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銅人求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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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座古廟。
最初建造的時候,廟宇中就供奉了一尊青銅人像。
高髻長須,五官惟妙惟肖,身披錦袍,一手書卷,一手長劍。
新鑄的青銅,如黃金一般璀璨,香火鼎盛,人來人往,敬畏的拜祭,也有小孩子悄悄躲在附近的廟宇中頑耍。
可是春秋戰國,伐交頻頻,時間長了之後,附近的人跡越來越少,自然也少有人來養護這座廟宇,青銅人像,身上布滿了綠色的鏽跡。
建造廟宇所用的材料,全部都是深山中開采的堅硬石料,但經過悠久的歲月,風雨的侵襲,也已經生滿青苔。
廟宇歪斜,屋頂上出現了好幾個破洞,還有巨石滾落的時候,堵住了廟宇的正門。
銅人第一次有意識的時候,似乎是在天地間一次奇異的震蕩之後,冥界出現了變動,有一處陰氣地穴,跟這山間古廟重疊。
但是他還不能言語,不能行動,隻能無數次的回憶著,感受著自己的身體曾經經曆過的事情。
他手上本該有劍,劍已經不知所蹤,廟裏本該有人,人已經渺渺無跡。
正門被巨石堵塞,廟頂的破洞,成為了唯一彰顯外界光景的地方。
日月輪轉,繁星流逝,春夏秋冬,酷暑嚴寒,冰雪暴雨,山間長風……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十年百年二百年三百年。
與銅人的靜寂相比,日月在呼嘯,繁星在疾馳,四季不肯駐足,萬般一切都在這座破廟周圍長嚎尖嘯的奔行過去。
銅人心中積攢的急切越來越多,心裏的缺口越來越大,終於有一天,他也動了。
他走下神台,一步步的靠近正門,撞開堵門的巨石,隻走出不到三步,就驟然頓住。
滄海桑田,山體不知經過了多少變動,這破廟正前方,走不出數丈的地方,竟然已經變成了一座懸崖,深不見底,雲霧飄渺。
銅人走入這個世界的第一個遭遇,就是這座斷崖。
從極高到極低,從堅實到空無,讓他心中泛起莫名的波瀾,空空的右手虛握了一下。
山嶽,失去了自己一半的形體,銅人,也失去了他的劍和他的人。
他完全沒有嚐試繞到古廟別的方向去查看,直接俯下身子,費盡艱辛,順著這座斷崖,爬了下去。
他覺得自己是人,可是走進城鎮,銅綠色的眼珠哢哢轉動,掃視過去,換來的是人們無比的驚恐。
後來他才明白,自己原來不算是人,但他也不覺得自己是妖。
他隻想要找到一把自己喜歡的劍,收獲一群讓自己高興的人。
僅僅作為一個布滿銅鏽的雕像是不夠的,為了自己的目標,他到處去尋找修行的方法。
聽說山上有老虎懂得修行,他去找那隻老虎,老虎枕在人骨堆裏睡覺,見到他來,不但不還禮,不說話,還要吃他,他進了老虎的肚子,破腹而出。
聽說市井中有算卦的先生懂得修行,他前去拜訪,那個先生把他騙到了家裏的祭壇上,呼吸急促的在他身上畫滿了符咒,想要把他煉製成一件法寶。
他看了一遍,似乎懂了那些符咒,在算命先生胸前也比劃了一道,那個先生不知為何,就變成一隻木偶似的,別人說什麽他都照做。
銅人失望的離開,又聽說大戶人家有狐狸懂得修行,他闖進去,那個美麗的女子見到他,變成一隻白狐驚恐的逃走,再也沒有回來。
他又聽說華山裏有一個小神仙,睡覺的時候能夠神遊千裏。
他找遍華山,終於在一個洞窟裏找到了百無聊賴的少年人。
少年繃著一張臉,很不高興的樣子:“你要是資質不好,我可以勸你,資質不好不壞,我可以教你,但你資質太好,修行對你來說不是個好事。”
銅人問道:“為什麽?”
“資質不好不壞,修行起來有無數的滋味,可以探求,資質太好,練得就快,但是世上還沒有那麽長的路可以給你去練,一不小心就會把自己練死了。”
少年苦著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練的太快,已經快碰到第三災了。”
“你快走吧,我準備靠睡覺來,盡量拖延自己遇災的時間,找出個破法,以後不想見人了。”
銅人百般懇求,少年無奈,送了一把玉斧給他。
“我看你也學過一些粗淺法術的,拿著斧子,按照自己的追求,推演推演吧。”
少年笑道,“喂,你們妖怪挺耐得住風霜的,說不定死的比我晚,以後回來看看,要是看見我死了,記得給我立個墓碑,上麵要寫前後五百年舉世無雙驚才絕豔陳摶小神仙之墓。”
“還要寫上是誰立的碑,嗯,你叫什麽?”
銅人看了看少年的笑容,是畢生之中唯一一次沒有反駁妖怪這個名字,呆楞道:“我叫銅人。”
“銅人啊,這是你族名吧?”
陳摶思索道,“人都要有自己的名字才好,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道之最妙在於和,以後你就叫……於和!”
他笑道,“希望你記住這個名字,以後對人生遭遇,外界變化什麽的,都要平淡一點看待,不然我怕你真變壞妖怪了。”
“心中平和,自然能體會天地妙處!”
銅人懵懂的點點頭,回過神來的時候,麵前的洞府已經閉合。
他帶著玉斧離開,心裏很高興,可是沒過多久,他在月光下揣摩玉斧的時候,就被一群淨土修士找上,血雲翻湧,白骨飛天,要把他練成法寶。
等他逃出很遠,玉斧也已經失落,之後他再也沒有找到陳摶,哭了許久,去旁的地方尋覓。
直到在峨眉遇到一個老道士,把他帶到黃河邊,交代他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想著,自己是人應該怎麽做,通過了所有的考驗。
老道士很激動,拽著他的手,指著變清的河水說道:“黃河清,聖人出!”
於和並不是很高興。
聖人聽起來不太像人。
他隻想有一把好劍,有一群人陪著自己,做一個像陳摶說的那樣,有名有姓的人就好。
可是峨眉的人都把他當聖人來寄望,對他著實很好,他漸漸就忘記了心裏最開始的疑慮,練劍,修行,生活玩鬧,過得很開心。
哦!雪竹蓮除外,這個家夥很可惡,很想揍一頓,不過也不能打的太疼,不然萬一這家夥跑了不回來,身邊就要少一個人了。
等到於和把自己肉身練得像人之後,就按照峨眉的安排,開始行走天下。
他得到了無數崇敬,叩拜自己的人,數量遠遠超過了自己當初在破廟的時候,想要的那些,心中便有些不安。
可是,雪竹蓮這個可惡的家夥啊,又說錯了。
那個時候世道還很亂,於和雖然救了很多人,等他離開後,後麵還難免有些亂子,讓他放心不下,偷偷回去查看。
然後他就發現,有不少人帶著他教授下去的破法劍術,早早跑去投靠了別的勢力。
峨眉隻有一個勉強摸到水火雙災門檻、已經快死的老東西,和幾個年輕氣盛的娃子罷了,就連盟友,也不過是武當山上幾個笑嘻嘻的小道士。
直到師父死的時候,都念念不忘,叮囑他這些東西。
於和因此而忍了,但越忍越難受。
天道運而無所積,凡俗從來無以捉摸。
在足足忍了一百多年後,於和已經發展到,隨便看見一個人,就會覺得對方明天將要背叛的樣子。
就算不會背叛,難道背後也絕對不會腹誹、輕視、曲解他的所作所為嗎?
他隻想要身邊人的尊重,沒有雜質,但人數越多,這個標準就越難,修為越高,身邊這個範圍指的就越大。
也許世上人和人之間,真就是不能互相理解的,你釋放出好意,永遠不能肯定,他們回饋給你的是什麽,最後某一天,於和突然產生了把所有人全部殺光的衝動。
殺過之後,再也不用擔心有沒有背叛,有沒有互相理解,多麽幹淨啊。
但是不行,那樣的話,他不但不再是聖人,甚至也不再是人了。
為了克製住這種想法,於和帶走了所有曾得過真傳的門徒,遠居海島之上。
但是他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追求。
他想要找一個方法,讓所有人都活著,但也不用擔心他們心中對“於和”這個存在有背叛之意。
為此,他去過南海,去過北極,去過西昆侖。
相對來說,昆侖是個最有人味的地方,但也最令人不堪入目。
所有看似虔誠的場景,都是因為死亡的威脅,都是因逐利而動。
於和隻看了一眼,冷笑一聲,便要離去。
那個時候,昆侖法王卻找上了他,請問他為何而來,旁敲側擊,對坐多日,雖然還是沒有得到答案,卻對他提出了合作。
“雖然不知武聖人所求者何,但想必,一定是要從武道去求解,天地間有武道智慧凝結之所在,謂之乾坤靈台。”
昆侖法王帶著他走進寶塔,笑著拂開絲綢,露出了一座石像。
“我師與我參悟多年,悟出一套打開乾坤靈台之法,可惜還需要一朵輪回蓮花為鑰,昆侖的鑰匙不全,我師死後,更是連那殘缺的鑰匙,我都無法再觀摩。”
“武聖人若能從這石像中煉出那兩片輪回蓮花,異日集齊寶藥之時,你我同入乾坤靈台,所願皆可成就!”
於和凝視良久,抽出了自己的劍。
聚魔煉寶的劍術,硬生生使昆侖祖師的屍體上,裂開了一道劍痕,早就融入他身心的輪回蓮花,也從那劍痕之中,逐漸生長出來。
東海與昆侖的盟約就此定下。
於和隻在意陽間,而昆侖法王謀求的是陰間。
乾坤靈台代表的是天地之智慧,這智慧沒有動用力量的需求,所以對陰陽兩界都不幹涉。
可如果有人為這乾坤靈台添加一種動用力量的傾向,短則十年,長則百年之內,自然可以疏通“智慧”與“靈魂”的聯係,間接掌握冥界無數念頭的流向。
昆侖法王想要突破第三災後,仗著這一點,搬運古今無窮念頭,搭建一座亙古未有的龐然淨土,直到掌控整個冥界。
憑著降魔元神的直接接觸,想要掌控冥界本源力量,是不可能的,但是靠著乾坤靈台的間接影響,靠著亙古淨土的搭建,放大作用,如此層層遞進,到最後或許真能叫他成事。
唯一的問題是………
這昆侖法王還沒有真正踏入乾坤靈台,就已經死了,而且是神魂俱散,灰飛煙滅!
於和看到赫連鵬元神蒸發的一刻,腦海中不其然閃過了無數畫麵,隨後輕輕屈指,彈在了碧血鴛鴦劍的劍身上。
好像在為這個盟友送葬。
“你好像沒有半點退意啊。”
蘇寒山踏步虛空,緩緩向前,不但沒有愈合自己的傷口,反而讓左手皮肉也裂開。
他臉色越來越蒼白,逼出自己的精血,雙手飛散出去的點點血光,越來越呈現一種深邃莫測的神秘魔力,似紅似紫。
“以一敵四,這到底是武聖人的自信,還是狂妄呢?”
於和垂眸看劍,淡淡道:“我該有退意嗎?”
他從乾坤靈台中得到的東西,還不能完全填補他的需求,他還想再去探索。
但是四片輪回蓮的花瓣,現在都在蘇寒山手上。
他今天一走,等蘇寒山他們參悟出進入靈台之法,就再也沒有於和的機會了。
所以不該有退走的想法。
“而且……”
於和抬眼看去,又道,“我有必要退嗎?”
“廢言無用,請君品劍吧!”
老而蒼勁的聲音淩空傳至。
在蘇寒山眼中,於和的身影突然輕靈飄渺,脫離原本的空間方位,演繹出一整套劍法,朝自己破殺而來。
身影飄渺,劍光縱橫,最後一劍斬來的時候,將整套劍法的奧妙盡數點破。
這已經不是他慣用的,陰陽顛倒,淬煉鋒芒的碧血鴛鴦劍法。
而是無窮迷茫之後閃現的一道亮光,是從陰陽顛倒,景物錯亂的渾渾噩噩之中,誕生出來的無窮光明,豁然開朗。
蘇寒山何等善於學武,隻看這麽一眼,就已經完全學會了這套劍法,手掌一抬,並掌如劍。
他這揮手一斬之下,雖然還是五彩光芒流動,但心中意念的變化,分明就已經是那套劍法的變式新篇。
東方旭日升,大地山影長。
這一掌,猶如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山影由長到短,由短到長,如劍般延伸出去。
薄銳如影,伴光而生,正好能渾然天成的,切入對方劍法的空隙。
普群生和金昌,傷勢都算輕一些,這一刻捕捉到了雙方交手的細微變化,心中不禁叫絕。
妙!這一掌太妙了!
當真是神來一筆,一掌過去,絕對能夠搶占上風。
但就在這一刻,蘇寒山突然臉色繃緊,雙眉掀起,瞳孔極速分裂,怒吼一聲。
絕妙斬出的一掌,居然全力的變招,一根根手指,僅僅是想要掙脫之前的慣性,就發出了宛如數千道閃電斷裂的聲響。
但他終究還是掙脫了那股山影伴日的心意,硬生生把手掌捏成了拳頭,伴隨怒吼,轟然砸出。
轟!!!!
這一拳蠻橫無比,帶著魔王粉碎,佛像幻滅的聲勢,竭力滋生出五色神光。
仿若一顆彩色的大流星,撞進層層光明劍芒之中。
劇烈的轟鳴震蕩,讓之前峨眉三大高手交戰形成的地窟,布滿了裂紋溝壑,又長又深。
蘇寒山的身影倒飛出去,劃過第九層台階,直到後背撞上了靈台之門。
他剛才看似隻打了一拳,但停下來之後,卻是雙臂上都布滿了深可見骨的傷痕,劍芒甚至延伸到他的脖子部位。
有一條血痕,還擦過了他右邊的臉頰,直連耳垂。
於和的身影,也倒飛出去數裏開外。
沿途上萬的光明劍痕破裂,緩衝宣泄他身上的力道。
他身上的傷就要簡單很多,隻是心口微微凹陷下去半寸,留下一個五色旋轉的拳印。
金昌就在第九層台階上,但先受惰災影響,又斷了元神小臂,思維有點下降,竟沒來得及出手幫忙,眼睜睜看著蘇寒山從身邊倒飛回去。
而且,根本不懂蘇寒山為什麽要變妙招為蠻招。
當蘇寒山撞上靈台之門的時候。
於和已經提前緩過氣來,人在半空,一劍指天。
海量的地層碎片,在崩解變形。
地窟中其他人,都還能夠看到微觀層麵,自然能看出來,那些微觀物質,正在被切割導引,仿佛雕刻一樣,最後的成品就像是……腦子。
從微觀層麵的腦子,組合成一個個拳頭大小的腦子,房屋大小的腦子。
眾多大大小小的腦子之間,還有劍意光芒的連接,腦子內部流竄的光芒,更細,更多變。
就算是個沒有學過武的普通人,隻要看到了這套劍法的圖譜,仔細學習,恐怕也能夠在七七四十九天,連續衝擊三大境界。
抵達相當於武道第三大境的水平。
如果這套劍法繼續完善,讓人能夠繼續往後練的話,也要比同境武者,修煉其他功法的,輕鬆不知道多少。
世人之間,彼此有無窮因果,隻要這套武功流傳出去,有一個人練了,就會扯動因果,更多的人要練,直到把整個世界卷入進去。
但是,代價呢?
代價就是,修煉這套劍法的人,對事物的判斷,會越來越接近於和的判斷,思維的運轉方式,會越來越像是於和的思維。
他們全部還是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幸運,自己的麵貌,但是思維的相似,也會讓他們的氣質越來越相仿。
也許有一天,麵對天際晚霞。
於和會覺得應該露出微笑。
那麽,廣袤大地上,南北兩極間,數以萬萬計的生靈,無論是人是妖,還是略開靈智的異獸,都會抬頭,露出相同的微笑。
蘇寒山之前,是直接被於和親身演示的十成劍意誤導,差點就走上了這條路。
對於世間大眾,於和卻不會采取這麽粗暴的手段。
於和不會吞噬他們的精神,但所有人都在修煉劍法的過程中雕刻著自己,變成了“於和”。
這就是讓所有人都活著,又全都能夠理解“於和”的辦法。
甚至這種轉變,會讓他們的習武資質,也紛紛得到提高,隻要所處環境不同,相同視角也會得到不同感悟,又可以無比輕鬆的互相理解。
那才是真正的武道盛世,那才是真正的武聖人。
“世上真要出現聖人之治,那絕不可能是我一人所為,而應該是所有人共同的努力。”
於和的聲音,正氣浩然,震動這座幽冥地窟,心含大願,劍意光明無邊。
雖然這套劍法,還沒有來得及在世間流傳。
但是,以冥界每一團微觀粒子,作為一個門徒,幫他們雕琢出腦子,用一點劍意,啟動這些腦子。
暫時也可以模擬出幾分,好像未來劍道盛世,真正達成後的模樣。
“要麽世上沒有聖人,要麽每一個生靈,都是聖人!”
僅僅是這朗吟之聲,也在所有劍道之腦的加持下,穿透幽冥,蔓延到陽間。
昆侖山附近許多城邦村落,都聽到了天地間,轟隆隆響起的聲音。
“蘇寒山,你且來受這一記……”
“眾生登聖劍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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