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天空陰霾密布風冷得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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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陰霾密布,風冷得刺骨,長安人盼的今歲第一場瑞雪遲遲不至,但這天氣,也足夠凍得走在街道上的路人縮脖跺腳,恨不能將全部冬衣都搬出來裹身禦寒了。
    在西市漕河邊的一處碼頭上,顧十二領著幾十壯漢,正忙著將主家剛運到的十幾船木材運送上岸,堆到倉庫裏去。
    郭果兒今天也在。
    他所在的陸吾司,本就是為聖人萬壽而設的一個臨時衙門,而今萬壽取消,裴蕭元又有事上身,衙署名存實亡,李誨近日也不大出來了,更不方便這個時候繼續尋裴蕭元習藝,無須他侍伴,他便回了這裏。
    眾人心裏都憋著一股也不知哪裏來的悶氣,做事當做發泄,抬著比人腰還粗的伐自深山的老木,健步如飛,很快,個個都出一身熱汗。有人幹脆效仿顧十二,將上衣脫了個精光,打著赤膊幹活。
    顧十二停下喝了口水,看見郭果兒亦是一頭熱汗,又不肯像別人那樣脫衣,便叫他過來休息。郭果兒搖頭說不累,顧十二作罷,扭頭衝著眾人喊:“都加把勁!早些把活幹完!晚上我請客,全都吃酒去!”
    眾人隱隱知他和個寡婦相好了很久,隻是瞞得很緊,不知到底是哪裏的寡婦,聞言,轟然道謝,當中也有人壯著膽子玩笑,問他何時做新郎官,請吃的是否是喜酒。顧十二雙目一瞪,將碗裏喝剩的水潑向那取笑之人,對方躲避不及,被潑了個滿頭滿臉,狼狽不堪,周圍人大笑,氣氛一下便活絡了起來。
    “你和寧王府的那個小郎君不是經常一起嗎?近來可有什麽關於裴郎君和朝廷的消息?”顧十二想起昨日去尋裴蕭元的情景,心裏終究還是有些不放心,低聲又問了聲郭果兒。
    郭果兒沉默搖頭,顧十二隻好作罷。忽然這時,前方起了一陣騷動,一隊佩有禁軍符圖的全副武裝的人馬沿著河岸,正朝這邊疾馳而來,個個凶神惡煞的模樣,看起來,似在執行任務。
    街上的行人和商旅怕被衝撞到了無處可以講理,紛紛躲避,原本熱鬧又秩序井然的街道一下變得雞飛狗跳。
    顧十二認得這領隊,名叫蔣照,是北衙禁軍將軍盧景臣的副手。盧景臣來曆不用多說,是與韓克讓幾乎相當的一個人物了,這蔣照平常便仗著身份趾高氣昂,頗瞧不起人。
    顧十二見此情狀,心裏雖是有所不滿,隻也知如今非常時期,對方又確實來頭不小,不是自己這種小人物能阻攔的,隻作不見,正要掉頭繼續自己的事,不想那蔣照停馬,朝著這邊望了一眼,接著,揚了一下手臂,那一隊幾十人的禁軍立刻下馬,朝著這邊疾奔而來,霎時將他團團圍在中央。
    “你便是顧十二?”蔣照騎馬來到近前,打量一眼,問。
    顧十二點頭應是。
    “抓起來!”蔣照冷冷說道。幾名靠前的禁軍便拿著鎖鏈,一擁而上。
    顧十二豈是輕易就範之人,拳打腳踢,幾下便將近身之人打倒。
    “為何抓我?可有衙門公文?”
    顧十二打倒人後, 揚聲發問。
    蔣照一怔, 又見他麵無懼色,心裏越發著惱,冷哼一聲:“盧將軍拿你,還要什麽公文?你自己犯事心裏不知?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此時,顧十二手下那一大撥人見狀,放下活,紛紛抽出各自方才因了幹活而收起的刀槍和棍棒,全部圍了上來,站在顧十二的身後。又早有人見狀不妙,去傳呼還在別處的兄弟。很快,越來越多的人從四麵八方趕到,還有正撐船行來的,一下便聚了至少百人,將碼頭圍了個水泄不通。
    百人對幾十人,雙方氣勢登時倒轉。
    蔣照今日前來拿人,又怎會將這些苦力腳漢看在眼裏?隻是沒想到對方一下竟能聚起這麽多人,萬一當真拒捕,打起來,自己這邊未必能占上風,倘叫他逃走,那更是不妙。
    他心中後悔輕敵,沒再多帶些人,麵上變得愈發疾言厲色:“好啊,這是想公然對抗朝廷?正好,趁著都在,今日便將你們這些平日禍害市井的為非作歹之徒一鍋端了,全部捉拿歸案,也算是為民除害!”
    他的話音落下,附近那些聚來看熱鬧的商人和坊民紛紛麵露不忿之色,低聲議論,碼頭周圍發出一陣雜亂的嗡嗡之聲。
    “你說誰潑皮?我們一幹兄弟,可都是在金吾衛裏記過名的武候!”顧十二身後一個性直之人不忿,出言反駁。
    蔣照譏笑:“今非昔比,都什麽時候了,還拿陸吾司來嚇人?你們的那位司丞,如今怕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你們還是自求多福吧!”
    眾人平日對裴蕭元極是尊崇,此刻聽他口出不敬之言,頓時全被激怒,一股腦地朝前湧上,大聲叱罵。蔣照又怎肯當眾失臉,急忙下令,指揮手下在馬前排隊:“盧將軍有令,膽敢拒捕者,格殺勿論!”
    “上弓!”
    隨他一聲令下,他帶來的幾十禁軍立刻在他麵前列作戰隊,弓弩手排在最前,迅速上弓,利箭對準了對麵之人,蓄勢待發。
    眾人一陣靜默,暫停不動。幾個顧十二的心腹——皆是亡命之徒,相互做了個眼色,走到顧十二身後耳語:“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們全都沒有家累,隨便去哪都行!等下全部衝上去,殺他們個措手不及,你便趁亂走,我們隨後再從小巷走,散去各地,過後碰頭!”
    倘若從前,遇上類似之事,顧十二自然如此照辦,且也輕車熟路。然而這回,他卻猶豫了起來。
    對方為何要拿自己,他心裏隱隱明了,知這回和從前不同,一走了之,未必頂用,反而連累更多之人。
    正躊躇不決,對麵蔣照目露戾色,抽出腰刀高舉過頭,一麵揮舞,一麵大吼:“顧十二!你再不受縛,休怪我下令放箭了!我數到三!”
    “一!”
    “二!”
    “三——”
    “住手!”
    就在周圍坊民驚恐地睜大眼目,弓弩手蓄勢待發,顧十二身後眾人色變激湧之時,伴著一陣馬蹄踏過埠頭石板路麵所發的雜聲,有人厲呼了一聲。
    接著,另一隊人馬便從長街的另頭穿街而來。發出的動靜頓時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蔣照亦扭頭看去,見對方是金吾衛,那騎馬領頭之人身著甲胄,麵容威嚴,竟是金吾大將軍韓克讓。
    蔣照在禁軍當中份位不低,且禁軍屬北衙,從來和金吾衛兩不相幹。然而韓克讓卻是三品大將軍,終究壓他一頭。他心裏雖有些不願,遲疑了下,還是下馬,朝韓克讓抱拳,行了個禮。
    “下官在此執行公務,不料韓大將軍到來。倘若阻擋了大將軍的路,下官先行讓道。”
    他說完,便命手下人收陣退到街旁,讓金吾衛過去。
    韓克讓卻不動,騎坐在馬上,巋然不動,目光掃了眼還全身緊繃的顧十二等人,指著道:“此人寄名陸吾司,隻半個金吾衛的人,但也算是我的部下了。犯事我自會處置。你們去吧,不必插手。”
    蔣照一愣,臉上勉強露出笑意,上前再次行禮,又道:“下官此行,乃奉盧大將軍之命。此人牽涉到一樁要案,下官拿不到人,回去如何交待?還請大將軍行個方便,勿為難下官。”
    韓克讓笑了笑:“不就是你上司的事嗎?回頭我和他打聲招呼就是了。”他說完,見蔣照還是不肯走,臉色驟然轉寒,冷冷道:“怎麽,莫非還要我給你立下字據不成?”
    韓克讓在皇帝身邊是何等人物,蔣照見他翻臉,怎還敢繼續抗命,隻好作罷,連說不敢,朝對麵作了一揖,道了聲收隊。禁軍弓弩手悉數遵命,他領著人馬悻悻而去。
    隨著這隊禁軍撤退,碼頭上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鬆懈了下來。圍觀的眾多坊民見狀,紛紛朝著韓克讓歡呼拜謝。顧十二也暗暗鬆了口氣。知無論如何,自己落到韓克讓的手裏,總比別的地方要好。
    他定了定神,大步走到韓克讓的馬前,朝他叩首道謝,隨即主動伸出雙手就縛,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和別的任何人都無關!大將軍綁我便是!我跟著大將軍走!”
    他口中如此說話,心裏卻已打定主意,就算是到了皇帝麵前,也一口咬定,是自己貪圖錢財幹下了那樁殺人之事,至於別的,什麽都不知道。又慶幸昨夜沒睬那寡婦的哄,將兩人相好的事過了明路。否則,這回就要連累到婦人了。
    韓克讓隻微微皺了皺眉,一句話也無,調轉馬頭,丟下愣怔在了原地的顧十二,徑自帶著人也去了。
    郭果兒夾在人群裏,將一切都收入眼中,漸漸露出幾分憂慮之色。在眾人為著慶幸而紛紛大笑之時,他慢慢後退,隨即擠出人群,轉身匆匆離去。
    這一天,一早,天方蒙蒙亮,絮雨便整裝完畢攜著畫具上了路。楊在恩帶著幾名服侍的閹人和宮娥,張敦義領著護衛,從夾城直接出了長安。
    她本想騎馬,路上速度快些。然而負責此事的趙中芳卻舍不得,說天冷風大,堅持為她安排馬車,她不肯,他便拖著殘腿下跪懇求。她拗不過老宮監,最後隻能坐上馬車,出發去往昭德皇後陵。
    出城之後,行過幾十裏地,接近山林,道路結冰,馬車走得愈發慢了起來。原本騎馬半天可到, 看這速度, 怕是大半天也未必能到了。
    車廂披覆厚重毛氈,內又燃著燒得極旺的火爐,絮雨整個人被淹沒在一張又厚又軟的裘毯裏,大約是昨夜又沒睡好的緣故,出發後沒多久,疲倦之感再次襲來,昏昏欲睡。
    她在朦朧裏不覺睡了過去,醒來也不知自己睡多久了,順口問了句,方知將近正午,路卻才隻走了差不多一半。
    “前頭一二裏地便設有帷鋪,等下便到。到了,公主稍事休息,用些飲食,再慢慢上路不遲。”車外,楊在恩應道。
    做了公主,便隻能照著公主的方式行事,否則,身邊之人無所適從。
    絮雨漫應一聲,任由馬車帶著到了休息的地方。下來,進到一頂設在路旁的暖帳內。奴子們奉上飲食,雖也精美如同身處皇宮,然而她卻半點胃口也無,強行吃了幾口,甚至生出反胃之感,便作罷,休息了片刻,上馬車繼續前行,竟又睡了過去。
    當再次醒來,被告知將近黃昏,快要到陵寢了。
    她一點兒也不想動,整個人懶洋洋地蜷臥在裘毯之中,盯著車廂角落裏懸著的隨了馬車前行而微微晃動的一隻香囊,思緒漸漸飄忽,眼前又出現了昨夜的種種之事。
    她和那人之間的裂痕,終於還是無可避免地露了端倪,顯出了它原本該有的樣子。
    經過昨夜,他或許也猜到她知道了什麽,就好像她明白他知道了什麽一樣,所以,才會在她出言讓他離開之後,掉頭去了。
    留下,確實已是沒有意義了。便似她要求他給予的那個親吻。除了心照不宣的尷尬,再尋不到半點在這之前的怦然心動和甜蜜之感了。
    絮雨微微皺眉,閉了目,在裘毯裏翻了個身,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入了一隻柔軟的枕裏。
    忽然,她覺得哪裏好像不對勁。
    她知道了一個秘密,不願回永寧宅,也不敢回到皇帝的麵前,但是,皇帝還是知道了。他親自連夜接她,然後,毫無預警地,忽然安排了一件她無法拒絕的事,將她送出長安,叫她過幾天後再回去……
    好像哪裏出了點問題。
    這段時間以來,阿耶所有關於朝政的事,在她這裏都是透明的。
    然而,他派密探一直在查韋居仁的下落,此事卻將她瞞得死死。
    倘若不是因為偶然,她在果園坊內無意遇到顧十二去尋他,她是半點也不知曉,竟還有這樣一件事。
    一種不詳的預兆之感朝她襲了過來。
    絮雨慢慢睜眼,坐了起來,低頭沉思之際,忽然,她聽到馬車後麵的方向起了一陣輕微的雜聲,仿佛是有人上來,卻被擋在後麵,不容接近。
    “出什麽事了?”起初她以為是附近路過的獵戶或者山民,便問跟在車外的楊在恩。
    “我們慢,有人也走這條路的話,讓他們先過,不要阻擋!”她吩咐道。
    楊在恩哎哎地應是。
    “姑姑——”
    仿佛有一道隱隱的呼喚之聲響起,還沒發完,又戛然而止。
    這聲音……李誨?
    馬車還在前行,絮雨一把推開車窗,探頭望了出去。
    在漸重的暮色裏,遠遠地,她看見張敦義帶著幾名侍衛停在後麵,竟橫馬截道,強行攔了兩匹從後而上的馬。馬上的兩人,皆是少年。
    一個是郭果兒,另個果然是李誨!
    郭果兒不敢抗拒過甚,已被幾個侍衛架在路邊,口裏堵了東西,無法發聲。李誨欲強行破路。然而,他的騎射功夫雖也日漸長進,但遇到金吾衛裏身手數一數二的張敦義,如何能夠抵擋。被一刀壓在馬背之上,人便難以動彈,接著,口也被緊緊堵塞了起來。
    他正在徒勞掙紮,臉憋得通紅,忽然看見前方原本隨著馬車漸漸遠去的絮雨露出了臉,奮力一個挺身,一口咬住張敦義的手,張敦義吃痛,竟叫他掙脫了出來,大喊一聲姑姑。
    畢竟是寧王府的長孫,張敦義也不敢真的下狠手,急忙再次撲上,又將他的臉牢牢地撲壓在了馬背之上。
    “住口!陛下有令,不許驚擾公主!”他低聲叱令。
    然而已是遲了。絮雨早命馬車停下。楊在恩百般推脫,隻勸她繼續前行,快去休息。絮雨便自己下車,快步走了回來。楊在恩頓了下腳,慌忙從車廂裏取了件大氅,捧著追了上來。
    “放開他們!”她下令。
    張敦義慢慢鬆開了手。幾個侍衛也隻好撒開了郭果兒。
    李誨一得自由,人便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衝到了絮雨的麵前,嚷道:“姑姑,不好了!”
    郭果兒此時也快步走來,不待絮雨發問,將上午在西市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他跑來找我,和我說了事。我便去找師傅,找遍各處,也不見他人。”
    他頭發被風吹得炸毛,麵頰更被風刀打得通紅,卻是全然不顧,神色焦急無比。
    “這些時日,宮裏出了那麽多事,我便聽阿娘的,外頭少去,也不去煩師傅了。這回我怕師傅要出事,打聽到姑姑你出城,就追了上來!沒有姑姑不成!姑姑你快回去看看吧!”
    沒等到李誨說完,絮雨的心跳便加快了幾分。
    她片刻前的那種預感,竟然得到了證實!顧不得細想,她立刻轉向張敦義,命他給自己牽匹馬來,掉頭回去。張敦義卻不動。
    她蹙眉,也不去和他多說了,自己走向一匹停在路邊的駿馬,命侍衛下來。楊在恩一邊追著讓她添衣,一邊苦苦哀求她不要回去。絮雨哪聽這些,待那侍衛惶恐下馬,攥住了馬韁,待要翻身上去,此時,隻見張敦義一個箭步上來,喚人列隊,擋在她的身前,堵住了回去的道。
    “卑職奉命務必要將公主送到皇後陵寢。請公主回馬車,繼續上路。”
    他下跪說道,語氣恭敬,然而顯然,舉動卻半分也是不讓。
    她出來將近一天了,不知已發生了什麽,本就焦急無比,見狀大怒,從近旁一名侍衛的腰上一把抽出佩刀,指著張敦義道:“你讓不讓?再不讓,信不信我殺了你?”
    張敦義恭敬叩首:“皇命難違。公主可以殺我。但是,除非公主將我和所有侍從全部殺於此地,否則,隻要有一個人還在,便需將公主送往該去之地。”
    他說完,從地上起了身。“來人!護送公主上馬車!”
    車夫早將馬車退趕了回來,打開車門,躬身等待她上去。
    絮雨盯著張敦義的眼。他垂了眼,不敢和她對望,然而腳步依然半點也不肯讓。
    絮雨緩緩舉刀。
    隨了麵前一道突然爍動的刀光,張敦義閉了閉目。然而,刀鋒卻未落到他的身上。
    他睜眼,看見公主左臂的雪白皓腕之上,已是劃出了一道深深的破口。
    殷紅的血,迅速地沿著她腕上的傷口流淌而出,洇染了衣袖,又不停地淌落在地,狀若雨點。
    “姑姑!”
    “公主!”
    在場的所有人,誰都沒有料到她竟會如此行事,紛紛驚呼出聲。張敦義反應最快,驚駭萬分,上前便要奪刀。
    絮雨後退了一步,這一次,已是將刀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
    “我知你奉命行事,我不殺你。但你若敢再攔我一下,我便割頸於此。我說到,便會做到。”
    她望著對麵的侍從,語氣是決然的平靜。
    張敦義仍是未從方才的巨大驚駭中回神。他的視線從她那正在不停流血的傷臂上掠過,慢慢地,沉默地低下了頭。
    李誨衝上,用力從自己內穿的衩衣上撕下一道白絹,一圈圈使勁地為她裹紮手腕。
    絮雨棄了刀,一言不發,上馬轉頭便朝長安疾馳而去。
    天早已黑了下來。
    裴蕭元仍獨自坐在渭河之畔,他曾於大婚前夜祭祀遇刺的那個地方。他的身影如同坐化,和夜色融為了一體。
    在他的足前,剛翻騰而過的一朵浪花的流經之地,蒼莽之水將要抵達的遠方,便是河東,他父親的埋骨之地。
    是在他小的時候,他要去到皇宮丹鳳門前為父親和八百英烈鳴冤求告的那個前夜,他被他的母親,帶到了這裏。
    她微笑著和他說,將來,無論什麽時候,也無論是什麽事,倘若他想告訴他們,隻要他對著這條流水,心所有想,故鄉的魂靈,便一定能夠感知。
    所以今日,他又一次地來到了這裏,這條永不絕息的河流的水畔,如此坐了許久,從白天都日暮,從天黑到深夜。
    一片冷羽似的異物,飄飄蕩蕩地被水邊的風吹著,從天而降,最後如柳絮般,輕沾在了他的眉頭之上。
    天空飄起了小小的雪。
    長安人盼了已有些時候的今歲冬雪,終於,在這一夜,無聲無息地降臨到了大地。
    裴蕭元從遠方收目,看著片片白色的雪絨隨風吹到水麵上,如跌入一隻張自地麵的黑色巨嘴,迅速消失,無影無蹤。
    他也該去了。
    因為,這便是他入長安的初衷。
    他從水邊起了身,上了馬背,舉起酒嚢,飲著囊中最後一口冰冷的酒,在這一片微茫的初雪之中,催馬,向著前方的那座城池而去。
    倘若初衷是可以權衡背叛的,那麽,世上還有什麽真正值得人去景仰?
    倘若這樣,便能叫他輕易換得全部所想,一個令人如飲甘醴、如一頭撞入極樂的世界,他這一生,都將無法得到真正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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