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與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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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蚊子嗡嗡半天,遊憑聲都有點不想要它了。
    然而想想遇到一隻欲魔實在不容易,他隻能給自己做一番心理建設,心想以後可以把這東西禁言。
    他沉默了一會兒,欲魔被這位令人崇敬的巨魔嚇得肝顫,如果沒有黑刀在一旁看守,恨不得扭頭從窗口跳進洪荒海。
    片刻後,它終於又聽見遊憑聲出聲:“從船長身上下來。”
    “哦哦,當然,一切聽您指示。”欲魔鬆了口氣,點頭哈腰稱是,眼珠又不老實地亂轉,拖拖延延,“不過您確定嗎?我在船長身上待著,對您也有好處,我可以幫您掌管這艘飛舟……”
    欲魔以欲望為養料,聚集了人類能想象到的一切惡劣品質,比人還要狡猾。
    “看來你需要幫忙。”遊憑聲手指微動,黑刀飛向欲魔。
    “不要啊黑大哥!”欲魔把船長那副大嗓門嚎得淒慘無比,“求您別讓黑大哥靠近我!我聽話!”
    就在這時,門外有其他人靠近,遊憑聲並不關心來的是誰,隻看著小黑,讓它將欲魔趕出來。
    黑氣上下翻騰,不斷掙紮,欲魔像一隻被強迫剝離蠶蛹的飛蛾。小黑緩緩在半空中飄飛,刀身搖晃。
    不知為何,遊憑聲忽然生出一種說不出的預感,臉色微變。
    門被從外麵推開的同時,耳邊傳來當啷兩聲脆響。
    ——停在半空的黑刀驟然斷成兩截!
    欲魔嗖地鑽回船長身體裏,運足靈力向身下一拍,操控靈舟的法陣轟然炸裂。“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魔氣一閃,瞬間消失。
    門口的高明被狠狠震了出去。硝煙散盡,他咳嗽著爬起來,看到房間裏讓人瞠目結舌的一幕。
    “我的靈舟!我親手煉製的靈舟啊!”船長癱在炸毀的法陣中央,滿臉迷茫,心痛到捶胸口。
    而在不遠處的地麵上,靜靜躺著兩段黑色鐵塊。看那形狀,高明眼睛一動,那是——
    遊憑聲俯身撿起黑刀的碎片。
    在他撿到小黑的時候,刀身就被補過,補刀手法粗糙,導致刀平時用起來有些滯澀。他一直想重新補一次,隻是沒找到合適的材料,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
    隱隱聽到係統幸災樂禍的笑聲。
    黑衣青年神色變得陰鬱無比,周身氣勢逼人,讓人汗毛直立。如果此時在場的是碧幽宮的魔修,恐怕已經嚇得癱倒在地,原本在一旁哀號的船長抖了一下,一時間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湊近:“這是你的刀?怎麽斷了?”
    “本來就是斷的。”遊憑聲捏著刀身抬起眼。
    他冷漠的雙眼隱有血色凝聚,猶如墨玉沁血,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妖異。
    夜堯微怔,隨即神色如常道:“我認識幾個不錯的煉器修士,需要的話可以介紹給你。”
    他仿佛沒有發現他的異樣,也不覺得那兩塊廢鐵一樣的東西可笑,仔細看了看刀身,摸著下巴替他參謀:“不過我從沒見過這種材料,你這刀年紀不小了吧,斷得也厲害……普通的煉器修士不一定能修好。”
    遊憑聲目光沉沉看著他,沒出聲。
    “剛才聽你說這靈舟是你自己煉製的?你會煉器?”夜堯想到什麽,扭頭問船長。
    “以前學過……本事還可以……”船長磕磕巴巴地說,被他一提醒想起自己的靈舟,“糟了!控舟陣法壞了,在這裏根本修不好啊!”
    夜堯:“還可以人來控製吧?”
    “我的船員加上我才幾個人,靈力不夠用啊。”船長泄氣道,“如果請別人來幫忙……”
    “不行。”夜堯搖頭,“會造成恐慌。”
    剛才若不是他在門口將爆裂聲控製住,聲音引來其他人,船上好不容易維持的平靜必然會打破。
    夜堯想了想,對高明招招手:“高師侄,這件事就交給你了,回頭你帶那三個師弟一起來,正好可以練習操控靈力。”
    “啊?是,師叔。”被他點名的高明糊裏糊塗應了一聲,從魂不守舍中回過神來,嘴角抽了抽。
    他堂堂清元宗精英弟子,怎麽能淪落到做這種苦差事!
    夜堯仿佛看不見他不情願的臉,把事情安排出去神清氣爽。他又轉向遊憑聲:“兵器不怕修補,同戰士一樣,疤痕越多,越代表它的英勇。”
    修士在築基期後便可駐顏,夜堯的外表定在十八歲上下,個頭卻比遊憑聲還高幾寸。他低頭看著麵色陰鬱的遊憑聲,輕聲笑道:“這樣一想,心情有沒有好點兒?”
    遊憑聲深深看他一眼,“嗯”了一聲,收起黑刀,眼中血色緩緩褪去。
    凝滯的空氣重新流動。
    高明站在角落裏,眼神閃爍,目送遊憑聲離開。
    對方消失之前,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對上那雙暗紅色的眸子,他情不自禁打了一個激靈。
    “我根本不可能贏過他。”高明在心裏掙紮。
    “你有什麽可怕的?那把黑刀已經斷了,他本人不足為懼。”
    心底有個聲音蠱惑道:“夜堯不是說你膽怯嗎?倘若能親手殺死一個魔修,他一定會對你刮目相看,你的師妹也會回心轉意……”
    欲魔早就發現高明心裏的不安分,悄無聲息附到他身上。現在遊憑聲在明,它在暗,那把唯一能威脅到它的凶器也毀了,連老天都在幫它!
    差點兒折在遊憑聲手裏,欲魔惱恨到了極點,算來算去,它自認為優勢在手,便再也忍耐不住。
    安靜的房間裏,遊憑聲正坐在船長對麵。
    桌上放著兩截黑色刀身,船長把這兩塊黑鐵一樣的東西看了又看,搖搖頭:“我看不出這到底是什麽材料。”
    “你是煉器宗的人?”
    “我……”船長猶猶豫豫。
    一塊上品靈石按在桌上。
    船長:“……是,我以前是,可惜天賦一般,就中途出來經商了。你這刀我真修不了。”
    吧嗒,又一塊。
    船長:“……不過我有一位關係不錯的師兄,他就在極北冰原。他本領比我高得多,說不定能幫你。”
    遊憑聲道:“一百上品靈石,帶我去。”
    一百上品靈石!他拚命跑船多少次才能賺到?!船長眼睛直了。他有點怵遊憑聲,但想到這筆橫財,咬咬牙:“我帶你去,正好我也要去找他。”
    他不知對方的身份來曆,但經曆過被欲魔附體,至少知道對方跟欲魔不是一夥的。“鄙姓楊,楊龍,您叫我老楊就行。”船長畢恭畢敬把刀推回去:“您的刀……”
    話音未落,眼前突然閃過一道劍光,潛藏多時的高明一躍而下。
    清元宗的高級靈劍寒氣森森,帶著驚人的威懾力,楊龍甚至來不及反應,隻能呆呆看著高明那興奮扭曲的臉龐。
    欲魔附身能短暫激發身體潛能,缺少魄力的高明在此時此刻竟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倘若麵對這一擊的是普通築基期,毫無疑問會橫屍當場。
    當啷,金石擊打聲清脆響起,一個東西劃破空氣,撞在劍刃上。
    那是一塊靈石。
    楊龍張大嘴巴,隻見靈石毫發無損,劍卻攔腰折斷,而斷了的劍柄,不知怎麽就到了遊憑聲手裏。他微微後仰,劍柄倒轉,在高明心口一點。
    砰!偷襲者倒摜在地。
    “咳咳咳……”高明劇烈咳嗽著,表情痛苦,卻盯著遊憑聲笑得詭異。“有本事你就殺了我。這具身體死了,我立馬換一個。”
    “——沒了那把黑刀,你能奈我何?”
    仗著遊憑聲傷不到自己的本體,他身體裏的欲魔笑得無比猖狂。
    它雖然出生不久,卻已經附體過不少人,此時肆無忌憚奚落、嘲諷、挑釁……聽得走南闖北的楊龍都皺起眉頭,看了看遊憑聲冰涼的臉色,一溜煙從房間裏跑出去。
    遊憑聲眯了眯眼,抬腳踩上他胸口。高明“呃”了一聲,這一下眉間黑氣竟散了些,神識清明幾分後流露恐懼:“放開我!你這該死的魔修,你敢殺我,我師叔不會放過你!”
    “該死的魔修?看來清元宗沒教過你一個道理。”遊憑聲單手支頜坐在桌邊,足尖緩緩用力,“論修為,你不過築基初期,低我一個小境界;論年紀,你年紀輕輕,還不夠我的零頭。你該稱呼我什麽?”
    高明瞪著他,喉間嗬嗬作響,咕嘟著罵句。
    他回答不出,伴隨著嗒嗒兩下敲門聲,門口倒是有人開了口:“這位前輩。”
    夜堯倚在門口,剛才抬手敲了兩下門框:“——還請高抬貴足。”
    高明叫道:“師叔,救我!”
    夜堯懶洋洋瞥他一眼,說:“我可不想被魔物喊師叔。”
    高明一怔,陰險笑了:“嗬,因緣合道體,你敢見死不救嗎?你的任務不就是帶我安全回到宗門?”
    夜堯目光有一瞬間變冷。
    他垂眼看了高明兩秒,若無其事轉向遊憑聲:“如前輩所見,職責所在,可否打個商量?”
    遊憑聲:“你想我放了他?”
    夜堯:“嗯……他雖然想殺你,終究是被欲魔附身,情有可原?”
    遊憑聲冷冷道:“會被欲魔引誘,是他本來就有這個心思。”
    欲魔樂於見兩人衝突,狂喜道:“你想殺了我,他要救下我,你們打吧——就看誰有本事了!”
    船長楊龍趴在門外,他叫來夜堯後不敢冒頭,聽見欲魔挑撥拱火,緊張不已。
    這兩位他誰都得罪不起,要真打起來,船還能全乎嗎?
    氣氛猶如繃緊了的琴弦,緩緩收緊。
    夜堯同遊憑聲對視片刻,忽然笑了:“事先說明,我不想和你打。”
    他說:“我覺得我打不過你。”
    “你怎麽知道打不過我?”遊憑聲微微挑眉。
    “嗯,直覺?”夜堯攤開手,相當坦蕩。
    一個金丹期打不過築基期,說出去會讓人譏笑,他卻承認得非常幹脆,絲毫不覺得可恥。
    “這樣吧,高明有錯,但罪不至死。”夜堯沉吟道,“斷他一手以示懲戒如何?”
    “師叔!”高明不敢置信。
    “乖,師叔也是為了你好。”夜堯在他身前蹲下,拍拍他的肩膀,“俗話說得好,吃一塹,長一智,你小子過去就是活得太順風順水了……”
    他邊說,又將手上抬,敷衍地摸了摸高明的頭,在對方厭惡地想躲開時,目光一利。
    一道金光猝然射入高明頭頂百會穴。他眉間黑氣顫了幾顫,就此凝滯。
    欲魔驚怒,發現自己竟然離不開這具身體了。“怎麽……!你做了什麽?!”
    “好了,我已將這隻欲魔固定在他身上。”在欲魔的焦急怒罵聲裏,夜堯拍拍手站起來,做了個請的姿勢,“前輩若心中不快,盡可拿走他一隻手臂。但還請饒他一命,畢竟你我更大的敵人是欲魔,倘若高明死了,這隻欲魔會再度逍遙法外。”
    “清元宗有驅魔手段,等我把高明帶回去,弄出這個罪魁禍首,再替你我出氣。怎麽樣?”
    情商真高啊。遊憑聲凝視他幾秒,夜堯漆亮的黑眸含笑向他眨了眨。
    遊憑聲自認是個極其難搞的人,做上位者久了之後,脾氣更是變得陰晴不定。
    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對方這一舉一動有條不紊,又不乏年輕人特有的清朗朝氣,讓人生不出反感情緒。
    可惜,他遇到的是遊憑聲。
    “誰說我同意你的方案了?”他側了下頭,問夜堯,“如果是你,會放過一個想殺自己的人嗎。”
    “別人我不知道,你問我的話,隻能得到‘會’的答案。”夜堯回視他,“畢竟我不殺人,大概比別人寬容些。”
    這是談不攏了?剛才不是還要握手言和嗎?!眼睜睜看著氣氛再次變得險惡,門外的楊龍恨不得替遊憑聲答應下來,急得渾身冷汗。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欲魔哈哈大笑,“沒錯,高明想殺你,為什麽要放過他?”
    人性果然如此,即使麵對外敵也要內鬥!它躺在地上,等待著可乘之機。
    “你好像有件事沒搞明白。”正當它自鳴得意時,忽然聽到遊憑聲緩緩開口。
    “小黑並非天生含煞。它能克製你,是因為它是我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