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他對這種情況感到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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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姣定了定神,倒回去一看,前麵那些評論果然是用機器刷出來的,再往下翻幾頁,就能看到正常的評論了。
    【機器刷評是上不了熱門的,老哥。】
    【這人幹嘛的?為什麽這麽恨生物科技?】
    【什麽叫為什麽這麽恨生物科技???恨生物科技還需要理由嗎???現在失業率那麽高,不就是生物科技造成的嗎???沒有生物科技,你還能在崗位上幹十年,因為生物科技,你不到30歲就會被優化,這他媽還是在全球平均壽命100歲的情況下!”
    【別生氣,可能他全家都是無業遊民吧。】
    再往下翻,就是網友的互相辱罵了。
    因為失業率前所未有的高,每天都有因精神失常而被解雇的公司員工。人們的壓力大得驚人,網上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爭執。
    社交平台鼓勵人們在網上互相謾罵,既是為了流量,也是為了社會的穩定——在網上宣泄戾氣,總比在現實中宣泄戾氣好,不是嗎?
    忽然,周姣的視線鎖定在某條評論上:
    她微微蹙眉,點擊這條評論的頭像,卻彈出一個對話框——“該用戶為匿名狀態”。
    這也是社交平台鼓勵人們互相攻擊的手段之一——允許用戶匿名。
    在匿名效應下,人的情緒會極端化,攻擊欲會大幅度提高,冷漠、偏激、非黑即白的言論也會變多,很輕易就能爭吵起來。
    撇開這人的匿名不談,“生物科技什麽時候倒閉”的賬號主人的確有可能是生物科技的員工。
    仔細觀察他的言論,可以提煉出以下幾個關鍵詞:
    “周圍全是一群怪物”、“為什麽隻有我知道”、“真麵目”、“那人”、“我每天都怕死了”。
    “周圍全是一群怪物”——說明他經常接觸生物科技的員工。
    “為什麽隻有我知道”——他很有可能是生物科技實驗室的核心成員,接觸到了低級員工不能接觸到的核心機密。
    “真麵目”——這是一個帶有揭秘性質的詞語,隻有前後語義出現反轉時,才會出現,例如:“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好人,沒想到你的真麵目這麽惡心”。
    在此之前,賬號主人可能一直以為,他參與的實驗是有利於人類發展的,卻在實驗過程中發現了顛覆世界觀的恐怖真相。
    所以,他才會如此激動地質問道,“為什麽隻有我知道那些東西的真麵目”。
    “那人”——他用“那人”,而不是“那東西”,也不是“他們”,說明賬號主人清楚地知道,是誰提出的這個計劃。
    “那人”很有可能是生物科技的掌權人,也有可能是某個野心十足的科學家。
    “我每天都怕死了”——結合“周圍全是一群怪物”這一句子,更加確定了賬號主人生物科技員工的身份。
    雖然大致猜出了賬號主人的身份,周姣的眉毛卻沒有鬆開。
    因為賬號主人……很有可能已經遇害。
    周姣對賬號主人沒什麽感情,既沒有同情,也沒有惋惜,畢竟他不顧後果召喚怪物的行為,差點害死了她。
    失去賬號主人這一環……她想把江漣送回老家的計劃,估計要困難很多。
    周姣心念電轉,問題太多,線索又太少,她的太陽穴不由隱隱作痛,決定先將一切疑問按下不表,找個地兒睡一覺再說。
    幸好,江漣隻是看上去比較難搞,實際上非常好糊弄。
    她問他能不能住廉價旅館,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說:“我可以築巢。”
    周姣:“……哪兒能讓您親自動手,還是住廉價旅館吧。”
    也隻能住廉價旅館。她的信用芯片被凍結了,這個世道隻有廉價旅館還在收現金和抵押物——是的,聯邦政府早已禁止現金交易。
    周姣用身上的微型手槍做抵押,開了一間雙人房——反正江漣在她身邊,有沒有這把槍都一樣。
    周姣又餓又困,再加上精神緊繃了一晚上,躺倒在雙人房的床上,不到兩秒鍾就昏睡了過去,連江漣在幹什麽都沒太注意。
    就像是在深海中緩緩下沉,光線逐漸變得昏滯,壓力從四麵八方湧來,一點一點地擠壓她的四肢百骸。
    她艱難地呼吸著,後背滲出驚恐的冷汗,覺得自己隨時會被沉重的海水壓成兩張粘在一起的紙。
    密不透風的壓力之下,她夢見了死去很久的父母。
    跟大多數嶼城人不同,她的前半生很平靜,很普通——從小到大,她甚至沒碰見過幾次幫派火並,不是平靜普通是什麽?
    這座城市混亂而瘋狂,公司如同一隻巨大的機械蜘蛛,矗立在城市中央,向四周吐出罪惡的蛛絲。
    在這裏,每天都有人在棺材房裏哭到背氣過去,每天都有人因興奮劑過量而猝死,每天都有人因過於招搖身上的“高科技”,而被拐賣到地下診所去。
    五十年前,那群科幻作家仰望星空時,會想到他們萬分憧憬的未來,是這個樣子嗎?
    周姣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父母為什麽會死。
    死得毫無預兆,就像是演奏到一半的鋼琴曲戛然而止——他們死於一場爆炸。
    那天,他們去上班,乘坐地鐵時,那節車廂毫無預料地爆炸了,就這樣。
    地鐵公司給出的解釋是,有一名自殺式襲擊者在車廂中啟動了恐怖組織研發的自爆程序。
    二十多年來,周姣很少懷疑公司,也很少瀏覽網上的陰謀論,畢竟她從小到大受的是公司教育,身邊人也大多是公司的員工。
    她對公司並不忠誠,但也沒有想過推翻公司的統治。
    江漣的出現,使她猝不及防看清了公司的黑暗麵。
    他危險、恐怖、怪誕,卻替她撥開了眼前的重重雲翳——有沒有一種可能,她的父母並不是死於自殺式襲擊?
    每天都有人因過度使用芯片而精神恍惚,你怎麽確定那個自殺式襲擊者不是“芯片瘋子”呢?
    無形中似乎有一隻慈悲的手,替她一幀一幀地倒退畫麵,使她看見被隱瞞的真相——幾秒鍾後,地鐵穿過隧道的風聲銳響,她站在了那節即將爆炸的車廂上。
    她看到父母眼中銀光閃爍,正在用芯片處理公務,而他們的對麵,坐著一個神情恍惚的男人。
    那個男人麵色蒼白,嘴唇幹燥,頭發油膩,一綹一綹地粘連在一起,似乎已經在地鐵上住了很久。
    因為地鐵是24小時運行,這種人並不少見,他們往往是才被解雇的公司員工,剛從公司分配的公寓裏搬出來,既找不到合適的寓所,也拉不下臉麵去棚戶區,幹脆在地鐵裏住了下來。
    周姣在醫院裏接診過太多類似的病人,一眼看出男人正在經曆興奮劑戒斷的症狀,必須盡快注射鎮靜劑,讓繃緊的神經放鬆,不然極有可能患上神經係統退行性疾病。
    周圍人也沒察覺到他的異樣,都在各忙各的——不爭分奪秒的話,怎麽從日益激烈的公司競爭中活下去?
    周姣是整個車廂唯一走近他的人。
    她看見男人深深埋著頭,臉色白得隱隱發青,幹裂的嘴唇一開一合,一直在喃喃自語。
    這一幕,不知是她大腦潛意識虛構出來的,還是真實存在過的——周姣更傾向於是真實存在的,有一股淩駕於人類之上的力量正在帶她回顧過去。
    周姣低下頭,想要聽清男人在喃喃什麽。
    但他的聲音太小了,地鐵又太嘈雜,她聽得斷斷續續:
    “……我都說了,不是我幹的……為什麽要解雇我,為什麽要停掉我的藥……我活不下去了……我活不下去了,我活不下去了……”
    “藥”,顯然是興奮劑。
    男人應該是公司的高級員工,因為隻有高級員工,公司才會針對他們的身體狀況專門配“藥”,還會給他們植入一種特製芯片,監控他們的心率血氧等數據。
    表麵上,是為了他們的健康著想,實際上則是為了更好地監視他們。
    隨著時間的流逝,男人的表情愈發瘋癲錯亂,聲音也愈發喑啞怪異,半晌他突然站了起來,對著車廂內所有人吼道: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們也去死吧——都去死吧——都去死吧!!”
    因芯片而發瘋的事情並不少見,有幾個人立刻反應過來,一邊撥打急救電話,一邊靠近男人,試圖安撫他過激的情緒。
    其中,也包括周姣的父母。
    她的父母一直是老好人形象,就連提前寫好的遺囑裏,也不忘叮囑她要當個好人,說他們什麽都放心,唯獨擔心她會走上歪路,此刻自然一馬當先接近男人。
    但他們不知道,男人是某個壟斷公司的高級員工。
    高級員工會接受軍事訓練,就像周姣明明隻是一個醫生,卻接受過專業的射擊訓練一樣。
    高級員工接觸到的訓練,要比她全麵更多。
    包括如何啟動芯片中的自爆程序。
    霎時間,虛幻的迷霧被撥開,所有線索被串連起來:她的父母並不是死於自殺式襲擊,而是一個被解雇的高級員工在精神錯亂之下啟動的自爆程序。
    隻見男人眼中紅光閃爍,周姣站在旁邊,完全無力阻止即將發生的一切,眼睜睜看著男人的身體遽然四分五裂,迸發出猙獰扭曲的火光——轟!
    ——轟!
    整節車廂在驚天動地的巨響中被炸毀,車窗嘩然碎裂,時間在一刹那靜止,成千上萬塊玻璃碎片飄浮在半空中。
    濃煙、火光、血肉、黑暗的隧道,以及十多雙愕然抬起的眼睛,給這場事故畫上了冷漠的休止符。
    很快,事故現場灰飛煙滅,重組成正在進行的新聞發布現場。
    地鐵公司的發言人身穿純黑西裝,走上講台,麵對如饑似渴的媒體。
    他麵色平靜,對此次事故深表痛心,把一切過錯推到了恐怖組織的身上。
    “我們會努力配合聯邦政府的調查,在今後的日子裏,盡力將此類事故的概率降到最低。”
    電視台的轉播到此結束,新聞發布會卻仍在進行。
    場下的媒體大多來自其他壟斷公司,提問毫無顧忌。
    “有消息來源說,那並不是自殺式恐怖分子,而是某個公司的高級員工,您怎麽看?”
    發言人冷靜地答道:“公司的員工都是社會的精英,畢業於國際頂尖學府,對自己,對他人都有著極高的道德要求,我相信他們不會做出自殺式襲擊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你們打算怎麽安置遇害者的家屬?”
    “會有人對他們進行人道主義慰問。”
    ……
    一片有序的提問中,突然響起一個尖利而憤怒的聲音:
    “為什麽安檢沒有檢測出他身上的自爆程序?生物科技的ceo來嶼城時,我們連瓶水都不能帶上地鐵……還說他不是公司員工,你們隻會給公司員工開後門!”
    發言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冷淡地一揮手,把這名記者“請”了出去。
    提問還繼續,但有了前一個記者的下場,接下來的提問都溫和了不少。
    大家心知肚明,即使有後台,有一些紅線也是不能踩的。
    ……原來是這樣,周姣想。
    可是,知道了父母的死因,又能怎樣呢?
    自爆的人已經死了。
    歸根結底,不還是一場意外嗎?
    一個聲音在她心底響起:你知道,這不是意外。
    公司明知道芯片過度使用會致人精神錯亂,卻仍然大力推廣,且要求旗下每一個員工都植入一定數量的芯片。
    公司明知道員工在精神錯亂之下,很有可能啟動自爆程序,卻仍然允許他們乘坐公共交通工具。
    地鐵公司能說什麽呢?
    雖然他們拿的是政府合同,但那些合同是誰交到他們手上的,人們都心知肚明。
    周姣的頭更痛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蠢笨,二十多年來,居然完全沒有意識到,那隻機械蜘蛛正順著罪惡的蛛絲,向她逼近,隨時會將她吞入腹中。
    她有種很深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跟麵對江漣時完全不一樣。
    人類在麵對海嘯等自然災害時,雖然也會感到無力,但更多的是想怎麽自救——江漣就是一場海嘯,帶著壓倒性的恐怖力量,驟然顛覆了她的生活。
    她不會因江漣而感到絕望和無力,因為她知道,海嘯總有結束的那一刻。
    但沒人知道,公司的統治,什麽時候結束。
    一時間,那種在深海中逐漸下沉的感覺更加強烈。
    周姣有些喘不上氣。
    她昏昏沉沉地想:“為什麽我要麵對那麽多?江漣,公司……我真的應付得過來嗎?”
    她應付不過來。
    直到現在,她都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在江漣的手中活下去。
    下沉還在繼續。
    巨大的壓力擠得她的骨骼嘎嘎發響。
    ——要不就這樣吧。
    放棄抵抗,拋棄一切。
    什麽公司什麽芯片什麽怪物統統見鬼去吧,順著海水往下沉,直到深海的壓強和重量將她擠壓成一團血霧。
    到那時,她就解脫了。
    然而就在這時,她的身上突然傳來一道濕冷沉重的力量,有什麽緊緊箍在她的腰上,將她從無止境的下墜中猛地拽了出去。
    刹那間,天光猝然落下,眼前的一切逐漸清晰——昏暗的熒光燈,印滿小廣告的牆壁,陰霾的光線從滿是灰塵的百葉窗中滲漏下來,投射到她的眼皮上。
    周姣想起來了,這是她上午用一把槍租的廉價旅館。
    與此同時,腰上的力量繼續加重,帶著濃濃的不悅。
    周姣轉頭看去,隨即眼角微微抽搐,連夢中的喪勁兒都消了不少。
    ……有沒有一種可能,這是她開的房,不是她買的房,睡一晚就要退回去的那種?
    除了她剛剛看到的地方,整個屋子擠滿了猙獰恐怖的紫黑色觸足,連牆角、門縫、床底都有觸足緊密貼合,一眼望去全是一伸一縮的肉質薄膜,如同噩夢中怪物的巢穴。
    最讓她頭皮發麻的是,這些觸足明明沒有眼睛,她卻感到了強烈的被注視感。
    似乎有無數雙眼睛正直勾勾地死盯著她,隨時準備覆蓋上來,爭搶她呼出的氣息。
    周姣:“……”
    她真想再睡過去。
    江漣不喜歡她看那些觸足。
    他伸出兩根手指,鉗製住她的下巴,轉過她的頭,冷冷地說:
    “你剛才變得很難聞。”
    說著,他用指關節強行頂開她的齒列,把頭湊過去嗅了嗅,似乎在確定那股氣味消失沒有,眼中仍帶著一絲森冷的不悅:“再有下次,我會……”
    他本想說,再有下次,我會殺了你。
    可他每次想殺了她,都會被她用各種古怪的方式躲過去。
    ……一時間竟有些卡殼。
    周姣沒有在意他陰冷扭曲的臉色,反正她沒有感到殺意,才懶得管他的臉色為什麽難看。
    她隻在意一點:“是您把我叫醒的?”
    “是。”
    江漣冷漠地說,想到她在睡夢中散發出的瀕死一般的腐臭氣味,他的神色更加不悅,“如果你睡覺一直這麽難聞的話,以後還是不要睡……”
    話音未落,他的唇上傳來溫熱柔軟的觸感。
    周姣仰頭,舌尖掃過他的唇齒,輕輕吻住了他。
    江漣垂眼,神情毫無變化。
    似乎她的吻,對他來說無足輕重。
    然而,他的喉結卻重重地滾動著,把她喂過來的唾液一滴不剩地吞了下去,箍在她腰上的觸足也越收越緊,幾乎在她的身上勒出一道青紫的痕跡。
    周姣拍了拍他的觸足,示意他放鬆,貼著他的唇,黏糊糊地哄他說:
    “謝謝您叫醒我。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做噩夢的時候……會變得難聞。以後我盡量不做噩夢。”
    不知是否噩夢的勁頭還未消散的緣故,她身上的氣息仍然很難聞。
    他卻沒有推開她,也沒有收回箍在她身上的觸足。
    反而在她試圖掙脫時加重了力道,帶著殺意一般躁戾的情緒警告她,別想離開。
    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仿佛有什麽在脖頸上收緊,讓他煩躁極了,想要殺點什麽。
    好幾次,他的觸足表麵都快分泌出神經毒素,想把麵前令他煩躁不安的人類給弄死。
    但神經毒素還未徹底分泌出來,他的觸足就閃電般縮回了身後的裂隙中,簡直像怕……真的傷害到她一般。
    他對這種情況,感到陌生,感到不適。
    甚至感到一絲莫名的……
    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