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緣合道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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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憑聲微詫異地側過頭,瞥了夜堯一眼。對方手上擺弄著那張木頭鍋蓋,神態鬆懈散漫,似乎隻是心血來潮,隨口與陌生人搭句話。
    不等他開口,不知打哪兒射來一道火光,流星般穿過窗戶砸過來。遊憑聲側身一讓,火光擦著他的邊兒墜落。
    砰!水花四濺。
    他沒受暗算,他身前的水缸炸了。
    “你這挨千刀的,竟敢背著我勾搭別的女人!”
    “臭婆娘,你敢跟我動手?!”
    “如何不敢,老娘今日就閹了你!”
    廊外一男一女,劈裏啪啦。
    那是一對因恩愛而受人矚目的道侶,昨天還相敬如賓,此時反目成仇廝打成一團。
    遊憑聲低頭:“……”
    他心愛的鬥篷濕了。
    不遠處一聲“撲哧”,夜堯失笑出了聲。
    遊憑聲冷冷回視。
    “抱歉,我不是笑你。”夜堯清清嗓子,正色道,“就是覺得……你似乎有點倒黴。”
    說話間,暗金色閃過眼角,夜堯定睛去看,那沾濕的黑色布料上隱有符文流動,是水火不侵的好東西。
    大片水珠自發滾落,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好東西的主人麵無表情,眼珠比水還涼。
    夜堯無奈地眨眨眼,跟在遊憑聲身後出了廚房。
    甲板上又鬧起來,孟玉煙跑過來說:“師叔不好了!”
    夜堯:“你師叔我好得很。”
    孟玉煙抽抽嘴角:“……是事情不好了!師叔你去看一看吧!”
    “你們小心,那邊很危險……”話沒說完,遊憑聲和夜堯已經一前一後過去了,孟玉煙提醒了個寂寞,隻好跟在兩人後頭小心張望。
    甲板上,第三個人出事了。這次是個女修,她和前兩人不大一樣,直挺挺站在那兒,嘴裏不住說著什麽。
    遊憑聲走近的時候,她正指著一個人大聲說:“三年前你用命換來的法寶被人騙走,就是你身邊那人下的手!他表麵上安慰你,心裏在笑你愚蠢呢!”
    被指之人瞪向身邊的朋友。
    “她在瞎說!大哥你信我!”朋友連忙否認,眼神卻躲閃。
    女修:“不信你看他的乾坤袋,那法寶就在裏麵!”
    朋友急忙後退:“大哥,那女人的話不可信!”
    “那你慌什麽?”那人狐疑頓起,伸手去奪時,又聽女修說:“他嚐到了甜頭,這次去極北冰原,你若能賺到好東西,他還打算故技重施!”
    朋友臉色大變,拔腿就跑。
    女修仿佛能看穿人心,方才就當場拆散一對道侶,此時看他的表現,便知說的也是真的。
    “果真是你?!”被騙的修士目眥欲裂,“枉我把你當成肝膽相照的兄弟,你不僅騙我,竟還想屢次加害於我!”
    他追上去,沒多久傳來打鬥和慘叫聲。
    “哈哈哈哈!”女修放聲大笑,眉心隱見黑氣,雙目渙散無神,卻精神振奮得不正常,儼然邪魔附體之相。
    “住口!”有膽大者喝道,準備上前抓住她。剛踏出一步,女修就止住笑,陰陽怪氣指向他:“你,昨天主動跟我搭話,表麵正人君子,其實對我心懷不軌。現在你急著出頭,不是見義勇為,是想趁機摸我的身子,是不是?”
    那人一僵,臉色漲紅。
    “你。”女修指向另一個人,“你貪婪成性,想趁同行者不備盜取財物!”
    “你,見不得姐妹過得比自己好,想勸她嫁給性情暴戾的男人!”
    “你嫉妒師弟修煉快,希望他在極北冰原重傷,最好傷到根基!”
    圍觀者大駭,她張口點出的,正是眾人眼下心底最深沉、最急迫的欲望!
    現場一片大亂,沒人再敢上前,仿佛女修正在吐出劍雨,言語的威脅竟比真刀實槍還要可怕。
    誰沒有秘密?誰沒有欲望?有些人表麵道貌岸然,實則心藏醜陋念頭;有些人談到魔修如臨大敵,未必比魔修幹淨到哪裏去。
    遊憑聲眼底露出嘲弄之色。
    “原來是這種危險。”耳邊有人笑了一下。
    夜堯饒有興趣點評:“喜歡揭人陰私的魔物,挺有意思的。”
    就在這時,周圍人的目光聚集過來。鬧哄哄的人群分散開,不知不覺中,來晚的夜堯和遊憑聲變成了最前排。
    “你……”女修的手指到了夜堯身上,眯起眼睛,“你想……”
    夜堯挑了挑眉,頗為好奇地等待對方的下文。
    女修:“你想……吃一碗手擀麵?”
    夜堯:“啊。”
    遊憑聲:“……”
    眾人:“……?”
    啥玩意兒?
    不僅聽見的人感覺離奇,女修說到最後都變成了問句。她停滯了一下,忽略掉這拉跨的一段,再次移動手指。
    夜堯的眼睛隨之移動,看向身邊的遊憑聲。被指的人總算掀起眼皮,施舍給女修一個眼神。
    “你……你……”女修對上遊憑聲隱現暗紅的眸子,眉間黑氣閃了閃,她卡殼幾聲,倏然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夜堯感歎:“不錯,暈得真是時候。”
    遊憑聲懷疑他是惋惜暈得不是時候。
    見女修暈倒,有人想趁機殺人,拔出的劍突兀停在半空。
    夜堯姍姍出手,“道友手下留情。”
    “必須殺了她!她被魔修控製了,誰知道再醒來會做什麽!”抽劍的人反駁,獲得一片附和。
    “她並非禍患源頭。船上作祟的不是魔修,而是魔物。”
    “你說不是就不是?別以為你是清元宗的人,就能跟所有人作對!”見夜堯護在女修身旁,眾人隱有包圍之勢。
    “你們幹嘛?”孟玉煙和同門立即跑到夜堯身邊,他們第一次麵對這種眾矢之的的場麵,不由身體緊繃。
    飛舟處於萬裏高空之上,底下是茫茫無際的洪荒海,人心難免不安。剛剛發生的事讓所有人都憋了一股火氣,亟待發泄口。
    刀劍出鞘聲隱藏在寂靜空氣裏,氣氛一觸即發。
    夜堯唇邊的笑不知何時落了下去,深邃的黑眸看不出情緒。他慢慢掃過一張張蓄勢待發的臉,那些被點出醜事的人眼中尤其凶意湧動。
    哦,還有一個在看他的熱鬧。
    遊憑聲站在人群之外,將雙手倦懶揣在袖子裏,神情透出譏嘲的冷意。
    ——很明顯這位不是針對誰,他是平等地厭煩所有人。
    夜堯收回視線,沉凝的眉眼微微舒展,鎮靜道:“是欲魔。先前我們遭遇大量蜃魚,恐怕正是被欲魔所惑,它隨蜃魚吐出的霧氣潛入了我們的飛舟。”
    “此物最喜挑撥離間、玩弄人心,還請諸位對身邊所有人抱以警惕,不要聽信任何人挑唆,隨意動手。”
    “我可沒聽過什麽欲魔,萬一你說錯了,讓魔修害更多人怎麽辦?”
    “對啊,連同伴也不能相信,那要是遇到危險,豈不是也不易求助?”有人提出異議,“我們憑什麽相信你?”
    夜堯微不可察歎了口氣,朗聲說:“在下清元宗夜堯。”
    “是夜堯?他就是夜堯?!”
    形勢陡然翻轉。
    “既然是夜道友說的話,我等哪裏還有疑慮!”原本還氣勢洶洶的人紛紛換了態度,手中武器收了回去。
    夜堯這個名字,在場幾乎無人不曉。他是清元宗太上長老天塗上人的關門弟子,故而年紀不大,輩分卻高,不到三十歲便成了金丹,乃是正道年輕一代的第一人。
    然而令他備受矚目的並非他的身份,而是他所擁有的因緣合道體。
    有些修士生來便有特殊體質,他們或是修煉奇快,或是某種領域的天才,而在所有先天道體中,因緣合道體是最為罕見、也最令人豔羨的那一類。
    自古以來,修仙者前仆後繼擠上那條通天之路,最終隻如泥沙一般沉入河底,飛升者用鳳毛麟角不足以形容。
    這世上有什麽事隻要付出便會有回報?即使是天資再卓越的修士,勤奮修煉,兀兀窮年,也有日暮途窮之時。
    因緣合道體不同。他可修功德、明因果。
    那些佛修也講究功德,可他們做了再多善事,也隻能“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普通修士也講究因果,然而因果之論終究虛無縹緲,如今人心浮動,大多數修士都對“善惡有報”不以為然。
    而因緣合道體仿佛天生受天道眷顧,因果線在他身上是明晰的,擁有者愈是積累功德善果,愈能氣運加身。
    萬年前曾出現過因緣合道體,其人一生波瀾,卻逢凶化吉,不到七百年便飛升成仙,被奉若聖人。
    故而曾有人斷言,夜堯必是千年來飛升第一人。
    “有什麽可羨慕的?”在場有人剛從旁人口中了解,小聲嘀咕:“那跟和尚也沒什麽兩樣吧?”
    “你傻啊,若能得天道眷顧,修行肯定一片坦途。”聽見的人笑他目光短淺,“——相比之下隻是做個好人多簡單!”
    再沒有比夜堯更令人信服的人。他鎮定的身影站在這裏好似定海神針,眾人很快被安撫好,依言回到自己的房間。
    天色漸暗,整艘船陷入寂靜。
    孟玉煙讓師弟看管那兩個男修,自己帶走昏迷的女修。她見女修臉上髒亂,心生不忍,取出手帕替她擦臉。
    “最好別碰她。”身後傳來遊憑聲的聲音。
    “啊?哦。”孟玉煙嚇了一跳,嗖地收回手,“你來是……?”
    “看她。”遊憑聲言簡意賅。
    夜堯去了別處探查,走時囑咐不許別人接近。孟玉煙有點糾結,轉而一想,遊憑聲不可能傷害女修,立馬讓開地方。
    窗外天光徹底暗下來,孟玉煙轉身點燈。
    “那個……”她原本想問他的名字,話到嘴邊又莫名變成:“為什麽最好別碰她?”
    “魔氣有幾率靠接觸傳遞。”遊憑聲掃視床上的女修,淡淡敘述,“被附身久了,會引發心魔。”
    “那我剛才碰了好幾次?”孟玉煙開始後怕,臉色微白。
    遊憑聲看了她一眼,說:“欲魔以欲望為食,更喜歡心境有裂隙的人。”
    燈火拉長了他修長的身影,像一縷顏色淺淡的煙,側目看來時,眸底依稀被火光映了一點暖色。
    孟玉煙緊張的心緒放鬆下來,又想起師尊賜婚的糟心事,看著他的側臉發起了呆。
    原著裏,夜堯在女修身上抓到了欲魔。遊憑聲卻隻察覺到潛伏的魔氣,沒發現欲魔的本體。
    那東西狡猾又謹慎,估計下午被遊憑聲一嚇,不知逃到哪兒去了。
    被欲魔纏上的人外表如常,隻有產生異動時才能發覺,船上兩百多人,場麵混亂,即使是他也一時找不到頭緒。
    但遊憑聲從不怕劇情改變讓自己喪失先機,預知對他來說隻是錦上添花。
    風中帶來一陣特別的香氣。經過某處的遊憑聲腳步微頓,忍不住循著味道的方向找過去。
    靠近廚房,香味更濃鬱。
    灶台前的男人腰背挺拔,袖口上翻,露出的小臂肌肉線條流暢有力,嘴裏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正執筷從鍋裏撈麵。
    遊憑聲:“……”
    這人竟然會做飯?
    夜堯盛完一碗麵,側頭看見他:“呦,來得挺巧,要吃嗎?”
    滾滾熱氣從碗裏飄出來,仔細一看,裏麵還是手擀麵。
    夜堯問出口時就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沒想到對方目光在碗裏一瞟,竟然移步進了廚房。
    “來一碗。”遊憑聲一撩衣擺,在長椅上坐下。
    不吃白不吃。
    夜堯不由挑了下眉。修士出門可以帶辟穀丹,到了金丹期便可以徹底辟穀,很少有人吃東西。他隨口客套一句,真沒想到會招來一位食客。
    食客不緊不慢挽起袖口,一副被伺候慣了的矜貴做派。
    夜堯也不著惱,將手裏原本給自己盛好的麵端在他的麵前,似一位出奇俊美的店小二,含笑說了聲“請”。
    “多謝。”遊憑聲點頭。
    不得不說,麵比想象得好吃。手擀的麵條口感勁道,麵湯鮮香,湯上飄著一小把蔥花,清淡而不失風味。
    以前他在碧幽宮的大廚也不過這個水準。
    夜堯又盛了一碗麵,在對麵坐下。
    “還以為你不會吃東西。”他說。
    遊憑聲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懶懶開口:“下次修煉不好,就有現成的借口了。”
    夜堯微怔,大笑起來,知道他在諷刺那些視口腹之欲如洪水猛獸的人。某些修士生怕與凡俗有牽扯,仿佛吃一口五穀,靈力就會變雜似的。
    夜涼如水,廚房裏卻暖意融融,灶裏柴火燒得劈啪作響,時不時迸濺幾顆火星。
    暖色調的火光下,遊憑聲漆亮的長發蒙上一層光暈,稍許驅散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意。
    夜堯手裏挑起幾根麵條,抬眼看著他,笑眯眯問:“還未請教道友尊姓大名?”
    這次遊憑聲看都沒看他一眼:“萍水相逢,不足掛齒。”
    夜堯:“……”
    哇,真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