲宮,欲收拾畫具回住寢屋。在走到通往西殿的一扇角門旁時,步足停住了。
    皇帝不知何時到來,背對著她,立在前半夜她方繪完的那一麵壁畫前。楊在恩領著宮監,遠遠垂手立在一旁。
    這是多日來,絮雨再一次見到她這位皇帝阿耶的麵。
    此前的數日裏,她在此作畫,他從未再露臉過。
    絮雨不敢再入,悄然駐步在角門後,望著殿中那道背影。
    壁畫牆的左右和前方,用來照明的巨燭日夜不熄,曜曜而燃。在煊亮的明光中,皇帝微微仰首,雖看不到他此刻的麵容,但也能知,他正在望著壁上那若乘著天風向他走下的神女,雙足釘連地上,背影凝然,一動不動。
    不知過去多久,殿門口疾步走進一名麵帶焦慮的宮監,左右張望,似有事要報。
    此時,皇帝邁步走向他對麵的那一幅壁畫。他停在了絮雨方臥過的壁下,抬起一臂,伸出手,緩緩地朝向前方,若要撫觸牆上那神女的裙裾一角。
    楊在恩雙目射向那正入內的宮監,手指飛快比到嘴邊。那宮監噤聲停步。他隨即輕悄走去,在低語數聲之後,示意宮監退出,回頭,望向那道背影,輕輕地走了過去,無聲停於近畔。
    皇帝伸出去的手,終究還是沒能觸牆。
    在距那一片以金粉敷繪的彩裙隻剩一絲絲的距離時,那手停在了半空。若有一麵無形之牆,擋在前方。
    片刻後,皇帝緩緩地放下了手,於壁前繼續凝立。
    “人還沒走?”忽然,皇帝低聲地問。
    “是。康王與馮貞平還沒走,仍跪在正殿外的階下。方才說……說馮貞平暈了過去。”楊在恩急忙上去幾步,小心地道。
    韓克讓主導的畫舫一案已上報結果。經查,疑是工坊下的一名梓人為報複上司苛待,在造船時做了手腳,將船底一片船板的榫卯提前割裂,隻以糯膠粘合。如此,當船行至湖心,浪打之下,米膠溶脫,船底破裂,從而釀成那一日的慘劇。
    那名梓人於案發日便服毒自盡。太子禦下不嚴,少不了一個失察之罪。連日來,柳後、柳策業、陳思達等人,皆在為太子求情。等關滿一個月的禁閉,事情也就差不多了。
    而馮貞平這邊,今日一早便領著大病未愈的康王入宮求見。康王痛哭流涕,為當日沒能帶走二郡主而痛悔不已。馮貞平忍著喪子之痛,連喪事都不及操辦,代康王告罪。前些日見不到皇帝的麵,今日一早起,他跪到此刻,終因體力不支,暈厥過去。
    “何來之罪!明早叫他們自己商議,看封甚合適,追封馮家兒子一個爵位,把喪事辦了。”
    “就這樣罷。再不走,把人都趕出宮。朕乏了,伺候就寢。”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平淡而疲乏。
    楊在恩應是,旋即疾步往外走去。
    皇帝也轉身,往精舍返去。走出去幾步路,忽然,身體微晃,若感暈眩,接著,再走幾步,便無聲無息地彎腰下去,慢慢地,人歪倒在地。
    “陛下!”
    楊在恩聽到身後異動,轉頭望見,大驚奔回,一邊扶住皇帝,一邊喊人。
    殿內人立刻亂作一團。有人飛奔去往精舍,很快,啞監托著一隻丹丸盤慌慌張張地趕到。
    此時楊在恩已和幾名健壯宮監一道,將皇帝抬送入那日絮雨曾觀畫的小閣內,小心地臥放在坐床上。
    皇帝眉頭緊皺,麵色蠟黃,額上有冷汗滾滾而出。日常服侍用藥的啞監拈出一粒丹丸,楊在恩將皇帝身體稍稍扶高,往他腰背之後塞入靠墊,接著接過宮監遞上的溫水,正要送上去,好叫皇帝和水服藥,跟到小閣門外的絮雨再忍不住,衝進去,將啞監手中的那一顆丹丸奪走。
    楊在恩和眾宮監見狀驚呆,紛紛轉頭,睜大眼睛看著她。
    “不能再吃了!”
    “去叫太醫!”
    宮監們這才反應過來,麵麵相覷,一動不動,仿佛不知該如何應對如此前所未有的場麵。
    此時,靠臥在坐床上的皇帝突然發出一道狀若壓抑著的含含糊糊的呻|吟之聲,隨即緩緩睜目,吃力地將目光聚盯在這突然現身的畫師身上。
    絮雨已是不可能退回。她咬緊牙關,將自己方才奪來的丹丸緊緊地捏在掌中,捏得軟爛,人跪在了床前,忍著就要湧出的熱淚,深深地垂首下去。
    “始皇尋仙,漢武求神,誰又曾修成正果得到永生?身體苦痛,當尋太醫用藥!”
    小閣內的宮監聞言,驚恐萬分。
    楊在恩從起初的錯愕裏醒神後,目光隻不停地在皇帝和跪地的絮雨之間轉來轉去,仿佛含帶幾分他平日不敢提及的希冀,並未上前強行阻攔。
    然而此刻,當聽到她說出了這樣的話,他也因了極大的驚駭而徹底變了臉色。
    他慌亂地看了眼床上那眼目半睜半閉似的皇帝,尖著嗓子叱道:“大膽!掌嘴!快出去!”
    他一邊說,一邊叫人將她拖出去。
    她近旁的兩名宮監回神,慌忙上來,要左右架著她拖走人。
    絮雨指著閣外那壁畫的方向道:“昭德皇後如今若還在的話,她絕不會坐視陛下諱疾忌醫,沉迷丹藥。”
    眾人瑟瑟發抖了起來。皇帝看著他床前的這畫師,麵容露出幾分怪異的表情,似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忽然,整個人若被一陣新湧出的痛苦給緊緊地攫住,一口氣喘不上來,頹然又閉上了眼。
    “還等什麽?還不去叫太醫!”
    絮雨扭頭衝著楊在恩喊。
    楊在恩看了看皇帝,沒反應。
    請太醫本也是他向來的想法,隻是皇帝此前不曾發話,他何敢抗命,沒想到今夜竟會出現如此轉機。此時他也顧不上這是皇帝默許還是皇帝乏力而無法出聲反對。
    他擦一把額頭的冷汗,衝著一個宮監道:“快去傳太醫!快!”
    宮監得話便飛奔而出。
    很快,太醫署內值夜的兩名太醫聞訊趕至,以金針為皇帝止痛,又促其昏睡。隨後,在楊在恩的指揮下,許多人用一架軟輦將皇帝抬送回精舍。再連夜派人出宮,召齊已數月沒能見到皇帝之麵的其餘太醫,一並入宮會診,研究下藥。
    下半夜,宮漏響過四更。
    西殿變得空蕩蕩,所有人都走了,剩絮雨一人,若被遺忘。
    精舍內不得傳召,她是進不去的。
    也沒有那個必要了。
    她終於也離開了這個地方,心神恍惚地回到她此前在神樞宮後的住處。
    她沒有點燈,和衣坐在黑暗之中,膝上放著她扭握在一處的仍汗濕手心的雙手,等待天明。
    忽然此時,耳中響起輕輕叩門之聲。
    她的心跳了一下。頓了一頓,起身,拖著沉重的雙腿,走過去,慢慢打開了門。
    門外立著一道年輕男子的暗影。
    是裴蕭元。
    他今夜宿衛宮中。
    “隨我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趙中芳應該就在那裏。”
    他稍稍靠近些絮雨,俯首耳語般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