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體內那個陰暗而無恥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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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瑜離開後, 陳側柏單手撐著額頭,盯著虛空中的一點,冷冷地看了很久。
半晌, 他按下駕駛座車窗,拿出煙盒, 銜住一支煙,用手半攏著, 點燃,吸了一口。
隻看外觀, 任何人都會認為他是一個清峻而光風霽月的人。
但就在剛剛,他居然想要答應秋瑜, 讓她去接近所謂的“窺視者”。
體內那個陰暗而無恥的怪物,也希望被她喜歡。
陳側柏確實沒有煙癮,他隻是想驅散車廂內秋瑜的氣味。
煙霧辛烈刺鼻, 卻襯得秋瑜那一縷氣味更加清晰, 令人渴欲陡生。
陳側柏抽了幾口, 有些索然地掐滅了香煙。
他扔掉煙, 戴上眼鏡, 打開車子的天窗, 朝實驗室的方向疾馳而去。
秋瑜到達公司時, 還沒來得及感受到“接吻被同事撞見”的羞恥,以及“終於澄清謠言”的快意,就被上司叫到了辦公室。
上司遞給她一枚閃存芯片, 示意她插進耳後,說是新項目的資料。
秋瑜照做, 眼前立刻迸射出無數條幽藍色的直線,構成一個個緩慢旋轉的虛擬人像。
每一個都是世界公認的頂級科學家。
秋瑜毫不意外地在上麵看到了陳側柏。
與其他不修邊幅的科學家相比,他神情淡漠,西裝革履,氣質如曙光初現的遠山峰巒,顯得格外醒目。
這副過於優越的外貌,是一把雙刃劍。
既讓他成為了知名度最高的科學家,也讓他成為了爭議最多的頂級學者。
上司說:“上麵打算做一個訪談節目,主題是‘走進科學家’,主要拍攝這些學者在日常生活中的狀態,拉近普通人和科研人員的距離。我們認為,你來主持這個節目再適合不過了。”
上司說:“不用拍你和陳先生的私生活,隻需要拍一下工作時的他,和下班後的他就行了。最好能營造一下反差,營造不了也沒關係。”
秋瑜本想拒絕,但想起之前去看心理醫生,醫生問起陳側柏的研究領域時,她竟一無所知,又點頭答應下來。
上司很滿意:“拍攝時間還沒協調下來。你可以先想想拍攝大綱,等協調下來後,我們會通知你。”
秋瑜取下閃存芯片,離開了辦公室。
她知道,上麵讓她來主持這個節目,很大程度是看中了她和陳側柏的夫妻關係。
畢竟,生物科技唯一不占優勢的行業是娛樂業。
為了與其他公司的娛樂業抗衡,生物科技曾收購過幾個娛樂公司,推出一些麵向“智性戀”觀眾的明星。
但觀眾完全不吃這一套,他們更喜歡看明星粗俗而混亂的私生活,並不想看明星回到家後,一臉憂鬱地翻看《百年孤獨》。
公司應該是悟了,與其打造一個虛假的高智商明星,不如去拍攝現成的高智商群體。
按照宣發的基本套路,陳側柏的訪談肯定會被安排在最後。
她把閃存芯片的內容下載下來,挨個兒建立檔案。
——隻要是生物科技的員工,上了年紀後,或多或少都會去做人造皮膚移植手術;一是,起到美觀的作用;二是,有的人造皮膚,可以達到防火、防彈、屏蔽電磁信號等效果。
眼前這人卻保留了自己的原生態皮膚,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疲憊,明明隻有四十多歲,卻顯出了五六十歲的老態。
最讓她驚訝的是,他居然是研究生化芯片的專家,即將發售的納秒級生化芯片,就是他團隊的傑作。
秋瑜對這人起了一點興趣,記下了他的名字——盧澤厚。
可能因為觸發了什麽關鍵詞,她收到了好幾條騷擾短信。
【點擊鏈接,了解陳側柏的真麵目:httpssbpk.bxxxxxx】
【點擊鏈接,了解柯月玲的真麵目:xxxxxx】
【點擊鏈接,了解鈴木康子的真麵目:kzxxxxxx】
跟她之前收到的垃圾短信一模一樣,可能是偽基站檢測到關鍵詞自動發送的。
秋瑜正要刪除這些短信,目光卻在最後一條短信上頓了一下。
別的短信,都是統一的格式,甚至連鏈接都來自同一網站。
最後一條短信的格式、鏈接卻跟前麵完全不一樣。
【被排擠、被打壓、最終卻研發出了納秒級芯片?如何評價盧澤厚的一生:zhxxxxxx】
秋瑜想了想,換成平板,登入了這個網站。
似乎是為了方便傳播,網站上的視頻隻有短短幾分鍾,旁白是電子音,機械而套路化地介紹了盧澤厚的身世、背景,以及目前的研究項目,稱他為“最有可能拯救世界的科學家”。
這種視頻,一般是反公司組織的手筆。
被他們推崇的科學家,不一定跟他們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交易;被他們反對的科學家,也不一定跟他們沒有勾結。
秋瑜看了一會兒,沒看到有用的信息,剛要關閉,卻看到下一個視頻的推送標題:
【底層人民的希望,一躍成為權貴階層?陳側柏究竟是真天才,還是營銷出來的偽學者?】
秋瑜眉頭緊蹙,下意識想要舉報這個視頻,就想起這裏不是官方網站,根本沒有舉報一說。
她本想退出,網頁卻已開始自動播放下一個視頻。
“陳側柏,男,2047年1月10日出生於嶼城一處貧民區,生父不詳,生母靠撿廢品為生,後因疾病去世。
“2065年,18歲的陳側柏入讀某知名學府,攻讀生物技術,取得博士學位後,又繼續攻讀化學、數學和基因工程等專業。入職生物科技後,他也沒有放棄學業,迄今為止一共拿下了32個博士學位。
“官方宣稱陳側柏智商高達240,是目前全世界智商最高的人。
“但這一切,不過是公司為了安撫平頭百姓而營銷出來的人設罷了。你們真的認為,喝廢水、吃蝗蟲、穿化纖的底層人民之間能誕生出一個智商兩百多的超級天才嗎?
“那群公司精英們,在25c的溫室裏長大,吃實驗室培育的有機牛肉和有機蔬菜,穿蠶絲布料,靠精子庫和基因編輯,都生不出智商兩百多的天才——你為什麽會覺得,你在街上喝酸雨、吃垃圾,就能生出一個超級天才呢?
“醒醒吧!所謂的‘超級天才’,不過是一個謊言,一個營銷騙局,目的就是為了安撫我們這些平頭百姓,讓我們繼續任勞任怨地給那些資本家打工!
“醒醒吧!特別是那群還在崇拜陳側柏的人,他要真是一個天才,他老婆為什麽會對他敬而遠之呢?
“——熱衷於公益的秋大小姐,總不可能是因為嫌棄陳先生的出身,才不願意跟他同框出行吧?”
秋瑜冷不防聽見自己的名字,心裏咯噔一下。
她這才發現,自己和陳側柏的婚姻已經成為了攻擊他的武器。
要是他一直都那麽激烈地愛著她的話……這三年來,他究竟是以什麽樣的心情,與她住在同一屋簷下,躺在同一張床上的呢?
秋瑜將心比心,有些難受,忍不住給陳側柏發了一個表情包。
是一個流淚貓貓頭,因為在互聯網上流行了幾十年,電子包漿裹了一層又一層,已經看不清貓貓頭的輪廓。
陳側柏自然沒有見過這麽古怪的貓頭,不僅眼淚汪汪,而且已經看不出貓科生物的基本特征。
他眉頭微蹙,頓了兩秒鍾,給秋瑜回了一個視頻電話。
秋瑜正在詢問黑客朋友,有沒有辦法黑掉這個網站,忽然接到陳側柏的視頻電話,嚇了一大跳。
還沒來得及掛斷,視頻就自動接通。
她這才想起,昨天半夜她無聊玩手機時,害怕自己接不到陳側柏的電話或視頻,造成不必要的誤會,隻要不是會議狀態,全部改成了“自動接通”。
秋瑜:“……”
她默默地改了回去。
陳側柏穿著銀色防護服的身形,倏然出現在她的麵前。
他似乎剛做完實驗,連緊身防護服都沒來得及脫下,全身上下隻露出一雙冷峻而狹長的眼睛。
這一回,他不是用平板與她視頻,而是芯片的視頻功能。
她就像麵對麵與他交談一般,連他突然收緊的腰身都看得一清二楚。
秋瑜的視線不由自主在他的腰上停留了兩秒鍾。
陳側柏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目不斜視地走進獨立消毒室,直接當著她的麵,脫下緊身防護服,扔到一邊,露出修長而勁健的身軀。
他的身材也非常符合她的癖好,高大而瘦削,肌肉優美而緊實,鎖骨、腕骨、手肘、腳踝都分外突出。
明明是一個氣質清冷的男人,眼睛和身材卻都有著狼一般的侵略性。
秋瑜:“…………”
她頭皮一炸,下意識捂住平板的屏幕,過了兩秒鍾,才想起來他們並不是在用平板視頻。
“我還在上班!”秋瑜小聲怒道。
消毒白霧四溢。
陳側柏麵色平靜,站在中間,在機械臂的幫助下,穿上襯衫、西褲和風衣。
他一邊整理袖扣,一邊瞥秋瑜一眼:“你不是喜歡看嗎。”
“再喜歡也要分場合!”
陳側柏冷靜地陳述:“但隻有這個場合,才會讓你感到刺激。”
他完全了解她的癖好。
秋瑜語塞。
她悻悻地轉移話題:“打視頻過來幹嗎?”
陳側柏微皺了一下眉毛,似乎在斟酌言辭。
半晌,他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直直朝她投去:“你哭了,為什麽?”
秋瑜有些摸不著頭腦:“我沒哭呀。”
“你發了一個會哭的貓,貓一般隻有在患上眼部疾病,或眼中有異物時才會流淚。你沒有生病,那你應該是想表達類似於哭泣的情緒。”陳側柏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我想知道,你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緒。”
秋瑜感動的同時,麵頰一陣發燙——尷尬的發燙。
她喃喃問道:“你平時不上網嗎?”這個流淚貓貓頭,有一段時間風靡互聯網,掀起一陣複古風潮,陳側柏居然不知道這個梗。
陳側柏平靜地答道:“我會用網絡接入服務,但不會用網絡娛樂類業務。後者有太多錯誤的信息和極端的情緒,會影響我的判斷。”
他沉思了一下:“昨天晚上,我洗澡的時候,聽見你看了好幾個短視頻,跟那些視頻有關嗎?”
秋瑜的腮頰頓時漲得通紅。
她看的視頻都是一些什麽《一分鍾帶你看完最新電影》《30秒鍾養貓勸退》《都進來看小貓拉粑粑》。
底下的評論更全是網絡段子,一句正常討論都沒有。
比如:
2023年的人們:真想知道五十年後的人們,會用全息網絡幹出一番怎樣的偉業!
2073年:看小貓拉粑粑。
一個年齡顯示為76歲的網友說道:……這段子從我二十多歲一直看到現在。
秋瑜起先還覺得陳側柏落伍,甚至為他分析流淚貓貓頭的語言感到尷尬,現在卻覺得,他能在洶湧的信息浪潮中保持理智,不隨波逐流,去接收一些僅流行一時的信息,是一件非常厲害的事情。
不過……
秋瑜想了想,說:“這隻是一個表情包,跟eoji的哭泣表情差不多意思。你朋友沒給你發過嗎?”
秋瑜這麽問的時候,心裏想的是,陳側柏的朋友肯定都是業界精英,不發表情包也正常。
誰知,陳側柏淡淡地說道:“我沒有朋友。”
不過,確實有人給他發過這些亂七八糟的圖片。
他一般隻冷漠地掃一眼,不回複,也不會深究,不會像收到秋瑜發來的圖片一樣,研判似的看了半分鍾,並且做了一番深入的閱讀理解。
秋瑜一愣,想起視頻裏對他的描述,心髒有種難受的下墜感。
她輕聲問:“……我對你的關心是不是太少了。如果你想的話,可以跟我說說以前的事情。”
陳側柏微微眯起眼睛:“以前的事情?”
秋瑜點頭:“比如你的母親,你小時候住的地方,你是怎麽考上我們學校的……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跟我說說讀書時候的趣事。”
陳側柏漠然而迅速地眨了兩下眼睛。
一時間,許多畫麵從他的腦海中閃過。
堆積如山的廢品,如同一個由塑料袋、報廢電器和瓦楞紙板砌成的蜂巢。
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表情不耐且市儈。她有一條很粗的發辮,裏麵編著金色的電線。
她從穿西裝的人手上搶過錢,點了好幾遍後,臉上終於綻出一個燦爛笑容。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麽開心。
然後,是銀白色的實驗室,基因改造手術。
為了不損害神經係統,手術全程沒有麻醉。
有人在手術中活活痛死,他也感到瀕死一般的劇痛。
最終,他活了下來。
上千個“試驗品”裏,隻有13個在手術中活了下來。
他至今還記得,生物科技的高層前來“探望”他們時,聽說活下來13個試驗品,隻說了一句:“這是一個不吉利的數字。”
——最後的晚餐中,一共有13個人赴宴;次日,耶穌便因門徒的背叛,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從此,“13”淪為不祥的數字。
話音落下,高層身邊的安保人員倏地拔槍,朝其中一個試驗品扣下扳機。
“砰——”
滾燙而黏稠的鮮血,濺在陳側柏的臉龐上。
那個試驗品,與他僅有一床之隔。
他不過是一個僥幸存活下來的試驗品,又僥幸娶了自己的心上人。
但現在,他的運氣似乎用光了,一個恐怖而扭曲的怪物正在與他搶奪這具軀體。
……抑或是,想與他共用這具軀體。
就像現在,他從鏡片後看向她,能感到兩道視線的焦點。
一道是以正常的角度,冷靜而理性的視線;
另一道則是以偷窺的角度,凶狠而癲狂的視線。
就像在牆洞中窺人一般。
兩道視線不得不擠壓在一起,相互重疊,相互膠合,最終融為一體,死死地黏纏在她的身上。
陳側柏閉了閉眼。
他摘下眼鏡,抽了一張清潔濕巾,擦了擦鏡片,語氣強勢而不容商榷地說道:“沒什麽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