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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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根本似玫瑰,繁英刺外開。香高叢有架,紅落地多苔。去住閑人看,晴明遠蝶來。牡丹先幾日,銷歇向塵埃。-----唐.齊己”
1.荀家有女
唐永徽四年
睦州清溪縣的老百姓都知道,叛軍拉起大旗,從此便出了個文佳皇帝。這軍中所出,個個都是鐵血真漢子,甚至包括女人,誰說不是呢?這文佳皇帝,本身就是個女人。
桐廬一役,風嘯營首站不利,損失慘重。節節敗退的他們退到哪裏,那唐軍便要將戰線拉到哪裏,直到被逼退至淮宿河旁。此時正值澇期,除了蜿蜒曲折的廣闊河道,還有柔軟如毯的茫茫長堤。他們知道,前路已絕,退無可退。麵朝這滔滔不絕的凶猛玄河,最後一絲希望有如輕薄鴻毛,刹那便被妖浪吞噬。
身著精良鎧甲的官兵們插著手臂盡情狂笑,隻等著看這群衣衫襤褸的鄉巴佬如何自絕於滔滔河水之中。此時此刻,一路奔逃跋涉的士兵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恐懼的鬆動。
“天若絕人之路,吾等如何翻盤?”疲憊的士兵垂目泣絕,仿若待宰的羔羊。殘軍一片悲聲之時,隨軍灶房女縱身一躍,催馬而出。遠山的天際線上一片殘陽如血,映紅了她半麵蒼白的麵頰。及腰的烏絲被風吹得淩亂,卻給這修羅場上平添了一抹柔和。
唐軍先是一愣,接著此起彼伏,薔薇麵容沉著,抄起一把殘槍策馬疾行,未及換下的圍裙在風中癲狂飛竄。她冷酷無情的殺戮,毫不猶豫的衝殺,如一匹插進殺陣中心的孤狼,那些抱著嘲笑玩弄之心觀景兒的唐軍,漸漸的失了笑容,慌不擇的舉槍迎戰。見她如此勇猛,這群雙手隻拿過鋤頭,未經熱血洗禮的農民兵卒,立刻如夢初醒,士氣大增。原本已然絕望的心中熱力沸騰,重新泛起對生機的渴望。這些兵卒深知此戰關係生死存亡,一個個眼哄笑聲白泛血,目眥盡裂,帶著同歸於盡的心意衝了回去。原本沒有勝算的戰局,硬是靠著這幫農民兵的一腔愚勇,打了個氣吞山河的回馬槍。
“你們沒看見啊,當時那個場麵,哎呦喂。我和老哥哥都準備跳河了,也不知這丫頭從哪個地方鑽出來的,連動作都沒看清楚,呼啦啦的就衝出去了。”一個頭發蓬亂,滿麵麻子的大漢,伸出蒲扇樣的大掌,沒心沒肺的撓了撓後腦勺,扯著大嗓門正和身邊的人暢談。
“就是就是,雖然有那麽點...歪打正著的意思,可是這一戰啊,還真是多虧這小丫頭了。”一旁的高瘦男子接過話來,頃刻間立刻響起嗡嗡的附和之聲。
這幾個衣著樸素的漢子有說有笑的邊行邊議,心情大好的陸續走進了臨梓街一座不起眼的民居之中。原本不算窄小的院落,因著這些高大漢子的闖入而驟然變得擁擠起來。還未走到近處,西廂房的門“吱呀”一聲,被人徐徐打開。一抹素白的纖細倩影立在門口。
來者是個妙齡女郎,星目如電,朱唇殷紅,雖麵目清豔,卻絲毫不見少女的活潑嬌憨。她默默跨出門檻,迅速用目光掃視了一下這些吵嚷不休的大漢,隨即便垂目側身,優雅平穩的行了個女子的平安禮。
為首的漢子叫草頭,平日裏行事最是大大咧咧,然而任其如何心寬,被這女子的一雙妙目一瞅,立刻滿麵豬肝色,眼神也慌亂不堪,見那女子又看了自己一眼,他瑟縮著脖子,好似被燙到一般,一句揶揄打趣的話也講不出來了。走在最後的是個叫月心的俊俏後生,見剛才還生龍活虎的幾個大漢一見佳人當前,個個一副沒出息的樣子,又偷眼觀察了一番門前佇立的女子,心下一片了然。當下便存了笑意,大大方方的走上前去,行了個禮,道:“素聞爾東公子的宅子是個清雅避俗的好地方,今日一見,不但景致如斯,人也斯文。”
那女子聽到此番言語,鳳目一抬,眼神便直直的落在他身上,眼中多了幾絲打量,嘴上卻是極其溫和有禮的:“公子客氣,然而您隻說對了一半。”她微微一笑,薄唇牽起,不知是嘲諷還是善意:“我是個粗人,當不起斯文二字。”
草頭本在癡癡的盯著她的臉,聽得這兩個人文縐縐的說了半天,才把眼睛溜到她的素裙上。猛然瞥見那裏為長腰垂下來的絲縷遮蓋之下,隱約露出了一撇淡青色圍裙邊兒,立刻恍然大悟,不由抬起手來,指著她,結結巴巴道:
“哎呀,你就是...你就是...”
“各位好漢,且進來說話。”屋內深處傳來一聲清涼的招呼。月心俊顏一展,朗聲應道:“爾東姐姐,小弟在此。”
話音剛落,一陣爽朗喜悅的笑聲由屋內傳來。一個年輕女子自屋裏跑出來,身材高挑豐滿,皮膚比盛夏六月雪的花瓣還要幹淨白皙。這姑娘的五官雖非絕色,但拚湊起來卻極其的恰到好處,特別是那對細長清晰的濃眉,映得整個人都英氣勃發,眉宇之間別有一番巾幗風姿。
“各位好漢遠道而來,我卻未曾迎得遠客。真是失禮呢.....”女子笑盈盈的抱了個男人拳,又把手搭到門口杵著的女子肩上,麵色得意:“怎麽樣,都見過了吧。這位呀,就是此戰最大的功臣,薔薇姑娘。”
草頭和身後幾個莽漢紅著臉,喏喏應著。看著這幾個人的表情,爾東大概曉得端倪,心道,營中本是男人天下,如今來了這麽個如花美眷,也怪不得這些漢子如此忸怩不適。薔薇不是池中魚,若想以後讓其在軍中站穩腳跟為自己所用,還需要從長計議。
“明月心,你怎麽來了?”打斷這瞬間的雜思,女子的眼神在落到俊俏後生身上,瞬間變得溫柔。
“想念姐姐,便身不由己的來看您了。姐姐不會責怪我吧。”
月心走上前去,默默在女子身前站定。他雖然瘦削,卻並不孱弱,爾東在女子中就算極高挑的,然而二人這樣靠近的站著,月心的身量竟比她還高出半個頭來。
爾東的眼中仿佛映了千言萬語,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眼裏都是欣慰,溫言道:“怎麽會呢,姐姐也是想見你的。”想起幾個人還未曾進門,便朝後麵的漢子道:
“你們全都進來說話罷。薔薇,你先別走,跟著一塊來。”
薔薇淡淡的應了一聲,便率先跟了進去。幾個漢子擦著頭上的薄汗,心道:彼時生死攸關,自然顧不得仔細端詳。想不到當時那個凶猛如狼又蓬頭垢麵的廚娘,竟然是這樣一位妙人。然而這薔薇擁有如此樣貌,竟然在軍中默默無聞,從未吸引半分注意,可見此人也是個心中有數的。這些漢子想到這裏,不由收起心中的幾分輕薄,麵色鄭重起來。
爾東引著一行人走到內室的書房,在牆上高懸的一副玄黃老祖像前駐足停步。爾東燃香三拜,虔誠的將香插於爐中。後麵幾個人照著她的模樣,安安靜靜的上了香。爾東看著立在一旁沉默多時的薔薇,軟聲道:“你也上一炷吧,求個平安。”
薔薇不答一言,默默的燃香拜了,神態頗為從容優雅。爾東看著她插好香柱,神色中流露出幾分親近之意。點頭笑道:“甚好!”
言罷她走到那副畫像麵前,細細卷起下軸,後麵的牆上並無半分異樣。爾東將手放於其中一塊牆磚之上,她屏神靜氣,運功一抵,那牆磚便如一塊玩具一般鬆動起來。爾東繼續運力,竟然將其生生的推進去了一指。整個牆發出一聲歎息一般的哀叫,接著便轟隆隆的動了起來。
眾人見她此舉,全是麵露詫異,也不知這個女子施了什麽法術,想不到這短短的一麵之緣,竟然讓其在一個小小灶房女麵前搬動機關,將秘密盡現於她眼前。然而皇帝喜歡,他們又能說得了什麽。
“方大士以二十四門奇巧方術,選四獸囚困之地,方外設八卦十二辰位,以‘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呼應,差錯半步,灰飛煙滅。”
爾東淡然解釋道,眼神有意無意的在薔薇身上遊移。
草頭皺著眉,嘀咕道:“東王在這說什麽呢,我咋一句都不懂呢.....”還未等說完,腳上便重重挨了一下。草頭嘶嘶喊疼,直瞪那個始作俑者。明月心笑著把俊臉湊近他耳朵,悄聲道:“除去我們這些自家人,這裏還有個外人呢,總不能不防。”他眨巴了一下雪亮的星眸,神采奕奕的伸出中指,“邦”的一聲彈在草頭的大腦門上。
草頭捂著額頭,傻愣愣的看了看默然不語的薔薇,後知後覺的“哦”了一聲。那牆麵已經徹底敞開,就在這幾步見方的小書房後麵,赫然露出一間密室來,裏麵擺了張單板貴妃床,床上置著梨木八仙桌,桌上甚至還擺放了一套雪瓷茶具,茶壺上畫了五子登科的喜慶彩畫,很是精致漂亮。空地上放了幾排椅子,其中一把上麵還搭著一件玄色鬥篷,和爾東身上那套藏青的袍子很是搭配。
“請。”屋主做了個手勢,眾人走了進去。
爾東坐在八仙桌前,伸手碰了碰壺身,笑道:“剛好溫著,我之前就備好的,太早了來反而燙了。”說著便拿過杯子來親自斟茶。她的動作細致流暢,罕見的流露出女兒家的嬌柔來。
爾東眼神炯炯的看著這個漂亮姑娘。從進院到現在,她幾乎沒開口說過幾句話,當真是惜字如金。如此形貌,又這般穩重,這樣的人物哪怕在女將集結的青鳳營裏也找不出幾個,更何況河邊一戰,此女救下風嘯營幾百弟兄,當真是勇猛無雙,以一當十。爾東本就敬愛女英雄,見到這樣的哪有不想愛重結交的道理。便把茶杯往前一推,笑意盎然道:
“薔薇,來,喝茶。”
薔薇走上前來,並沒有碰那茶杯,她伏低身子,垂目恭敬道:“多謝愛重,薔薇身微位輕,不敢空受此茶。”
爾東緩步走到薔薇麵前,她個子不亞普通男子,所以在薔薇身前還要顯得高大些。當下拉了薔薇的手,動情道:“此番桐廬一戰,我軍損失慘重。然而你在緊要關頭,挺身而出,保住我風嘯營幾百弟兄。你這樣有恩於我,我敬你一杯茶,算得了什麽?”
薔薇雙膝跪下,抱拳應道:“萬不敢當。薔薇自幼命苦,追隨我王征戰至此,隻想為我王盡綿薄之力。此番風嘯營反敗為勝,並非我一人之力所傾,乃是眾將士齊心協力,眾誌成城的壯舉。這茶,薔薇絕不敢受。”
明月心盯著薔薇,露出隱晦而讚許的笑意。看來這小妮子早就認出爾東真身,這麽些時候,她就在一旁看著他們演戲,這丫頭也是可以的。
爾東急忙伸手扶起她來,歎道:“你小小年紀,就有這般氣度見識,實在也是難得了。聽說你之前是營中灶娘,這位置委屈你了。”
薔薇剛要說話,爾東伸手製止,正色道:“荀薔薇聽旨。”
此言一出,屋內眾人神情一斂,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齊齊跪了下去。薔薇忙跟著跪下,隻聽得爾東朗聲道:“荀薔薇陣前反殺,帶我風嘯營出得虎陣,此戰有功,收編青鳳營,即日起,革去風嘯營軍灶官一職,任命其為紅英銀驃鳳衛,明日隨明月心去營中領鳳符去罷。”
這旨意一下,卻良久無人應答。眾人看著這位正主兒,見她眉頭微簇,仿若做夢一般,心裏都道是鴻運來得太快,不管如何人品出眾,之前這姑娘無非也就是個軍中灶娘。一朝得見龍顏,還被砸下一道大大的升官聖旨,不暈了頭才怪。
草頭咳了一聲,薔薇如夢初醒,將頭低低的貼伏在地麵上,道:“薔薇謝主隆恩,我王聖明。”
爾東一揮袖子笑道:“起來吧起來吧,什麽王侯將相,今日統統拋開,且起來說話。”
薔薇剛剛站起,幾個大漢就七嘴八舌的圍上去恭喜,其中一個叫安鳳的神色尤為激動:“恭喜鳳衛,不過剛才聽聞姑娘大名,我有一個疑問在心。敢問姑娘可是姓荀?”
薔薇點了點頭,安鳳的表情更加激動:“我就覺得麵熟,哎呀,您是不是在青板橋長大的那個荀家妹芽,我家也是在那邊呢。荀家姑娘遠近有名的標致聰明,小時候我在河邊摸魚的時候好像還遇到過你。”說到這裏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哦,那個,我和二哥好像還朝你丟過青蛙,嘿嘿,荀姑娘你不會介意吧。”
薔薇用晦澀的眼神看著他,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明月心看著她表情,忙打了個哈哈,把安鳳拽到一邊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