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初春荒野裏依舊冰雪沃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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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荒野裏依舊冰雪沃沃,但從遠方雪峰間吹來的風,已漸漸褪去刀劍般嚴酷的割膚之寒。積凍了一個嚴冬的大地正悄然等待鬆軟,以迎接又一回隱雷與驚蟄的到來。
    黃沙戍的圍牆之外,在廣袤的野地裏,駐紮了密密麻麻數之不盡的氈帳,夜風刮過,狼幟獵獵起舞。
    令狐恭主河西多年,除軍事之外,也經營邊軍屯田要務。此戍本是一處因屯田而慢慢形成的軍鎮,內中有一糧草庫。去年底在南北兩麵受壓,最為艱難的時刻,出於集中兵力的戰略目的,決定放棄部分偏遠之地,以應對可能到來的最壞的可能。此地也在其中。
    照計劃,是將全部糧草搬空再撤。但不料,阿史那南下的速度遠超預想,隻搬了一半,兵馬便已抵達。守將在撤退前,放火焚燒糧庫。天不作美,下了一場雹雪,火勢自滅。便如此,剩半庫的糧草連同戍城,落入了阿史那之手。
    他在占領此地之後,或是為了休養兵馬,終於暫停,沒再繼續用兵,下令就地駐紮休整。
    今夜,戍城裏的一間闊屋之中,火杖灼灼,熱意逼人,承平正與帳下一群將領狂歡作樂。在陣陣撲鼻的烤肉和酒香裏,袒露著大片雪白胸脯和肚皮的西域美貌舞姬們踏著激狂鼓點,在場中舞蹈助興。不絕的狂呼和大笑聲裏,喝得興起衣衫不整的承平忽然翻身下了坐榻,邁著踉蹌步伐,朝著近旁座中的一個官員走去。
    那官員作聖朝人的打扮,與周圍那些此刻正都興致勃勃盯著場中舞女們看的眾人不同,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格格不入。
    “怎麽,這酒不合右相口味?我瞧你今晚就沒喝幾口。”
    承平舉起手中持的一壺馬奶葡萄酒,自己仰頭,對著壺口灌了幾下,任酒液潺潺順著脖頸流下,隨即咣地一聲,將酒壺頓在那人麵前的案上,另手順勢搭落他肩,笑吟吟地問。
    這官員便是崔道嗣。
    他此前出使北上,曆經艱辛,好不容易抵達,快要和令狐恭匯合之時,一場風雪,過後,完全迷失方向,隻好憑感覺前行,等發現方向不對,隊伍已入狼庭。當時身邊人逃的逃,散的散,隻剩十來個親信了,又缺衣少食,掉頭便是死路,無奈之下,硬著頭皮去找距離最近的一個酋王。那酋王當時本已投靠承平。他到後,憑著姓氏和滿腹經,在王帳裏引經據典,許之以利,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竟將對方勸得心悅誠服,當場便決定帶著族人和兵馬遷帳,投效聖朝。
    就在他高高興興領著人馬掉頭回往河西之時,沒想到,遭遇承平兵馬伏擊,逃脫不及,當場成了俘虜。
    這是差不多一年前的舊事了。
    被俘之後,承平便逼他擔任右相,否則便要殺他。刀斧之下,崔道嗣隻得答應下來,就這樣搖身一變成了右相,做起各種製定旨敕起草表章的事。
    他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不但保住了命,竟混得還算不錯,王庭裏人人都知他是聖朝來的高姓名臣,大汗帳中的得力之人,碰見了,不敢不敬。然而承平野心之大,又何止做到可汗,在他後方穩固之後,便發兵南下,將崔道嗣也帶在了軍中。
    似這等場合,往常他能拒則拒,實在拒不了,捏著鼻子過來枯坐,勉強應對罷了,又豈肯自降身份,真的和這些蠻夷同樂。
    今夜更是如此。
    令狐恭背腹受敵收縮兵力。他更早就聽說,外甥突入西蕃境內遭遇暴風雪被困在大徹城中的事。算起來,至今已有兩三個月了,也不知他那邊境況到底如何,內心焦躁如同貓抓,連虛與委蛇的心情也沒了,然而見承平臉上雖然帶笑,那一雙斜睨過來的充血醉眼裏卻爍著幽光,也不知他到底在想甚,知他凶殘,什麽事都做得出,怕掃了他興翻臉,隻得道:“大汗說的這是甚話?今日體感有些不適,故不敢盡興,大王若覺不可,我這就喝!”說完端起自己酒樽便喝,喝得太急,竟嗆住,咳嗽了起來,形貌頗是狼狽。
    承平哈哈狂笑,笑得眼淚都似出來,又親自替他拍背,等他止了咳,將他酒樽奪走,扔開道:“我還以為是崔公瞧不起,不願與我等禽獸狄夷同樂。既身體不適,那便不必勉強,好好保重。待將來打下長安,多得是要勞煩崔公的地方!”
    敘話聲將宴中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眾人止樂,紛紛看來。崔道嗣一頓,隨即滿臉堆笑,打著哈哈附和。
    “崔公既乏,那便去歇息。這些美人,你看中哪個,挑去便去。放心,此處沒你家中那個王姓刁婦盯著,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承平又指場中舞姬笑道。
    “不敢不敢!老朽年邁體衰,不像大汗龍精虎壯,此前已受過帳中之人,心滿意足,再多便消受不起了,大汗自己留著便是!”崔道嗣趕忙擺手推辭。
    周圍人哄堂大笑,紛紛起哄,正此時,外麵疾步進來一名百戶,下跪高聲稟道:“啟稟大汗,方收到消息。裴蕭元已從大徹城脫困,此刻應當已經和令狐恭匯合了!”
    正在大笑的承平安靜了下去,微垂眼眸,麵皮不動,瞧不出是什麽神色。樂師和舞女跟著便停了下來。
    “他是如何脫困的?”
    片刻後,承平慢慢回首,發問。
    那百戶便將此前派人潛入西蕃刺探得來的消息一一稟上,講裴蕭元當夜帶領不足千人出城,橫突西蕃軍營,目的竟然不是脫困,而是要將人引入峽穀後,以火雷引發頭頂的萬丈雪崩,與追兵同葬穀底。此舉,致李猛驚恐嚇退,隨後,鬆城方向進攻中都的消息也傳到,西蕃軍連夜撤退,圍城得解。
    那百戶講完,承平眼底掠過一抹五味雜陳難以言述的複雜神色,似震動,似敬佩,似鬆了口氣,又似是失望。半晌,他一動不動,如若入定。
    “蒼天有眼!神虎大將軍有靈!昔年八百英靈護佑!”
    就在全場鴉雀無聲,因這消息一時還反應不過來時,突然,崔道嗣從坐席上猛地站起來,狂喜地用力頓腳,又仰天哈哈大笑,笑聲極是舒暢,一消此前鬱悶,接著他又肅然整衣,朝長安方向下拜,鄭重叩首,等從地上爬起,才發覺堂中之人皆冷眼側目,一愣,方醒悟自己方才失態,慌忙朝著承平作揖,訕訕解釋:“二郎君是我親外甥……他脫困,我難免多歡喜了幾分……”
    承平冷冷收回目光,自顧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再次大笑,轉向周圍眾人道:“都愣著作甚?飲酒!今夜不醉不散!”
    眾人見他依然興致勃勃,自然無不尊言,很快,鼓點再起,舞姬踏鼓繼續起舞,筵席裏又傳出陣陣呼笑之聲。
    崔道嗣籲了口氣,暗道好險,再坐片刻,朝承平行禮,稱自己不勝酒力。承平也不留他,隨意拂了拂手,自顧繼續飲酒,崔道嗣正待退下,這時,外麵又有人飛奔入內,手中高托一隻不過指長的小竹筒,跪報說,方才城門口飛停來一隻青隼,有人認出是他從前養的那隻,在它腳上發現此筒,解下後,本想將青隼也一並捉住,卻被它飛走了。
    全場再次安靜了下來,崔道嗣也停了步,轉頭看著,隻見承平麵色變了數下。侍從將信筒轉上。他接過,用匕首挑開封印,旋開,從裏麵倒出一枚卷起的紙條,展開看了一眼,定了片刻,唇角輕輕勾了一勾,慢慢地,在掌心裏,將那紙條捏成了團,又隨手丟在了地上。
    “都看我作甚?”他抬起頭,若無其事笑道,“繼續!”
    他話音落下,筵席裏再次熱鬧起來。
    崔道嗣從地上的那個紙團上收回目光,低頭也退了出去。
    夜漸深,筵席裏許多人已然醉酒,開始摟著得賜的舞姬辭拜承平,相繼離去,承平無不應允,自己胡亂趴臥在了榻上,若也醉睡而去。
    這時,施咄從外疾步入內,走到承平榻前,低聲說道:“李猛連夜趕到,求見大汗,人此刻就在外頭。”
    承平眼皮微微動了一下:“他來何事?”
    “光明城一帶此前駐有北上的西蕃主力,約十餘萬人馬。近日河西軍應是受大徹解圍鼓舞,奪回此前被西蕃占的幾處戍點,有河西大軍正也往光明城開去,應是大戰在即。他連夜趕來,想必和此事有關。”
    承平慢慢睜眼,翻身而坐,淡淡道:“今夜當真熱鬧,全湊一起來了。人既到,那就叫進來,看看說些什麽。”
    很快,李猛大步而入,朝著承平行禮。承平笑道:“上回在我這裏吃了個虧,你家主人莫非是懷恨在心,故此次特意派你來討債?”
    李猛恭然道:“大汗言重。陛下豈是如此計較之人。人人皆有不足以為外人所道的難處,無論大汗從前如何,都是過去的事了。陛下此番派我前來,是表達心願,再與大汗合作。”
    “哦,如何個合作法?”承平目光微動,問道。
    “西蕃軍很快應便會與河西軍大戰於光明城一帶,陛下希望到時,大汗能對河西同時發起進攻。你放心,隻要戰事順利,朝中自有人主事,陛下成事,則從前允諾一概作數。另外,也想向大汗借些糧草,以度目下難關。新的糧道即將開通,一旦開了,雙倍償還。另外,為表誠意,先行獻上黃金珠寶五箱,美人十名,請大汗笑納。”
    他說完,門外一隊隨從抬了五口沉重木箱入內,放在地上,又有十位美人跟進。美人身纏綾羅,皆為絕色,打開箱蓋,霎時珠光映目,寶氣四射,人麵和寶輝兩相映照,試問,世上誰人能不動心?
    承平走到箱前,隨手抓了一把,看著金玉和珍珠自指縫裏如雨般落下,一笑:“李延這回倒是下了幾分本錢,不再隻是一句空頭話了。隻是,倘我答應下來,這次也真的助他成事,他就不擔心養虎為患,日後引狼入室,叫他李家天下難安?”
    李猛道:“天下熙攘往來,不過一個利字,總是能尋到合適的解決法子,能叫天下安定,大汗也會滿意。退一萬步說,若真有那樣一日,不可收拾,則說明大汗才是這天下的真命天子,他讓位退賢,也無不可。”
    “好一個也無不可!你家主人當真是胸襟寬闊!”承平哈哈大笑,笑完,沉吟片刻,慢慢道:“我考慮一番,明早答複。”
    李猛目露微微喜色:“無妨!多謝大汗——”
    他話音未落,方才並未走遠,得知動靜不對又回來的崔道嗣再也忍不住,自門外大步而入,朝著承平道:“大汗!千萬不可聽信此人之言!似李延這等亂臣,不過是跳梁小醜,蠅營狗苟,最多猖狂一時,怎可能奸計得逞?如今他說得再好聽,也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況且,他許你如此好處,不知又許那何利陀為何!指不定到時候就等著你二人相爭,他漁翁得利!大汗萬萬不可上當!反觀裴家二郎,陷入如此絕境,竟也能安然脫困,這不是吉人天相,得上蒼相助,又是什麽?你在長安也曾居留多時,聖人英明神武,公主深明大義,極得人心,你不是不知,今非昔比,長安不是那麽好拿的!大汗你與二郎又是好友,你這就休兵止戈,我願當個中間人,回朝替你轉圜。你放心,朝廷一向懷德施仁,隻要你真心悔悟,過往如何,一筆勾銷,朝廷絕不至於降罪——”
    李猛神色極是陰沉,突然拔刀,朝崔道嗣當胸刺去,怒道:“你竟敢挑撥離間,大放厥詞!我這就先替大汗殺了你!”
    崔道嗣眼睜睜看著那刀光朝著自己掠來,唬得不輕,躲又躲不開,正閉目待死,幸而此時,麵門一陣風過,耳邊響起“鐺”的一道兵器相格之聲,睜開眼,見施咄拔刀,替他擋了李猛的刀。
    “放肆!”施咄道,“他如今是我王帳之人,便是要殺,也輪不到你!”
    李猛一怔,隨即收刀,垂頭請罪。
    承平轉向崔道嗣,冷冷道:“你不是走了嗎?怎又回來了?我可不是你那好外甥,聽你囉嗦。你再多說一句,我便割了你舌!”
    崔道嗣口唇一涼,登時閉口,頓了一頓,又連聲賠罪,說自己方才喝多了酒,胡言亂語,不知所雲。
    “大汗要是不怪……我,我這就真去休息了……”他陪著笑,小心地道。
    承平蹙了蹙眉。崔道嗣知是許可,忙轉身退出,到了門外,擦去額頭冷汗,定了定還在砰砰亂跳的心,略略偷看一眼身後,便匆忙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承平賜他的那個年輕侍妾自然也是狼庭女子,既作侍奉,也為監視。但女子性情柔順,又仰慕他的來曆和識風度,更感激他體貼相待,房中不像別的男子那樣粗暴,遂死心塌地,一心相從,平常從不向人報告他的異常之舉。
    人非草木,處這麽久,崔道嗣也不忍下狠手,等到半夜,待女人被他哄睡著,拿東西塞了她嘴,再用繩子綁住,狠下心腸不看她驚醒後流淚懇求的傷心模樣,改扮作狼庭之人,溜出門,在一個百戶的帶領下,繞開巡邏的崗哨,悄然來到了戍城的一扇偏門之外。
    他此行北上,本帶了數百人馬,一番折騰,如今隻剩十來個了。得到消息,都已等在這裏。
    他早就謀劃逃走,一直在物色合適的相幫之人,幾個月前,終於叫他遇到一個從前認識裴蕭元的百戶長,憑著口才搖鼓唇舌,說動對方,答應協助並護送自己逃走,去投奔他的外甥。本就打算近日擇時行動,今夜發生了如此多的事,那用青隼傳信之人,承平能瞞別人,怎逃得過他的觀察,斷定十有,應當就是外甥裴蕭元的信。然而從承平反應來看,顯然,他是要和聖朝為敵到底了。更不用說,加上李猛到來。
    今夜再不逃回去,接下來兩軍真若交戰,自己會成外甥掣肘不說,更怕河西軍防備不全,到時再次腹背受敵。
    崔道嗣目光掃了眼隨從,正待上馬出逃,突然目光一定,又看了一圈眾人,不禁後腦發涼,不詳之感驟然湧上心頭。
    “小郎君呢?”
    他問道。
    月前,家主在狼庭裏遇到一個流浪“少年”,帶了回來,等洗幹淨臉,眾人認出來人身份,無不驚呆。家主對此更是煩惱,然而送又送不走,隻能暫時以仆從身份將人藏在身邊,叮囑不可隨意走動。
    今夜逃走,她那裏早早便通知了,當時她並無任何異樣,沉默以對。因她平常也是如此,眾人不以為異。
    萬萬沒有想到,她竟沒有出來!
    戍城的筵堂之中,承平將最後剩的幾名舞姬和侍從全部屏退,獨自仰在坐榻之上,閉目了良久,他睜眼轉麵,盯著地上那一團捏皺的信。
    他慢慢起身,探臂撿了回來,展開又看片刻,仿佛終於下定什麽決心似的倏然起了身,披上衣裳,待要邁步,又停下,回頭望了眼擱在案頭的刀,一把抓起,緊緊攥住,隨即大步而去。
    子夜,他縱馬來到距黃沙戍數裏外的一片荒坡腳下,下了馬,朝坡上走了段路。
    慢慢地,他停了腳步。
    塞外的寒月,靜靜照在黑夜裏的一片背陰坡腰之上,雪麵泛著滑冷的銀光。
    在銀光的盡頭裏,靜靜立著一道身影,仿佛已經來了很久。
    “裴二,你膽子果然還是那麽大。你我已成死敵,你卻將你位置如實相告,你當真不怕我派人圍你?”
    “怕與不怕,於我並無區別。這一趟我必須要來。”裴蕭元應道。
    “你還尋我,到底何事?”承平撇了撇唇,“崔道嗣是在我這裏,我未傷他一分一毫。隻要他別再念叨我不愛聽的話,我便不會動他。你不會是想和他一樣,想來勸我投向朝廷的吧?倘若真的如此,我勸你不必多說,省得空費口舌。”
    “李延是否派人再來聯絡你了?”裴蕭元忽然邁步,朝他緩緩走來,問道,靴履在這個萬籟俱寂的子夜時分,落在從未曾有人到過的這片積雪地,發出一道道低微卻又清晰的踏雪之聲。
    承平沉默,沒有應答。
    裴蕭元停在了距他數步外的對麵。
    “你可以不投朝廷,倘你不願,我絕不勉強。但聽我一句,不要再和李延再有任何的勾連。”月光落在他清冷的臉上,他凝視著對麵的昔日好友,說道。
    “你憑什麽認為我會聽你的?”承平微微扭了下唇角。
    “當日是我放你走的。”
    他頓了一下。
    “是人便會犯錯,我也是如此,我犯下的錯,不會比你少。但相同的錯,不可一犯再犯。如今你若再與李延等人勾連,做出累我將士性命之事,哪怕是多犧牲一個,你以為我還會容你?”
    “今夜你若再不聽勸,就此罷手掉頭,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裴蕭元冷冷說道。
    承平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起來,輕輕點了點頭。
    “知道嗎?”他悠悠道,“在我知曉你如何脫出圍城之時,除了敬意,我在想,若換做是我,我絕不會掉頭逃跑。能與你這樣的人同歸於盡,一道葬身雪山之底,也是一件刺激之事,死了也值。”
    他抽刀。
    “但是裴蕭元,你想殺死我,也沒那麽容易。”他說道。
    裴蕭元看著他提刀慢慢走來,在他到了麵前,猛朝自己揮刀砍來之際,抽刀,一下將對麵那正劈下的鋒刃,擋在了臉前。
    刀光如冰冷的一汪早春之水,從各自的眼底刹時掠過。當分開後,二人不再說話,出手不複留情。
    施咄帶著人趕到之時,隻看到兩道貼身死搏的影,想射箭,又怕誤傷主人,正焦急萬分,忽然想到崔道嗣,急忙命人去傳。
    “鏘”的一聲,當二人再次刀刃相交,裴蕭元一手猛將刀推到承平刀鞘之處,限製他揮刀後,順勢一扭,承平的刀從中斷作兩截。在裴蕭元攻勢稍緩之際,承平當即拋開斷刀,另手自抬起的靴靿裏抽出一柄匕首。
    寒光一閃,嗤的一聲,他咬牙紅著眼,一刀刺向裴蕭元。裴蕭元避刃,然而短刀幾乎是貼身而發,速度太快,依然在他的側胸和一臂,拉出一道長口,霎時血如泉湧。
    裴蕭元悶哼一聲,卻不再停頓,一個反手,將承平那隻握匕的手肘捏住,猛地發力。
    伴著一道骨裂之聲,承平臂骨生生扭斷。在他因這巨大的痛楚而發出的一道壓抑的低低□□聲中,匕首掉落在地。接著,裴蕭元一肘將他擊倒,一膝壓住他胸,又迅速反轉刀柄,用鐵鑄的柄頭,重重捶了一下他那欲待揮來的另外一臂,終於叫他雙臂同時失去反抗能力,隨即反折,將他牢牢製在了身下。
    承平因了極大的痛楚,臉色煞白,整個人微微抖動。
    裴蕭元因方才的殊死搏鬥,此刻也在劇烈喘息,傷處的血更是汩汩地流。
    “你們再上來一步,我立刻便殺了他!”
    他頭也沒回地道,聲音有些不穩,然而殺氣卻濃重得令人不寒而栗。
    “我死,是技不如人。你們誰也不許阻他離開。”承平用顫抖卻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字地道。
    施咄看著地上的主人,麵如土色,急忙揮開隨從,自己撲跪到了裴蕭元的身後,不住叩首求饒。
    “在我被困大徹城時,你打到這裏,卻停了下來。為何?”待喘息稍定,裴蕭元問。
    承平發出一道輕輕的嘲笑聲。
    “裴二……”他停了一停,用盡量平靜的聲音道,“你不會以為我是因為你的困境才停下的吧?我的騎兵長途跋涉,他們雖然是最彪悍的戰士,但畢竟不是鋼鐵之軀,也需休整。此處是個休整的絕好之地,如此而已。”
    裴蕭元沉默了一下,“承平,當初我雖錯看了你,但你骨子裏,是個驕傲的人。無論你是出於野心,或是打敗我,還是想向朝廷複仇,我是你心裏立的一個最直接的敵人。你想堂堂正正麵對麵和我打一場,而不是趁我陷入困境,你落井下石。因如此的勝利,也不是你想要的。這一點,你不必否認,相交多年,你的這點心性,我還是知道的。”
    “你不承認也罷,總之,你未曾在那段時間繼續施壓,我很是感激。”
    承平躺在染滿了血的雪地之上,轉麵望著遠處城牆外那片荒野地裏影影綽綽的營帳的影,俄而,緩緩回臉,用帶了幾分僵硬的聲音道:“不過是作為你當日未曾射死我的回報。早就兩清了。你要殺便殺,無須多言。”他閉上了眼。
    裴蕭元看了他片刻,忽然又道:“世上本就諸多不公,我的仇恨,並不比你淺。你從前總勸我起事,你是知道我的,就算我真的起事,最後事成,你也不可能得到半寸不屬於你們的土地,所以,你如今這般撒野,是為了報複嗎?”
    “恨意是雙刃劍。在我被困兩個月,決意效仿先父出擊的那一夜,我忽然領悟了很多之前無法自解的事……”
    他慢慢撒開承平,自己也坐到了一旁的雪地上。
    “我不知道先父當年在出關前,知不知道背後的陰謀和真正的指使之人,但那一刻,我相信,即便他知道,他也會義無反顧。他知他當做什麽,為何而做。”
    “我曾因心中恨意,傷了最不該傷害的人。倘若父母地下有知,應也不願意看到。承平,”他再次轉向地上的舊日朋友。
    “我無兄無弟,與你雖脾性相異,但喜你也是條漢子,故心下一直拿你當幼弟看待。仇恨可以永不放下,但是那些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傷害到了你嗎,用恨作借口,去釋放心裏的惡,你不該這樣。”
    “我最後給你一個機會,你到底退不退兵?”
    承平慢慢睜開眼,歪過臉,看著他。
    “我心裏喜歡的女子,我得不到;喜歡我的女子,我辜負了她,也不可能再彌補了;我唯一相交的朋友,成了仇敵。我活著剩下的唯一樂趣,便是打仗,征服敵人,如今你連這個也不許我做……”
    他費力地抬起那隻骨裂的手臂,指著脖頸:“你照這裏來吧,給我個痛快便可。”
    裴蕭元看了他片刻,亦早便充血發紅的眼裏,閃過一抹狠厲之色,他抄起雪地裏的匕首,揮臂便朝他咽喉割去。
    “裴郎君饒命!”施咄不顧一切地撲了上來,磕頭如同搗蒜。
    “郎君!”
    就在這時,今夜奉他命去尋崔道嗣的何晉從遠處騎馬衝了過來,高聲大呼。
    “郎君,不好了!盧郡主人怎會在這裏!她要放火燒糧庫!”
    何晉話音剛落,幾乎是同一時刻,另個方向,先前被派去尋崔道嗣的人也騎馬狂奔而來。
    “大汗!不好了!崔右相跑了!有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女子爬上箭樓,要燒糧庫!”
    裴蕭元吃驚不已,從雪地裏霍然而起。承平也倏然睜眼,愣怔片刻過後,從地上翻身爬起,在施咄的幫助下上了一匹馬,朝戍城方向疾馳而去。
    當一行人趕到城中糧庫前時,隻聞鼻息裏滿是刺鼻氣味,地上,到處都是火油。糧庫前的一座箭樓上,此刻正高高立著一個作少年打扮卻披頭散發的少女,她的手裏舉著一杆火杖,熊熊火光映出她蒼白而美麗的一張臉,正是丹陽郡主盧君。
    此地無敵軍對壘,城中各處防備鬆懈,看管倉庫的官吏自去喝酒睡覺了,剩兩個小兵,被盧君用她自帶的迷藥摻入酒裏藥翻,取得鑰匙打開門,在倉庫門的內外皆潑灑火油,隨後便爬上附近一座用來瞭望的箭樓。
    “郡主!”裴蕭元遠遠衝她高聲喝道。
    “快下來!危險!”
    “姐夫,勞煩你下回見到我公主阿姊,代我替她陪個罪,我必又叫她操心了!還有我的阿娘,我給她留書了。你再幫我托個話,叫她真的不要傷心,我今日特別歡喜,真的!”她笑應。
    “君!”承平騎馬衝來,亦喊她。
    “你要作甚?你快下來!”
    盧君遠遠地望見了他,笑得愈發甜美。
    “你來了?卿月樓的那夜,你是如何對待我的?還有你求我的那次,是你自己說的,你浪蕩夠了,要一個約束你一生的人。我信了你,做錯了事。上次之所以沒殺你,是我還沒看到你成叛臣,我終究還是沒死心。這次你是真的背叛了你曾對我說過的話。我沒法阻止,也沒殺你的機會和本事了,但我咽不下這口氣——”
    附近已有聞訊趕來的士兵搭弓,要將她從上麵射下。
    “住手!住手!”
    承平目呲欲裂,厲聲大喝,“誰傷了她!我先殺他!”
    施咄衝上去,將欲射箭之人一鞭抽開。
    “君你下來!你聽話——”
    “阿史那,你不是要將糧草借人,好叫他們來打我們嗎?”
    盧君充耳不聞。
    “你看好了!”
    她話音落下,沒有絲毫猶豫,將手中火把朝著倉庫的門拋去,接著,縱身一躍,跳下箭樓,身影如一隻斷翅的小鳥,筆直自空中墜落而下。
    此時無論是承平或是裴蕭元,距那箭樓皆還有數丈。
    裴蕭元眼睜睜看著她墜落,而自己無能為力。
    承平更是魂飛膽裂,在一道撕心裂肺的“君”的高呼聲中,不顧兩臂之傷,奮不顧身地從馬背上立起身,朝前縱身飛撲而去,然而,依舊徒勞,他重重撲倒在了地上。
    正當那一具身軀將要墜地之時,突然從箭樓下方的一處陰影裏衝出一道人影,那人奮不顧身,伸臂去接盧君。
    縱然盧君身量嬌小,但從十丈高的地方躍下,衝擊力可想而知。
    砰的一聲,她依舊墜地,那人也被她壓在身下,發出一道驚天動地的慘叫之聲:“我的腿啊!”
    幾乎是與此同時,又一道騎影從箭樓下疾馳而出,朝著盧君剛拋出的火把追去,然而那火把下落太快,他縱然已是全力追趕,探出的手掌也仍差了半臂之距。
    眼看那火杖就要掉落在地,一把火延伸出去,將要燒毀糧倉中的數年積存,那人倏然甩抽手中馬鞭,啪地一聲,一下卷住火把,一帶,便將火把高高提起,穩穩接握在了手中。
    這救火之人,便是宇峙。他接住火把,立刻調轉馬頭,朝裴蕭元點了點頭,隨即帶著火把迅速離開糧倉,遠遠拋開。
    而那被壓下
    這一切的發生,不過是在幾個瞬息之間。
    裴蕭元衝到箭樓之下,看見舅父雙腿被盧君的身子壓在了元的臂,有氣沒力地道:“快看看郡主!”
    盧君雙目緊閉,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裴蕭元探了下她的鼻息,所幸微微還有幾絲熱氣,應是昏死了過去。
    他立刻高呼人拆一麵門板過來,自己抱起盧君,小心翼翼將她放了上去,隨後命人將她連同舅父一並抬走就醫。
    “君!”承平此時幾乎已是無法站立,卻仍咬牙,顫聲待追,一柄劍鞘忽然探來,擋在了他的身前。
    “她不願再見你這胡兒了!休要再煩人!”
    宇峙挑眉,道了一句,隨即呼叫隨從,跟著前方裴蕭元一行人離去。
    “對了!”宇峙騎馬行了幾步,忽然又回頭。
    “阿史那,你再聽好,這話我是替公主說的。此戰就算裴二郎君戰死,我亦戰死,朝廷哪怕失利,也隻是暫時,公主她不會放棄,更不會允許你們踐踏她的子民!”
    他說完,丟下承平,縱馬揚長而去。
    一個月多後,長安初春的午後,風吹來雖還帶著幾分微寒,但在禦花園的空氣裏,已仿佛能隱隱嗅到垂楊柳那嫩芽葉兒的氣息了。
    絮雨手中緊緊攥著剛收到的一封戰報,疾奔著,幾乎是衝到了紫雲宮的那座大殿裏。
    窗戶半開,明媚的午後春陽正從窗後曬入,照在設於窗邊的一張錦榻之上。
    她看到皇帝靠坐在榻上,抱著她的小嬌兒,輕輕搖晃一隻撥浪鼓。
    小嬌兒已四五個月大,也不知從哪天開始,忽然對抓皇帝的胡子感興趣起來。此刻咯咯笑著,又伸出一隻小肉手,一把揪住皇帝胡子不放,力道竟還不小。
    “哎呦!這可不興啊!”
    這一年來,皇帝須發日益稀落,每次梳頭,老宮監都要小心謹慎。見狀,笑著上去,輕聲哄娃娃鬆手。
    “別吵,他喜歡就讓他抓,別嚇到我的小乖孫!”皇帝立刻阻止。
    她的小嬌兒,大概是世上唯一能對她那暴躁阿耶做這種事的人了。
    絮雨凝望著這一幕,不由地停靠在了槅子門旁,屏住呼吸,唯恐驚擾。
    皇帝又逗弄了小娃娃片刻,忽然,慢慢地問:“是有新消息了嗎?”
    “是。光明城決戰,我朝雄師大勝。”
    “另外,阿史那在大戰前,撤退了。”她又說道。
    皇帝將小娃輕輕放在榻上,任他抓著自己手指,不停地舞動小手踹著小腳。他的神情看起來,並無多少喜悅。
    “裴家那小子呢?整日打打殺殺,除了手指缺了,別的,沒再少吧?”皇帝閉目了片刻,再問。
    “應當沒少吧!”絮雨應。
    “你告訴他,你生的是小嬌兒了嗎?”皇帝又問,手掌愛憐地撫摸了下小娃那肉嘟嘟的小臉。
    “不曾。”她應。
    皇帝那手微微一頓。
    “與他隻議朝廷公事,無私信往來。”
    她的雙目望向窗外的一片晴空,用平淡的聲音,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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