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鼓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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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喧鬧的宴會廳, 突然在那一瞬間出現了一種不合時宜的安靜, 隻剩下了交響樂隊輕柔而和諧的背景樂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這一桌投射過來。

    樓先生輕巧舉杯,向眾人笑道:“沒事啊,大家繼續喝!”

    宴會廳又恢複喧鬧如常。

    那群人中的一個人嘴角挑起嘲意, 說:“白公子, 你和這個餘大美女什麽關係?”

    白翡麗冷淡道:“沒什麽關係。”

    “沒什麽關係?所以白公子是路見不平, 出來英雄救美?”那個人愈發的不給麵子, “白翡麗,你現在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還有閑情出手幫別人呐?”

    餘飛聞言心中一驚,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白翡麗怎麽泥菩薩過江了?

    她望向白翡麗, 白翡麗依然敵視著他們, 一張秀氣的臉龐竟然不可直視。

    她心尖兒都在顫。

    樓先生看著他們兩個, 笑了笑,化解開空氣中劍拔弩張的氣氛:“白翡麗, 別太認真了。他們也就跟餘飛開個玩笑, 還能真把她怎麽樣了?餘飛是南懷明老先生的愛徒, 出了事,我怎麽跟南老先生交代?”

    白翡麗冷冷地掃過桌上眾人,拿紙巾擦幹淨手, 緩緩地站直了起來。

    樓先生以長輩的姿態拍拍白翡麗的背, 道:“來, 到我桌上去坐坐, 我帶你認識一下我母親。——餘飛, 你也過來。”

    他又回頭笑著對那桌人說道:“你們哪,說話算話,答應人家的錢,明天就要到賬!”

    路上,樓先生見餘飛悶悶不樂,便道:“餘飛,你既然進了《鼎盛春秋》,在業界的身份已經和過去不可同日而語。像這種場麵上的應酬,今後還會經常遇到。我今天讓你經曆一下,也是為你好。這回還有我保駕護航,以後可就沒有了。”

    餘飛看了樓先生一眼,眼角餘光掃到白翡麗臉色漠然,望向別處。

    餘飛默然,沒有言語。她想起前年年底在文殊院遇見樓先生,樓先生在吃飯時問了她一句話:“餘飛能喝多少酒?”她當時就告訴他,她酒量不大好,喝多了會斷片。

    樓先生是個特別有心的人,很早之前的一些細節,他都能記得很清楚。

    他會不知道她不能喝酒嗎?他不知道她喝多了會出事嗎?

    可他剛才說的話,又十分的冠冕堂皇。

    來Z市找樓先生之前,她找繕燈艇艇主說過這件事。她是第一次接到這種外出演出的邀請,答應的原因又和繕燈艇有關係,她就沒和於派的師父還有南懷明說,隻是向艇主請教應該注意些什麽。

    艇主告訴她,南懷明是個專門搞政~府關係的人,讓她乖巧些,不要得罪他。另外酒桌上的事情,恐怕也免不了。她要是不能喝,就撒嬌裝癡,那些男人特別喜歡逗小姑娘玩,占點嘴上手上的便宜,但隻要有樓先生在,他們也不敢喧賓奪主。

    艇主說這些話的時候,時不時歎一口氣,是感激她,卻又有些為她擔憂的意思。

    餘飛突然意識到,雖然過去繕燈艇隻想讓她做綠葉,卻也無形中保護了她。

    她印象中過去也有不少這種事情,但都是倪麟親自出去應酬,好幾次都是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一個人關在屋子裏,誰也不許進。

    從光緒三十一年,也就是1905年的繕燈艇,再到2008年的梅蘭芳大劇院,前後一百年的時間,從官座到池座,有什麽東西變了嗎?

    一百年過去,這個國家翻天覆地地變了,從近代到現代,時代也星移鬥轉地變了。

    但是總有那麽一些東西沒有變,也不可能變。

    艇主跟她說出樓先生的真實身份時,餘飛就明白了樓先生對她的所求為何。

    她對樓先生而言,將會是一個絕佳的通往上流社會的工具,所以他一直在培養她。

    她知道這是事實,也是現實,是她向上走,所不得不認識到的殘酷。但為了養育她遮蔽她十六年的繕燈艇,她可以忍受這一點。

    然而從剛才那第四杯酒開始,她隱約不得不懷疑樓先生對她是否還別有所求。

    若不是白翡麗,她不知道她現在會是處在怎樣一種境地。她不敢想象。

    樓先生的眼睛裏仍然風平浪靜,看不出來什麽。餘飛深斂眉眼,藏起了心底的鋒芒。

    餘飛和白翡麗都坐到了主桌上。樓先生向老太太介紹了白翡麗:“這位就是我之前跟您提到的,白居淵的長子,白翡麗。”

    老太太抬起老花鏡細細致致地打量白翡麗,“哎呀呀,都咁大咗(都這麽大了),好靚呀,比佢老豆咁靚仔靚咗(比他爸爸那小子漂亮多了),好似佢阿媽嘅(像他媽媽)。”

    提到他媽媽時,餘飛看到白翡麗的身子不自覺地顫了一下。

    餘飛之前聽姥姥姥爺說過,白翡麗的母親在他七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母親的去世給他造成了一些精神創傷,他特別害怕提到或者看到他的母親,所以在姥姥姥爺家裏,沒有一張他媽媽的照片。

    幸好老太太沒有再提到他的母親。

    又聊了幾句,老太太便說想聽餘飛唱戲。

    餘飛現在隻想快些把戲唱完了事,便問老太太想聽什麽,老太太久居嶺南,隻聽粵劇,果然點了《香夭》一曲。

    餘飛道了聲“好”,便起身要上台去唱,樓先生叫住她,問:“《香夭》是男女對唱,你一個人唱嗎?”

    餘飛道:“男聲女聲我都能唱。”

    樓先生笑了起來:“那多沒勁。我給你找個搭檔。”

    餘飛正疑惑他要找誰,隻見他對白翡麗說:“我聽你後媽講,你小時候是學過粵劇的。不如你和餘飛給咱們唱一首?”

    餘飛怔了一下,白翡麗道:“早就忘了怎麽唱了。”

    樓先生笑得暢懷:“那哪能忘呢,我聽說這種本事都是根深蒂固的,就跟你小時候會翻跟鬥一樣,十幾年不練,長大了照樣會翻。”

    餘飛看得出來白翡麗神情中明顯的厭惡情緒。這種場合,她這種本來就是演員的,上去做個演出也不算什麽,但白翡麗不是,這就有些像澠池之會上,秦王逼趙王相與鼓瑟為樂的意思了,是一種辱沒。

    餘飛便道:“《香夭》這首曲子,講的是夫妻二人雙雙殉情,在老人家的壽宴上唱,會不會不太吉利?我換另一首吧。”

    樓先生擺手道:“我們樓家沒這麽多忌諱。你不知道,老太太年輕時最愛的就是任劍輝(粵劇最著名的女文武生),最愛聽的就是‘任白(任劍輝x白雪仙)’的《香夭》。你來不唱《香夭》,給老太太賀壽還有什麽意義?”

    餘飛還想說服他,他已經向白翡麗開口說道:“你這段時間找我這麽多次,我一直沒有下定決心。今天你給老太太唱一首,老太太聽得開心了,咱們什麽都好說,坐下來把這件事談成,好不好?”他臉上春風含笑,麵向白翡麗說話,左手五指一下一下地輕叩著桌麵,顯得胸有成竹。

    白翡麗在躊躇。

    餘飛蹙著眉看他,她捏著一把汗。她對商務上的事情再愚魯,從剛才樓先生的話裏,她也能聽出來白翡麗來這個晚宴,是有求於樓先生。

    樓先生想和他做個交換。

    宴會廳中明明很喧嘩,餘飛卻覺得異常的安靜,耳畔隻聽得見樓先生的五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叩擊聲。

    樓先生叩到第十下的時候,白翡麗站了起來。他沒有看餘飛,徑直與餘飛擦身而過,走上台去。

    餘飛快步跟上。她叫他:“白翡麗,還和上次一樣唱,好嗎?”

    白翡麗沒搭理她。

    樓先生向台上做了個手勢,示意交響樂隊退下,換粵劇的專業樂隊上來。

    餘飛過去和樂隊簡單溝通了一下,便站到了台中的兩個立架話筒前麵。白翡麗已經站在那裏了,雙目望著前麵,毫無表情,沒有看她,也沒有跟她說話。

    全場都安靜下來。這是給老太太祝壽的曲目,沒人會在這種場合吵吵嚷嚷失了禮數。

    餘飛給樂隊做了個“起始”的手勢,便以粵音女聲念道:

    “倚殿陰森——奇——樹雙。”

    然而未待白翡麗開口,樓先生叫了一聲:“停下!”

    餘飛不解地望向樓先生。

    樓先生拿了話筒,道:“反了。”

    餘飛問:“怎麽反了?”

    樓先生道:“你是坤生,本來的行當是老生行,當然要唱駙馬的戲份。”

    餘飛猶豫了一下,說:“我都能唱。”

    樓先生道:“老太太最愛的就是任劍輝,所以我才請你來唱《香夭》,你如果不唱駙馬,那還有什麽意思?”

    樓先生隻字不提白翡麗。

    但這台上,非她餘飛,就是白翡麗,非白翡麗,就是她餘飛。樓先生字字不提白翡麗,卻也字字直指白翡麗,甚至說,白翡麗才是他真正的目標!

    餘飛這才意識到人心的凶險。

    就因為白翡麗給她解了圍,樓先生就要這樣折騰白翡麗麽?

    她原本以為讓白翡麗上去唱《香夭》,就已經是趙王鼓瑟一般的辱沒了,沒想到真正的辱沒還在後麵。

    他要讓白翡麗當眾唱女角。

    餘飛的心腸狠了下來。

    倘若白翡麗是趙王,那麽她就不能是藺相如血濺五步麽?

    眾目睽睽,她關了話筒,轉身就走。

    忽的手腕上一緊,她被白翡麗重重地拉回了話筒前。

    她雙眸中滿是驚愕,對上白翡麗的一雙眼睛。

    一雙眼睛,盈盈春水,似怒似恨,眼角猩紅,卻有情根深種。

    他似笑又似非笑,似真又似非真,他說:

    “唱就唱啊,我怕麽?”

    我怕麽。我何曾怕過。

    又一次,他重重地擊在了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