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樓內煮茶翻書,血濺七十步,雨中緩慢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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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仁坊。
    往日喧鬧的坊市在清明這一天顯得空蕩安靜,百姓都去了城外掃墓,大街小巷冷冷清清。
    裴擒虎巷間邁步,左手撐著黑傘,右手攥一張青銅麵具。
    “能死在清明節,離山萬千紙錢飄灑,你在黃泉路上趁機分一杯羹,裴某待你不薄!”
    裴擒虎的視線穿過朦朧雨霧,仿佛看到自己帶著頭顱回到神都城,正在殿外聆聽聖訓。
    “竭誠盡力,功效特彰,朕深明裴卿之至誠,卿勿憂前程,往後無人敢奚落你。”
    “叩謝陛下隆恩。”
    他懷著滿腔慷慨踏出小巷,近二十個黑衣死士匯聚而來。
    “快到目標地點了。”有人匯報。
    裴擒虎一躍至屋簷,踩著瓦片朝遠處急掠而去,他步步生威,將平常人家的房頂踩出一個個窟窿。
    過七條巷子,已經能看到街道右側那一輛馬車,懸著鈴鐺慢悠悠行駛。
    長街盡頭驟然響起怒吼聲。
    “顧公子,快退!”
    古老嫗現身,她抬起頭注視遠方,渾濁的目光閃爍精芒。
    誰能想到賊子敢在西蜀京師行刺殺之舉?
    誰能精準推測到危險之日?
    真正的算無遺策!
    古奶奶如此精湛的表演,司琴也不禁裝出一副惶惑姿態,抓著顧平安手腕跳下車廂,直奔最近的酒樓。
    “斬首!”
    裴擒虎戴上麵具,語調森森。
    突兀。
    他瞳孔微縮,死死盯著一街之隔的茶肆大堂。
    死士紛紛止步。
    大堂裏七人並立,身著藏青色衣袍,氣息不低於蛻凡境。
    一瞬間,雙方氣機互壓互蓋,反複交錯。
    在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中,鷹鉤鼻眼神閃爍,率先開口:
    “誅顧?”
    裴擒虎也示好道:“是友非敵。”
    鷹鉤鼻麵色陰鬱。
    一刻鍾前得到消息,黎皇後老部下都在皇陵,少了古氏在意料之中。
    顧平安必死無疑!
    可眼前一幕讓他惴惴不安。
    既然這方勢力能敏銳抓住祭祀大典這一天,擅長操縱人性的顧平安豈會對危機沒有預感?
    所謂的絕佳良機,是機會嗎?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
    “走!”鷹鉤鼻拍碎桌案,目標直指酒樓。
    “先搶到頭顱。”
    裴擒虎低聲囑咐部下。
    對方是誰不重要,想殺舞弊者的勢力太多了。
    但頭顱是權勢富貴的階梯!
    兩方人無聲無息,氣機卻有排山倒海之勢,距離酒樓越來越近,裴擒虎使了個眼色,他與麾下疾步如飛,怒拳轟開大門。
    裴擒虎身軀僵住,再不能進寸步。
    大堂佇立九人,四位道士盤膝而坐,中心有一道乾坤陰陽陣法屏蔽氣機,白眉道長坐在角落飲酒,紫裙婦人渾身環繞一條粗如樹樁的磅礴劍氣,身後三位老嫗望著他們笑容詭異。
    霎時屋內死寂,空氣凝結。
    裴擒虎毛骨悚然,五髒六腑險些移位,手臂不由自主地顫抖。
    兩個五境!
    身後死士頭暈目眩,渾身熱血還未沸騰,就被冰涼的冷水給澆滅。
    甕中捉鱉,誰是鱉?
    鷹鉤鼻頭皮發麻,他突然抬起頭看向三樓,一個年輕人臨窗而坐,麵無表情跟他對視,眼神無波無瀾,像看一個死去很久的人。
    “酒館打烊,不待客,咱們走吧。”
    裴擒虎聲音如風中落葉簌簌而顫,說完轉身疾速逃竄。
    “留步。”
    紫裙婦人微笑輕言:
    “嚐嚐攬月宗的血酒。”
    周身雪白劍氣浩浩蕩蕩,如漫天大雪鋪天蓋地壓來,籠罩方圓七十步。
    地板龜裂,裂痕迅速蔓延,臨近幾條街道,泥水飛揚四濺。
    白眉老道把酒壺高高地提了起來又無奈放下,本意抗拒摻和世俗紛爭,可修行者有了牽掛就有破綻,道觀傳承壯大是他無法拒絕的誘惑。
    顧小友不愧是頂尖的聰明人兒,簡單一個人情債,他屁顛屁顛下山。
    “大道巍巍,宵小退散!”
    老道一點真氣,灌注拂塵,然後一氣嗬成,雪白劍氣之中又籠罩一層陰陽真氣,氣機更甚。
    “殺!”
    紫裙婦人毫不拖泥帶水。
    氣機碰撞,呈碾壓之勢。
    “天要亡我!”
    裴擒虎等人既絕望又悲哀,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做局,自己反成局中困獸。
    三樓之上,小爐茶壺鼎沸,司琴提起斟茶。
    顧平安眼睛清澈,坐在窗邊翻閱卷軸,姿勢和往常沒有區別,他又重讀了一遍《天地元氣感應篇》抄錄本,如今能親眼目睹先天真氣以上的戰鬥,更能加深領悟,演變獨特的方式。
    酒樓至街道淪為一邊倒的屠殺,高高在上的指玄修士,死起來跟村裏的老人哭嚎的樣子沒什麽區別,踉踉蹌蹌想多爬幾步,也無非眼睛圓睜的下場。
    這就是他執意練武的原因。
    無論棋盤大小,無論黑白棋子運用得多麽精妙,偶爾也要以身化棋親自下場,若還是一介文弱書生,那自己永遠是最容易失控的漏洞。
    “好大一顆頭顱。”司琴指著飛向半空的鷹鉤鼻腦袋,從天靈蓋到下郃被劍氣貫穿,死狀極為淒慘。
    半盞茶時間,酒樓外血霧彌漫,四麵八方的氣機逐漸收緊。
    遠處傳來急促奔騰的馬蹄聲,鎮武司各巡鋪嘹亮鍾聲響徹。
    “差不多了。”顧平安放開卷軸走下樓梯,慢慢驅動體內的倒置漩渦,袍袖裏的手掌顯現三個紅點。
    “顧小友,貧道不宜久留。”
    白眉道長站在門檻,殺了十幾個道袍不沾血跡。
    顧平安頷首為禮,笑著說道:
    “在下邁入先天,一定前往道觀,與諸位蜀山悟道。”
    幾個道士會心一笑,白眉老道注視著他的笑容,猛然覺得這小娃娃真的可怕。
    倘若能完善先天道經還了人情債,那道觀會不會貪圖更多?
    比如五境之上本我之法,那勢必有求於顧小友,蜀山道觀很可能綁死在公主府這駕馬車!
    貪婪一旦被利用,就淪為一枚棋子了。
    白眉老道不由失笑,幾步生蓮花,消失在街道盡頭。
    望著他們遠去,顧平安低頭看腳下的屍體,抬掌摧動血染春秋平千裏,絲絲縷縷的殘存精血湧入三竅穴,逆置漩渦吸收煉化後儲藏半滴。
    如此重複,途徑近三十具屍體,漩渦存有十九滴,且蘊含磅礴之力,差不多夠且聽鳳吟所需要的氣血。
    “收獲怎樣?”司琴跟在身邊,一臉期待。
    顧平安小聲說:“三境四境的精血果然渾厚,如今我能連續施展兩拳且聽鳳吟。”
    “什麽?”司琴喜不自禁,趕緊揉了揉臉蛋,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且聽鳳吟是天下絕頂武技之一,一拳氣血衰竭。
    但公子能連續打兩拳!
    況且推演領悟的招式威力更強,現在又提了一倍,嘻嘻,真不知道姬家到時候會有多麽崩潰……
    “公子,其中一方勢力使用了澹台氏的秘法。”
    紫裙婦人闊步而來,說完就率領幾個老嫗迅速離開。
    雖初次見麵,卻壓根不需要寒暄客套。
    攬月宗誕生於黎皇後,整個宗門誓死效忠公主府,而顧公子是公主府這艘船的掌舵手!
    鎮武司一眾高手疾馳而來,還有聞訊趕至的各部衙門留守官員,以及藏書樓的襴衫老人,他們紛紛在二十丈外止步。
    屍橫大街,五境殘留的氣機還在肆掠,方圓七十步地麵塌陷,泥水與血水混雜,唯獨隻剩一個麵具男子在地上掙紮蠕動,兩臂硬生生被劍氣削去。
    周遭死寂如墓窖,眾人望著酒樓門前的年輕人,頓覺不寒而栗。
    很明顯,一場暗殺與做局的博弈。
    祭祀大典,朝歌城防衛最空虛,公主府老人在離山謁陵,細想起來這真是斬首的絕佳機會。
    可麵對的是他。
    當勝負塵埃落定,所謂的刺殺計劃顯得多麽荒謬可笑。
    顧平安借過司琴的佩劍,平靜走到麵具人身邊,若是陌生臉孔,沒必要戴麵具遮掩。
    他提起劍尖撩開麵具,居高臨下俯瞰著一張怨毒悲憤的臉龐,突然覺得有趣:
    “被俘虜兩次,滋味不好受吧。”
    裴擒虎幾近崩潰,整張臉徹底扭曲。
    顧平安掃視著他被雨水打濕的頭發,輕輕地笑了一下,平靜道:
    “我時常想起那一天,雨真的很大,你好像就是用現在這樣的眼神看我,你一個俘虜走得龍行虎步,像個凱旋歸朝的得勝將軍,我呢?踉踉蹌蹌勉強站穩,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而狼狽。”
    “還不夠?我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情,偏要殺了我?”
    “某……某又做錯了什麽?”裴擒虎狂嘔出鮮血,聲音嘶啞:
    “天下人一直拿你來侮辱我,貶低我的一切,我的尊嚴支離破碎,我分明與你沒有交集啊!”
    “誰的錯?”顧平安問。
    裴擒虎翕動嘴唇,“聖人”兩個字到死也不敢付諸於口,他還有妻兒老小。
    顧平安揮劍,劈碎頭顱。
    長街安靜無聲,靜靜凝視著滾動幾圈的腦袋,他們當然認識這個人。
    世事就是如此荒誕。
    西蜀用裴擒虎交換得到的顧平安。
    而他死在顧平安手上。
    眾人一想到恨不得笑出聲音,戲曲唱的奇葩事也沒有現實來得更精彩。
    大乾女帝是做生意的“妙手”啊!
    鎮武司其中一個女百戶緊攥馬韁,嬌媚的臉頰露出震撼之色,呢喃低語道:
    “是他!是他!”
    身邊的青年看向女子,奇怪道:“你在說什麽?”
    女子眼眸異彩連連,近乎是難以遏製激動,顫聲道:
    “暗巷那一劍的主人不是什麽沉浸劍意幾十年的宗師,就是顧平安,這是何等驚世駭俗的劍道造詣!”
    “怎麽可能……”青年都覺得她癔症了,笑著說道:
    “很簡單的劈砍,隻要是氣血武夫,略通劍術,都能做到。”
    女子沒有出聲,解釋再多對方也不會相信,但她篤定以及肯定。
    其中神韻絕不會錯,氣血隱遞的痕跡不會錯,千鈞重力,毛毛細雨,山嶽之威,輕如紙薄!
    真正的開宗立派級別的天賦!
    就在此時。
    那邊傳來溫潤的聲音。
    “諸位,大乾女帝勾結十萬大山南蠻子,欲暗殺我。”
    眾人瞠目結舌。
    至於是不是大乾女帝重要麽?
    反正朝歌城會立刻放出消息,一口咬定那位帝王指使裴擒虎,堂堂社稷之主,竟然行如此下作的手段!
    至於南蠻子,那絕對不可能。
    顧公子胡編亂造的用意是什麽?
    “記得賠償店家一車氣血藥材。”顧平安看向司琴,又指了指滿目瘡痍的酒樓。
    後者小臉蛋繃緊,欲言又止。
    周遭無論是鎮武司還是各衙門官員,都被驚駭得麵麵相覷。
    足足一輛馬車的氣血藥材,這裏麵是何等價值?一根幾百年人參就足以買下整座酒樓了!
    究竟在暗喻什麽?
    他們久在朝堂爭權奪利,一時間竟也琢磨不透這步棋的用意。
    唯獨藏書樓幾個襴衫老人互相交換眼神,這位年輕人深諳權力的平衡與妥協。
    陛下尚在位,背地裏暗流湧動,明麵上也必須恭謹和諧!
    說難聽點,以陛下凋敝之軀龍馭賓天隻是時間問題,真到了那一天,皇嫡在宮內直接舉兵廝殺都行。
    但帝王在,誰也不能越線,兒子女兒都是朝殿之臣!
    很明顯,有人逾矩了。
    真要順藤摸瓜查清楚源頭,公主府趁機大鬧要說法,平衡被打破一切都擺在明麵,陛下威望盡失,朝臣也無心做實事都想著站隊,萬事秩序不存。
    公主府能否查到“南蠻子”的真麵目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位南蠻子敢賭嗎?
    萬一暴露,自己成了眾矢之的,必要遭受口誅筆伐和帝王的針對。
    因為你過線了!
    引而不發,最具威脅。
    如今一車氣血藥材,就能換取平安無事,大家麵上繼續和和氣氣。
    你刺殺成功,如願以償。
    失敗,必然要有代價。
    這就是無聲的妥協。
    “今晚,肯定有一輛馬車停在酒館外。”一位襴衫老人笑了笑,又望著雨中背影怔怔出神。
    如果你不是衣冠貴族沒有天生的階層矛盾,也沒有利益衝突,那你很難不欣賞這個年輕人。
    做事說話極有分寸,從不顯露鋒芒也不退步示弱,分寸掌握得妙至毫巔。
    而他按照正常的軌跡,本應該是大乾利器,在翰林院蟄伏幾年後必然成為女帝的心腹重臣,屆時這柄利器一定會狠狠捅向西蜀心髒!
    誰也不知道顧平安掌握權力、有調遣朝野棋子的能力之後,會是多麽恐怖的存在。
    慶幸大乾女帝做了一件足以彪炳青史、淪為後世笑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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