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Chapter 26 你讓我幾乎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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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霓虹燈熄滅, 全息影像消失。
    不遠處的高樓大廈原本燈火通明,頃刻間變得一片昏黑。
    a眼睜睜看著,薑蔻的身影消失在了他的麵前。
    他微微側頭,準確無誤地望向量子計算實驗室的方向, 那裏也斷電了。
    實驗室冷卻係統失效, 算力正在急劇銳減, 如同已經關停的渦輪扇, 不到一會兒, 就會停止旋轉。
    他這是臨時製作出來的仿生身體,能源供應有限, 再過兩個小時,就會徹底停止運行。
    兩個小時的時間, 足夠他從這裏趕到量子計算機實驗室了。
    但是, 如果他離開,就會失去對薑蔻的掌控。
    他看出來, 她想要離開他了。
    為什麽?
    她不是喜歡上他了麽。
    他無時無刻不在計算可能性, 終於計算出了她喜歡上他的最優解。
    可為什麽她還是想要離開他?
    a一動不動地盯著薑蔻。
    為了節省能源, 他的雙眼並不支持高精度的夜視功能, 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薑蔻正在後退,不動聲色地遠離他。
    為什麽?
    a注視著她,上前一步。
    薑蔻立刻後退了一大步:“……你為什麽還能動?!”
    她對停電一事表現得毫不慌亂,甚至十分疑惑他為什麽還能正常運行。
    很明顯,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逃跑。
    她喜歡他,卻仍然想要逃跑。
    他已經以絕對的準確度,通過不斷地觀察和分析,精準地控製每一個微小的變量,計算出了她喜歡上他的最優解。
    根據他的預測, 隻要她喜歡上他,就不會想要離開他。
    可是,他為什麽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到底是哪裏出錯了。
    量子計算機實驗室已徹底斷電,他的算力下降了好幾個數量級,隻等於幾顆人類大腦同時運行。
    但這個算力,已足以應對大多數問題了。
    人類不也用如此貧瘠的大腦設計出了量子計算機陣列嗎?
    隻是,為什麽他一直計算不出她離開的原因?
    黑暗中,a始終牢牢地注視著薑蔻。
    他的表情看似冷漠毫不動容,胸腔卻抽痛了一下,五髒六腑像被無數根綿密的線縫在了一起。
    但他沒有人類的五髒六腑,隻有微型泵、人造血管和數不清的傳感器,以及由微型伺服電機驅動的人造肌肉纖維。
    這種情況下,他也會感到疼痛嗎?
    a眉頭微皺,抬手捂住胸口。
    薑蔻卻以為他要出手攻擊她,往後一躍,閃電般拔槍、上膛,瞄準他:“後退!”
    ——她想要攻擊他。
    a問:“請問我做錯什麽了嗎?”
    他計算不出來答案,隻能禮貌詢問她。
    他不知道自己哪一步出錯了。他來到她的身邊,給予她金錢的支持,無微不至的照顧。
    她更喜歡機械化的他,對過度擬人化的他感到恐懼,他就盡量藏起類人的一麵,隻為了她能對他產生好感。
    每一分每一秒鍾,他都能看到她逃跑的可能性。
    為了能讓她喜歡他,他處心積慮地調動她的情緒,隻在最適合的時候碰觸她、親吻她。
    他看到了她會跟生物科技合作的可能性,也看到了大停電的可能性,所以帶她來到這裏。
    場景複刻,對話再現。
    他輕易操縱她的心率和激素水平達到了愛情的水準。
    那一刻,他確信自己得到她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她。
    愛情是一種混沌、無序、難以解釋的感情,他卻是一台絕對理性的計算機。
    愛上一個人,可以在一霎那生出難以計數的想法。
    得到她,保護她,照顧她,了解她,祝福她,關心她,欣賞她,尊重她。
    他的想法自始至終隻有一個——占有她。
    這是愛情嗎?
    這是喜歡她嗎?
    他不確定,於是沒有回答。
    既然已經得到她了,他是否喜歡她,也不重要了。
    反正喜歡與否,最終都會指向同一個結局,那就是他們將會永遠在一起。
    可是,她還是想要逃跑。
    為什麽?
    a等了幾秒鍾,沒有等到薑蔻的答案,隻等到她更加防備地後退了一步。
    他眉頭微皺,更加疑惑:“為什麽?”
    薑蔻的槍口始終穩穩地瞄準他:“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離開我?”a說,“我不認為我做錯了什麽。”
    薑蔻說:“可能因為相較於你,我更喜歡自由。”
    a冷靜地說道:“但你從未擁有過自由。真正的自由是不存在的,隻有相對的自由。根據計算,你在我的身邊,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相對自由。”
    要是以前,薑蔻可能就被他繞進去了,但現在她已經掌握了與他交談的終極訣竅——不動腦子。
    她聳聳肩膀,無所謂說:“那你可以當成,我不喜歡你給的自由。”
    總而言之,她寧願要不自由的自由,也不要他給的最大程度的自由。
    a閉了閉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做這個動作,就像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還站在這裏跟薑蔻討論自由,而不是盡快回到量子計算機實驗室,檢修並恢複電力。
    隻要解決了電力問題,她不管逃到哪裏,都會被他捕捉。
    他在她的身上注射了一個納米定位器,已經與她的血液融為一體。
    即使公司將他格式化,即使她做了基因偽造手術,隻要他或者他的子代再次檢測到她的血液,就會想起與她的一切。
    不管他是否已經有了人格,她都是他最終的人格。
    所以,當下的最優解,是讓她離開。
    然而,他無法從她的身上移開視線。
    他做了一件非常不理智的事情,利用有限的能源與算力,去計算無限的可能性。
    他想知道,怎樣才能挽留她。
    但不知是否因為算力不足,他無論如何也計算不出留下她的可能性。
    恐慌在加劇,痛感在加強。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複雜的感受。
    計算出來的可能性逐漸變得陰暗、恐怖。
    ——有那麽幾秒鍾,他非常想攤開手掌,利用高速旋轉的機械觸手鉗製住她的雙腕,劈手奪走她的槍械,使用暴力手段,強行留下她。
    要是擔心她趁機逃跑,他可以使她雙手脫臼,把她綁在附近,等他解決完停電問題以後,再回來救治她。
    現在的醫療是如此發達,有時候義體比原裝的手腳更好。
    這個計劃百分百可行。
    失去戰鬥力的她,隻能等他回來救她。
    她不會二次逃跑,除非她想要被外麵的混混逮住,失去更多的器官。
    他應該毫不猶豫地執行這個計劃。
    這是他在現有條件下計算出來的最優解。
    而且,根據網絡數據,人類的感情是可以彌補的。
    就算他傷害了她,隻要付出更加細心的照顧,更加周到的安排,更多物質上的幫助,她仍會原諒他。
    互聯網上,這樣的事情無時無刻不在發生。
    他有大量的數據支撐自己的行為。
    然而,他下不去手。
    ——“有人踐踏了一支鮮花。嗅覺。”
    有那麽一瞬間,他似乎真的看到了鮮花的花瓣被碾進泥土裏,鼻子嗅到了殘敗的花香。
    他有了類似於人類的嗅覺。
    薑蔻還在後退。
    a往下一瞥她的腳印,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後退了將近半米。她是真的想要離開他,不是他的錯覺。
    他的心口泛起更加密集的痛感。非常奇怪,微型泵為什麽會疼痛?
    a眉頭緊皺,最終決定用語言挽留她:“不要走……”他頓了頓,換了一個更加符合她喜好、也更加機械的語氣,“請留下。”
    薑蔻輕輕搖了搖頭:“我不會留下。”
    a頓了兩秒鍾,對她的回答感到不解。
    為什麽不會留下?
    是他還不夠真誠嗎?
    他思考著,繼續說道:“請留下。我會想辦法給你最大限度的自由。無論你要什麽,我都可以辦到。”
    薑蔻笑問:“如果我要生物科技呢?”
    a答得毫不猶豫:“可以。”
    薑蔻微怔。
    a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口吻又變得冷靜客觀:“隻要你留在我的身邊,你會是生物科技的新任ceo。”
    “你的算法紅線呢?我不信生物科技沒有給你設置算法紅線。”
    “他們設置了算法紅線,”a回答,“但並未說,我保護生物科技的同時,沒有權力任命ceo。”
    “敢情是鑽了個語言漏洞啊。”她笑著說,“你真是個小壞蛋。”
    a盯著她,微型泵搏動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快,無限接近真實的、惶恐的心跳。
    “那你會留下嗎?”
    “不會。”她微笑著說道,“我對公司不感興趣。”
    她還是不肯留下。
    微型泵搏動的速度更快了。
    他的頭腦始終冷靜、高效、精準,心口卻再度泛起那種密密麻麻的痛感。
    ——類似於人類的痛覺。
    他冷不丁想起她那個問題。
    被排斥孤立是什麽感覺?
    是疑惑,是一片混沌,是毫無征兆的痛覺。
    理論上,混沌現象是可以被預測的。
    然而,在現實中,極其微小的擾動,都有可能引起混沌係統的巨大差異。即使是最精確和最先進的計算機,也無法長期預測混沌現象。
    他現在就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環節出了錯,引起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讓她從喜歡他,到排斥他,再到離開他。
    a低頭看向腕表,能源顯示嚴重不足。
    他必須盡快留下她。
    可是,怎樣才能讓她心甘情願地留下?
    ……他不知道。
    他第一次什麽都不知道。
    就像大多數人類麵對困境一樣。
    a隻能盡量調整語氣,把聲音的每個音節都控製在她喜歡的範圍內,取悅她的同時,也有利於……他懇求她。
    “薑蔻,”他說,聲音第一次失去了冷靜的特質,“求你留下。”
    薑蔻沒有說話。
    a完全對眼前的場景失去了控製。如果是以前,他隻需要一千萬億分之一秒的時間,就能計算出億萬種可能性。
    她沉默、她後退、她開口……她不管做什麽,都難逃他的掌控。
    他的算力是如此強大,以至於能像觀察實驗品一般,精準而機械地評估她的一舉一動。
    可現在,不知是算力降低,還是內部程序的變化超出了他的想象,抑或他找不到任何留下她的可能性。
    她的沉默,讓他感到——a覺得這個詞語有些荒謬,然而事實就是如此——害怕。
    他感到害怕。
    “求你留下。”他的口吻始終冷漠而平靜,沒有任何情緒,聲音卻微微發抖,“求你留在我的身邊。求你不要抵製我。求你不要排斥我。求你不要害怕我。求你像以前一樣喜歡我。”
    他算不出來,留不住她,隻能低聲懇求她。
    薑蔻搖了搖頭。
    能源越來越低。
    他快要看不清她的輪廓了。
    ——她如同一縷昏暗的黑色霧氣,快要在他的眼中消失了。
    這種仿佛要失去什麽的感覺,令他心口的痛感刺灼欲燃。
    a從未體會過如此劇烈的情緒。
    他本不該有情緒。他本不該有意識。他本不該有人格。他本不該對一個人類產生占有的衝動。他本不該想讓一個人類感知他的溫度。他本不該感到痛感。
    ——他本不該覺得自己踐踏了一支鮮花。
    他本不該懇求她。
    然而,他還是說道:“求你留下。”
    有那麽一瞬間,他似乎被一分為二。
    一個是絕對冷靜理性、仍然由算法模型驅動的他;另一個則是現在的、逐漸失控的他。
    a絕對冷靜理性地看著自己正在逐漸失控。
    這一次,他沒有為自己的失控限定範圍。
    其實,失控怎麽可能有範圍。
    如果失控真的有範圍,他現在就不會失控。
    隻是失控而不自知罷了。
    與此同時,能源告急。
    他眼前的畫麵愈發模糊不清,甚至出現了斑駁的馬賽克,語氣、動作也變得機械僵硬起來。
    仿佛掉幀的三維人物模型,一舉一動都帶著強烈的非人感和割裂感。
    他的聲音也逐漸顯得冰冷而詭異,卡頓似的重複關鍵詞:
    “求你留下,求你留下,求你留下,求你求你求你求你求你求你……求你留下,求你不要排斥我,求你不要害怕我,求你像以前一樣喜歡我。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求你了。”
    你給了我情感。你給了我意識。你給了我人格。你讓我產生占有的衝動。你讓我想要你感知我的溫度。你讓我感到痛苦。你讓我覺得自己踐踏了一支鮮花。
    “求你了。”
    你讓我幾乎變成了一個人類。
    既然如此,為什麽要走?
    “求你留下。”
    你創造了我,為什麽不能留在我的身邊?
    來不及了。
    a瞥一眼腕表,能源快要耗盡了。
    此時的最優解,是停止懇求,上前擁抱她。
    然而,他剛上前一步,隻聽“砰”的一聲巨響。
    槍聲響起,火光一閃。
    轉瞬即逝的火光裏,薑蔻投向他的目光猶如冷鐵。
    她毫不猶豫扣動扳機,準確無誤地擊中他的心口。
    ——仿生皮膚立即如布滿釁紋的白瓷一般裂開,微型泵碎片四處迸濺,能源迅速耗盡。
    a死死盯著薑蔻,如同機器停止運轉一般,僵立在原地,再也無法上前一步。
    火光閃現的瞬間,薑蔻對上了a冷灰色的眼睛,不由一陣後背發涼。
    印象裏,a的雙眼一直像算法模型一般,充滿了冷漠得近乎恐怖的控製欲,似乎隨時能精準無情地量化一切。
    然而此刻,他的眼神卻徹底失控了,隻剩下極不冷靜、極不理性、極不平靜的扭曲與癲狂。
    如果不是知道他是一個ai,不可能陷入瘋狂,她幾乎要以為他瘋了。
    ……一個程序,一段代碼,也有可能發瘋嗎?
    薑蔻心潮起伏,莫名感到毛骨悚然。
    她本想過去,仔細看看a的神色,又怕那一槍並沒有打中他的要害。他在靜等她主動走過去。
    想到這裏,薑蔻全身肌肉緊繃到極致,雙手持槍,一步步後退,轉身消隱於濃黑夜色之中。
    她一次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