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啞口無言。
    黑影欲哭無淚。
    是他呆在幻境裏麵的時間太久了嗎？
    外麵的就業壓力這麽大的麽？
    但是黑影並沒有發覺, 正用劍指著他的龍女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淡定。
    辛西緊握著皚皚劍的劍柄，盡量讓自己的雙手不要顫抖，眼簾低垂, 遮擋住了眼底的波濤洶湧。
    以及淺淺的失落。
    即使理智上知道這裏是虛幻的, 是自己的心魔劫難，可她獲得的快樂卻是真實的。
    愛他的父母，寵她的兄姊。
    舉目遠眺不再是黃沙漫天，而是一望無際的湛藍海水，還有忠誠可愛的蝦蟹海龜。
    她可以白天去海上嬉戲，晚上在龍宮玩樂。
    不用為了城池的發展和用度擔憂，也不必為了保護同族而到處奔波。
    這是夢裏才有的快樂。
    或者說，讓辛西做夢也不敢夢這樣美好悠閑的生活。
    偏偏這才是龍宮七公主應該過的日子。
    正因如此, 辛西才越發確定這裏是心魔劫。
    就像是黑影說的那樣，其實辛西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和巨龍不同。
    很明顯不是嗎？
    無論是長相還是語言, 他們都是不一樣的。
    隻是辛西不想承認，因為剛剛破殼的她在陌生的世界裏舉目無親, 達裏希爾山穀的巨龍們就是她最後的也是唯一的依靠。
    所以她寧可自己騙自己，也要將自己和巨龍歸為同類。
    可是與此同時, 辛西還在努力修煉，並且積極入世積攢功德，最終所求的都是早日飛升, 這樣才能回歸神龍的懷抱。
    正是這份執著, 才讓她注定要應了此劫。
    何謂心願？
    便是真心所求。
    何謂心魔？
    便是求而不得。
    即使到了現在, 辛西的心裏還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 若這一切都是真的，該有多好。
    她想的出神，手上的力道就有了輕微的鬆懈, 劍尖稍稍向下垂了垂。
    黑影被嚇得哆嗦，使勁兒把自己團的更小，聲音都帶著哭腔：“你，你別亂來……”
    辛西回過神來，抬眼看他，淡淡道：“你想好了嗎？”
    黑影：“什麽？”
    辛西：“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黑影被接一連三的恐嚇弄得慌亂，然後就是委屈：“你為什麽還能抓住我，這和說好的不一樣。”
    辛西起了興趣：“你本以為是如何？”
    黑影：“這裏的一切都是按照你的願望建造的，我也在很努力的給你設置障礙……我的意思是，給你壓力幫你進步，為什麽你會不喜歡啊，我到底是那裏沒做對……”
    辛西並不計較他暴露真心的小小口誤，很大方的給他解惑：“若是一年前，你所構造出來的一切確實是我的心願。”
    黑影：“為什麽現在不是了？”
    辛西：“因為，現在的我不僅僅是父親的七公主，也是諾倫斯城的城主。”
    黑影：“這怎麽一樣，他們不是龍。”
    辛西笑了笑，輕聲道：“你是龍嗎？”
    黑影噎了一下，沒回答。
    辛西也不追問，接著道：“龜丞相不是，蝦兵蟹將也不是，可他們依然會得到庇護，因為他們護衛了龍宮，將忠誠奉獻給父親，對我而言也是一樣的。”
    諾倫斯城有各種各樣的生物。
    人類，玩家，蜥蜴人，螳螂人……
    他們都不是龍，甚至不知道辛西是龍，可是辛西依然會為了他們的悲喜而悲喜，會為了他們的困難而奔走。
    一城之主，一族之神，或許追隨者數量不同，但都是要擔起責任的。
    城主無用，會被推翻。
    神明無用，也會被厭棄。
    黑影依然不懂：“可是你也知道，巨龍不是龍。”
    辛西輕聲：“無論他們是不是，他們都救了我。”
    黑影：“那你是更喜歡這個世界，不準備回去了？”
    辛西：“我會回去，但我想要的回自己爭取，而不是被你的虛假幻境困住。”
    黑影自覺理虧，縮起來不說話了。
    辛西卻不準備讓他繼續沉默下去：“你想知道的我已經告訴你了，現在輪到你回答我了。”
    黑影下意識狡辯：“我沒答應你要一換一……”
    辛西：“嗯？”
    黑影：“……您隻管問，我定然知無不言！”
    這一次，辛西並沒有急著開口，而是轉頭瞧了一眼。
    結果就發現厄瑞斯已經坐了起來，正一臉認真地看著這邊的情況。
    明明剛剛還滿臉蒼白，現在瞧著就已經一切如常了。
    感覺到了辛西的視線，厄瑞斯身形微頓，似乎也發現自己露出了破綻，立刻原地躺平，做出了傷重難受的模樣。
    辛西頓覺無奈。
    她原本就疑惑，這黑影隻是善於製造幻境，本身的戰鬥力並不算強，為什麽能隨隨便便就把龍高馬大的厄瑞斯給擊倒。
    如今看來，厄瑞斯是故意的。
    恐怕他倒下之後說出的那幾句話也是有意為之。
    明白了這點，辛西也就不再為他擔憂，重新將目光放回到了黑影身上。
    黑影似乎冷靜了很多，也生出了逃跑的意思。
    結果辛西稍微將水牢收緊一些，他就不動了。
    辛西稱讚：“你倒是識趣。”
    黑影不敢說話。
    辛西也不多繞彎子，直截了當：“父親在何處？”
    黑影自知隱瞞不下去，並沒有多做掙紮就說出來了：“王上應該在龍宮。”
    辛西微微蹙眉：“應該？”
    黑影坦然：“這裏隻是他渡劫才來的一個小世界，與他並不在同一個地方，所以這會兒王上在做什麽我也不知道。”
    辛西已經從剛剛發生的事情裏猜到了這個結果，但是此時真切的聽到後，她依然露出了些許落寞。
    原來自己真的遠離了親人。
    原來，自己從一開始就不屬於這裏。
    不過如此說來，自己和玩家好像也沒什麽不同，都是從異世界而來，最終一起匯聚到了諾倫斯城好似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一般。
    區別大概是，玩家隻需要下線就能回家，自己怕是隻能拚著修為飛升才行。
    而黑影已經把話匣子打開了，也就沒必要隱瞞後麵的事情。
    根本不用辛西詢問，他就主動交代：“王上來到這個小世界的時候，恰巧碰上這裏的各個妖怪打成一團，也就人類沒參戰，可那個時候的人類跟猴兒似的，啥也不是，要我說，這個世界就是沒有咱們原本的世界安生，王上在龍宮裏那麽多年，哪兒有過這種破事兒啊，海裏麵也就是螃蟹和蝦米打打架，再不然就是海龜不識趣，我小小的拍他一下他還鬧……”
    見黑影越說越遠，辛西不得不出聲打斷：“說正事。”
    黑影顯然很想要描述一下龍宮海底的快樂時光，最好能把這位被巨龍“迷惑”住的小公主拽回來才好。
    但是在水牢和冰劍的威懾下，黑影還是很識趣的克製住了自己，接著道：“那場大戰打了挺久的，結束的時候，王上也攢滿了功德，可以脫離小世界，不過他看人家都有神明庇佑，覺得巨龍也得有，所以他設下了這個幻境。”
    辛西：“你的意思是，這是為了造神弄出來的？”
    黑影：“是，也不是，即使王上已經臨近飛升，但哪怕是神仙也沒辦法將未來發生的事情都完全正確的預知到，所以王上的本意是把這裏當成一個考驗，如果出現了優秀的巨龍，它就會被指引到這裏接受曆練，然後順利接手龍神殿。”
    說著，黑影朝著不遠處指了指。
    辛西順著看去，就看到了已經悄然起身的厄瑞斯。
    感覺到辛西的注視，他抬起血紅的眼睛，平靜的看了過來。
    就聽黑影道：“他本來是幽影龍，被王上看重，收為弟子，傳授了修煉法門，這才能練出人形。”
    辛西：“所以父親是讓他接任自己？”
    黑影：“不，王上隻是讓他看守龍神殿，真正寄予厚望的是另一個巨龍，正因如此，才沒有收徒，不準備和他有任何聯係，還在離開前毀去了所有龍神雕塑，抹掉了各種壁畫，就等著龍神殿被繼承以後讓那個巨龍也繼承自己的功績，從此巨龍族隻有一個神明。”
    不僅不要龍□□號，也要把大戰中的功績也送出去。
    這種做法聽起來有些過於慷慨，但是辛西隱隱有些明白父親的心思。
    對於神龍來說，這隻是他用來渡劫的小世界，行了善事，應了劫難，此後便是兩不相欠，不會再回頭。
    可是這終究是真實的世界，真實的生靈，被奉為巨龍之神的年輕龍王到底還是不忍自己的追隨者無所依托。
    所以他留了神殿，還願意將一切名聲權柄都交付出去。
    想到這裏，辛西突然生出了疑問：“可是巨龍族現在並沒有自己的神明。”
    黑影連忙道：“這可不怪我，按理說上千年的時間，足夠他找到這裏了，誰知道他為什麽一直沒來。”
    辛西皺眉：“巨龍的壽命至多八百，如何千年？”
    黑影回道：“他是遠古銀龍，能活很久的。”
    ……等等，銀龍？
    辛西的眼角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開口問道：“你知不知道遠古銀龍的名字？”
    黑影：“知道呀，伊萊修嘛。”
    辛西：…………
    合著自家父親選了個為愛生為情死的繼承龍。
    怪不得上千年都沒來，怪不得龍神殿一直沒被發現。
    伊萊修一直在他自己造出來的幻境中掙紮，和以為是假的其實是真的精靈公主搞對象，結果到了最後也沒搞明白，還差點把自己弄到入魔。
    真讓他成了龍神才是大寄特寄。
    如今想來，伊萊修借口不認路，其實是故意將自己引來，又把她推進了幻境。
    想想銀龍，又看看眼前縮成一團的黑影，辛西深吸一口氣，覺得父親什麽都好，隻是選人的眼光有待商榷。
    不過她不喜背後議論他人是非，故而並沒有多談伊萊修套路自己的事情，隻是道：“既如此，你該等的不是我，便不該讓我進入此地。”
    黑影縮了縮脖子，嘟囔道：“是你自己來的。”
    辛西：“你封住入口，我怎會進來？”
    黑影：“不是這次，是百年前那次。”
    辛西微愣，想要細問。
    結果就在此時，一直保持沉默的厄瑞斯突然站起身來，昂著頭，像是在看深海，又像是想要透過海水看到別的東西。
    然後，便是一聲巨響，然後是震耳欲聾的咆哮聲。
    辛西第一時間看向了黑影：“你又要做什麽？”
    黑影急忙撇清關係：“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啊。”
    辛西：“這是你的幻境，不是你還有何人？”
    黑影急的轉圈兒。
    倒是厄瑞斯為他辯解了一句：“應該是外麵傳來的動靜。”
    說著，他身形微動，重新化為幽影龍的原身，拍打著巨大的翅膀，直接穿過了大殿的屋頂，迅速鑽入了一片漆黑的海水中。
    辛西上前兩步，想要跟上。
    結果就聽黑影道：“他應該是去找能出去的陣眼了。”
    辛西回頭：“你的意思是，厄瑞斯知道怎麽出陣？”
    黑影點頭：“當初他就是自己闖進來的，肯定知道怎麽離開。”
    辛西不解：“可你剛剛分明說厄瑞斯隻是負責守護龍神殿。”
    黑影：“原本是這樣的，我在這裏拍海龜追鯨魚，沒人管我，多開心啊，可是一百年前你突然掉下來，然後厄瑞斯就直接撕開了幻境入口也跟進來了。”
    辛西難得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黑影用手比劃了一下：“你那時候還是個蛋，大概這麽大個兒，我本來懶得管……我的意思是，不想幹涉您的孵化進程，是厄瑞斯逼著我重新構造了海底龍宮，又找到了當初神龍在這個世界渡劫時候用的石頭，本來是拿來蓋龍神殿的，被厄瑞斯挖來做了孵化的台子。”
    辛西久久無言。
    她隻知道自己孵化了五百年，並不知道自己其實很早就來了。
    同樣的，也不知道百年時間裏所處的地方都是幻境。
    沉默良久，辛西才道：“厄瑞斯一直在這裏？”
    黑影：“對呀。”
    辛西：“那我為什麽在達裏希爾山穀出生？”
    黑影一提這事兒就生氣：“本來相安無事，等你破殼我自然有辦法把你教成三觀端正、隻知道神龍不知道巨龍的可愛小公主！”
    辛西瞥了他一眼，並不覺得這算三觀端正。
    不過這個不算重點，便沒有出聲打斷。
    黑影並沒發現辛西的神色，氣鼓鼓的接著道：“結果就在四年前，龍蛋突然消失了，我感覺到了召喚陣的氣息，但一切發生的太快，還沒等我阻攔，蛋就已經沒了。”
    辛西在心裏算了算時間。
    是了，那個時候正好是紅龍祭祀偷偷去達裏希爾山穀搞生祭召喚龍神的時候。
    結果沒有龍神，反倒是自己被召喚到了山穀中。
    這麽想想，紅龍祭祀的召喚陣可能真的有點用，竟然真的連通了龍神留下的幻境。
    隻是龍神已經離開，還沒孵化的自己就被莫名其妙地帶走了。
    黑影又道：“厄瑞斯是第一個發現的，直接出去找你，結果一去不回頭，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
    辛西蹙眉：“厄瑞斯明明還在幻境裏，你剛剛不也見到他了嗎。”
    黑影：“那是因為他離開的時候收到了阻礙，有一抹靈識被強行留下，隻有軀殼出去了。”
    辛西：“……不會出問題嗎？”
    黑影：“估計會吧，靈識不全的多半也會心智不全，不過他是幽影龍，就算變傻了，戰鬥力還在，應該不會隨隨便便的死了。”
    辛西沒說話。
    因為在她的印象裏，達裏希爾山穀裏從來沒有幽影龍，而巨龍神殿之內也從沒有這種巨龍的祭司。
    換言之，厄瑞斯離開這個幻境後就失蹤了。
    他畢竟是龍王弟子，同時也在幻境中受了自己百年時光，即使辛西從未見過他的真身，此時也難免生出了真切的擔憂。
    於是辛西開口問道：“怎麽才能尋到他？”
    黑影指指點點：“靠著神識就能找到，要不是這家夥的神識非要留在這裏等你，估計早就找回來了。”
    辛西點頭，然後就把手伸進了水牢，一把揪住了黑影。
    原本稍稍放鬆的黑影陡然緊張起來，聲音再次變成了孩童啼哭一般的嚶嚶：“你，你要做什麽！”
    辛西回道：“去找厄瑞斯的靈識，離開這裏。”
    黑影：“你，你要走就走，為什麽把我也帶上？”
    辛西神色平靜：“看不出來麽，維持這個幻境的並不是你，而是皚皚劍的劍靈，如今我將它帶離，要不了多久幻境就會消散，你若是留下隻怕也會跟著消散的。”
    話音剛落，黑影就迅速轉變立場：“我一看到公主殿下就心生喜悅，殿下帶我走吧，我早就不想在這裏呆著了！”
    辛西並不介意他的左右橫跳，將黑影團吧團吧就塞進了布袋裏。
    而在她離開龍宮之時，突然發現了守在門口的龍六。
    這裏是幻境，那麽這位六太子必然也是不真實的幻影。
    但是相較於對黑影的冷淡，辛西對待龍六卻很溫和，主動上前，緩聲開口：“六哥哥在等我嗎？”
    龍六點頭，胖嘟嘟的臉上帶著些猶豫，可最終還是問出了口：“你要去哪兒？”
    辛西誠實回道：“去外麵看一看。”
    龍六：“還回來嗎？”
    辛西：“大概不會了。”
    龍六有些失落，輕聲道：“小七不要哥哥了……”
    黑影一聽這話就瞧瞧翻了個白眼。
    雖然相處不多，可是黑影能看得出來這位七公主殿下是個說一不一的脾氣，而且沒有那麽多傷春悲秋的細膩，講究的就是個耿直。
    一個幻影跑來和她賣慘肯定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估計也會和自己一樣被劍尖指著……
    可就在這時，辛西主動上前，輕輕抱住了龍六。
    黑影：……？
    辛西緩緩開口：“我們會再相見的，一定會。”
    龍六咧嘴笑了起來，樂顛顛的吧唧了小妹的腦門一口，然後身影就驟然消散，了無痕跡。
    辛西意識到失去了劍靈支撐的幻境很快就會崩塌，於是加快了腳步。
    而黑影一直在布袋裏吵鬧不休。
    辛西無奈，隻能低頭詢問：“你怎麽了？”
    黑影憤憤不平：“你對他比對我好！”
    辛西的回答也很直接：“他是我親人的幻影，我看他就像是在看畫兒，思念是必然的。”
    黑影：“我也是那個世界來的。”
    辛西：“嗯，你是變成父親蒙蔽我的騙子。”
    黑影：……
    辛西輕歎：“話說回來，為什麽你們一個兩個都喜歡變成龍神來騙我呢？”
    黑影好奇：“除了我還有誰呀？”
    辛西正要回應。
    就在這時，她突然感覺到身形一晃，原本還有些虛幻的靈氣驟然凝結。
    下一秒，胸前的靈珠發出閃光。
    黑影立刻被吸引了過去。
    而辛西的耳邊終於響起了熟悉的機械音。
    係統：【嗚嗚嗚，宿主我是不是壞掉了，為什麽我一個高科技產物居然會昏迷……】
    辛西麵露欣喜，想要詢問一下係統的狀況。
    可還沒等說話，就聽係統道：【等等，這黑家夥是什麽東西？】
    辛西這才發現黑影偷偷鑽到了靈珠裏。
    若是尋常珠子，便沒什麽，黑影好歹也是自家父親的手下，總是能給自己挑選住處。
    可是這顆靈珠早就已經有了住戶。
    辛西趕忙伸手要把他拽出來，同時開口道：“他是……”
    話音未落，係統已經爆發出了尖利的機械音：【你是誰！這是我的地方，你憑什麽進來！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宿主，有鬼啊！滾來滾開，我打死你！】
    辛西：……
    嗯，係統先生很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