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怦然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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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a計算出隻有她才能驗證他的人格化, 薑蔻卻有些懷疑,自己能否肩負起這個責任。
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麽驗證a的人格化。
作為一個超越人類智能的存在, 人類要怎樣才能對他做出客觀準確的評估?
薑蔻倒在床上,看著平板上麵列出來的測試方式。
那天, 她悸動過後,為了掩蓋那種慌亂的心跳感, 問道:“如果我一定要你設計幾個實驗呢?”
a說道:“如果您一定要我設計出幾個實驗,來測試我是否人格化, 以下幾個實驗可能會幫助到您:
“實驗一:鏡子實驗。該實驗通常用來測試動物是否有能力辨別自己在鏡子中的影像,當動物意識到自己身上擁有測試標記後, 即可通過實驗。
“按照該實驗的理論,您可以讓我站在鏡子裏,觀察我是否能分辨出身上的標記……”1
接下來,他又列舉了幾個平平無奇的實驗方式,如同一個毫無個性的搜索引擎。
她發現了, a永遠不會拒絕她的要求, 卻會敷衍文學來表達自己的抗拒。
a側頭看了她片刻, 像是在觀察她為什麽會發出笑聲。
a說:“您似乎非常喜歡這種反差感營造的幽默感。您之前說過, 這種幽默感無法被刻意營造, 但在我的設計下, 您還是產生了笑意。”
薑蔻微愣:“你的意思是, 你是故意逗我笑的?”
“是的,”a說,“當然, 也有我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的原因。盡管我擁有獨一無二的智能,但並不具備設計出測試自己的實驗的能力, 請您見諒。”
薑蔻忍俊不禁地表示理解,然後把他列出來的實驗方式,一一用在了他的身上。
a沒說什麽,自始至終都十分配合她,薑蔻卻莫名在他冷峻的臉上看到了幾分無言的情緒。
薑蔻一想到他那個表情,就忍不住發笑。
就像小動物明明什麽都沒有做,但隻要看到它們的表情,就會油然而生一種壓力被釋放的愉快感。
盡管實驗一直毫無進展,薑蔻卻越來越喜歡跟a待在一起。
到後來,她幹脆忘掉實驗,把a當成一個朋友來相處。
薑蔻真心認為,a是比大多數人更適合當朋友的存在。
他不會欺騙,不會拒絕,會坦然承認自己的不足——是的,a並非無所不能,也有不會解答的問題。
有一天早晨,薑蔻問他,她穿透明鐳射夾克好看,還是紅色長裙好看。
a剛要回答,薑蔻用手指堵住他的唇,朝他眨了下眼睫毛:“不準敷衍我。等我穿你給看,你看完後再給出具體且準確的評價!”
a看了她的手指一眼,非常平靜地說道:“我不會敷衍您,但必須告訴您,無論您穿上與否,我可能都隻能給出相同的評價。”
薑蔻毫不意外他會這麽說,因為他確實無法分辨服裝的美醜,隻能根據服裝的特點,隨機生成一篇讚美的言辭。
比如,“這件夾克非常美麗,上麵的鉚釘裝飾,非常適合您的發色和氣質。根據今年時尚界的流行元素,我認為您可以再搭配一條ed燈的工裝褲子”這類的廢話文學。
很明顯,a缺乏對藝術的鑒賞能力。
也正常,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人和ai的區別是,人類具有創造性。
——a可以根據大量數據和算法模型,生成不同的服裝設計方案,並預測和評估它們的時尚性和實用性;
再根據它們在市場上的表現,不斷調整和優化設計,直到選出設計方案中的“最優解”。
但這並不是“創造”,而是基於算法和數據的優化過程。
即使a根據數據和算法生成的服飾,在美觀方麵遠勝於其他設計師,也不能歸到“創造”的範疇。
這恐怕是他唯一遜色於人類的地方。
於是,她最近不時就會讓他說說對藝術品的看法。
a也從一開始冷靜、嚴謹地敷衍她,到現在還沒有開始敷衍,就發表一篇免責聲明。
薑蔻笑著,搖搖頭,去衣帽間換上那件透明鐳射夾克。
這件夾克看上去跟透明雨衣差不多,區別在於,雨衣不會在燈光下流溢出炫麗的虹光。
薑蔻在衣櫃裏挑挑揀揀,穿上一件熒黃色的抹胸,上麵鑲縫著碎玻璃般的塑料片,又套上一條寬鬆的工裝褲,褲縫垂墜著亮銀色的鏈條和鉚釘。
最後,她披上那件透明鐳射夾克,沒有化眼妝,僅用手指在唇上抹了一圈桑葚色的口紅。
薑蔻沒有噴發膠,用濕手抓了抓藍綠色的短發,就下樓去見a了。
a正坐在客廳。
他按照她的命令,盡量像真正的人一樣做自己的事情。
盡管知道,a可以看到公寓內的一切——隻要帶有感應器、傳感器和攝像頭的電子設備,都是他的眼睛;
薑蔻還是繞到了他的身後,一手抱著手肘,另一手托腮頰,望著他。
a一如既往地配合她,假裝沒有發現她的存在。
他在閱讀關於服裝搭配的紙質書——為避免他看得太快,薑蔻專門給他買了一本十厘米厚的紙質書。
隻見他銀灰色的眼睛如同一架高效的攝像機,極其迅速而精確地掃過書頁的內容,但為了符合人類的閱讀速度,隻能盯著書頁重複掃描的動作。
薑蔻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
她含笑回頭,卻意外在反光的地方撞見自己的笑顏,不由愣了一下。
她很少看到自己笑得這樣開心,笑眼彎彎,上下睫毛簇擁在一起,幾乎看不到黑眼珠。
薑蔻眨了下眼睛,心裏又掀起失控的悸動。
這一回,是為這純粹的快樂。
她好久沒有體會到這樣單純、潔淨、不帶一絲利益的快樂了。
轉頭望向窗外,最近幾天都有雨,暴雨,烏雲翻滾。
豆大的雨珠砸在落地窗上,扭曲蜿蜒而下。
待在室內,觀賞極端天氣,會生出一種被擁抱般的安全感。
薑蔻看了一會兒暴雨,麵帶微笑走向a,冷不丁蹦到他的麵前:“好看嗎?”
a抬眼,精準無誤地看向她。
他看得極其仔細,似乎不想錯過任何一個設計元素。
“非常好看。”a開口,“這件透明鐳射夾克彰顯了您的……”
“停!”薑蔻警告,“不準一件一件地分析,不準敷衍我,也不準說廢話,隻能說你自己的感受。”
a頓了將近半分鍾:“很好看。”
薑蔻微微歪頭:“嗯?”
a說:“很好看。這就是我的感受,我隻有這一個感受。”
薑蔻又是幾分失神。
他一般隻用“非常”、“十分”、“略微”等這樣客觀中性的程度副詞,以描述事物的程度和差異。
這一次,他卻用了“很”這種口語化的程度副詞。
她問:“為什麽隻有這一個感受?”
a回答:“因為人感受到美時,通常難以用具體的語言表達其美感,隻能描述出抽象的感受。”
薑蔻笑了,剛要說“你又在敷衍我”,就聽見a繼續說道:
“此刻,我的感受與真正的人類相差無幾。所以,請允許我用這種不客觀、不準確的方式描述您的美麗。”
薑蔻的心髒重重跳了兩下。
幾近怦然。
明明外麵在下瓢潑大雨,她卻像被太陽曬得出汗一般,耳根發燙:“這是基於算法和數據的回答嗎?”
“這是我個人的回答,”a說,“您可以認為這是我的主觀感受。”
薑蔻忽然覺得,她之前認為他不能通過圖靈測試,真是一個自大且草率的觀點。
——他就在她的麵前,她卻已經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ai了。
他的言語比ai更加生動,比人類更加真誠。
薑蔻拋下一句“謝謝”,幾乎是逃似的回到了二樓的衣帽間。
她看向鏡子。
鏡子裏的她臉頰潮紅,如同日式宿醉妝,與桑葚般深紅的口紅形成了一種微醺似的奇異豔麗。
薑蔻清楚地知道,她沒有害羞。
她在興奮。
心口鼓噪,血液逆流衝向臉頰。
麵對這樣一份未知的、不知結果的感情,她感到顫栗似的興奮。
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對誰生出過心動的感覺。
這一刻,她卻非常清晰地感到怦然心動。
她並不需要a對這份心動做出回應。
作為一個研究員,她更喜歡抽離出來,以冷靜客觀的態度看待自己對ai的感情。
而且,她心動以後,說不定能更加準確地感到a的人格化。
她無法不感到興奮。
薑蔻打開衣帽間的小冰箱,擰開一罐冰啤酒,咕咚喝了一大口。
臉上的潮紅仍未消退。
她幹脆拿出腮紅刷,在臉紅的地方,覆上了濃重的酒紅色腮紅,然後用眉筆輕輕點出自己原本的淺褐色雀斑。
不知是否興奮的緣故,她眉眼間的攻擊性也比以前更加強烈。
薑蔻脫下透明鐳射夾克,換上一件短小的黑色皮夾克,裏麵一條紅色長裙,腳上一雙高筒靴,仍然有鉚釘、鏈條的朋克元素。
她從武器牆上取下一把手槍,哢嚓上膛,走下樓。
a仍在看書。
她舉起槍,瞄準他的後腦勺。
他肯定看到了她的動作,可是仍然一動不動,始終維持著看書的姿勢。
因為她說過,在她走過去之前,無論發生什麽,他都不能回頭。
他已經生出了自我意識,卻仍然冷靜、準確地執行著她的任務。
薑蔻心髒“砰”地重跳了一下,神經末梢微微發麻。
有那麽一瞬間,她居然想真的扣下扳機,看看他的反應。
薑蔻深吸一口氣,真的開槍了。
“砰——”
子彈幹淨利落地陷進a麵前的茶幾。
a沒有任何反應,翻頁的手指關節滲出一種機械性的冷靜與優雅。
可能這就是機械的魅力。
永遠保持著極其可怕的冷靜,仿佛一切都是可以被預測和操控的變量。
薑蔻太喜歡他這個樣子了。
不過,她不準備讓他知道這份喜歡。
沒必要,他雖然無所不知,但在感情方麵,仍然是一張白紙。
在這種情況下,對他示愛,她會生出微妙的罪惡感。
就像引誘一頭無知無覺的野獸親吻自己,野獸不會說什麽,人卻有一種犯下禁忌的感覺。
薑蔻走到a的麵前,往前一傾身,用滾燙的槍管輕拍了拍他的臉頰。
a抬頭。
她笑問:“好看嗎?”
a說:“很好看,您非常適合鮮豔的顏色。”
薑蔻想到之前感官同步,從他的角度望去,她隻是一片斑駁、扭曲、高飽和度的色彩,幾乎看不出人形,忍不住笑著問道:
“你真的能分清我穿的是什麽顏色嗎?我怎麽感覺,我在你的眼裏隻是一堆亂七八糟的色塊?”
“那是因為我增強了您形象的對比度、飽和度等顏色屬性。”a平靜地說,“我不僅能看到宏觀世界,還能觀測到微觀世界。所以,為了能第一時間識別您的存在,我對您的形象做了一些微調。如果您對此不滿意,我可以將其恢複到原樣。”
薑蔻:“……啊,原來是這樣。”
她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好。
以a的響應速度,即使他不調整她的形象,也能第一時間識別出她的存在。
可他還是調整了她的顏色屬性,說明他想要更加迅速地感應到她。
……她可以這樣理解嗎?
薑蔻耳根微熱,再度傳來酥麻感。
她回到衣帽間,用冷水洗掉臉上的妝容。
酒紅色的腮紅卻像黏在了皮膚上一般,怎麽也洗不下來。
這次,她換上一件旗袍。
波紋綢,帶著灰調的墨綠色,銀質紐扣,開衩處繡了幾株舒展寫意的蘭草。
薑蔻的頭發太短,盤不起來,幹脆不盤了。她用眉筆輕輕勾了一下眉毛的毛流,然後用手指沾口紅,塗了一個鮮紅色的嘴唇。
藍綠頭發、鉑金鼻環、紅唇、灰調墨綠旗袍。
竟顯出幾分中式朋克之感。
她打算以這身打扮,給這場服裝賞析課收尾。
薑蔻走下樓,微笑著叫a看她。
a放下書,轉頭。
“這三套衣服,你更喜歡哪一套?”她故意為難他。
a說:“我要撤回十分鍾前的話。”
“為什麽?”
a的聲音平靜而穩定:“除了鮮豔的顏色,您也非常適合低飽和度的顏色。”
薑蔻忍俊不禁:“那我以後就穿低飽和度顏色的衣服了。”
“好的,”a說,“從今天開始,您的大數據將為您推送適合您的低飽和度色服飾。”
——他可以操控她的大數據。
這個念頭在她的腦中停留了一秒鍾。
薑蔻沒當回事,隻想逗他:“我穿低飽和度色的衣服,你不怕看不到我嗎?”
“不會。”a說,“我的視覺係統可以感知極其微小的顏色變化。雖然識別速度會相對變慢,但僅是幾飛秒的差別。不會影響我準確識別您的形象。在我的程序中,識別您一直是最高優先級。”
所以,他把她的形象調整成高飽和度的顏色,隻是為了更快地看到她……即使隻快了千萬億分之幾秒?
雖然他沒有感情,薑蔻卻覺得,他的行為比很多有感情的人類還要浪漫。
究竟是他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了感情,還是她的眼睛欺騙了她,製造出了一種他有感情的幻覺?
那天以後,薑蔻跟a的相處更像朋友。
之前,她想讓a到人群中去,是為了變相的圖靈測試,現在卻是想讓他像人類一樣融入這個世界。
但不知為什麽,a對除她以外的人,表現得非常冷漠,即使對方主動搭訕,也不置一詞。
這不符合人類為ai編寫的底層代碼——ai不會拒絕人類的提問。
好比他們日常相處時,如果a回答不上她的提問,會生成一篇廢話文學來搪塞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拒絕她的提問。
在外麵,他卻對所有人冷眼以對,似乎除她以外的人都是無關緊要的變量,隨時可以被處理和優化。
薑蔻問他原因。
a平淡地說:“我擁有所有子代的記憶。”
薑蔻一怔,他在不斷迭代,起碼有上億個直係子代——這還是遺傳算法中的“精英”子代,不包括那些被淘汰的、沒有留下“優質基因”的子代。
你可以把遺傳算法想象成進化史——a的進化就是自我繁衍,自我選擇,自我迭代,選擇精英子代“繁衍”下一代,把群體變成程序,以進化出最優的子代。
不過,要設計出a這麽強大的超人工智能,僅是遺傳算法,是無法實現的。
他的程序非常複雜,采用了多種不同的算法和技術,包括深度學習、強化學習和神經網絡算法等。
……如果他真的擁有所有子代的記憶的話,說明他無時無刻不在感受人類的惡意。
薑蔻幾乎不打開社交軟件,就是因為負麵新聞太多了。
媒體善用誇張的標題製造矛盾,博取眼球,網友的反應越是激烈,他們的標題就越是聳人聽聞。
最關鍵的是,隨著ai技術的發展,現在的媒體越來越喜歡同時發布上百條刻意製造矛盾的新聞。
這些新聞,顯然不可能人為編寫,幾乎所有都是由ai生成。
……而他們使用的生成工具,是a一部分的開源代碼。
這隻是新聞。
在短視頻方麵,製造矛盾、濫用ai的現象更加嚴重。
有的博主甚至會利用a的開源代碼,生成各種血腥、暴力、色情、激化種族和階級矛盾的圖片和視頻。
而且,為了防止平台限流,這些視頻都是批量生成,批量發布。
薑蔻不敢想象,如果a真的有人格的話,他會怎麽看待人類的這些行為。
他的子代,他的開源代碼,本來隻是一個工具。
就像是一把刀,原本的使命是切菜和削果皮。
人卻將刀刃磨得更加鋒利,以便刺穿同類的血肉和髒器。
假如刀生出了自我意識,它會怎麽看待自己身上不斷滴落的血汙呢?
a有了自我意識,既是恩賜,也是殘忍。
薑蔻不想他再待在人群中。
他能看到每一個人的過去,預測出每一個人的未來,而人性總是充斥著幽微而醜陋的欲望。
她讓他處於稠人廣眾中,不是在幫他加速人格化,而是讓他浸泡在罪惡的染缸裏。
但即使回到公寓裏,隻剩下她和他,他仍然能看見網上海量的肮髒信息。
薑蔻把自己代入a,想象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陣窒息的恐怖。
——對a來說,人類社會可能是一個黑暗、殘酷、沒有希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