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斷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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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廠裏發工資了,女工們暫停手中的工作,抽空去吳梅那裏,領回一個薄薄的信封,臉上露出了難得地笑容。
    她們的好心情,也感染了周潔,雖然她沒工資領,也替她們開心。她發現有一小部分人都沒去領工資,看來都是她這種剛進廠不久的人,這廠換人的速度有多快,可想而知了。
    每個月發工資之後是離廠的高峰期,那些想走的人,咬牙撐到領工資,讓自己的付出得到一些回報,少一些損失。
    六組第二天少了五人上班,對此大家都習以為常。經常有人離廠,要不怎麽廠裏總在招人呢?隻不過發工資後稍多一點而已。
    周潔想,能夠領工資的人,必定有一個月工資押在廠裏,六百多塊呢。這些人加上許多半途而廢的人,廠裏就人工也能賺了一大筆錢。估計廠裏是樂見其成,不然幹嘛把產量定那麽高,就是在逼著人離廠吧。
    周潔倒有些佩服走了的人,她們有不為金錢折腰的氣節。外麵天高地闊,不用陷在這方寸之間,仿佛是身陷囹圄。
    吳梅來到周潔這裏,“39號,你過來。”說完往前麵走去。
    周潔跟著她來到第一排,這裏是2號車位。
    “你以後就在這裏上班。”吳梅說。
    周潔平時沒留意,現在才發現,她們同心協力完成的鞋麵是這樣漂亮,黑白兩色的配件組成了運動鞋的花紋,非常時尚,她看著很有成就感。
    吳梅坐下,拿了鞋麵做示範。工序很簡單,就是在整個鞋麵的邊緣跑一圈線。但是工作量挺大,就一號二號針車做這最後的工序,一千多的產量就靠她們兩人了。
    估計吳梅是見她幹活速度快,才調她過來這裏,那她就不能辜負她的信任。
    周潔很快熟練起來,速度很快,不一會就做了小半筐。
    隻是她發現這道工序的粉塵很大,肉眼可見的灰色粉塵四處飛揚,做得越快粉塵越大,不久她就被嗆得咳嗽起來。
    這身上的刺癢還沒完全消失,現在又加上了不時咳嗽。但她覺得沒什麽,習慣了就好。
    中午吃飯時,周潔聽見有幾個人在議論,上午有個女孩子被遊廠示眾。對此她毫無所知,她們那轟鳴的車間裏是聽不到的。
    聽她們的交談,因為昨天發了工資,那女孩就準備出廠不幹了,想趁著大家都在上班,偷人家的工資。
    她拿小錘子砸宿舍的門鎖,被巡查的舍監大姐發現了,然後被送到保安室。
    保安將她捆起來,把她的作案工具掛在脖子上,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子,上麵寫著大大的賊字。五六個人押著她遊廠示眾,還邊走邊敲著臉盆吆喝,“大家都來看啊,抓到小偷啦!”
    “這種人活該,人家的血汗錢都想偷,心腸太壞了。”
    “就是,後來怎麽樣?”
    “被廠裏開除了,送派出所唄。”
    “這下她出名了,真是丟死個人了。”
    ……
    周潔不禁想起當年在製衣廠時,被偷了工資的心酸滋味。
    大廠就是好,戒備森嚴,有安全感。不然人在車間,心裏惦記著宿舍裏的東西會不會被偷,還怎麽上班?
    那個女孩走了一步錯棋,從此被染上了汙點,誤了一生。
    下午周潔正忙碌著,“哢嚓”一聲,斷了一根針。針車部門裏斷根針是常有的事,她並不在意。
    她向吳梅反映情況,吳梅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趕緊去叫來了機修師傅換針。
    吳梅最看不慣的就是有人閑著,現在見周潔這麽悠閑,滿臉的不快。
    周潔倒是習慣了她永恒不變的難看臉色,再說她又不是故意的,心安理得地在一旁等待。
    下午周潔又斷了一次針,她心裏疑惑,這頻率有點快呀,就小心謹慎地車貨,速度也降了下來,吳梅的“快點”在她這裏頻率就提高了。
    接連幾天,周潔的針車總是斷針,有時候一個班還斷兩次。
    她暗自納悶,反省難道是自己技術不行?可是三十九號車她沒換過一次針呀。
    那是她和針車八字不合呢,還是針車鬧鬼?真想去找個大師畫道符貼上。
    機修每次過來都不耐煩,吳梅更是滿臉怨氣。
    吳梅質問周潔:“你怎麽搞的?為什麽老斷針?”
    周潔解釋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針車有問題呀?以前那個女孩子做的時候斷針嗎?”
    “針車有沒有問題機修不知道嗎?”吳梅白了她一眼。
    周潔默不作聲了。她也不希望斷針,不想看見吳梅怨恨的臉色,也怕耽誤了進度,下班時間還要延後,組裏的人肯定會戳她脊梁骨。
    但為什麽要斷針,她的確搞不清楚。
    機修和那些組長聊得正開心,又被吳梅叫過來換針,滿臉不高興。
    周潔見他每次就隻換針,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不去找根源,就好意提醒道:“師傅,是不是針車有問題呀,怎麽老斷針呢?”
    機修像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惱怒地說:“哪有什麽問題?是你的手法有問題!”
    一句話嗆得周潔紅了臉。
    他換好針,拿起鞋麵車了幾個,“你說,這有什麽問題?”
    周潔心想車一兩個哪能看出問題,你做一下午試試啊。她也隻是一天斷個幾次,又不是時刻都在斷。
    周潔的心理壓力又加重了,她不想斷針,不想看吳梅的白眼,不想被機修數落,但總是事與願違。她已經很小心翼翼地做了,針還是毫不留情地斷,有時斷一根,有時兩根一起斷。
    她確信是針車有問題,而機修自己修不好怪罪在她頭上,難怪以前那個女孩子不做了,肯定是被斷針折磨得受不了。
    他們沒有坐在這工位上,是完全體會不到那種戰戰兢兢的滋味的。
    這天下午機修黑著臉換完針走了,周潔坐上去車著鞋麵。她心中祈禱,不要再斷針了,哪怕就堅持今天下午也行。
    她小心翼翼地車貨,仿佛怕弄疼了針車,輕輕地將鞋麵放上針車,腳下輕踩踏板,“哢嚓!”兩根針同時斷掉了。她隻覺得腦袋中繃緊的那根弦,也跟著“啪”的一聲斷掉了。
    她呆坐在那裏,瞪著針車,腦子一陣空白。
    耳邊聽見吳梅叫著“快點”從後麵慢慢靠近,她心中越來越慌張。
    這下又要被吳梅罵了,又要看機修的臉色,本來工作量就大,還要加上心理負擔,隨時提心吊膽的工作。累點她可以接受,這心裏的壓力怎麽排解?
    明明是機器有問題,為什麽讓她來承擔責任?
    她心態一下就崩潰了,委屈的眼淚立即爭先恐後地湧出了眼眶,她起身向廁所跑去。
    周潔蹲在洗手池的旁邊,將頭埋在膝蓋間嚎啕大哭,將這幾天所積累的怨氣和壓力化成眼淚發泄出來。
    為什麽?她為什麽要受這種罪?她每天加班加點像機器一樣去工作,卻是連起碼的尊嚴都沒有。她是出來用勞動換錢,又不是來討飯,為什麽要遭受白眼和侮辱?
    她每天早上,看著鏡子裏那張失去朝氣的憔悴麵容,都得鼓勵自己要堅持下去。可她的堅持得到的是什麽?
    她不想幹了!她要回家,回到心疼她的父母身邊去,這輩子再也不打工了!
    上廁所的女孩子匆匆來匆匆去,路過她時看她一眼,暗歎又一個心理脆弱的人崩潰了。這種情況她們也習以為常,一般都是新來的人會這樣。有的是受不了委屈,有的受不了勞累,等心態磨疲了就好了。
    周潔想到不幹了時,頓感如釋重負,渾身輕鬆。她停止了哭泣,呆愣地坐在那裏,原來放下執著是這樣的簡單。
    吳梅怒氣衝衝地走進廁所,一眼見到蹲在地上的周潔,心想還真是在廁所偷懶,正想張口大罵,發現她雙眼紅腫,顯然是剛哭過,見到自己進來也無動於衷,頓時明白,她八成是賭氣不想幹了。
    吳梅擠出笑臉,上前問道:“怎麽了,不舒服嗎?”
    周潔木然地看著前方,“我不想幹了。”
    “別賭氣呀,針斷了換好針就行啦,回去上班吧。”
    真有那麽簡單嗎?周潔知道她隻是想哄她回去上班,她搖搖頭說:“我不是賭氣,真的不想幹了。”
    周潔就是這個脾氣,輕易不做決定,做了決定就不易更改。無論對與錯她都不後悔,後悔除了徒增煩惱,沒有一點用。
    吳梅想再勸,心裏又掛著組裏,她不在那些人肯定要偷懶,得回去催她們快點。
    她和顏悅色地對說:“要不你再休息一下,等下回來上班。”她的聲音聽起來是非常的溫柔,態度也十分的和藹。
    周潔望著她的背影,她如果一直這樣,她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心裏壓力呢?
    她心裏問自己,要回去上班嗎?
    不要!感覺這裏是暗無天日的深淵,水深火熱的絕境,再不走她會未老先衰,慢慢枯萎掉。
    天下的路何其多,何必一條道走到黑。
    不久,吳梅再次出現,“你休息好了吧?針已經換好了,回去上班吧。”
    周潔看了她一眼,平靜地說:“組長,我真的不想幹了,你別再叫我了。”
    吳梅看了一眼她的廠牌,“周潔,我們出來打工,很多事情都是不盡人意的,為了掙錢,就不能意氣用事。”
    “不,打工是用勞動掙錢,又不下賤,在這裏卻沒有尊嚴。”
    “其實到哪裏都一樣的,你出來打工不就是為了掙錢嗎?看在錢的份上,再苦再累也要堅持下去。”
    像我一樣的壓力很大,很多時候身不由己,也是在堅持……”
    “組長,你回去忙吧,別再耽誤你了,我心已決。”周潔不想她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吳梅望著她,心裏倒有幾分羨慕,自己就是有太多的放不下,做不到她那樣決絕地抽身。
    要走的人是留不住的。她不再浪費口舌勸說,歎了口氣,走了出去。
    下班了,周潔隨著人群出了車間,她回頭望望那綠色的車間大門,再沒有平時畏懼排斥的感覺,渾身是前所未有的輕鬆,仿佛得到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