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寂寂，在市區某個出版社包食宿的抄錄室內，混雜的氣味已經把人熏得麻木不堪，但為了溫飽沒有什麽苦難是人承受不了的。
    他們一部分人打地鋪睡覺，一部分人在秉燭工作，手邊抄寫著永遠也抄不完的厚厚的書籍，陳雪冰亦在其中。
    她在四處碰壁近三個月後，手裏可用的現金已經所剩不多，隻好來這裏掙點微薄的薪水。
    薪水按件計費，一周一結，很適合她這種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得離開的人。
    她不想動用存款，那是她今後最大以及最後的依仗，是萬不得已時留給自己的退路。
    是的，她已經做好了離開這座城市，去南方，去章文宣鞭長莫及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的準備。
    她必須保證，一旦邁出這一步，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下也能相對穩妥的生存一段時間，然後再找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
    她不知道這個過程需要多久，因為對於從來沒離開過這座城市的她來說，那是一種非常忐忑不安的心情，完全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參考，所以，她隻能依靠金錢來獲得安全感。
    後半夜，她總算抄寫完自己那部分，與剛起來的人換班，疲倦中她剛要倒下睡覺，就見門口出現了幾個人。
    領頭的人分明是章文宣的手下。
    沒有什麽好說好商量的，陳雪冰在剛剛做了幾天同事的人們的詫異中被強行拉起來，趕出出版社。
    外麵突然下起大雨，陳雪冰很快被淋濕了。
    章文宣的手下還算有禮的問道：“陳小姐有什麽話要讓我們帶給章少爺嗎？”
    陳雪冰狼狽萬分，卻也隻是嘲諷中帶著苦澀的笑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的走進瓢潑的大雨中，心理想著，好可惜，如果能等到天亮，我至少還能拿到這個星期的工錢……
    一旦下定決心，寧折不彎，這種傲氣已經融入她的骨血！
    雨真的太大了，她緊跑幾步，終於看到一處能躲雨的屋簷。
    屋簷下，就算是正值夏季，她也因為渾身濕透忍不住蜷縮起身體，隨即看到一隻流浪狗湊過來。
    興許是同病相憐，際遇相近，她伸手摸了摸那可憐的流浪狗，然後翻出包裏僅有的一個幹饅頭，掰了一半喂給它，自己也就著雨水把幹硬的饅頭咽下去。
    一輛汽車經過，車輪濺起雨水，陳雪冰忙起身躲避。
    汽車駛出幾步後，驀地的停住……
    車窗搖下，院長嬤嬤探頭出來，詫異的看著陳雪冰。
    陳雪冰嘴裏還嚼著幹饅頭，乍看到院長嬤嬤，倍感難堪……
    .
    英租界教會女校，小教堂內。
    陳雪冰接過院長嬤嬤遞來的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
    院長嬤嬤又遞給她一個餐盤。
    因為是臨時從廚房拿來的，食物非常簡單，以麵包為主。
    但這已經足夠陳雪冰感激萬分，忍不住狼吞虎咽。
    院長嬤嬤滿含同情的聲音道：“你們中國人的事我沒辦法插手，但如果你有意離開本市，去外地，甚至去別的國家教書，我到可以幫你寫一封推薦信！”
    陳雪冰沒料到她會在這時候出手相助，眼眶都紅了，咽下最後一口麵包後，強忍著眼淚說：“非常感謝，您的建議我會認真考慮，隻是在那之前，我想先回去看看我母親幫她過個生日。另外，我還有些行李寄存在學校，我想拿點東西您看可以嗎？”
    院長嬤嬤：“當然，東西是你的，你隨時可以拿走！”
    在院長嬤嬤的默許下，陳雪冰終於洗了個熱水澡，睡了幾個小時，然後拿出自己存放的行李，換上一身幹淨得體的衣服，這才離開學校去蛋糕店買了個生日蛋糕。
    陳雪冰曾經極度厭惡自己是陪讀丫鬟的這個身份，但當她離開方家，在教會女校任教後，她逐漸感受到，在方家的十多年中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首先是獲得了同階層女孩們無法想象的學習機會，其次是品味、見識非常人所及。
    這些都讓她在獨立後的工作、生活中受益匪淺，也是能吸引章文宣的關鍵。
    所以，她現在依舊厭惡過去，但不再從心底排斥。
    市郊方家別院。
    她提著蛋糕微微整理儀容後，看著越來越近的跨院門，做出輕鬆的笑容，隻是還沒靠近就聽到方玉紅嚴厲的喝斥聲。
    方玉紅：“……回去告訴你們章少爺，就說他外甥女方玉紅說，這別院現在是她跟她丈夫的私產，跟他這個小舅舅沒有半點關係，他沒有權安排我家裏的任何人任何事！保忠叔，告訴家裏所有人，以後沒我吩咐不準章少爺跟他的人隨便進來！”
    陳雪冰在方玉紅的後半句話時就已經意識到什麽，笑容頓時消失，快步走進跨院。
    她踏進跨院門口的第一眼就看到，方玉紅在丫鬟的攙扶下喝斥著兩名大漢，再就是顯然經過一番打鬥的二妹妹陳小冰和互相安慰的陳母與小妹妹陳小雪，其他仆從都站在她們這邊怒視著兩名大漢，而地上到處都是陳家的東西物品，顯然是之前被兩個大漢從屋裏粗暴扔出來的。
    此刻，兩名大漢在方玉紅的喝斥下不敢出聲，灰溜溜的離開，與眾人一起看到了出現在門口的陳雪冰。
    披頭散發的陳小冰率先衝過來向陳雪冰發泄怨氣。
    陳小冰：“你還有臉回來，我們被你連累成這樣你滿意啦？”
    陳母忙拉住她，說：“這不是你大姐的錯……”
    陳小冰惱火的喊：“行了，媽，你別總護著她，不是她的錯，難道是我的錯，您的錯，小雪的錯。她有什麽了不起，從小到大您就知道偏心她，我跟小雪難道不是您閨女？”
    她惱怒的推搡著陳雪冰，質問道：“你以為你跟小姐一塊長大、一塊上學就變成千金大小姐了？你憑什麽瞧不上保軍哥，悔婚不說，還弄得他到現在也抬不起頭，我跟媽還有小雪每次見保忠叔和他都覺著是我們欠了人家！可你呢，蹬鼻子上臉，又把章少爺甩了，你甩他之前有沒有想過人家可不像保軍哥那麽好欺負，章少爺不止三天兩頭的派人來家裏鬧，連我和小雪都被廠裏開除了……”說到這裏眼淚都下來了。
    聽著這些，陳雪冰唯有愧疚，根本無言以對，隻是護著那個特意給母親買的生日蛋糕任由陳小冰發泄。
    挺著大肚子的方玉紅有心勸阻，但顯然剛剛的氣惱動了胎氣，唯有在丫鬟的攙扶下就地歇息。
    其他仆人看著管家保忠叔也不便插手。
    小妹妹陳小雪膽小力弱，想勸阻陳小冰又勸不住。
    陳小冰越說越來勁，幾乎把陳雪冰逼到了牆角：“說話呀你，你的愛情就那麽偉大，竟然讓全家陪你遭罪，你不當章文宣的姨太太，難道要做袁……”
    不等她再說，陳母就猛的上前給了她一記耳光。
    陳母斷喝：“你給我閉嘴！”
    包括陳雪冰和方玉紅在內的所有人從來沒見過陳母發這麽大的火，驚呆了。
    陳小冰捂著臉，憤慨之下，讓開母親，飛奔出院子。
    本節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