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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詞解釋
姑獲鳥--
姑獲鳥又名夜行遊女、天帝少女、鬼鳥、青鷺,其所在傳說必有磷火,亦即小雨暗夜之時,閃淡藍之光、仿佛掛在鬆樹上獻子神社之藍色龍燈。
--《七七四七三》
姑獲鳥--
鬼神之類。常吸人之魂魄,荊州多。附毛之飛鳥,毛脫則變成女人,此為產婦死後化身,故胸前有雙乳,喜捕人子養之視為己出。凡有小兒之家,入夜不宜露其衣物。此鳥夜飛來以血沾衣以作標誌,小兒因而抽搐驚嚇成疾,此謂無辜瘡。此鳥全為雌鳥物雄鳥。七、八月夜間飛行惑人。
--《本草綱目》
姑獲鳥之由來--
產婦久不分娩,胎中嬰兒生命殘存,母親由此心生妄念,變為怪物,抱子夜行。嬰兒啼哭聲謂之姑獲鳥啼。
--《奇異事談》
姑獲鳥之事--
生產死去之女人,由於怨念,變成此物。其形自腰以下染血,其聲歐巴雷、歐巴雷地鳴叫。
--《百物語評判》
序章
我,
也許,現在醒來了。
這裏是哪裏?
我在做什麽?
我浸在微溫的液體裏。
我閉著眼睛嗎?
還是張開眼睛?
很黑,
很安靜。
我弓著身子浸在液體裏。
聽得到聲音。
在發什麽怒呢?
不,在悲傷什麽呢?
我的情緒很安定。
我緊握著拇指,
我的內髒向外麵敞開,
我的內髒係在何處?
覺得些微寒冷。
我,
醒著嗎?
「媽媽!」
壹
走完漫長而坡度緩和持續傾斜的斜坡盡頭,就是目的地京極堂。梅雨季已過的夏天陽光,並不是很清爽。斜坡途中完全沒有像樹那樣的遮陽物。隻有咖啡色像土牆的東西綿延持續著。我不知道土牆內究竟是民房或者寺院或療養院什麽的。說不定是公園或庭園。但冷靜地想想,如果裏麵圍著的是建築物,那麵積又嫌太寬廣,所以,我想,是庭園什麽的吧。
斜坡沒有名稱。
不,正確地應該說,也許有,但我不知道。一個月一次,不,有時候,兩次、三次的爬這個斜坡去京極堂,已經有兩年的時間了。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次這個斜坡路了。可是,奇怪得很,對我而言,從我家到這個斜坡,一路上街上房子的排列、途中所有景況的記憶都顯得暖昧模糊。別說斜坡的名稱了,就連附近的地名住址之類的,我也完全不清楚。何況是牆內有什麽,我壓根兒不感興趣。
陽光突然陰暗下來。氣溫沒變。走到斜坡約十分之七的地方我吐了口氣。
快到斜坡盡頭時,左右兩旁即出現岔路。土牆在那兒彎成左右兩邊,隔著岔路有竹林和幾間相連的民家。再向前走,開始看得到稀稀落落的雜貨店、五金店等。然後,再住前走一會兒,就是隔壁鎮上的繁華街了。
京極堂可以說正處於鎮與鎮的交界處。在地址上,算是鄰鎮。京極堂離鎮上很遠,原來擔心客人不會上門,但也由於如此,說不定更吸引鄰鎮的人上門。
京極堂是一家舊書店。
京極堂的店主是我的老朋友。我總是弄不清楚他到底想不想做生意?總之,書店裏擺的多半是賣不出去的書。京極堂所處的位置,怎麽說都不算是理想的商業地區,盡管店主自詡老客人很多,生意完全沒有問題,但是,我很懷疑。再怎麽說,京極堂銷售的盡是其他舊書店敬而遠之的專業書、漢文書之類。而掌握到同類書的同業也會把書轉到這裏來。所以,隻有在這裏才找得到的同類書就更多了。因此,京極堂吸引了學者和研究者等固定客戶,其中不乏千裏迢迢聞風而來的好奇的人。不過,這些都是那個店主自己說的,真實與否是個謎。我認為,實際上是店主在副業方麵的收入安定所致,但是,他從不提這檔子事。
夾在疏落竹林中的麵店旁邊就是京極堂。京極堂前麵有個小森林,森林裏有座小神社。京極堂的店主原本是這座神社的神主(譯注:在神社工作,以祭神為業的人),現在也還是神主,神社舉行祭典等儀式時,他也會上祈禱文,不過,我從來沒看過他那時的模樣。
我稍微抬眼望了一下店主親自寫的看不出高明與否的「京極堂」匾額後,鑽進敞開著的門。就像每一次一樣,店主用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正在讀線裝書。
「唷。」
我發出不像是招呼的古怪聲音後,坐上帳房旁邊的椅子。同時也搜尋著椅子四周尚未整理堆積如山的書,當然,我是在找新到的便宜舊書。
「你也真是個不安份的男人!打招呼就好好地打招呼,坐就好好地坐,看書就規規矩矩地看,你也太不專心了吧。」
京極堂店主眼睛不離正在看的書說道。
我根本不理會他在說什麽,眼睛隻顧著搜索布滿灰塵的書。
「怎麽樣,有什麽有趣的舊貨嗎?」
「沒有!」
京極堂店主間不容發地說道:
「所以,我現在在看這種書。話說回來,小夥子,有趣不有趣,當然是看你的標準嘍,大致說來,世間沒有無趣的書,什麽書都有趣。可以說,沒看過的書大致上都很有趣,至於讀過一次的書,如果要覺得更有趣的話,就得再花點兒時間看,就這麽回事兒。對你來說,有趣的書不僅是這些堆在這裏還沒整理的,還有那邊書架上的書,幾年前就已堆滿灰塵排在那裏了。容易找得很,你趕快選了以後,買下來吧。給你打點兒折扣。」
喋喋不休地一口氣說了這些話後,這個脾氣古怪的舊書店老板,微微抬起臉笑了。
「我隻對觸動我心弦的書采取行動。隻要認真讀的話,可能會覺得每本書都有趣,不過,我所追求的讀書顯然和你不一樣。」
我一如往常般無所事事地交談。絲毫不顧及我的反應,他的話題就像個偏執狂似的逐漸膨脹。像這樣從雞毛蒜皮小事開始的交談,結果,後來多半總會轉成論及國家大事那種誇張的話題。我聽了覺得好玩,便刻意地閃開正題故意回答毫無意義的話。店主又用那瞧不起人的眼神看著我,用更輕蔑的語氣說道:
「我搞不懂你這種不熱心的讀書家!說起來,上我這兒來的客人都對書很執著。你的讀書欲望超出普通人許多倍,對書卻太不執著了,因為你把看過的書幾乎都賣掉了,很過份。」
我的確將買來的書賣掉了八成,然後,每次都會遭到這個脾氣別扭的朋友責怪。不過,他盡管滿腹牢騷,但收買我的書的正是坐在眼前的這個男人。
「因為有我這種人存在,所以你的生意才能成交吧。如果大家都不賣書,舊書店不就成了抓不到魚的漁夫了?並排在這書架上的你的獵獲物,不都從像我這種你不滿的賣書人那兒釣來的?」
[有人竟然把書和魚相提並論!」
說完,京極堂店主顯得有點兒吞吞吐吐的。在這種交談中,我被他反駁的時候比較多,所以,看到這個朋友一時無法提出機伶的反駁,我的心情感到些微的愉快。平常這種時候,我很快就會被反擊,所以,豈可讓勝算溜走,我趕緊插嘴說道:
「哎,書和魚還不都是一樣。生意人中哪有像你這種把賣的魚擺在架子以前全都嚐了一遍的稀有人種?書店老板通常不是這樣讀要賣的書吧。為了想買那本書而特地到店裏來的客人該怎麽辦?」
「嗬,舊書店裏的書都是主人的。既不是別家出版社托管的,也不是在替別人賣書。這家店所有的書,全都是我買的。要讀要當枕頭隨我高興,別人沒有揮嘴的餘地。客人是為了要我賣書才上門,我了解客人想要書的心情,所以,不是也賣他們了嗎?再說,我現在看的多半是非賣品。」
京極堂不知何故很高興似的,把手上線裝書的封麵展示給我看。他在看的是一個叫鳥山石燕的畫師所寫、江戶時代的書《畫圖百器徒然袋》。這本是非賣品,確實是他的藏書。然而,隻是很巧合地,現在讀的書是如此,而他幾乎讀遍準備賣的書也是事實。雖然沒有惡意,但我經常揶揄這件事。實際上,也基於這個事實,我才懷疑京極堂究竟有無做生意的意思?據我了解,他確實有著以自己想讀的書為主而大加收購的作風。不過,因為他感興趣的書很雜亂,所搜集的書種類幅度很寬,反而因此能夠肆應需求。
京極堂表情顯得更開心了,說道:
「嗬,上來吧!」
終於讓我進了房間。
「老婆不在,沒咖啡喝,反正你這人也分辨不出咖啡和紅茶的味道。就忍耐著喝變淡了的茶吧!」
他邊拿起原先就擺在津輕(譯注:地名,在日本青森縣)漆矮桌上的茶壺,京極堂老毛病不改地邊說著失禮的話。
「說什麽呀?看起來雖然是這樣,可是,分辨咖啡的香味我可在行哩!」
「嗬嗬嗬,你在說笑吧,最近有一次,你在咖啡店點了哥倫比亞咖啡,小妹弄錯了端來摩卡,你明明不知情,反而向她解說自己其實喜歡摩卡的酸味什麽的,不是嗎?你呀,勉強算得上是個文人,你想說明事情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不過,坐在一起的我可難為情了。」
京極堂喋喋不休地說著讓人覺得不愉快的話,而且真的拿出了變淡了的茶。但我在走坡路時流了很多汗,所以,即使是這種茶也覺得挺好喝的。
大約十個榻榻米大的房間全都擠滿了書架,和在店裏的印象完全一樣。如果換了是主人的房間那一定更驚人,他的妻子始終抱怨到處都是灰塵,她不悅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這種情況並非貨品侵占住的地方,相反地,就如剛才他自己說的,是因為藏書已滿溢到店麵了,所以隻好把這些書賣掉來得正確。
我一進入房間,書店就算打炸了。有時候聊得起勁,連晚飯都會忘了吃。
我原本從大學領取微薄的資助金,從事粘菌的研究。但無法維持生計,所以,現在寫雜文貼補生活。這個工作在時間上很自由,除了截稿前一段時間以外,像這樣從中午開始閑聊打發時間都無所謂。京極堂雖做得不很起勁,但總歸是生意。起初,我擔心自己是不是會添人家麻煩,可是,如剛才所說的,看他絲毫沒做生意的意向,所以,漸漸地我也不在意了。
隻不過,這個眼前的友人,盡管願意配合我的空檔和我交住,可是,對我寫的東西卻完全不理解。我原本專攻文學,但為了肚皮,隻好替給少年看的科學冒險雜誌和不是很正派的三流雜誌等匿名執筆,所以,被稱作窮酸文人我也沒話說。
「嘿,今夭談什麽話題呢,關口老師。」
京極堂說完,抽起紙煙卷來了。
和京極堂的交住可以追溯到學生時代,大約有十五、六年了吧。學生時代的他,不健康的模樣看來像個肺病患者,整天露出一副嚴肅的表情,看的又是比較硬的書。
當時有點兒憂鬱症症狀的我,怎麽都無法習慣粗暴的氣質,但也無法認同軟弱,隻一逕地喜歡孤立。可是,這樣的我,卻很奇怪地和這個性格古怪的男人熟稔了起來。他和我真是本質完全不同的人,和突然會陷入沉默憂鬱狀態的我相比,他真是個雄辯家,而且,社交範圍很廣。托他的福,我經常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和理應敬而遠之的人交住,但我都不說話。陷入憂鬱狀態的我懷著抗拒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始作俑者硬拉著我加入聚會的他,竟然對聚會露骨地表現出不愉快,這一點,我怎麽都無法理解。不喜歡的話就不要去,可是,我這個教人匪夷所思的朋友,卻一麵罵人家傻瓜笨蛋,卻又一麵聽這些傻瓜笨蛋的談話,然後,每一次都大發雷霆。
當時,京極堂可能在享受發怒的情緒吧,結果,我被卷入他的步調,等發現時,憂鬱症居然痊愈了。一旦起伏激烈的情感消失,而一逕往牛角尖鑽的事情也沉寂了以後,對憂鬱症患者而言,真有著無可衡量的治療效果。
京極堂擁有驚人的和日常生活無關的知識。特別是從佛教、基督教、回教、儒教、道教,以至於陰陽道、修驗道等,他對各國各地的宗教和習俗、口傳之類的知識豐富,吸引了我。另一方麵,京極堂也對我因接受憂鬱症的治療而積蓄的神經醫學、精神病理學、心理學等的知識感興趣。
因此,我們既議論也討論。我想,和當時大部分學生們議論的內容雖有懸殊的差異,但我們對等地談論政治、金魚的飼養、美味料理店的招牌姑娘有多可愛等話題,總之,那全是昔日年輕時代的話題。
此後,過了十幾年。
兩年前,我因為成家了的關係,辭掉了大學畢業後一直持續的粘菌研究,決定專心從事一直當作副業勉強糊口的寫作工作,所以,搬到現在住的地方來。京極堂也在同一時期,辭去了高中講師的工作,原以為他有意專心做神主,卻沒想到竟突然地增建住宅,開始經營舊書店。
從那以後,每當我在寫小說時碰到瓶頸,或者什麽有趣的事件發生時,就像學生時代那樣地,會來這裏,花很長的時間閑聊。雖說這也是寫作工作的一環,但實際上,也可能是為了回味被生活逼迫得幾乎遺忘了的學生生活而來。以前很瘦的京極堂大學畢業後立刻結婚,現在雖然稍胖了,但是,那副不健康不快樂的表情一點兒也沒有變。
「你認為,懷孩子能懷二十個月嗎?」
我緩慢地問道。
咚、咚,不知從哪兒傳來太鼓的鼓聲。可能是夏天即將舉行什麽祭典的練習吧。京極堂既不吃驚也不感興趣地將吞進的煙緩緩地吐了出來。
「你竟然問起我這個既不是接生婆,也不是婦產科醫生的人。難不成你認為我會有連接生婆、醫生都想不到的稀罕答案嗎?」
「哎,被你這麽一盤問就不好說了。我隻不過想問你,假設有個懷孕二十個月的女性,她的腹部應該比普通孕婦大上一倍,可是,卻完全沒有生產的跡象,這很不尋常的唷,你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
「世間沒什麽不可思議的事,關口君。」
這句話,是京極堂的口頭禪。不,說是座右銘也行。如果隻從語言的含意考量,可以說是現代現實主義具體化的表現,但他的意思好像不是這樣。京極堂將變短了的紙煙深深地吸進最後一口,做出一副很無味的表情後,繼續說道:
[大體上,世間隻存在該存在的事,隻發生該發生的事。人類總在自己所知道僅有的常識、經驗的範疇內思考,誤以為這樣就算了解了宇宙的全部,所以,一旦碰上稍微超出常識和不曾經驗過的事件,大家就異口同聲地不可思議、畸形什麽的騷動起來。從來不去想自己的出身、經曆的人,怎麽可能了解世間的事?」
「你在諷刺我嗎?我確實不了解世間所有的事,不過,多少還知道也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覺得不可思議。」
「我不是針對你說的。」
京極堂有氣沒力地說完後,把放在煙灰缸旁的像壺子樣的東西挪了過來,說道:
「我指的是一般人。」
「好啦。反正我的確隻能在你所說陳腐的常識範圍內理解事情,所以,才來這裏聽你說話的,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說,我有超出常識的見識嘍?我倒覺得你的常識比我更豐富哩。被你這麽誤解我可傷腦筋哩。雖說具備常識、文化是很重要的事情,不過,那隻在限定的範圍內才有效,如果以為全部都能活用的話,就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你到底有什麽不滿?」
京極堂似乎在我說的話裏雞蛋裏桃骨頭。如果真是如此,今天,恐怕無法針對這個話題和他談了。因為即使是多無趣的話題,隻要是京極堂感興趣的,就能說上一整天,可是,假如不感興趣,他就有硬轉變為其他話題的習慣。不過,無所謂,今天,對於他到底會將話題牽扯到哪個方向,我倒反而樂觀其成。
「嗬,假如真有這種處於異常狀態的孕婦,通常,在這種情況之下,會去看醫生吧。由於是極少見的症狀,所以治療了以後,會用不知什麽樣的形式發表吧。如果這樣的話,我應該也會知道才對。可是,很不湊巧,我並不知道。所以,是不是在治療期間,醫生隻向你一個人透露消息?不過,這也不可能,醫生不可能將患者隱私透露給陌生人。何況,找個對醫學完全無知的你商量這件事是不可能的。萬一真的如此,你也不會來找我吧。所以說,你的資訊來源並不是醫生。」
京極堂停頓了一會兒,楊起一邊眉毛,看著我說道:
「所以,是哪個孕婦或孕婦的家人來找你商量的吧。那個孕婦可能因為有什麽隱情無法去看醫生,或者現在的主治醫生無法信任等,嘿,有很多種可能性。總之,商量的內容既不適合找那種寫雜文的人,但也不是你偷偷刺探來的吧。所以,這件事不僅你知道,還有其他不特定多數者知道,我這麽想應該沒錯吧。這一定是風聞,是完全沒有醫學根據的、一般所說世俗的風聞吧。如果是這樣,包括你在內,知道這個風聞的人,大家一定像通俗小說家寫因果現世報和怪譚那樣地加油添醋。什麽作祟啦、報應啦,不,甚至還有把這個領域和科學連接起來的大笨蛋,不是有心靈科學字眼什麽的嗎?總之,你把話題帶到我這兒來,不正希望我說出能證明那個不入流傳言是真實的話嗎?你可能有意替三流雜誌撰寫你所擅長的充滿怪異味道的稿子,但是,可沒那麽簡單喔。」
京極堂終於吐了一口氣,一口喝完冷掉了的淡味的茶。
「你說得太過份了吧。」
我雖然表示了抗議的態度,不過,老實說,他說的雖不中亦不遠矣!所以,我也接不下話了。
[你明知道我最討厭這種愚蠢的臆測,卻利用這一點,太過份了吧。我說的話,到了你筆下,就完全變成幽靈啦怨恨啦什麽的。」
「你不是喜歡這種話題嗎?」
「可沒有人說討厭喔。創作裏的怪譚話題當然喜歡呀!說起來,提到從前的人培植的文化啦精神生活什麽的時候,所謂怪異譚就不可或缺了。可是,在漫長的歲月裏,我們喪失了本質。江戶時代山村鄉野所談的妖怪譚,和現代都市所說的幽靈譚,含意當然不同。對現代人來說,怪異隻不過是無法理解的事物而已。不懂的事就說不懂,卻硬要藉無聊的理論來讓自己容易了解,因為有這樣的曲解,所有事情就變得很奇怪。把這些事解釋成和靈魂有關係,那可大錯特錯,我討厭搶搭這種風潮的愚蠢事情。」
「但是,你不是擁有類似拜佛的副業嗎?聽說生意好得很呢。」
京極堂的副業是拔除著魔附體、惡靈的祈禱師。如果說神主是他的正業,那麽,祈禱師也許可說是正業的延長。他所做的和神道有所不同,是屬於一種信仰拔除驅魔的宗派,做法和神道不一樣,極不尋常。這個工作受到很好的評價,但是,他不太想多談這個不尋常的生意。
刹那間,京極堂表現出與其說厭惡不如說吃驚的表情。我內心好奇的蟲兒開始蠕動。我一直就想詳細地問有關這個不尋常生意的事。即使激怒他也無妨,希望他能和盤托出,於是,我說的話更富桃撥性了:
「不是嗎?拔清被狐狸附身而死的孩子身上的鬼祟,不正是你另外一份工作嗎?你自己的立場是不能輕視鬼怪啦幽靈的唷!」
果然,他顯露出相當不愉快的表情。這男人不愉快的表情真是無人可比。
「關口君,和你寫的無聊的文章不同,宗教可是理論性的東西喔。隻強調宗教方麵的奇跡啦幻覺啦異常部分,並加以渲染,才會令人毛骨悚然。所以啊,隻注意到違反自然科學整合性的部分,對於已完全習慣合理性的現代人來說,當然感到值得懷疑。但另一方麵,一味地認為非合理部分全是寓言、教訓也不對。更容易理解的寓言那麽多,那些充滿佛教味兒捏造出來的話根本就是多餘的了。」
「聽不懂!究竟是怎麽回事?你根本沒有回答嘛。」
「嘿,你聽好!說宗教荒唐無稽、謊言而加以否定,或者說那是道德、教訓什麽的,但世間有宗教仍是不變的事實。結果,沒有信仰的人,輕視有信仰者。另一方麵,懷有信仰者又批評無信仰者不對什麽的。至於我呢,不過是他們之間的橋梁而已。拔除附身魔這檔子事誰都會。可是,宗教家不那麽認為。科學家也判斷是他們理解的範疇以外,所以,彼此的關係一直都不順,彼此都不去正視看得到的事情,以為,看不見就是不存在。」
「和你一談,話就變抽象了。一言以蔽之,一直被認定是非科學的領域,現在已能用科學解說,並且可以運用在治療鬼怪附身和被詛咒者身上。羅哩羅嗦談著理論,其實,這不就是剛才被你大為輕視的心靈科學嗎?」
「不一樣。科學應該是具有普遍性的。在相同的條件之下,實驗的結果必須一樣。可是,心靈、靈、魂、神呀佛的卻無法如此。即使是相同的宗派,人還是不一樣。所以,這不是科學能應付的領域。關於腦的作用,都無法做物理性的解說了,何況是心靈、靈魂?心靈是科學唯一無法解的領域,所以,所謂心靈科學這個字眼是值得商榷的!」
「可是,你剛才不是提到什麽科學和宗教的橋梁這種話嗎?」
「所以說做橋梁呀。要讓科學家白天看到幽靈,讓宗教家即使不念咒語也能使幽靈消失!總而言之,必煩先在腦子裏將這些想法正當化!」
不懂。
「這不就等於主張靈魂不存在嗎?」
「哎,有靈魂唷。看得見、摸得到、聲音也能聽到。可是,並不存在。所以,無法用科學處理。但是,如果因為科學無法處理,就認為是捏造的可就錯了,實際上是存在的。」
我相當地混亂。京極堂用望著可憐孩子的眼神看了看我,順滑地摸了一下剛才那個壺的蓋子。
「所以,你寫的稿子對我的工作會產生壞的影響。仿佛幽靈怨靈真存在似的,你會胡說八道地寫吧!科學根本無法解的事物卻像已解說了似地寫,甚至還寫著總有一天會解說清楚。要不然,就是寫些世間上的確存在著連科學都無法解釋的恐怖的事。你兩種都會寫吧!由於科學永遠無法解說,所以,站在科學那一邊的人,總有一天會否定那玩意兒是非科學的。神秘主義者會變得更封閉,像以前的貴族似的利用根本失去效力的護符啦符咒什麽的大大地賺錢,而所謂心靈科學等,將會像貓產卵似的,雖然不可能,卻蔚為風氣。」
他的比喻一直都很有意思。
「原來如此,我不是很懂,但懂了一些。不過,以你的論點,如何評論我那一知半解的心理學和神經醫學呢?」
我從胸前的口袋拿出紙煙和火柴,點上火,瞬間,發出磷火燃燒的衝鼻味道。我非常喜歡這種味道。
「如果說心靈是科學無法處理的領域,那就表示是偽造物嗎?」
「神經的結構全都一樣。治愈神經方麵的病是神經醫學吧。這和治愈痔瘡是一樣的。神經和腦連接,腦的結構也一樣。目前在這方麵並沒什麽進展,但很快地就會像治療痔瘡那樣簡單了。」
[痔瘡痔瘡的,痔瘡現在也還不是那麽容易治療的哩!」
「盡說無聊話,別打岔。」
京極堂說道,怪異地笑了。
「換句話說,將腦和神經這種身體的器官當成心靈、靈魂那樣的東西,是錯的。那個井上博士也完全判斷錯誤,因為他把任何事情都說成和神經有關係,結果呢,後來不得不否定曾經那麽喜歡過的妖怪。你不覺得很悲哀嗎?」
井上博士,指的是明治時期(譯注:一八六八--九一一年)的哲學博士井上圓了。
「可是,神經因為受到影響會看到怪異現象,現在不也存在嗎?井上圓了身為明治時代的人,已經算進步的了,沒必要說他不好。]
「我可沒說他不好,我說他很可憐。而且,就像你說的,腦和神經與心靈的確有密切的關係。盡管如此,但畢竟和他所說的並不一樣。」
話說到這裏,京極堂的眼神確實流露出愉悅。和他交住不深的人大概無法理解這個男人的情緒。他那不高興的表情幾乎不變。而我在漫長的歲月裏,總算有點兒了解。在這種時候,這個朋友會更加饒舌。
「心和腦是相互的,嗬,就像流氓和酒家的關係那樣。無論哪一方受損了,就會發生很麻煩的糾紛。但是,彼此如果都滿意的話大概就能收拾。腦和神經可以做物理性的治療,但是,心靈和這些器官不同的證據是,即使恢複正常狀態也有無法收拾麻煩的時候。在這種時候,宗教可以發揮效力。所謂宗教,就像腦支配心靈似的是一種神聖的詭辯!」
「最後一句我不懂。不過,總說一句,我知道神經醫學是有效果的。」
我以為會被罵那是無用的學問,但是並沒有,所以,稍微安心了。
「不過,心理學方麵,怎樣呢?」
「那是文學的範疇。隻對共嗚的人有效,是科學產生的文學!」
京極堂很愉快地笑了。
「心理學比民俗學有趣!心理學是從一個個患者當中采取樣本,先從中引出一般性法則的吧?民俗學則是從村莊這種共同體采取樣本後,再去探索其中的法則。不過兩者最後都還原到個人的探討,是文學性的。柳田翁(譯注:日本著名民俗學家柳田國男)的論文根本就是文學嘛。心理學方麵的論文幹脆請文學家翻譯成日文,也許應該當作小說銷售。對了,由你來做吧!」
京極堂說道,笑得更開心了。本來想讓他生氣的,結果是反效果。
「這麽說來,關口君,你年輕時候,確實曾對傑格姆德老師相當著迷呢。」
傑格姆德老師指的是佛洛伊德。我罹患憂鬱症時,邂逅了這個異端學者。有段時期,我很沉迷地讀他的論文。當時,幾乎不為人知的他的名字,最近已經常可以聽到了。然而,京極堂對佛洛伊德的評價並不太高。並不是因為這個關係,但我自己後來也將興趣轉移到可說是佛洛伊德的弟子榮格,不過,現在,兩人的著作都不再讀了。
「嗬,看在你的份上,我也隻好說傑格姆德先生思考到無意識這個層次的問題,的確不簡單。」
京極堂若無其事地說道。
「我可不是佛洛伊德的崇拜者唷。不過剛才所說叫做心靈的玩意兒,和心理學所說的意識、無意識並不一樣吧。」
「意識才重要。比如說,你在讀無趣的小說、在看這個茶壺,或者遇見不存在的幽靈,這都是因為你有意識的關係。」
「又說莫名其妙的話了。你的意思是心靈和腦子是分開的,然後另外還有意識嗎?」
「世界能夠分成兩個。」
「什麽?」
京極堂的興致一來,簡直就像新興宗教的教主。記得有幾次我受不了他在外展開演說,但是對他而言,對外演說像是很少有的事。
「換句話說就是人內在展開的世界,以及這個外在的世界。外在的世界完全依循自然界的物理法則在運轉,內在的世界完全無視這種規則。人為了生存,必須巧妙地和這兩個世界和睦相處。隻要活著,眼睛和耳朵,手和腳,以及身體中,都會大量吸收來自外在的資訊。而整理指揮這些資訊,是腦的責任。腦將整理後變得簡單易懂井然有序的資訊,傳送給心靈。另一方麵,人的內心會發生各種作用,必須加以整理。由於是個連理論也無法理解的世界,很難處理,所以,也委托腦來處理。但連腦都無法釋然時,再怎麽說心都是主君,所以必須聽令行事。腦和心交易的場所就是意識了。內在世界的心靈和腦交易後,才開始和意識這個外在世界相通。外在世界發生的事情,透過腦成為意識後,才被內在世界采納。意識,嗯,就像鎖國時代的出島(譯注:日本地名,長崎市的鎮名,是日本在鎖國時代十七世紀到十九去紀中期,唯一和外國通商的地方)。」
「最後的比喻我無法認同,不過你的意思我大致了解了。最近,我在認識的教授家裏,也聽到爭辯,有人認為意識是腦和神經的機能啦,有人主張是屬於心靈的領域,以假設來說,我確實聽懂你說的了。」
等我察覺時,手裏一口都沒抽的香煙,已在煙灰缸上變成灰了。我又拿出一根煙點上火。
「嗬,說假設的確算是假設啦。」
我說道。京極堂像被我感染似的,也點了一根煙,今天他的心情可能很好吧,挺安份的。
我也不想反駁了:
「依你的假設,如何解釋潛意識?」
京極堂在我尚未說完全部的反駁之前,想都不想地就回答了:
「腦由皮層組成,皮有好幾層,形成橢圓形饅頭狀。愈住下則形成的時間愈久,尤其是包餡的地方時間最悠久,這是動物的腦。腦主要控製著本能,本能這玩意兒經常被認為先天就具備,但是也把它當作是在胎兒時期從雙親那裏掠奪來的資訊,是學習來的記憶這種說法,比較合理。即使是胎兒,也有腦,也會做夢。用某種方法從雙親那兒獲得最低限度的生存所必需的知識,嗬,可以說動物就以這種最低限度的腦度過一生。但是,即使是這種腦,在一手接收外來資訊加以整理方麵也是一樣的,這種腦的作用很神氣地和人類是一樣的呢。由於動物的腦的交易對象是心的關係吧,所以,也擁有自我呢。這和人類沒什麽不同,但是,決定性的不同是動物不會言語。因此,動物的腦和自我交流的場所,即意識,就不如人類來得清晰,也沒有對過去、未來這種時間的認識。對它們來說,隻有現在。非常地混亂。但是,這對於生存倒不至於造成障礙。在人類中,也有腦像餡子似的還包著的呢。」
「原來如此。那個古老的腦和心的交易場所就是潛意識,雖然無法明了地認識事物,但還是存在著的。」
「所以,動物是幸福的。」
京極堂緩慢地望著走廊的方向。他家養的貓,正躺在射進強烈的西照陽光的走廊上打盹兒。
「那隻貓最近老這麽睡著,你大概以為那是日本貓吧,其實不是,是在中國的金華山捉到的大陸貓呢。以前就聽說金華的貓會變作妖怪,好不容易弄到手了,沒想到竟然成天那麽睡著,真是沒趣。」
這個男人對與主題無關的事情總是如此隨口說說。剛才的話題大體上可疑之處很多,所以我並不知道有關貓的事情,到底有幾分是真的,但即使知道是吹噓,我也經常附和著:
「你如果想要會變成妖怪的貓,那應該要鍋島(譯注:九州地方西北部佐賀的鍋島家,曾發生動亂。戲曲說書以怪貓譚影射這個事件,撰寫成著名的《佐賀怪貓譚》)的貓才對。」
京極堂附和地說道一點兒也沒錯後,笑了。
這時,我突然了解了他真正的意思。
他仍然不想談自己的工作。他老早就識破我用策略想套出秘密的伎倆,所以將話題的箭頭一步步轉向其他方麵。而我沒有察覺,受到影響,話題也慢慢地轉向了。所以,他的情緒也愈來愈好,結果,重要的關於京極堂的副業,我並沒有打聽到任何具體的事情。但是,今天我很想談這件事,因此,硬把話題扭轉了回來。
「京極堂,你說的論點我已有某種程度的了解,以此為基礎,談談你的工作是怎麽回事吧?」
「怎麽回事,是什麽意思?」
「我們原來不是在談有關你祈禱的事嗎?」
「你在說啥呀?原來談的不是你提到的孕婦那件事嗎?」
事實的確如此。京極堂用很為難的表情看著我,而我呢,隻好裝傻地抽著煙。
「嗬,沒錯,不過,你所說的幽靈那並不存在的事情,再說得容易懂一點兒吧。」
每當這種時候我都很內疚似的,連問話的方法都顯得有些混亂。見到我動搖的模樣,其實心情很好的朋友,卻始終保持一副不悅的表情,很遺憾似地說道:
「什麽?你沒聽懂呀!」
「懂哇!腦和心和意識之間的關係。」
「那不就懂了嘛。你現在看見、聽到、觸覺和噢覺,全都是腦這個批發商批發下來的,是專賣呢!」
「我知道。」
「你怎麽品評批發下來的商品?比如說,你是怎麽知道我是京極堂的店主?」
「因為認識,所以知道。」
「也就是說配合記憶來品評。」
「嗯,靠記憶啦經驗什麽的。」
[經驗屬於記憶。換句話說,你如果喪失記憶,那麽所有事情就無法理解了。如果忘了走路的方法,那連腳都不能動了。」
「這倒是真的。」
京極堂這會兒稍帶著桃戰的口氣繼續說道:
「這個記憶究竟是如何地收藏在哪裏?現代醫學都還沒有明確的解答。」
「沒這回事吧。記憶不是收藏在腦裏嗎?腦才是記憶的倉庫吧?」
「這可難說喲!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腦擔負著『稅關』的責任。所有來自外界的資訊,透過眼睛和耳朵等的資訊,全都經過腦這個稅關確實地檢查。而且隻有理解後的事物才能通過。隻有通過檢查的事物,才能走上意識的舞台。」
「沒通過的怎麽辦?」
「沒走上意識的舞台,就收藏在記憶的倉庫。在做檢查的時候,也是以記憶為標準。這也是腦將有的存貨拿出來檢視,等檢查完再將新舊混合後歸回倉庫。」
「原來如此。這一次的比喻我很能理解。」
「就在這裏。如果這個完整無缺的稅關有不正當的活動,進口了偽造品的話,你想,會怎麽樣?望著意識舞台的客人,能很快地辨識那是假的嗎?」
「不會知道吧。不過,為什麽要從事不正當的活動呢?沒什麽好處嘛。」
「嘿,會的唷。首先,在記憶的倉庫發現不到恰好的樣品時就會發生。如此一來,就不能做檢查了,如果隻是小瑕疵,還可以修改,但實在也有和庫存不吻合的時候。由於事關信用問題,客人往往寄予絕大的信賴,就像剛才提到的,記憶的倉庫如果都是空的,讓人無法信任的話,那一分鍾也活不下去。所以,不能背叛信用,即使撒謊也得籠絡客戶吧。然後,還有一個。客戶對進的貨品不滿意的時候,客戶有時候會無理要求。這時,記憶會將倉庫中相稱的存貨拿出來,然後裝出現在才進貨的樣子騙人,而客戶完全無法分辨是否為新鮮的東西。可是,這麽一來,就會發生前後不符的事了。根本沒進貨卻硬要出貨,這就和帳本不合啦!」
「客戶……也就是心靈,到底怎麽無理取鬧法?」
「比如說想和死人見麵什麽的。」
「喔。」
我終於懂了。
「指的是幽靈嗎?」
「嗯,不僅這個,不過大致如此。與其說對那個人的心靈,不如說他的內在世界絕對無法和現實的事物有所區別,如此說來就稱作假想現實吧。不,對那人,他個人來說,那簡直就是現實。因為現實也完全一樣地接受腦的檢查,我們任何人都無法真實地看見、聽到這個世界,隻不過在感知著由腦選擇後偏頗的僅有的資訊而已。」
「可是,把根本沒有的事當作有,那多令人不知所措。而且,那麽簡單地隻要心有所期待,就能見到、聽到那假想現實什麽的嗎?可是,我可從來沒見識過呢!]
[這可不是想看就看得到的呢。『看看吧』,在這麽想著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意識到了,也就是說腦已經知道了。既然知道了,腦會選擇更簡單的方法唷。如果從倉庫將知道不可能有那回事的證據的記憶拖出來的話,那不用撒謊不就了事了嗎?」
「換句話說是必須靠無意識羅?」
「是的。因為如此,不得不說謊的腦,就隻好開始篡改前後帳目很合的帳簿了,因為自尊心不許可!因為腦是存在於和自然科學相通的世界,這麽一來,這個世界於是誕生了怪誕這種借口,和宗教這種自我辯護了。」
「原來如此,雖然沒什麽實際體驗,但是我覺得好像懂了。總之,宗教就像修複腦和心的關係的媒人。」
「你倒很會比喻嘛!腦也會會錯意和遺漏,在這節骨眼兒,這個媒人就會有效地發生作用。說起來,腦似乎擁有分泌麻藥來掩飾這種糾紛的性質,動物體內也會作掩飾,但在進化途中卻似乎會發生無論如何都無法控製的情形。」
「會分泌麻藥嗎?」
「是的。覺得很舒服,心情很好什麽的,都是麻藥的關係。生存所必要的行動大體上都伴隨著快樂。就像吸鴉片的人那樣,人的心靈都有快樂的需求,動物活著的時候會有恍惚的感覺。可是,社會誕生了,語言產生了,隻靠這個腦的麻藥已經不夠用了,人失去了幸福。然後,怪誕乘虛而入。更進一步地,為追求失去的幸福,宗教應運而生。這是麻藥的替代品。鴉片啦嗎啡啦是替代品中的替代品。有共產主義者說宗教是麻藥,這是卓越的見解。」
我感到一股輕微的亢奮,為什麽會這樣呢?覺得自己安心搭的船,其實是住在堅硬的山上的貉所搭的泥船那般有種焦躁感。
這時京極堂不知所措似地窺視著我的表情,然後突然問道:
「你曾祖父還硬朗嗎?」
我感到困惑地反問:
「怎麽突然說起這來了,這不是想故意岔開話題嗎?」
「誰想打岔呀。到底怎麽樣嘛,還硬朗嗎?」
我在無法掌握他的真意之下,隻好回答:
「我沒見過曾祖父什麽的,你不是也知道嗎?連我的祖父在我五歲時就已去世了,曾祖父在我出生前早就上了閻羅王的生死簿了。」
「所以,你並不知道他存不存在。」
「不至於不存在吧。眼前他的曾孫--我,不就在這裏嗎?」
「好吧。那麽,你的祖父呢,他存在嗎?」
「我剛不是說了嗎,祖父在我五歲時去世了。我再怎麽笨也還記得,他是存在的。」
「如果你是帶著記憶一起出生的話怎麽樣?說得更直接些,就算你剛出生不久,你就帶著從出生以前到出生為止所有的記憶呱呱墜地,那麽,現在的你也無法分辨的,不是嗎?」
京極堂說完後,沉默了一會兒。
鈴--,風鈴聲響起。
射進回廊的西照陽光終於變弱了,窗外已隱約模糊了起來。
原來睡在那裏的貓不知何時已不見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是被拋在海上的嬰兒,產生了恐怖的感覺。不,與其說恐怖,不如說是寂寞和空虛。簡直就像泥船溶化在海裏似的。
「那種事,不,該不會有那種蠢事吧。我就是我。」
「要怎麽說你才懂?你應該無法判斷的。有關你的記憶、你的現在,可能全都是最近由你的腦子隨便創造出來的。簡直就像第一天快要開幕的時候,劇作家飛快寫好的劇本那樣,什麽時候寫好,你這個觀眾根本就無法辨識。」
「那麽、那麽的空虛無常,我--」
房間突然暗了下來。
「自己絕對無法辨識假想現實和現實的區別,關口君。不,連你是不是關口君都無法保證。環繞著你的所有的世界仿佛幽靈似的,假冒的可能性和真實的可能性完全一樣。」
「那麽一來,我不就像幽靈了嗎?」
我感到自己遭受被全世界遺棄似的、一種壓倒性的不安感所席卷。我甚至覺得憂鬱症帶來的孤獨感反而還能拯救。眼前坐著的是不是朋友,簡直都快分不清了。
這情況到底持續了幾分鍾?眼前的男人突然高聲笑起來時,我才恢複意識。
「哈哈哈,你呀!放心啦,真沒想到這麽有效,原諒我吧!」
即使如此,我還是維持了短暫的恍惚,為了確認眼前的人是京極堂,費了極大的勁兒。
「你、你,關口,好了啦,你的確是關口翼本人啦,我可以保證。」
京極堂棒腹笑著,我逐漸了解了狀況,同時非常地憤怒:
「到底怎麽回事,難道你在我身上施了法術嗎?」
「我哪會施什麽法術,我又不是忍者。隻不過你一副很想知道我的買賣似的,所以小小地做了個測試,沒想到竟然這麽有效。」
朋友完全識破我內心的想法,我簡直就像在釋迦手掌心那個逞強的孫悟空般被戲弄了。
「那麽,剛才所說的話都是為了套我而捏造的嗎?」
[不,不是的,全都是真的。真實得過份的真實!」
京極堂從懷裏伸出手來搔搔下巴,這是當他覺得困惑時經常有的動作。
「給我說清楚,我簡直像被狐狸蠱惑了似的。」
「你們家是信仰日蓮宗的吧?」
「又怎麽了,難道又要施法術了嗎?」
「不是法術。總而言之,你呀,其實是會使邪惡者屈服的人,可是竟然一點兒信仰心都沒有。」
「妙法蓮華經確實擺在我家佛壇上的唷。」
「可是,一個月打掃不到一次吧。怎麽說,你都不是信仰宗教的人,也不是科學的信仰者。」
「說得也是!」
「對你這種人,說剛才那種真話是最有效的了。」
「是嗎?你確實是相信驅魔的人所信仰的宗派,難道改變做法了嗎?」
我好不容易想起這件事,慢慢地理解他想說的事情了。不過感覺好像還有什麽圈套似的,仍無法安心,我可不想再嚐剛才那滋味了。
「嘿,別裝出那副可怕的表情。就像你說的,我在為人除去附身的鬼靈時,必須知道對方所處的環境和那人的性質什麽的。理論就像剛才所說的,至於方法,就是用剛才套住你的那種。對你用的是你最容易了解的語言,這些語言,住住化作經文、禱詞或科學用語。換句話說,暫時將腦與心的關係取消,然後再正常地連接起來就能恢複了。」
「為什麽有科學用語?」
「信仰科學的人所想的也是科學性的,說到心和腦的關係,這就像信仰著科學一樣。隻不過將科學當作宗教的替代品而已,這對本人的心靈而言,是比擁有宗旨還麻煩的事呢。因為對怪異的說明,沒有比這更不合適的。腦會完全失去信心。」
「我也沒信心了,我的腦也在瞬間不信任我的心了。你真過份。」
「不過,可以增廣你的見識。感謝我吧!」
「喔?這麽一來,我就不會被腦騙了嗎?」
「不,沒那回事。隻要你活著,就會繼續受腦欺騙,隻不過偶爾會有懷疑的餘裕而已。」
「那不是根本沒有治療嗎?」
「你從頭到尾都很正常呀。」
京極堂說完後又大笑起來。
然後,突然恢複正經地又再說道:
「提到你的曾祖父。」
「知道了,不再上你的當了。」
「嘿,不是那回事。總之,你從沒見過曾祖父吧?」
「沒有。不過,也不是我的腦捏造出來的,因為我有物理上的證據。」
我的表情現出一副不願意再上當的樣子。
「可沒這種搶在人前下結論的事唷!沒有人懷疑你的曾祖父確實存在過。那個曾祖父的名字叫什麽來著?」
「你可真窮追不舍,名字叫半次郎吧。不知道是哪一個漁港的漁主,相當有聲望的樣子。所以,祖父在信仰方麵花費不少,最後終於傾家蕩產。托這個福,我的父親大人,你也知道的,是個窮老師!」
「就是這個!」
京極堂的手啪地敲了矮桌一角。
「就是這個的什麽?」
「你怎麽會連這些都知道?那不是你生存的時代喔,說起來,不是你能得到的資訊吧。」
「無聊!所以啊,你,這是從我出生以前就存在的人那裏知道的呀。家鄉的廟寺裏還留著家族死亡紀錄呢。戶籍什麽的說不定在以前的戰爭中燒毀了,但我家裏確實應該至少還留著一張相片。」
「所以呀。」
京極堂這會兒又啪地敲了自己的膝蓋:
「你之所以能夠知道體驗以外的事,是托這個世上有語言、留下紀錄的福,將這些當作資訊攝取了下來。」
「說的也是。」
「就是這個呀。由於有你這個活著的證人,所以必須承認你的曾祖父存在。但是,德川家康(譯注:一五四二--一六一六年,德川慕府第一代將軍,終結了戰國時代,為日本帶來長達約兩百六十年和平統一天下的人物)怎麽辦,可以相信他的存在嗎?」
「當然可以呀。你可真愈說愈玄了,沒有家康的話,這個江戶(譯注:現在的東京)可能就不存在了。全日本也大概隻有你懷疑家康的存在吧。」
「你為什麽那麽地自信?」
「懷疑的人才奇怪呢。再說家康的子孫不是有很多嗎,和我一樣,是活證人。」
「不過,你呀頂多才三代吧,也許現在還有人知道半次郎在世時的事情,至於家康可得上溯十五、六代哩。現在該不會有人知道家康活著時的事吧,即使是子孫也無法確信事情的對與錯吧。」
「不是有紀錄嗎?家康的紀錄當然不是我曾祖父可媲美的,紀錄可多著呢,而且都是公開的。我雖不知道曾祖父的死因,卻知道家康的死因哩。」
「那並不實在吧。你怎麽認為那是可以信賴的呢?有很多不同的說法吧,即使不實在的說法說中了什麽的,正式文獻裏可沒那麽記載的唷。」
「話雖這麽說,我可是采信膾炙人口的說法,因為說法各異很難選擇,所以懷疑其存在,思考方式也未免太跳躍式了吧。」
「嗬嗬嗬。」
京極堂笑容滿麵。
「幹嘛怪裏怪氣的?」
「關口君,這麽說來,你也肯定大太法師(譯注:巨人傳說之一,傳聞廣布在東日本。巨人擁有極大的力氣,傳說在一夜之間堆起了富士山)的存在羅。」
「你愈說愈奇怪了,大太法師就是那個出現在故事裏的巨人吧。那玩意兒怎麽會存在呢?」
「為什麽不?存在的條件和家康沒什麽兩樣呀。」
「完全不同,一個是曆史人物,一個是童話中的怪物。」
「不是也留下了紀錄嗎?兩個不都是幾乎無法確認的古早以前的事嗎?再說大太法師和故事、童話可不一樣唷,是傳說,不是『從前從前有個地方』那種故事,而是『在上古時候常陸國(譯注:現在茨城縣的大部分)的那賀郡』那種地點明確,也留下痕跡的地方。當然不限於一個地方,其他各地也都有傳說,而且有各種傳言,彼此也沒有發生矛盾。與其說有哪幾個死因,不如說很真實。」
京極堂難道又想誆騙我嗎?或者這一次想說的是,很無聊的有結局的吹噓和拙劣的笑話?我無法判斷。
「你如果因為德川家康存在的紀錄留存著而相信,那麽,不相信大太法師那可就不合道理了。不,不止是大太法師。」
說完,京極堂將堆在榻榻米上日式線裝書啪地拿到矮桌上,隨便地翻開後看著:
「這種怪誕書什麽的也留存下來了,而且和家康的紀錄一樣,有很多呢。」
這是和剛才京極堂在看的《畫圖百器徒然袋》一樣,都是石燕(譯注:烏山石燕,生年月不詳,江戶時代畫家)所描繪的《畫圖百鬼夜行》、《今昔續百鬼》,江戶時代(譯注:一六O三--一八六七年)的娛樂書,這是所謂的係列書,當時街堂巷街傳說的狐狸、妖怪、魑魅魍魎那一類全都聚在這類書裏。換句話說,就像是妖怪名人錄,總共有十二本。所以,我想應該很受歡迎。不過,總覺得那種畫風很平淡,不像後來的芳年(譯注:原名吉岡米次郎,生年月不詳,江戶時代畫家)和圓山應舉(譯注:一七三三--一七九五年,江戶時代中期的畫家,圓山派之始祖,受到外來寫實畫法的影響,以精密的自然觀察為基礎,開拓了新畫風,擅長山水、花烏、人物,掀起寫生畫風潮,對日本畫的現代化極具貢獻)所畫的讓人看起來覺得那樣的恐怖。
「你說的太極端了吧,並不是都記載下來就好了。」
「不,寫下來留存起來,仍然是很重要的事。」
京極堂以惡作劇後淘氣小孩的樣子看著我,然後又說道:
「實際上,你並沒有真正接觸到對象,隻是根據紀錄知道這些。基於這兩點,你的曾祖父和德川家康,然後大太法師和異形妖怪的立場,是一樣的。對你而言,因為條件相同,所以信不信全靠你的判斷。但你的判斷是承認前麵兩者的存在,而不承認後者。」
「是呀,我有許多可以用來判斷的材料。」
「是這樣嗎?」
京極堂以一副壞心眼兒的表情,阻斷了我的話。
「並不是因為有足以判斷的材料的關係,其實是你缺乏讀後者紀錄真正含意的理論,隻不過如此吧。」
「你的意思是我信賴德川家康,卻不信賴巨人的想法,是因為並非沒有重要證據,而是因為我個人思想狹窄的關係?」
「不,你有你的常識,而且有主義主張。如果這符合現代社會,那也就算了。但是,我認為,無論在任何時代、處於何種狀況,都還沒有到達能肯定任何事情是絕對的地步。」
「的確如此,可是我還是不了解,不管是哪個時代,不可能有的東西還是不可能存在嘛。」
「關口君,你剛才不是聽懂了幽靈出現的理論了嗎?以同樣的理論來看巨人,應該是可能的吧?要真正看到了你才會相信吧。有關區別現實和假想現實這件事,對於正在體驗的本人是絕對不知道的這件事,你也已經體會過了。」
「那不是再禮讓你百步,非要我去體驗大太法師嗎?我大概會在囫圇吞棗後相信,不過,在別人看起來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別人不會了解吧。」
「是呀,如果隻有你看到的話。」
京極堂獨自笑了笑,說道:
「可是變成語言的話,又另當別論了。如果變成語言,嗯,或者繪畫也沒關係,隻要一旦抽象化、記號化了的話,那任何人看了也懂得。」
「原來如此。但是別人即使理解了這件事,也隻會把它當成是妄想。」
我盡量裝出頑固的表情,盡可能傲慢地反駁他:
「是的,就像你說的那種怪誕,怎麽說都是很個人的東西,別人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會認為是妄想。不過,如果有人理解了這個妄想怎麽辦?也就是共同擁有假想現實、共同幻想。從遺留那麽多紀錄啦傳承什麽的這一點來思考的話,比如說擁有大太法師共同幻想的人,不止一人、兩人吧。對異形妖怪也一樣。」
京極堂很快地翻起《百鬼夜行》這本書,說道:
「像這種妖怪們一定是基於什麽理由,所以,才以這種形式留了下來。就像你說的,如果采信令人膾炙人口的傳說,那麽,沒有比妖怪這些家夥能讓人傳說得更久的了。可是,包括你在內,現代人的常識,無論如何都無法和這些異形們一致。即使看了紀錄,雖然知道內容,卻不懂含意。而德川家康由於和常識比較一致,所以相信了。我們不過是以這種程度的理由來決定信賴度。」
「這麽說來,就變成紀錄的客觀性和真實性並非絕對,而是相對性的問題了。」
這個男人到底要奪取多少我所信賴的事物,才肯罷休?
「是啊,對完全沒受過曆史教育的江戶時代山村裏的人們而言,比起『家康』,『山中女妖』應該更具有現實感才對。跟他們提『家康』,他們可能會說『不認識那個老頭兒』吧。」
結果,我隻能在理解後沉默了。要說被駁倒,比說受感動更不妥當。
「可是,語言非常莫測高深。例如,剛才所說的產生共同幻想,嚴格說來,是共同並非相同,這是自誇。假想現實是很個人的,真正是無法共有的。」
「說得好像不一樣唷。如果無法擁有共同幻想,那不就等幹假想現實是妄想嗎?」
「所以才說是自誇嘛!這也可套在宗教上。一個信仰者都沒有的宗教人士,你知道怎麽稱呼嗎?很遺憾,現在稱作狂人。至於有信仰者的宗教呢,妄想體係化了後產生共同幻想才算是宗教,可是即使是同宗派的人,也無法獲得完全相同的假想現實體驗。可是,宗教在這方麵非常的巧妙。有著雖然彼此的體驗各異,但卻能讓其相信是相同的結構。因此,能用同樣的理論,處理許多人心靈和腦之問的糾紛。是■能夠拯救■的。而承擔這個結構的就是語言。」
「語言一開始就存在的吧。」
「說得好。」
京極堂隻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褒獎我:
「是的。『真實的德川家康』並不等於你所相信的『家康的實際存在』,而維係了這兩者的是『家康的紀錄』,亦即語言。」
京極堂這時咳了一下,繼續說道:
「腦終究是個人的器官,自己的腦隻要了解自己的心就行了。可是借著語言的力量,記憶開始獨自開步走。語言不僅使意識覺醒,還外出創造了共同認識這個怪物。一旦變化為語言,就不是個人的東西了,能說的已是共同幻想了。就像剛才你所體驗的,有關個人式的認識,亦即假想現實是否是現實的判斷,當事人是無法決定的。可是一日一說出的語言是怎樣的呢?由於受到許多人的檢查,以為可以安心了,但這是不對的。一旦成為語言這種共通抽象化的東西,也會因再度為個人所吸收而又變換為具體的東西。在這個階段能否正確地變換,這就不能端賴個人的判斷了。」
「我知道啦。」
很少有的,當京極堂話講到一半時,我已表示明白了,我說道:
「比如說,語言雖然隻有一句,卻包含了許多資訊。我將你的事轉達給別人時,如果沒有『京極堂店主』這個語言,就必須費許多口舌,但是,如果向稍微知道你的人說明你的事情,隻要說出『京極堂』就行了。聽的人隻要聽到『京極堂』,就能正確地描繪你。不過,我所描繪的京極堂和那家夥中的京極堂會很微妙的,不,會因事情不同而完全不一樣也說不定。但因為有『京極堂』這個共通的認識,當然話說得通,而且彼此都不了解腦裏所想的事,所以就判斷反正一樣嘛,而覺得放心。
「你治療的效果挺好的嘛,的確如此。語言其實是符咒的根本,你被『關口翼』我被『京極堂』這個咒語給誑住了,不知不覺地就使用了。德川家康確實存在過,我們所知道的是那個記載昔日有德川家康的紀錄,而不是德川家康這個人。禪宗就是講求不立文字的宗派。家康的存在雖是事實,對我們而言,『家康』並非現實,可是我們偶然產生了自認知道家康的錯覺。這是因為藏納『家康』這個語言所帶來的資訊的腦倉庫,和藏納了我們實際體驗的腦倉庫,是一樣的倉庫所引起的錯誤。『語言』帶來的資訊和『體驗』獲得的資訊,都成為『記憶』的話,結果就變成一樣了。換句話說,我們也能看到從未見過的東照神君家康大權現(譯注:德川的尊稱)的幽靈。」
「原來如此,你這算是補充剛才的話吧。為了合乎邏輯,腦這家夥所拿出的庫存品當中,也可能混合著這些東西。」
「沒有腦家夥這種說法吧。我看你的腦力退步了呢。嗯,這麽說來,有關大太法師的事也一樣。如果你麵臨的是一種必要的狀況,那麽他就會真的出現喔。」
京極堂愉快似地撫摸著膝蓋上的罐子。
「不,再怎麽樣也不想見那坐在富士山山頂、在琵琶湖洗手的怪物。這對豐富的生物學見識是一種妨礙,因為我是理工科的文學家。」
我終千覺得恢複了原來的自己,愉快地笑了。但是,京極堂仍然喋喋不休地說著令人生厭的話:
「既然自認是文學家,那就不妨試著做那種幻覺。你簡直欠缺文人習慣性的想象力,說起來,文人所說的話不就是生意的材料嗎?」
「你一再地說失禮的話,我的想象力可如泉湧哩。」
「那我問你,文學家老師有幾顆舍利子,你知道嗎?」
這次的問題可說屬於開玩笑那一類,他平時除了譏諷我以外,是不會稱呼老師的。
「佛舍利子指的是釋迦的骨頭吧。佛舍利塔全國到處都有,不,不止日本有吧,有點兒難估計哩。」
「把放在所有塔裏的骨頭全收集起來,可能有一頭象的骨頭的量喔,嘿,老師你覺得怎樣?」
「什麽怎麽樣,多無聊的話題。究竟那是寺院想強調權威,竟然撒謊,或者是有那種在分骨的時候,浮誇了骨頭數目的家夥?……」
京極堂很不高興似地動了動脖子後,打斷了我的話:
「所以說你缺乏想象力。嘿,為什麽不去想因為釋迦是大塊頭的關係。」
京極堂非常開心地笑了。我呢,正如我想的被他取笑了。我的確像個傻瓜,但是,想象著有如一隻象那麽巨大的釋迦,對著螞蟻般的弟子解說佛法的模樣,真是怪異,所以我也笑了,問道:
「你剛才一直在轉動撫摸著的到底是啥玩意兒呀?」
我莫名地被他手裏拿著的罐子吸引了。
「是骨壺,裏麵有佛的舍利子。」
「騙人!你不可能擁有釋迦的骨頭,你是書店老板、又是神主。」
「跟你講真的。」
京極堂打開蓋子,從裏麵取出白色的粒狀東西,說道:
「你要不要也來一個?」
說完,大口地吞下一顆。
我大吃一涼。
「你這家夥怎麽啥事都這麽容易上當?真是欠缺注意力,這是甘月庵的幹果啦。」
「你真是個騙子,我不再相信你的話了。真輸給你了,居然把果子裝在那種罐子裏。」
「我老婆也說這是壞習慣,要我別這麽做。可是,這段時期怎麽都濕氣很重,沒辦法,還是這罐子好。」
京極堂說完,又拿出一粒果子,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
「不過,在打開蓋子以前,這幹果說不定是骨頭喔!」
[這會兒又是啥話題了,我可不會再被任何話題嚇到了。」
我的心境確實如此。
「不,到現在為止談的都是腦呀心呀人內在的世界什麽的,所以很難懂,不過,現在談的是物理學的話題。你知道量子力學這門學問嗎?」
「很遺憾我並不懂。你要談去年或前年獲諾貝爾獎的湯川博士(譯注:湯川秀樹,一九〇七--一九八一年,理論物理學者)的論文嗎?」
「那是中子理論吧。量子力學是二、三十年前產生的理論,說起來,是調查在原子中,電子如何地振動的學問。」
「和罐子裏的東西有關係嗎?」
「大有關係。這個理論,導出了『不確定性原理』這教人困惑的原理呢。」
「所謂不確定,指的是無法確實地肯定的意思嗎?」
「是的,也就是說在未觀測以前無法決定。量子這小玩意兒,觀測了它的運動量以後的位置,與觀測位置後的運動量是不符合的。」
「不能一次完成嗎?」
「好像不行。一決定了位置的時候,運動量就會無限大地變得不正確,一測量運動,這會兒又找不到在哪兒了。換句話說在觀測、決定之前沒有正確的形狀,就這麽回事。也就是說觀測者隻有在觀測的時候,才能決定觀測對象的形狀和性質,於是,在決定以前,得到的是隻能掌握對象的或然率這種不太像自然物理學的結論。根據這個理論,可以說罐子裏的東西,隻有在我打開那一刹那才獲得幹果的性質。」
「這真的是學者下的結論嗎?如果是事實,那咱們的日常生活不就充滿了不安嗎?也就是說看不到的地方到底是怎麽回事,那不就無法預測了嗎?整個世界不就像涼粉凍做成似的不透明了嗎?」
「嗬嗬嗬,反對這種論調的聲音好像很多,但據我所知,都缺乏否定的說服力。連那位愛因斯坦博士也不接受這種論調。不過,根據預測,這個理論從現在開始會在重要的領域中獲得發展。」
「如果連愛因斯坦都反對,那就是錯的吧。我就放心了。不僅是腦不信任,連自然科學也通用的這個世界本身也不信任,那就沒得依靠啦。」
「愛因斯坦博士並非否定,是不接受。這和他的美學相違悖,所以他也覺得困擾吧。總而言之,量子力學創造出懷疑笛卡兒以來理所當然的『主體與客體可完全分離』的狀況,以至於發生了轉而一想又覺得有道理的『觀測行為本身影響對象』的理論。因為正確的觀測結果,隻能在不觀測的狀態時獲得。因此,量子力學所暗示的最終論點是,這個世界包含過去,是『觀測者在觀測的時候,因住前追溯而創造出來的』。」
「喂喂,這算科學嗎?」
我產生了他在繼續剛才話題的錯覺。現在談的不正是認識論和宗教的話題嗎?
「是科學。我們的科學所了解的宇宙,正是為了配合我們生存而成立的。隻要地球的背稍微接近太陽一點,咱們可就烤成黑炭嘍。月亮稍微靠後麵一點,就會撞上地球,稍微離遠一點兒,又像要飛走似的。所以,現在的宇宙太過於完美了。」
「這有什麽辦法,事實如此。」
「直到觀測為止,隻有或然率而已唷。但為什麽配合得這麽好,有一個理由,觀測者是人類。這個世界上,如果連一個人都沒有的話,地球的壽命到底有幾年,太陽與地球的距離到底多少?即使這些問題永遠不明,也沒什麽妨礙。我們的內在,由於受到語言這個符咒的影響而覺醒;外在的世界則因為科學的符咒而覺醒。如果人不存在,世界將很混亂。很諷刺地,科學的領域也一直在證明這個事實。」
京極堂有些疲倦似地歎了一口氣。
「量子力學所顯示的結論是,將人類視為宇宙的一部分,或者宇宙是人類的一部分這個分歧點上。想來,在極微小的世界裏,內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境界非常暖昧。」
說完,他嘩啦地圃上罐子的蓋子。
我想象著那個罐子裏的幹果變成白骨的樣子。
「量子力學什麽的,不是能夠超越科學之牆嗎?……」
「如果超越了那座牆,科學性將崩毀,那就不成其為科學了。觀測者本身不能信任,觀測的對象也不能信任,那就不能說是科學了。」
鈴--,風鈴再度響起。
我的心境愈來愈複雜,畢竟,雙親的因果或佛的懲罰等充滿哄騙鄙俗的主題,由於以絕對的安心、並非真實的為大前提,才能適用的吧。現在我所珍視的價值觀,有如棉花糖似的。撰寫陳腐報導的心情早就消散了。
可是,正當我內心興起羞愧想法時,那個使我心情變得如此的禍首朋友卻情緒好得很。對他而言,打從開始就不把這種現實認識放在心上吧。
「嗬,已經很晚了。你肚子餓了吧,店打炸後順便叫隔壁送吃的來吧。你點油豆腐皮蕎麥麵,我吃油豆腐皮餛飩。」
京極堂擅自做了決定後,很快地向店裏走去。他在這時候總是輕率地連我的份都做了決定。我雖然是個拿捏不定的人,但這個朋友也未免太強人所難了。
隻有我一個人。
完全沒注意到房間裏,不知何時點亮的,燈亮著。
津輕漆矮桌上,放著裏麵有四、五根煙蒂的煙灰缸,以及裝著量子力學的幹果的白色骨罐。然後,我讀不出含意的異形們的紀錄,也隨便地散置著。原來盛有變淡了的茶的杯子裏,已完全幹了。
我覺得很口渴,想自己倒茶喝。我雖然發現剛才京極堂坐著的座墊旁有茶盤和茶壺,卻看不到重要的茶罐和熱開水。
這時,我的視線突然被攤在桌上的書吸引住了。
書中的圖描繪著下半身看起來像被血染得鮮紅的半裸女人,抱著也像是被血染紅的嬰兒。
四周是荒野。
傾盆大雨。
女人單手遮在額頭前,另一隻手並不像很緊要似地抱著嬰兒,仿佛正要渡到這一邊來似的。
女人的表情陰鬱。但不是勞苦、傷心、憤恨。
是一種困惑的表情。
如果是憤恨的表情,那是很恐怖的。可是,與其說憤恨,不如說是困惑。
是不吉利的。
圖畫上寫著「姑獲鳥」。
不一會兒,京極堂提著食盒回來了。穿著和服外套的臉色蒼白男子的姿態,顯得非常奇特。
「真討厭,隔壁的老板說馬上就好,說是看我肚子很餓的樣子,要我在那兒等,什麽嘛,表麵親切,其實啊,還不是嫌送過來麻煩。我雖然很生氣,可是心想還是自己拿算了。你要吃的是油豆腐皮蕎麥麵吧。」
反正都由京極堂擅自決定,我都無所謂,隻是不埋怨罷了。
「嘿,盡管蕎麥麵能夠自由地買賣,不過,在這種地方賣,到底有沒有客人光顧呀?價錢方麵和別人一樣,要二十圓呢。」
「如果說是地點不好沒客人,那你這家店還不是一樣。隔壁那家店,應該從戰前就開始營業的吧。
我記得學生時代到這裏時,都會順便去隔壁的蕎麥麵店吃涼蕎麥麵。記得當時一盤是十五錢。
「隔壁那人曾因地震遭火災無家可歸。而這一帶遭受震災的損害比較少,很多人就移住到這兒來了。」
京極堂一麵吃著油豆腐皮,一麵看著桌上的書說道:
「我買麵回來的時候,你正盯著這本書看,怎麽了嗎?」
「沒什麽,那應該念成『kokakuchou』嗎?沒聽說這種怪物。」
「不,應念成『ubume』。」
京極堂吃著餛飩說道。
「啊,如果是ubume的話,我倒聽說過。是抱著小孩的怪物吧,不過,寫的是姑獲鳥,卻讀成ubume嗎?」
「不,不這麽讀的啦。所謂『姑獲鳥』是中國的厲鬼,也叫『夜行遊女』或『天帝少女』。是一種穿上羽毛就變成鳥,脫下羽毛就變成女怪的怪物。《本草綱目》上有記載,記得《和漢三才圖會》上應該也和ubume混同著記載,作者石燕大概采用了那個表記,但現在有一點並不清楚。中國所說的姑獲鳥,是奪取女孩子做養女的性質,而並沒有視為同類的共通點,ubume}般寫成『產女』。」
京極堂很高明地邊吃餛飩邊說話,可是,我一張嘴就得停下筷子,碗裏的麵都軟了。
「所謂產女,講的是因為生產而死亡的人的幽靈吧。」
「不,和幽靈不一樣喲。這是將『因生產而死的女子的遺憾』的概念形象化了。無論是住後麵的山田先生的女兒或貴族的千金,如果因生產而死,都以這種樣子表現悔恨的心情。同時,當這家夥出現的時候,就知道有孕婦因為生產而死。知道他們並非幽靈,是因為他們不對個人作祟,而且,最重要的是那表情並不是怨恨。」
我也這麽想。
「現在咱們畢竟還缺乏理解的能力,比如說,『因生產而死的女子的遺憾』,雖然說起來容易,可是一旦被問到是什麽形狀時,那可傷腦筋了。」
「因為那是沒有形狀的,有什麽辦法呢。」
「可是,咱們的心是用心形表現的呢。起源不管是心髒、還是杯子,隻要看了那形狀,就能理解是『心』的概念。產女也一樣,隻不過不適用於現代而已。由於生產的危險性降低的關係,使我們缺乏實際的感覺,因此,怪誕就逐漸排除共通點,而趨向個人化。管他幽靈啦怨靈什麽的,反正原來都是人,怨恨的對象也是個人。現代的產女,像死於醫療失誤的山田花小姐,站在主治醫生何野誰兵衛的枕邊抽抽搭搭地哭泣,隻不過變成如此的無趣而已。」
「嗯,從前,女人生產的確攸關生死。而且,那時候也不能很誰,也許有遺憾,不過那和怨嗔畢竟不同。」
這種話很快地就被搪塞了。現在的我處於這種狀態。京極堂把餛飩湯全喝完後,一麵含含糊糊地回話,起身到廚房倒了兩杯冰麥茶,要我也喝。
然後,他自言自語似地低聲說道:
「可是,為什麽姑獲鳥會和產女混在一起呢?搶奪孩子和懷著孩子不生,是相反的呢。」
好不容易吃完油豆腐皮蕎麥麵的我,為了解剛才就渴的喉嚨,一口氣喝幹了麥茶。
「產女懷了孩子後,做什麽呢?」
「什麽也不做。孩子在肚子裏愈來愈重或者生了病什麽的,這是為了增加怪異性所寫的編後記吧。也有被賦予怪力再與豪傑故事結合,情節隻不過為了測試讀者的膽量而已。所以,現在的咱們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
京極堂一麵說著「不過」,一麵轉動脖子瀏覽著他身後的書櫃,但沒找到要的書,很快地又轉向我說道:
「石燕的時代是安永年吧,往前溯大約一百年,產女的恐怖性還很鮮活呢。確實是貞享三年(譯注:一六八六年),約石燕卒年前一百年吧,那一年發行的《百物語評判》這本書的記敘寫得相當好。」
說完,他望著距眼睛上方約三寸的地方,不聲不響地就開始看起《百物語評判》什麽的書了。
「生產死去之女人,由於怨念,變成此物。其形自腰以下染血,其聲歐巴雷、歐巴雷地鳴叫。怎樣?比看畫還恐怖吧。不過,《百物語評判》是一本針對怪異采取否定態度的書呢。」
「你一句一句地把那種記敘默背起來了嗎?嚇死人了。」
京極堂抓起桌上的書搖動著。
「第一點,口傳中的產女,根據地方也叫產女,不過,比如說,像現在所描敘那樣的下半身染血、潰爛什麽的,總之,樣子還要更恐怖些呢。這幅畫畫的不正是涉水途中淋了雨的模樣嗎?石燕故意畫成這樣的吧。」
「喔?」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錯愕感。
「那幅畫不是下半身都被鮮血染紅了嗎?」
看起來的確如此。
「別說夢話了,這本書是單色印刷唷。」
遞過來的書的圖版確實和剛才的一模一樣,可是,女人裹著腰布。仔細地看那嬰兒,嬰兒看起來圓圓滾滾很健康似的。
沒有任何地方染血。
可是,女人仍然一副困惑的表情,不吉樣的感覺也沒變。
「關口君,說不定你還擁有現在已消失了的解析產女的理論呢。」
風鈴又響了起來。
京極堂吃完大碗蓋飯以後,打開那個罐子的蓋子,慫恿我吃幹果。
「來顆佛舍利子吧。」
「你這遭天譴的家夥!你絕對會遭佛懲罰下地獄的。」
我說著,抓起一粒幹果。
微妙的失調感很快淡下去了,可能是光線影響,看錯了吧。
京極堂也抓起幹果,說道:
「嗬嗬嗬,什麽懲罰,是功德呢。」
「話說回來,這個幹果的前生,也就是說聖人希達多(譯注:聖人釋迦少年時代的稱呼)的出生,好像也很異常哩。」
為了理解他又將展開什麽話題,我需要刹那的時間。
「以釋迎先生為例不太好……有點兒不同。對了,先說平將門(譯注:日本平安朝時期的武將,生年不祥,卒於九四〇年)吧?根據《法華經直談抄》記載,他在母親的體內待了三十三個月呢。」
很奇跡似地,話題又轉回來了。京極堂開始提起有關「懷孕太久」的話題,這也是我最初來拜訪他的理由。
「另外,舉有名的例子,象武藏坊的弁慶(譯注:日本鐮倉時期的僧侶,生年不祥,卒於一一八九年)吧,根據《義經記》這本書記載,他是在十八個月後才出生,《禦伽草子》這本書裏的一篇<弁慶物語>,令人驚異地記載他三年三個月、實際上三十九個月以後才出生。出生的時候,毛發牙齒都長了,是個不像父母的『鬼子』哩!至於《慶長見聞錄》裏,記載一個叫大鳥一兵衛的粗暴的家夥,也是在入獄前若無其事地說自己在胎內待了十八個月才出生。不過,這是他自己聲明的,這倒很奇怪。」
「怎麽除了釋迦以外,其他都是壞人?」
「弁慶法師不算壞人吧,隻不過愛吵架。隻不過,說是壞人還算是往好處看呢。像將門新皇(譯注:即平將門)到最近為止,都還被當作大壞蛋哩!對了,說到壞人,伊吹山(譯注:位於滋賀、岐阜兩縣國境的山)的酒吞童子(譯注:裝作鬼的模樣,劫財劫婦女的盜賊)也很嚇人。」
「酒吞童子指的是住大江山(譯注:位於京都府西北部的山,在那山頂千丈嶽,傳說有酒吞童子住的窟)那個吧。」
「隻不過那個故事比較有名而已,反正怎麽說都可以。那個鬼怪的大頭目呀,在《禦伽草子》裏那篇~伊吹童子~中記載,他在第三十三個月、《前太平記》則記載在第十六個月出生。」
「可是,十六、十八、三十三、三年三個月,排列起來,缺乏可信度,會讓人覺得是後來才加上去的數字。」
「當然是後來加上去的。他們變成殘虐無道的鬼怪,被打上窮凶極惡壞人或豪傑的烙印的時候,因為■往前追溯而有了過去■。」
「這不正像量子力學嗎?」
「是啊,鬼經常是透過『異常的出生』而產生的。過去一直都存在著這種強烈的民俗社會的共同認識,尤其是咱們日本更徹底。反過來說,基於『異常的出生』而獲得的鬼的共同認識,本來就存在。所以,實際上的鬼啦或窮凶極惡的壞人,如果不是『異常的出生』,就缺乏說服力。這是因果關係的逆轉。當追溯到被觀測為鬼的時候,出生異常的過去就成立了。可是,真正因異常生產而生下來的孩子,變成鬼或壞人的證據反倒一個也沒有。」
「真正是『異常的出生』,可是毫不受影響地度過平凡人生的例子沒有嗎?」
「沒有。怎麽說呢?因為『異常的出生』生下來的鬼子(譯注:不像父母的孩子)的未來是決定性的,他們一定會被殺掉。」
「可是,酒吞童子不是活下來了嗎?如果那麽確定會被殺,鬼和壞人就不至於出生了。」
「所以當酒吞童子被打上鬼的烙印時,■回溯的過去就已經決定了■。那時候沒被殺掉隻是丟棄的理由是可以存在的。如果有人躲藏活下來而過著普通人生的話,那麽,回溯『異常的出生』的過去,也就完全消失了。」
我終於了解京極堂為何作如此冗長的演說,來破壞我的常識的理由了。現在的我,對這個「異常的出生」所擁有的特殊結構,已非常能夠理解。但是,如果換成剛來這裏拜訪時的我,結果會怎樣呢?不僅無法理解,而且一定會解釋為「懷胎二十個月的孕婦,會生下鬼或壞人」,然後可能會寫下夾雜著習慣性的科學知識,以及充滿欺騙的鄙俗忖測的報導。竟然不知道也許會使因「異常的出生」獲得生命、本應度過一般人生的孩子因此產生混亂。
「看來好像你懂了,老師。現在的咱們雖無法理解民俗社會擁有的共同幻想,但也不能擅自曲解不理解的事物,或者佯裝不知情什麽的。現在的社會,終究無法理解鬼子的概念。不過,如果隻是不了解,那也就算了。鬼子的意思,在現代完全被理解為其他的意思,那是我無法讚同的。寫報導是你的自由,反正報導是個人的發揮,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寫那些把無罪的嬰兒的未來,限定為鬼或蛇那種不負責任的報導。」
京極堂看出我的心事似地說道,喝了一口麥茶。
「嗬,早就不想寫這個報導了。的確像你說的,這比你把那種果子放罐子裏的習慣更壞呢。」
我是真的這麽想。朋友看我的態度變柔和了,可能以為他的話說過頭了,做出一副同情的表情,伸手搔著下巴後,問道:
「你是被誰教唆來提這些話題的?」
「什麽,還不是你妹妹!」
我若無其事地回答。可是,京極堂一聽,眼看著他表情轉為極不痛快似的,他說道:
「那個可惡的瘋丫頭,真拿她沒辦法!」
我聽到哥哥批評和他自己一樣瘋癲的妹妹,終於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沒什麽好笑的吧,做哥哥的可擔心著呢。」
說完,京極堂的表情顯得很複雜。這個愛講理論的朋友,一提到妹妹就冷靜不下來。
京極堂的妹妹叫敦子。和這個不健康的兄長一點兒也不相似的,是個健康好動的女孩子。姿色也迥異於這個如死神般風貌的兄長,是個清秀佳人。不知內情的人,似乎都會以為是他老婆的妹妹。妹妹小京極堂十歲,所以大概二十歲左右吧,從高中女校畢業後,立刻宣布自立,離開家裏。後來靠自己的能力存了學費,靠自學進了大學,但後來覺得學校沒意思,退了學。在這方麵,倒確實承繼了兄長的血統。現在在位於神田的出版社工作,是個獨當一麵的雜誌記者。事實上,我不過以她的朋友的名義,從她那兒獲得工作,倒不是因這份人情而誇獎她。她的確是進來少見很實在、獨立的女孩子。
「不,為了敦子君的名譽,先把話說在前頭,你妹妹想采訪的不是孕婦,是孕婦的老公。你妹妹是不寫變態、不入流報導的。」
這個古怪的兄長也擔心著妹妹吧。動不動就要提供意見給妹妹,如果因為我而導致他們兄妹吵架的話,我也不好受,所以我辯解著。
「做丈夫的怎麽啦?」
京極堂不解地問道。
「嘿,那個丈夫呀,好像一年半以前失蹤了。」
「這種事現在一點兒也不希罕嘛。為很麽那家夥要去采訪?」
「聽我說完嘛。」
我有點兒裝模作樣地答道:
「那個丈夫好像是■從密室中像煙一樣消失了■,這不是很神秘嗎?絕對有采訪的價值。」
「噢!」
京極堂眉毛上揚,仍然用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望著我說道:
「真無聊,聽起來像不入流的偵探小說。有逃生的路吧,那家夥用線做的工藝品脫逃了吧。」
「不,小說裏雖然經常有,但實際上從沒聽說過呢。無論是多無趣的詭計,隻要實際上發生了,就要寫成文章。嘿,我也曾寫過虛構偵探小說,我隻是征求你的意見而已。不過,聽說那個失蹤男子的妻子,模樣也很奇怪。我很感興趣地間接問過了兩三個人,結果呢?想都想不到的傳言竟傳了開來……」
「這可觸動了你那喜歡怪誕事物的心弦了吧。你不說也沒關係。不過,敦子竟會征求你的意見,雖然是自己的妹妹我也隻能說她一定是求助無援了吧。如果是我就會說去問淺草的法師還更有參考的價值哩。總之,我大概了解了,做丈夫的失蹤一年半以後,如果不懷孕二十個月那就不合了。」
京極堂這次用一副很難喝的表情,喝了一口可能變涼了的麥茶。
「不過,關口君,如果那個太太在丈夫失蹤期間有了姘頭,然後懷孕,為了使事情合乎情理而撒謊,這種想象也可以成立唷。」
「不,發現懷孕,好像是在她丈夫,那招贅的養子,失蹤後不久的事喔,已經懷了三個月的孕了。」
「原來如此,所以說懷了二十個月,可是,總覺得……」
京極堂止住了話,眼睛望向回廊。
我雖然有些困惑,不過,我把聽來的傳言全部告訴他了。
「嗬,就像你所想的,全是可疑不足采信的事情。關於這件事的傳言似有若無地,實際上已四處流傳了。」
「愈可疑愈受大眾喜愛。為了我這個後學,能告訴我大眾的想象力究竟是怎麽回事嗎?老師。」
京極堂很意外地表示了興趣,也許是提到他妹妹產生了效果。
「嗬,就像你說的,全是陳腐的因果的話題。例如幾代以前,祖先殺死嬰兒,遭到譴責作祟啦,不能生育的女子被虐待致死幾代前的媳婦產生怨恨啦。然後,如同你所暗示,實際上,那個老婆聽說是有姘頭。正因此調查她丈夫失蹤的原因。傳言說失蹤丈夫被姘頭殺死,丈夫的恨使老婆遲遲不生產,如果是這樣,那麽,肚子裏的孩子就不是失蹤丈夫的,而是姘頭的了。還有,嗯,也有丈夫還活著的說法。說是有什麽其他的理由而躲了起來,如果是這樣,那就是這個老婆遭到強暴而懷孕,老婆期待著什麽都不知道的丈夫回來。可是,孩子生下來後,將會被識破父親是誰……」
「所以,忍著不生下來?這麽一來,分娩、放屁什麽的不全亂七八糟嗎?」
「是傳言啦,是風聞。沒什麽理論基礎。還有更好笑的呢,說孩子的老爸是猴子。是生下個毛茸茸孩子的要緊事兒呢。」
「難道孕婦在忍耐嗎?已經是超越常規蠱惑人心的謠言了。我還想聽聽有點兒道理的,沒想到未免太離譜了吧。連喜劇電影的題材都談不上,既沒品味又沒教養。」
「不過,我也聽到了有點兒趣味的謠傳。說是失蹤的丈夫,戰爭時曾在德國的納粹研究所開發了秘密的藥,戰爭結束後,把藥帶回來,用妻子的身體做人體實驗……」
「啥實驗呀?拖延生產日期有什麽好處,一點兒也不有趣。」
「你對著我生氣有什麽用。嘿,實驗可不是延遲預產期的那種實驗啦,是培養人的細胞,製造複製人的實驗。如果這樣,就有可能吧。」
「理論上說來以現在的技術還做不到,還需要一百年吧。」
「這不是事實,是愚蠢的愚民的胡言亂語。所謂胡言亂語,指的是應該在她肚子裏接受生命成長的,是那個希特勒閣下吧。」
京極堂翻白著眼望著天花板,吐口大氣後,表情很無奈,無力地笑了笑,說道:
「如果早知道你要說的是這種話題,我早就打烊睡覺了。一想到路上行人每個人都在想這類事情,我真想一頭撞死。」
由自己的嘴試著告訴別人時,的確像是無奈鄙俗的證據薄弱的謠傳。說是中傷也不為過。可是,最先聽到這個謠言時,由於覺得有趣,所以,我為保有這種感性的自己感到些微羞愧。
「那個被說得這麽嚴重的可憐的婦人,到底是哪裏的誰呀?」
朋友一副忍無可忍的模樣。
「如你推測的,就是那個想看名醫也無法去看的婦人。怎麽說呢?那個婦人的娘家是婦產科醫院哩,而且還是江戶時代延續到現在的老醫院。」
「喂,江戶時代可沒什麽婦產科醫院唷,說老醫院也很怪。」
「不,在江戶時代,家係好像是四國諸侯的醫生、所謂禦醫的家夥。明治維新的時候,緊隨著諸侯來到東京,趁火打劫、混人耳目地建了大醫院,所以說是老醫院。在昭和初期(譯注:昭和時代從一九二六--一九八八年),曾有內科、外科什麽的,業務十分鼎盛。在中日戰爭前後,不知為什麽景氣轉壞,現在隻剩婦產科了。可能不是什麽名醫吧,由於處在混雜了施咒術看病的時代,所以醫術也沒怎麽進步吧。不管怎麽說,總之是無法適應現在的時代了。就像你說的,醫學日新月異,其實隻要雇用高明的醫生就好了,可是好像也沒這麽做。而且因為家係是禦醫,又不能斷了香火,所以終於接納了大學畢業的招贅養子。」
「失蹤的就是這個家夥?」
「對。加上女兒催患原因不明的病,孩子生不下來,引起奇怪的謠言。由於是很有權威的老醫院,又不能帶著女兒去給其他醫院看,事關信用問題。禍不單行,屋漏偏逢連夜雨,正處在進退兩難的境地呢。」
京極堂沉默了。
似乎是我說太多話的關係。喉嚨幹了,由於我剛才一口就喝幹了麥茶,眼前的杯子是空的。當我正想開口要一杯麥茶時,京極堂開口說話了:
「那家醫院是在雜司穀的久遠寺醫院吧,那個失蹤的女婿名字叫牧朗。」
「什麽?你知道呀!你可真壞,我滔滔不絕地說,活像個笨蛋。」
京極堂一貫地用輕視人的視線瞪著我,說道:
「你真的什麽都沒發現就一麵說、一麵聽嗎?果真這樣,我看你還是不要信任自己的腦吧,你的腦根本就不去記憶任何事物嘛!」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怎麽?什麽事呀,你在發什麽火?」
「久遠寺牧朗,舊姓藤野牧朗,俗稱藤牧,你的記憶裏沒這回事嗎?」
頭腦的角落裏朦朧映著莫名事物,在那瞬間,突然成形了。那是一張戴著厚眼鏡、人看起來很溫和,然後,畏首畏尾地讓人著急的、想進醫學院的學長的臉。
「那個藤牧先生呀,咦,他不是到德國去了嗎?確實……」
「你難道以為戰爭前後他一直很安穩地在德國生活嗎?大體說來,咱們的時代,有人沒去從軍的嗎?你因為是念理工科,原本根據在學延期征調的臨時特例,可以暫不從軍,結果還不是去了。」
「話是這麽說。京極堂,你不是沒去當兵嗎?」
「不是在說我呀。」
京極堂店主的嘴巴癟成ㄟ字形,把杯子裏剩下少許的茶喝幹了。
「藤牧氏去德國是事實,不知道透過什麽管道,為什麽去德國?不過,根據我的記憶,他是在開戰的第二年回國的。雖然這樣,由於開戰是在年尾,所以可以說是開戰後不久就回來了。然後,進到原來預定升學的帝國大學醫學院。可是,隨戰局惡化,三年後,他被征調到軍隊去了。不過,非常幸運地,被送到大陸戰線前不久,竟然麵臨戰爭結束,奇跡似地複員、複學,修得了暫時保留的學位,領到醫生執照……」
「被久遠寺醫院招贅了嗎?是嗎?是這麽回事呀!」
「提到納粹什麽的也是因為他的經曆。……我以為是暫時斷了音訊,竟然是失蹤……」
京極堂的話到了最後不說了。藤野牧朗是我們在舊製高中時高一年級的學長。我記得他立誌學醫,是個膽小而安靜的男人。直到現在我都沒有發現漩渦中的人物竟然是友人。原本我也不知道戰爭結束後他的音訊,而且,無法將藤牧的綽號和久遠寺牧朗聯想在一起。
有關他的記憶逐漸在我腦中蘇醒。
「記得並不很清楚,在學生時代,藤牧氏好像有戀慕的女性吧。……確實好像也是醫院的……嗯,想不起來……好像是醫院的千金……」
「是呀。昭和十四年(譯注:一九三九年)夏天,在鬼子母神(譯注:保護孩子的神)的廟會那天,大夥兒一起外出,他對久遠寺的千金一見鍾情。純情的他被相當地冷嘲熱諷了一番。但是,仍然沒有阻礙他的熱情,現在想來,他複員回來以後,實現了學位和戀愛的雙重夢想了呢。」
從剛才默誦古書的模樣,就可想象京極堂的記憶力非常人能比。
我則因為這意外的開展而啞口無言。京極堂起初搔著下巴,後來手慢慢地住上,不久就開始胡亂地搔抓長長的頭發。
「你為什麽帶這個話題來,我就因為討慶這種事,所以隱居了起來。」
說完,他再度將手撐在下巴,低下頭來,和那張著名的芥川龍之介的相片像極了。這種姿勢維持了一會兒後,他突然朝上翻動著眼珠子望著我,說道:
「認識的人。」
這個動作更像芥川了。
「知道了事件的中心人物是認識的,就不能裝作啥都不知的半兵衛(譯注:將戶時代有一個叫「千代半兵衛」的愛情故事,男主角為了隱藏戀情,不讓任何人知道,因而有徉裝不知半兵衛的稱謂)了。可是,還不是我出場的時候呢。」
仍然一副芥川的表情,他略微陷入沉思,說道:
「關口君,反正你明天有空,你去找神保町的偵探商量吧。那家夥比咱們高一年和藤牧氏同年級,比起咱們他們應該交住得更頻繁才對。也許他知道什麽也說不定,而且知道事情的原委後也不會罷休的。」
然後,用一副很難理解的表情說道:
「由你來負責這件事。」
結果,我告別京極堂時已是夜裏十點鍾了。外麵已完全變黑,但氣溫沒怎麽改變。
京極堂表示,在這種時候走坡路會跌倒,執意要我帶燈籠走。在這種時代,帶手電筒還行,拿燈籠未免太落伍了。反正月光很亮,根本不礙事。我以這個為理由拒絕了他,然後他說道:
「盡可能注意腳下走喔。」
坡度恰到好處的坡路,到了夜晚真變成什麽也看不見。月光下,隻見油土牆顯現出白色、長長地延續著。前麵伸手不見五指。
有一種很奇怪的情緒。
我想起今天會話的內容,想要依照順序回想,可是怎麽都顯得很暖昧。我現在所體驗的世界,究竟是現實抑或假想現實?最初的話題是我能理解的嗎?留在紀錄裏過去的現實隻不過是相對性的。談的是這一類的話題嗎?
不,這是結論嗎?
好像是有量子力學這門學問。在看不見時,似乎並不知道世界的模樣究竟怎樣。
如此一來,這道牆的裏麵是什麽?不是什麽都沒有嗎?不,這條路的前方是什麽景況?
我突然產生腳下的地麵變軟了似的錯覺。
腳不聽使喚,腳下的空氣粘糊糊的,弄不清楚和地麵的界線究竟在哪兒。
對了,因為黑暗,所以看不清楚腳下。
--因為看不到,所以不知道是什麽情況。
--無論變成何種情況,都不奇怪。
在我背後的黝暗中,即使站著下半身染血的姑獲鳥也不奇怪。
站著的吧?
在那瞬間,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回頭看不就好了,隻要確定什麽都沒有,沒有人在不就好了,可是……
--觀測的時候即決定了性質。
京極堂的話語片段響了起來。這麽說來,這一刻是怎樣的呢?因為沒有在觀測,所以說不定存在著呢。
--在觀測以前,對世界的認識隻是或然率而已。
如此說來,姑獲鳥存在的或然率也不完全是零。
我加快腳步。
愈著急,腳愈不聽使喚。
--環繞著你的所有世界如同幽靈似的,是假的可能性和並非假的可能性是完全一樣的。
不知道從剛才開始到底走了多少坡路?景色絲毫沒變。這道牆究竟延續到何處?這道牆內有什麽?我現在目擊的世界是虛假的嗎?
冒汗。喉嚨幹渴。
如果這樣的世界是真的,那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奇怪。
--這個世界沒有不可思議的事呢,關口老師。
是嗎?是這個意思嗎?
我背後大概站著那個一臉困惑的姑獲鳥吧。然後姑獲鳥抱著的嬰兒的臉……
是藤牧先生--
我大概是在走了十分之七坡路的地方,感到強烈的暈眩。
00:07:18AM
貳
被強烈的亮光刺激醒來後,時鍾的針繞到十一點。腦袋裏像有鉛似的迷迷糊糊地轉醒,而且,非常地悶熱,寢室簡直像蒸氣浴室。
光線亮得令人目眩。過了一夜,昨晚在京極堂發生的事感覺像在做夢。
正要起床更衣時,瞧見妻子雪繪正辛勤地在做糯米粉團。雪繪抱怨著是否昨晚悶熱異常的關係,我像被夢魔壓住似的,害她幾乎一晚都沒睡。這麽說來,她看起來的確有些憔悴。
「千鶴子小姐好嗎?」
妻子看也不看我一眼問道。千鶴子是京極堂老婆的名字。可能老公彼此是朋友的關係,妻子和她倒是很合得來。即使沒有老公兩人也很誠懇地來住。我說他老婆不在,妻子說那可能是看祭典去了。我不懂她話裏的意思。
吃過午飯,等陽光稍微轉弱以後,我出去了。走到最近的舊甲武鐵路、現在的國營鐵路中央本線中野車站,需要二十分鍾。
中野可能因為靠近新宿,最近顯著地發展。大約從去年開始,以車站為中心,急速地展開各種硬體的整備。戰爭以前,這裏曾有許多陸軍學校和設施,算是比較樸實的鎮。但是,現在陸續地建造了商店街,讓人感到與其說複興,不如說是重生了。
抵達車站以後,我已汗水淋漓。對全身冒汗的我而言,在這種日子搭電車,真是非常辛苦。
在神田下車後,為了拜訪京極堂的妹妹,先去稀譚舍。這座將火燒後的雜居樓層改裝後的公司建築,即使說得很客氣也實在不能算美觀,但好歹是屬於自己公司的建築大樓,所以還算氣派。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的七年,出版業界也開始活力充沛起來。美軍占領時期下的檢閱製度、紙張分配製度等,對業界而言,並非有利的時代。仿佛持續地對當時的環境作反彈似的,書籍和雜誌的銷售盛況空前,以戰前的複刻本為首,全集、辭典等相繼出版。最近,連翻譯書、寫實地描寫戰爭傷痕的作品,都堂堂地並排在書店裏,而這種景況是戰前無法想象的。
戰後,立刻上場的俗稱低級雜誌、下流的大眾娛樂雜誌等等,雖始終重複著創刊、停刊處分,然後,停刊、複刊,卻改名變換形式直到現在仍生存著。
稀譚舍從戰前就開始發行雜誌,但並非那種戰後乘機追隨解放感的新興出版社。雖不算是一流出版社,但目前發行了三本月刊雜誌,因此,也算得上是中堅出版社。
京極堂的妹妹在三樓的《稀譚月報》編輯室工作。那個隨稀譚舍創立時創辦的雜誌,目前儼然是這家出版社的招牌雜誌,雖然隻是很腳踏實地的發行,銷售冊數卻節節高升。
《稀譚月報》雜誌的主旨是,用理性的思考,解開古今東西的怪異事件。猛一聽到雜誌的名稱,會令人產生和色情怪異的風俗雜誌無異的印象,但是,內容很踏實,並沒有像所謂低級雜誌所刊載的那類文章。其擅長的範圍,是以曆史、社會、科學這種堅硬的主題為主。偶爾也刊登京極堂所厭惡的心靈科學啦、作祟什麽的文章,但是,即使這種時候,也會采取隔著一些距離的角度刊登。這種慎重的態度,是這本雜誌的特征。但盡管如此,和一般大眾娛樂倒沒什麽不同。隻是其一貫正統派的編輯方針,有別於新興雜誌,所以,到目前為止不曾遭受任何指摘。
我在兩年前以身為編輯的哥哥的朋友身分,反正以隨便怎麽說都無所謂的理由,被介紹到二樓《近代文藝》編輯部,從那以後就經常撰寫文章。
不過,我拜訪稀譚舍時,倒不限定是《近代文藝》有事的時候。
我當然很想隻專注於文藝一事,可是,囿於實際生活,也有不得已兼做其他事的時候。換句話說就是在剛才提到的低級雜誌上匿名寫些怪文章。三流的風俗雜誌反正多如雨後春筍,稿源逐漸不足,隻要不桃剔,差事可多得很。
但盡管不挑工作,我對於現在流行的「秘密之事」啦「性的告白」啦什麽的題材,仍然感到棘手。所以,多半寫些有點兒落伍的「怪異」和「獵奇」之類的文章打發。可是,令人苦惱的是,這方麵的題材已書寫殆盡,再也沒有新鮮的了。所以才在三樓打轉,看能不能要到新的題材後改寫成文章。由於用這種方式度小月,因此,被京極堂瞧不起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因為這樣,所以雖然不是在這裏上班,我卻經常到編輯部報到。
房間裏隻有主筆兼總編輯、一個名叫中村的男人在寫稿。
「中禪寺君在嗎?」
連打招呼都很草率地我問道。
中禪寺是京極堂妹妹的姓,當然,京極堂本人也有個叫中禪寺秋彥很誇張的本名。現在很少叫他這個名字,幾乎所有認識的人都用店名京極堂稱呼他。不過,京極堂是他妻子娘家京都的點心店的店名,是他在古書店開張時擅自取的,所以,想起來可以說是很隨便的稱呼方法。
中村總編輯抬起臉來笑嘻嘻地回答,真是個和藹的男人。
「啊啦,關口老師,突然地來,怎麽啦?嗬,請進,外麵很熱呢,請到裏麵來。」
受到響亮雄壯聲音的邀請,我坐進待客用的椅子。中村總編輯一麵嘩啦嘩啦弄響一疊稿紙,一麵走過來坐到我對麵,說道:
「不忙嗎?如果打攪了,我立刻告辭,你別客氣喔。」
「不,不忙。正在做下個月的企劃,可是,怎麽做都不理想。正想到舊書店街走走,變換一下情緒呢。」
他好像是關西出身的人,話裏稍微帶著關西口音。
「對了,老師,你曾做過乳菌的研究吧。那麽,你知道南方熊楠(譯注:一八六七--一九四一年,民俗學、博物學者)吧。老實說,明年為了配合熊楠先生十三周年忌,正想編個粘菌的專集呢,能不能請你寫一篇文章來討論有關結合動物和植物的神秘生命,怎麽樣?」
「寫稿不成問題。不過,總編輯,我想他去世確實時間是昭和十六年唷,離十三周年忌還早吧。」
我倒不是那麽喜歡粘菌。因為指導我的教授要我留在研究室,我沒時間,如今並沒有寫相關稿子的情緒。總編輯小聲地說道,喔,那是後年嘍。
「喔,總編輯,中禪寺君采訪的那個消失了的男人,後來有什麽進展嗎?」
「喔,老師也感興趣嗎?嗯,我本來也以為應該有進展,可是好像不行呢。」
我原本想輕描淡寫地探口風,但總編輯好像沒感受到似的,本來一副很氣餒的樣子,經我這麽一問卻突然發出興奮的聲音,我有些措手不及。
「不行的意思是,難道真的隻是謠傳嗎?」
「喔,不是。那個年輕的醫生確實好像從密室消失了。聽中禪寺君說,令人討厭的謠言滿天飛,我們雜誌應付不來,怎麽寫都會有所中傷,我指的是這一回事。」
「中禪寺君停止采訪了嗎?」
我感到有些意外。
「是的。那孩子看起來溫和,卻也有頑固的地方呢。被遺留下來的太太已經懷孕一年半了,有關那方麵的傳言,暗地裏簡直就很肮髒地被傳說著。由於采訪的是丈夫失蹤,難免會提到這些謠言,所以一定會受到可疑謠言的煽動,我們雜誌不是低級雜誌,不能做這種不負責任的報導,嗬,就是這麽回事。」
「喔,原來有這麽一段插曲。」
我佯裝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二十歲的姑娘本就應該有辨別的能力了,可是在被京極堂告誡以前,我倒想都沒想到會有這種事。
「哈,我起初也覺得這樣反而有趣,因為有這種症狀的孕婦從沒聽說過,我說那就一起刊登科學性的報導好了。可能因丈夫失蹤受到精神上的刺激而影響了生產。這麽寫的話,應該不會引起什麽怪異的謠言吧,我曾這麽想。」
「這也有道理,那她怎麽說?」
「嗬,她說還是為出生的孩子設想吧。父親既然失蹤了,必有失蹤的理由。傳出謠言一定是有原因的,采訪的主題無論是『人從密室消失』或『精神對肉體的影響』,不碰觸到那個原因稿子就不能寫。可是,即將出生的孩子並沒有罪,一旦寫了的稿子會永遠留存下來。她以這個作為拒寫理由。嗬,我長期做這行生意,可能思想變得有些商業化了。雜誌畢竟並不是隻要能賣就好了,但也不能因態度認真寫什麽都可以,再怎麽小的新聞,也會對社會和個人產生影響呀。被她這麽一說,我吃了一驚,反而被這女孩上了一課,就是這麽回事。」
中村總編輯可能很熱切地想把這件事說給人聽吧,他從不曾如此滔滔不絕地說話。我的心境也一樣,所以,覺得有些難受。加上漩渦中的人物是認識的,因此,不得不感謝京極堂妹妹果決的決定。
「想不到她麵對總編輯,竟把話說到這種程度。不過,如果他哥哥聽到這些話,真不知會怎麽說呢。」
我很想問事件的真相。
「嗬,說是正直吧,現在這種人很難得呢。最近年輕小夥子和她相比,顯得太軟弱了。她那張女學生似的臉,我起初還懷疑她能做事嗎?現在可成熟了,很意外的還是個人才呢。請轉告她哥哥吧。」
「你可真抬舉呢,這些話都瞞著她嗎?」
「當然呀,還是得保持身為總編輯的威嚴哩!」
說完,為人很好的總編輯豪爽地笑了。
我判斷無法再獲得更多關於久遠寺醫院的情報了,就在這時起身告辭。可是總編輯突然輕聲細語。
「不過,關口老師。」
他向我招手說道:
「雖然因為剛才所談的原因采訪停止了,可是,事實上,我從其他管道還聽到了怪異的話題。」
他一向用這種方式將自己雜誌無法刊登的怪異情報泄露給我,表麵上佯裝不知,但是他當然知道我兼差的事。
「在那個發生失蹤事件的醫院裏,還傳出其他的謠言。在失蹤事件稍早以前,好像經常發生嬰兒不見了的事件呢。醫院方麵當然否認,好像都推說死產流產什麽的,不,什麽聽見嬰兒啼哭聲啦、知道秘密的護士不見了啦,惡劣的傳言不絕於耳,一時之間,好像警察也出麵調查了。就在那時,發生了年輕醫生失蹤的事件。事實上,這件事醫院也還沒提出失蹤通報呢。」
我做出訝異的表情後,他縮起脖子辯解道:
「嗬,我自己也做了調查。不要跟中禪寺說喔。我覺得那家醫院很奇怪,可是,在那以後就被她這麽一教訓。嘿,請別告訴她這些。」
總編輯一麵搔頭一麵說道:
「因為我也有作為總編輯的威嚴。」
和剛才說得一樣,說完,再度豪爽地笑了起來。
走出稀譚舍,依照昨天京極堂所指示,我向神保町的偵探所在處走去。
偵探並非他的綽號,他--榎木津禮二郎,實際上是以偵探為業的家夥。孤陋寡聞的我,隻認識他這個活■偵探■。
在神保町的舊書店街上,先暫時隨意地逛逛。炎熱的夏天,太陽相當毒辣,梅雨可能昨天才停的。倒不是因為我研究乳菌的關係,可是比起如洗的晴天,我反而喜歡乳濕的梅雨的日子。我曾獲得不值得欣喜的「隱花植物」這個綽號,取名的就是榎木津。
榎木津是比我和京極堂高一年的學長,他是個非常與眾不同的男人。
當時,榎木津有如帝王般地君臨學校。甭說學問、武道、藝術了,連打架、戀愛任何事情都超乎常人的優秀,而且,家世既好又眉清目秀的他,是學生們欽羨的對象,以及鄰近女學生們熱切的憧憬對象。甚至吸引了有同性戀傾向的老到學生們那好色的視線。不管是文藝派或寫實派人物,都無人能與榎木津匹敵。換句話說,他和像我這種連日常會話都有障礙的人,是距離遙遠的男人。
將他和我拉在一起的是京極堂(當初還沒這麽稱呼)。帝王榎木津也不知基於何種原因,竟然青睞京極堂。
榎木津初次和我見麵,他的第一句話是:
--你像猴子。
失禮到這這種地步,連生氣都懶了。京極堂一聽,竟說出莫名其妙的話:
--這男人有憂鬱症,如果被欺負,會並發失語症。學長,你是躁鬱症,所以可以向他學習。
這個理由是無法解釋的。
事實上,榎木津的確有躁鬱症的傾向。他那始終明朗快活的樣子,是圓滿自足?還是天真爛漫?的確是有孩子氣的地方。對我而言,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不過,在他是萬人憧憬目標的另一麵,也有孤獨的一麵吧。不知怎麽回事,當我們察覺時,彼此的關係已很密切了。
當時舊製高中的風潮是,學生顯得粗野是理所當然的,軟弱者就不算人。前輩後生的長幼關係也非常嚴格。但是,榎木津提到喜歡讓新派女學生傻笑地何候、說話輕率是當年的學生的寫照。而他的性格豪爽,和他在一起時,經常忘記學長學弟的關係。不,應該說他從沒想過我們是學弟這件事吧。
如此看來,叫榎木津的男人,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個不被束縛在既定框框中的人物。總之,他是個怪人,如果說京極堂是怪人中的東橫綱(譯注:日本國技相撲選手的階級名稱,橫綱是最強者),榎木津就是西橫綱。我雖經常這麽說,但兩個人都堅決否認,依他二人的說法,我才是真正的怪物。
總而言之,任何時代都有脫軌的一群人,我們也算是吧。榎木津、京極堂、我,在當時的學生社會中,都是非主流的人物。
走出並排著舊書店的大道,再穿過內側是雜亂的商店街後,看到一間看起來很堅固的三層樓房。周圍的建築物都是平房或兩層樓房,所以這棟建築分外醒目。那裏就是榎木津禮二郎的辦公室兼住處。一樓租給西服店,地下室是不知叫什麽的酒吧。二樓是做雜貨的批發公司和律師、會計師等的辦公室。然後,三樓全是他的偵探事務所。我還在想,這種時代竟然還有如此優雅的人呢。事實上,這棟大樓是他的大樓,所以,豈止優雅而已,隻征收樓下那夥人的房租就夠他悠哉過活了。也因此,才能維持偵探這種無聊生意的生計。
原本榎木津的家世就是昔日貴族,他天真爛漫的性格一部分可說源於出身良好之故。可是,他父親那個人好像比榎木津還怪異,我想他也受到了父親的影響。
他的父親榎木津子爵,對博物學有興趣,就在興趣最熾烈時,在昭和初期,前住爪哇。可是,在那裏,業餘展開的物資進口業卻上了軌道,結果聚集了許多財產。原來子爵本人好像隻是釣魚、采集珍貴的昆蟲而已,總之,有先見之明吧。甭說什麽沒落的夕陽貴族,簡直就變成一般公認的財閥了。貴族、士族之流悉數沒落,隻有榎木津家愈來愈持盈保泰。
然而,原以為榎木津受惠於父親的財力而自由自在地過活,但事實並非如此。子爵在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後表示,沒有義務撫養成人,生前就將財產分配了。而且,子爵並沒有將自己的公司讓兒子們繼承,在世襲製度滲透的這個國家,可說是令人難以相信的英明的決斷。總之,不能認為榎木津隻有財產就能安穩地過日子。
榎木津有個叫總一郎的兄長,他將得到的財產,開始用來經營以進駐美軍為對象的爵士俱樂部和投宿休養所等,每一種都業務鼎盛,他繼承了父親的商業天份。
可是弟弟隻遺傳到父親怪異的部分,完全不諳此道。在軍隊裏,雖以幹練的青年將官逐漸出人頭地,但是,複員之後,完全吃不開,而特地拿到的學曆和經曆則是發揮不了作用的時候居多,但他本人好像無所謂似的。
榎木津的手非常靈巧。既在雜誌和廣告上畫插圖,也在哥哥的爵士俱樂部彈吉他,輕鬆地過著日子。可是,有關他是戰後派(譯注:法語après-guerre)份子的謠言迅速流傳,又說他在注射海洛因毒品,使得再怎麽不在乎他人眼光的榎木津也噤口不語了。將獲得的財產全花在蓋大樓是約半年前的事,因為已開始營業,而且做的是偵探的生意,他人也沒有插嘴的餘地了。
穿過西服店的櫥窗來到入口處。金屬名牌板上神氣地刻著榎木津大廈。進到裏麵,覺得有點兒涼意。石造的樓梯很寬,扶手冰涼,感覺很好。爬到三樓時,心情也跟著涼快了起來。樓梯上因為隻有小小的、攝取光線用的窗戶,太陽恐怕照不進來吧。
不透明玻璃門上寫著金屬文字:
■「薔薇十字偵探社」■
這裏是榎木津的事務所,而這個薔薇十字偵探社的社名有幾分戲弄的意味。當然,這和中世紀歐洲一舉成名的「薔薇十字團」毫無關係。當榎木津決心做偵探時,正好在場的京極堂偶然讀到描寫歐洲魔術的翻譯本中,出現了這個名字,隻因這個理由就命名了。榎木津倒好像很喜歡。
一開門,喀啷,鍾響了。
寅吉一個人坐在進門處的待客用的椅子上,正在喝咖啡。
「啊,老師,請進!」
這個青年叫安和寅吉,原本是榎木津家傭人的兒子,受子爵照顧幫助他進中學讀書,但他不喜歡讀書,中途退學到房屋裝修店去做學徒。目前吃住都在偵探事務所,負責照料榎木津的生活。他的性格溫和,但愛起哄方麵令人有些困擾。
「偵探先生怎樣了?」
「先生還在寢室呢。嗬,昨天木場修老爺來了,一直喝到天亮呢。」
寅吉右手做出喝酒的姿勢,昨天這裏舉行了酒會哩。
「木場老爺駕到,呀,那可慘嘍。」
木場修是榎木津幼年同伴、那個叫木場修太郎的男子。木場是警察局的刑事警察,對我而言也算是同一個部隊生死與共的戰友。他喜歡豪飲,榎木津也算牛飲的人物,這兩人一有酒會從不知道結束。向來是隻能淺嚐即止的我,當然從未陪伴到最後。很難想象兩人飲酒的激烈盛況。我坐到寅吉身邊,用手帕擦額頭上的汗。
「還有呢,老師,昨晚可熱鬧呢,我家先生興奮過度把腳插進電風扇,你看成了那副樣子。」
隻見房間的角落裏,散布著類似電風扇的殘骸。
「這麽熱,真傷腦筋。」
「什麽,有電風扇算是很奢侈的了。我不過關在自己的家裏,就瘦了兩公斤。他是不是已經起床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起來了吧。還不出來,客人很快就要來了呢,傷腦筋。我去叫他,又會惹他生氣,來得正好,老師,請你去喊他吧。」
榎木津睡眠習慣是真的不好。不過,事務所有客人拜訪是少有的事,開業以來已經過了半年吧,至少我是第一次聽說有客人來訪。
「所謂客人,是客戶嗎?還是修電風扇的工人要來?」
「電風扇作廢了,來訪的當然是客戶啦!而且是女士呢,剛才打電話來,再過一小時會到吧。嘿,說到客戶,終於這是第四個了,可不能有差錯。但我們家先生老不遵守時間。」
寅吉的口氣活像監護人似的。但更令我吃驚的是,這家隨隨便便的偵探社,過去竟有三個客戶哩。這真是前所未聞。曾接過什麽案子,我非常感興趣。不過,首先還是先把偵探喊醒吧。
待客用的會客室桌椅旁有張大桌子。桌上放著寫了「偵探」兩個字的三角錐,雖然不是玩笑地擺設,可是,放在榎木津他的地方,我每次看了都忍俊不住。
輕輕敲寢室的門以後,由於從裏麵傳來分不出是嬰兒還是野獸的回應聲,我不假思索地走進房間。榎木津盤坐在床上,正凝視著眼前堆積如山的衣服。
「榎先生起來了嗎?」
「起來了。」
榎木津眼睛不離衣服堆說道。定睛一看,他除了肩上披著女人穿的絳紅色貼身汗衫以外,全身隻穿了一件內褲,那風采簡直就像到妓院遊耍的遊俠二少爺。
「起床了,但究竟那副打扮是在幹嘛?客人馬上就要來了,和寅一個人正在發窘呢。昨晚酒喝過量了吧?又不是為妓女銷魂的年輕少爺,收斂點兒吧,真沒出息。」
「你突然間闖入還真失禮,關君。」
榎木津叫我「關」,省略了關口的口。這是榎木津他們那個時代流行如此稱呼的紀念。我將藤野牧朗記憶成「藤牧」,當然也是這個原因。我也一樣被叫做「關TATUS」,我抱怨聽起來像江戶時代消防員,表示很討厭這種稱呼,所以,他幹脆將巽的TATUS省略,隻剩下「關」了。從那以後直到現在,榎木津就一直叫我關。由於他連不是同窗的安和寅吉和木場修太郎,都省略地喊「和寅」、「木場修」,可見他對這種省略法有多喜歡。至於木場,喊他木場修,其實比隻叫他的姓木場還長,所以等於沒有省略。
「總之,榎先生,我也有話要跟你說,你能不能換下這身像妓院裏的大石內藏助(譯注:原名大石良雄,江戶中期,諸侯赤穗淺野家的重臣,性忠誠,為主人複仇殺敵壯烈犧牡,著名的日本赤穗四十七武士的首領)的打扮?」
我立刻又稱他榎先生了,所以還真說不得別人。
「關君,你一點兒都不懂。如果在哪一天、要穿什麽衣服,那麽容易決定的話,我就不會辭掉工作不幹嘍!」
「這麽說來,榎先生,你現在是為了不知道該穿什麽煩惱嗎?」
「我已經想了兩小時,還是不行。像你這種小說家什麽的,不管穿敞領衣,還是簡單的和服,隻要一看,就看出來像個小說家。但我是偵探呢,想被一眼看出來,還得多下不為人知的苦功哩!」
真是令人吃驚的男人。但他八成是認真的。不知為什麽,我覺得緊張感緩和了下來,升起一股輕飄飄似的情緒。
「偵探被人一眼看出是偵探,就沒辦法調查了,不是嗎?如果真想打扮成偵探,你就模仿福爾摩斯的模樣,戴頂扁圓帽、銜根煙鬥吧。」
「啊,那敢情好!」
榎木津當真似的,開始在堆積如山的衣服堆裏找扁圓帽。
「不巧,找不到那頂定做的帽子。」
榎木津連臉都沒轉向這一邊,徑自說道。
「榎先生,如果你不認真地聽,那我就在這裏自己說了唷。」
沒辦法,我不得已隻好站著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榎木津的房間,四處散亂著不知什麽樣的東西,一不留神坐下來,真不知會遭遇到什麽呢。
我在說話的當兒,榎木津就一麵在衣服堆裏翻攪,一麵陷入虛脫狀態發呆。隻有提到藤牧的名字時,才朝我這邊瞄了一下。除此以外,也不幫腔附和,最後情況演變到我像被完全漠視了似的。
「榎先生,好好地聽不是很好嗎?就算是我也都有些生氣了。」
「我在聽呀。」
榎木津終於轉向我這邊。
端正的臉上是一雙驚人的大眼睛,茶褐色的眼瞳,皮膚的顏色白晰得不像東洋人。透過太陽,連頭發的顏色都比栗子色深,是咖啡色。
是個色素很淡的男人。
啊,我覺得他真像西洋瓷器人偶。
「幹嘛那副吃驚的樣子?關君。沒出息的是你吧。如果你是個我見猶憐的少女,感到那副吃驚的樣子,我還會出聲安慰,可是,居然有個長著濃胡須的猴臉男人在房間裏站著發呆,我真想揍他一拳呢!」
榎木津的拳頭揮到了眼前,我才回過神來。雖然已是老交情,但這個仿佛創造出來的臉,竟讓我看得入神。
「不,榎先生,你根本沒注意聽我說話。」
「我才要問你幹嘛一副呆像呢?」
「嗬,因為你突然回頭,所以嚇了我一跳,可沒在發呆唷。」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得辯解?每當這種時候,我就得盡力掩飾。大概碰到榎木津,不,京極堂也是如此吧,他們不知擁有像魔法、還是毒氣什麽的東西,我想我真是首當其衝。但是,施放毒氣的本人,完全毫無察覺,所以使我看起來更像個傻瓜。事實上,走出毒氣所能及的範圍、走到外麵,我就不是傻瓜,而是一個很普通的社會人士。可是,一旦進入他們施放的毒氣範圍內,我的能力就明顯地下降,於是會說出原本不想說的辯解。
「總而言之,你的話呀,事實關係前後矛盾,而且視點模糊,完全掌握不到要領。如果一一質問的話,要花時間,所以幹脆全部聽完,等我全部整理好以後再開口。沒看著你,倒不是沒在聽你說話,反正耳朵不能關閉,你在那邊嘰裏咕嚕說個不停,不想聽都不行。」
榎木津說道,伸手套上好不容易選好的襯衫袖子。
「因為很複雜,所以不知道從何說起得好?有回應,才算是好的聽眾嘛。」
「有什麽複雜嘛?藤牧在被招贅的地方,從密室失蹤了,他太太當時懷孕三個月,他已失蹤一年半了,但孩子還沒生下來。關於這件事,傳出了奇怪的謠言,敦子展開采訪並向你征詢意見,你回答不出來,去找京極堂商量,然後被勸到我這兒來,這麽說不就得了。連三十秒都不需要。」
「到那個結論為止,還錯綜複雜得很呢。」
「錯綜複雜的細節,我理解了以後再說也行。如果有疑問,必要時我自然會問。」
被這麽一說,我完全泄氣了。
榎木津一麵打領帶、一麵眯起大眼睛看著我,繼續說道:
「那家醫院叫什麽來著?伊集院還是熊本?」
榎木津是個不記名字的男人,而且還完全弄錯了。
「久遠寺啦,你根本沒在聽。」
我話一出口,榎木津突然笑了出來。然後,用高興的聲音大聲地喊寅吉,正當我張皇失措的當兒,寅吉慌張地打開門進來,問道:
「什麽事?先生。」
「噢,等會兒要來的客人叫什麽來著?嘿,九能還是藥師寺?」
寅吉皺起他的濃眉,以相當困惑的目光向我求援後,對著榎木津說道:
「叫久遠寺啦,先生。在客人麵前請別弄錯了。」
我再度發起愣來。
「就是這麽回事,關君。你來得正好。那個怪名字的醫生究竟會帶來什麽樣的話題?我內心正困惑著呢。雖說是失蹤事件,但我對找人不怎麽感興趣呢。不過,這下子謎底揭開了。等會兒要來的女士,是為了托我搜尋藤牧君的行蹤而來的。」
榎木津一麵重新調整剛才沒打好的領帶,一麵用興奮的語氣對著我說:
「話說回來,關君,這個事件,你比我更清楚。怎麽樣,你要不要也做偵探看看?」
「說什麽無聊話,我是文人,你才是偵探吧!」
「這根本就不重要,關君。有基本知識的人在聽對方說話時,對方也會說得興高采烈。」
「麵對帶著嚴重問題前來商量的人,話題應該不會是興高采烈的吧。所以啊,你如果真的認真聽我說……」
「已經沒時間嘍,關君,女士很快就到了。但我還沒穿長褲呢。你呀,雖然看不出來像偵探,不過這副模樣站出去倒也不丟人,盡管臉型有點兒像猴子。不過,那不打緊。再說,你對客戶可能提到的事件又很了解。看這種狀況,由你來應對最理想,連狗都會這麽想。」
榎木津一麵說道,又把領帶解了下來。他盡說不合理的理論。但想到這次能有和那事件當事人直接碰麵的難得機會,我開始感到若幹的誘惑也是事實。
「可是,我不會偵查唷,連搜查那個語詞都不認得。」
「搜查是警察的差事吧,至少我是不幹的!」
榎木津確實是不搜查的。他之所以選定偵探這一行的真正理由,隻不過因為直覺很強而已。
是去年吧,當他在哥哥經營的俱樂部彈吉他混日子時,榎木津經常被要求找尋失物、失蹤者的行蹤。隻要沉默地坐著就不由得會有狀況,而他的說中率已達到隻有占卜師或心靈術師才能做到的程度。源自這個經驗的靈感,使他決定做偵探這門生意,所以才說即使是偵探,但和搜查啦推理什麽的毫無關係。
「總之,等你們的談話漸入佳境後,我再精神奕奕地上場解決事件。你在那以前仔細地聽當事人的話,這就行了,別擔心。對了,你幹脆扮成能力高強的偵探助手關先生好了。和寅,女士到了以後,你就這麽介紹。」
榎木津輕快地喋喋不休後,又把領帶解開了。怎麽都係不好的樣子。寅吉和我啞口無言了一會兒,但很快地就被趕出房間。我們被趕出的理由是,被兩個男人看到更衣的場麵那還不如死掉算了。
因為這樣,其實壓根兒搞不清是啥理由的當兒,我陷入了擔任偵探助手角色的圈套。我下定決心在會客室坐下來,等待客人。
「我們家先生最討慶聽客人冗長的談話了。」
寅吉又以監護人的語氣說道,為我倒了杯紅茶。
「說這種話那怎麽做生意嘛。不聽客人說話能進行調查嗎?」
「可以哇。第一個客人來的時候,什麽都沒說,先生就說出了答案。嘿,正好說中,所以沒事兒。不過,客人的情緒並不好,還莫名其妙地懷疑是否事前做了什麽調查呢。」
「當然啦!」
「第二個案子,先生本來想,至少聽聽吧,可是中途又焦急起來。」
「說出來了嗎?」
「又說出口了喲!其中一個案子是糊裏糊塗的回答,總算掩飾了過去,但是另一件可準得很。」
「這不是很好嗎?坐著不動就可以調查。」
「才不好呢!事件雖然解決了,可是被人家批評說,應該沒有人知道的事,怎麽會知道的?難道和事件有關連嗎?連警察都來了呢。」
寅吉說到這裏,歎了口氣:
「如果不是木場老爺出麵解圍,真不知會演變成什麽樣子哩!你也知道,警官就是那德性,換了平時是會吵架的呢。可是,我家先生不知怎麽的啥事都知道,難道精通心靈術什麽的嗎?」
關於這一點,我也常感到不可思議。京極堂之流的好像知道是什麽理論,但京極堂總是那德性,雖然曾要求他說明但我還是無法理解。不過,當榎木津說出要開始經營偵探社時,周圍都異口同聲表示不如做占卜師來得好,但隻有京極堂店主力排眾議:
--榎木津不會占卜,而且直覺也常出錯。
於是,建議他做偵探。結果榎木津接受了這個意見。他知道的好像是過去的事,而且隻限於事實關係,完全不懂人的心理和未來的事等等。
過了十五分鍾。
我微妙地感到緊張,以至於那短暫的時間也覺得很長。
我內心想早一些見到來自久遠寺醫院的婦人的好奇心,和希望榎木津從房間出來的願望,很不一致的不安感,兩種都一樣地在擴大並相互拉扯著。
來訪者或榎木津無論哪一個出現的話,就能打開這種讓人覺得不好受的局麵。可是,榎木津的房間隻傳來哇喀這種很古怪的聲音,而聲音的主人一點兒也沒有走出來的跡象。
喀啷,鍾響了。
我嚇了一跳,從椅子跳起約三寸。在抬高的視線中,看到了女人白皙的臉。
是個很苗條的美麗女子。穿著容易被誤認是喪服的黑紫小花紋和服。手拿著白色的陽傘。像是印在相紙上白淨淨的女人。
眼看著就要折斷的纖細頸子,京都娃娃似的臉,細眉。沒有擦口紅的關係吧,或是在黑色衣服的映照下,她看起來簡直就不像活人。對了,那種有如死屍的蒼白的臉。
瞬間,女人眉頭皺起,做出痛苦的表情。然後還沒穩定視線就禮貌地把頭低了下去。抬起頭的時候,上挽的頭發飄落了一根頭發。動作非常緩慢。
「這裏是榎木津先生的事務所嗎?」
我和寅吉確實都在短時間內開不了口說話,女人可能以為自己走錯地方、誤闖了進來,很困惑似地偏著頭,又問了一次:
「我想拜訪榎木津先生的偵探事務所,這裏是……」
「是的,是這裏啊。是久遠寺女士嗎?請到這裏來。」
寅吉用類似機器木偶的動作,從椅子上站起來,很慌張地把客人引進去。至於我呢,因為還無法適應事態,除了散漫地持續著沉默以外,啥事都沒做。
女人依隨寅吉的帶領,在我對麵坐了下來。這時候,又行了一次禮。我隻一逕地凝望著女人的臉周圍,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那是衝著我的行禮。為什麽呢?因為我非常恐懼看到女人的臉以下,正確地說應該是胸部下麵。換句話說,我缺少確認她下腹部異常膨脹的勇氣。
我戰戰兢兢地將目光轉到下麵,轉向不能看的、可憎的謠言的目標。
然而,我的期待很明顯地落空了。眼前這個女人的身材很清楚地絲毫沒有那種畸形的部分。不,不應該有的。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即使真的有懷孕了二十個月的孕婦,也不可能一個人特地走到這種地方來。不,不應該走得動。
「偵探因為接到緊急的工作,現在正忙著處理。這位是偵探的得力助手關老師,總之,先由他跟你談,那個,請先跟關老師談。」
寅吉飛快地說完,請客人喝茶後,坐到我旁邊來。很忠誠地依照榎木津所言,被寅吉客氣地介紹為「關」的我,很無奈地隻好接受了。
「我是關。」
女人微微一笑,輕輕地行了第三次禮。
「我叫久遠寺涼子。非常感謝爽快地接受這個麻煩的案子,我想將會很費事,請多多指教。」
然後,又一次深深地低頭行禮。
我被如此地行禮後,終於頭也低了下去。我因為發愣,可能會被誤認是態度不遜吧。這麽一想,有點兒畏縮了。
靠近以後,覺得久遠寺涼子更楚楚可人。她那細嫩的皮膚、稍微困惑的表情,都無時不在襯托她那蘊藏著危險的緊張感的美。如果她毫無顧慮地笑了,她的美仍不會改變。不過,那種危險的美麗,會失去平衡、消失無蹤吧。
「談談事情的原委吧。」
再度被她的臉吸引住的我,經寅吉輕撞了一下腹側後,慌張地開口問道。
「可能您也聽說了,我家在豐島的雜司穀田町做開業醫生。」
「並不是直接知道,那個,傳言吧,我聽說了。」
我終究不擅長與人說話,而且壓力很大的關係,變得胡說八道。與其從嘴裏說出不甚高明的話,那還不如沉默的好,可是,必須做得像偵探的那種奇妙義務感從中協助,我終於開口了。
「啊,那是……那個,不好的傳言嗎?」
久遠寺涼子以完全失去依靠的目光凝視著我。寅吉用到底你在幹嘛的眼神看著我,悄悄地避開她又戳了一下我的腹側。
「哇,是惡劣的謠言!不過,夫人,我現在確信那些風聞是胡說八道。關於你丈夫失蹤的事件,目前還不是可以說什麽的狀況,至少見了夫人之後,我認為風聞的,不,說中傷也行,總之,我根本看不出能為謠傳作證的證據。簡直是惡劣的謠傳!」
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在這個初次見麵、且仿佛有什麽緣由的女士麵前,居然說了這些話,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瞬間沉默下來。久遠寺涼子垂下眼睛一會兒,現出忍耐著疼痛的表情,很快地緩慢開口了:
「謠言傳播得這麽廣嗎?聽你現在的話,就知道關先生對我們的事大概也了解了的樣子……」
「可是,我並不相信,和夫人見麵後,現在再相信那種中傷,就太沒道理了。」
「關先生好像誤會了。世間怎麽謠傳我並不清楚,不過,大概八九不離十吧。」
「啊?」
這位女士在說什麽呀?連被寫成新聞都覺得反感,難道她在說那則謠傳是真的嗎?
「我妹妹久遠寺梗子現在的確懷孕已快二十個月,到現在仍沒有生產的跡象。剛才關先生就欲言又止,大概因為這件事吧。而且,梗子的丈夫牧朗也如傳言所說失蹤了。」
我感到耳朵一帶火燒般的發熱。我的臉現在八成像喝了酒,一定很紅吧。罹患恐懼麵對人症、赤臉症、失語症,我本來就是這種男人。
客戶當然不一定是事件的當事人。不,不如說並非當事人、而是家族才是客戶來得自然吧。我沒有比現在更期盼榎木津瀟灑地上場,以心靈術似的魔法,一口氣把事件給解決了。
然而,完全看不出來他有出場的跡象。穿褲子所需的時間早就過去了。
「久遠寺家是母係家族,我祖父、父親都是養子。而我父親也沒有男孩,就隻生下我和妹妹兩個孩子。」
像在遙遠地方聽到的久遠寺涼子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凝視著桌麵的我,戰戰兢兢地抬起視線。
「很慚愧,我從幼年開始就經常生病……而且……」
她說到這裏,停住了。模樣非常地痛苦,像是立刻會倒下去似的。
「事實上,我不能生育,於是為了獲得後嗣,我妹妹招了入贅夫婿。」
「那麽,我是否說了非常失禮的話,那個……」
「請別放在心上。我已經二十八歲了,不會有人想到這個歲數了還沒結婚吧。」
我真是個差勁的男人。即使直覺錯了,也真太過份了。對女性而言,無法生育是極難啟齒的事,而且,還讓未婚的女性吐露了年齡。
「啊,如果是我自己的事,是無所謂的。盡說這些無趣的話,很抱歉。」
久遠寺涼子緊握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手指頭細得像小樹枝。不過,像她瘦成這個樣子,一般麵頰都很削瘦、眼睛深陷。但是一直皺著眉頭的她的臉,卻找不到這些特點。反而像是中途停止生長的少女似的,甚至讓人產生天真爛漫的感覺。看不出來已二十八歲。前麵的劉海放下來的話,說不定像十七、八歲呢。
「不,我太早下結論了。很抱歉,不過,根本看不出來你的年紀,說是十多歲都相信。」
我直截了當說出心裏想的話。然後,說出口後,立刻陷入非常羞愧和後悔的境地。久遠寺涼子頭低低的,寅吉則對著這麽久還不進入正題的我,投來近似輕蔑的目光。
我很想拋掉一切,溜之大吉。
可是,很意外地,久遠寺涼子竟臉朝下笑了。抬起頭的她,竟格外的眼神明朗。
「對不起,我笑了。在這種狀況下,是很不謹慎的。不過,老師真是不可思議的人。我正傷神該用什麽態度談家裏的醜事,可是不知不覺地,緊張的感覺消失了。」
說完,她雖仍有些傷感,但是嘴角再度現出欣喜模樣。即使這個時候,在短時間裏,我一麵感到輕微的耳鳴,仍必須等那煩人的羞恥心消失才行。
她所說的概要正如我所知道的。但是,重新得悉了藤牧夫婦當時的關係並不好,以及失蹤當晚曾發生相當激烈的爭吵。
我因為對藤牧氏有不像是會夫妻吵架的印象,所以有些意外。不過,我隨即又想,我和他交情並不深,而且第三者並不了解夫妻的生活,沒有必要抱著這種懷疑態度。
首先,我沒想她告知我與她失蹤的妹婿是舊識。由於一開始就麵臨這種再如何地偶然,但即使被懷疑也是沒辦法的局麵,而且一直找不到說明的機會。
「有讓夫妻感情不好的原因嗎?」
「那是……傳言,是牧朗先生胡亂猜疑?」
「猜疑?」
「我妹妹梗子和別的男性……」
「外遇嗎?」
一直到現在都沒說話的寅吉,做出一副正如我料的表情,從旁插嘴。
「這是事實嗎?」
我製止似地問道。為了避免話題落入俗套,而且我擔心好不容易開始多話起來的她,那顆心可能又會關閉起來的危機感。
「沒有……至少我妹妹說沒那回事。」
口齒不清晰的回答方式。
「那麽,是牧朗氏毫無根據地懷疑令妹嗎?」
「提到根據嘛,倒是有類似的事實關係。」
久遠寺涼子的目光在空中稍微飄移了之後,不知如何是好似地繼續說道:
「在我家吃住有個名叫內藤的見習醫生,是一個在年輕時就受我家照顧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以為這個內藤會做女婿、繼承久遠寺的家業……」
「哈哈,後來牧朗先生出現,內藤先生遭到意外損失,這下子吃醋了。」
我踩了寅吉一腳,阻止他多嘴。
「養子女婿牧朗氏懷疑那個內藤醫生和令妹的關係?」
「是的。事實上,內藤也稍微地透露了不痛快的情緒,盡管如此,但是與其考慮和妹妹私通的自己的立場,不如說應該擔心萬一被發現了就無法待在這個家吧,所以……」
「根本沒那回事!」
「我這麽認為。」
「也隻有頭腦好、認真的人才會嫉妒得很深呢。對被懷疑的令妹來說也真是災難。」
寅吉又說出攪和的話,我用斜眼瞪他想加以牽製。
「接下來,牧朗氏失蹤當天是什麽情況,請說得詳細點好嗎?」
「我那一天不在家,並不是直接地了解,聽說好像半夜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然後快天亮的時候,牧朗先生好像就關在房裏上了鎖。」
「每個房間都有鎖嗎?」
寅吉逐漸不客氣地問道。久遠寺涼子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後來,天亮了也不出來。妹妹也開始擔心,好像去跟父親商量了,父親還說很快會出來的,不管他。可是中午過了、下午過了,妹妹漸漸地不安,似乎曾很費勁地敲門喊他……」
「沒有窗戶嗎?可以從外麵觀望的……」
「沒有。那個房間原本是治療室,也就是作為醫院設施用的房間。因為遭到空襲,房子燒掉一大半,戰後就用來替代書房使用。有兩個進出口,每一個都是從裏麵上鎖。」
「後來令妹怎麽了?」
「在裏麵……說不定在裏麵上吊了……好像有人這麽說。我妹妹再也受不了,要傭人和內藤兩人把門上的合葉弄壞,才終於打開了門。」
「人不在了嗎?」
「不在。」
「不能潛逃嗎?那個,當你們家人在睡覺的時候……」
「弄壞的那扇門可以通我妹妹的寢室。妹妹因為太激動了,好像一夜都沒睡,所以無法從那裏出去。另一扇門在別的房間--這是一個非常狹窄、連窗戶都沒有像暗室的房間--隻能通過這裏了。但是,第一點,鑰匙從裏麵上鎖。如果想逃出來的話,是如何上鎖的?不,即使辦得到,但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久遠寺涼子皺起眉頭,很痛苦似地望著我。老實說,我除了說不知原委以外,啥都不知道,實在窮於回答。
「總而言之,妹婿牧朗從那以後就毫無消息。妹妹因丈夫失蹤的衝擊病倒以後,就如你所知,經過一年半至今仍然無法離開床,就那樣躺著。惡劣的謠言一天天地散布開來,別說患者了,連護士都有很多人辭職了。」
「真悲慘。」
非常愚蠢的應對。
「不過,總有辦法挽回。我來向你們求助的真正理由是,我預感到久遠寺家,不,我的家庭會毀掉。」
她表現出依賴的表情,可是,她並沒有哭。我感到她一逕地忍著痛苦。
「謠傳隻是一陣風。我認為不管世間人怎麽說,隻要家人彼此間的信任夠堅實,一定能夠克服困難。不過,如果家人之間,互相不信任的話,那就完了。」
「怎麽說?」
「我父親懷疑妹妹和內藤。懷疑他們共謀犯下罪行,也就是說謀殺了牧朗先生。母親認為牧朗先生活著,不知在哪裏正詛咒著妹妹呢。妹妹麵對這樣的父母,很激烈地反抗,也不肯好好地接受治療,所以愈來愈衰弱……」
「啊,明白了。再問更多,對你來說,太殘忍了。以後再請教你的家人吧。」
我真的很不忍心看她那痛苦的表情。榎木津還沒有現身的跡象,再這樣繼續下去會陷入我像在拷問她的錯覺。總之,姑且在此打住,然後,再和榎木津商討對策,才是開拓解說這個怪誕艱難事件的真相之道。
「明天,我陪同偵探去打攪府上,好嗎?」
我決定不事先向該偵探報備就中止與當事人的談話。我不知道不做調查推理的榎木津偵探會作何反應,再怎麽說,不對的是當事人在前、卻不從房間出來的榎木津。
「那麽,真的願意接受委托嗎?」
「追查牧朗先生的行蹤,是吧?」
「不。到底或者還是死了?如果活著,為什麽會失蹤?隻要知道這些就行了。在哪裏,做什麽事,都無所謂。為了填補家庭的鴻溝,我必須清楚地知道那個人究竟怎麽了。」
「即使這麽做會斷然使你的家庭鴻溝更加擴大,你無論如何都還是要這個證據嗎?」
腦後突然傳來聲音,我縮起脖子。
榎木津站在屏風後麵。
榎木津以極難得的認真表情,凝視著嘴巴癟成一字形的久遠寺涼子。
他簡直就像一尊希臘雕像。
久遠寺涼子對於突然出現的偵探一點兒也不吃驚,毅然地用能劇麵具上那種捕捉不到的眼神看著榎木津。
夾在中間的我,有種像身在蠟像館似的奇妙感覺。
「怎麽解讀你話裏的意思好呢?」
「不折不扣地就是這意思。」
人偶們用隻有自己聽得懂的話交談著。
「我信賴家人。」
「牧朗君不是家人嗎?」
久遠寺涼子不知為什麽瞬間止住了慣常困惑的表情,微微地笑了:
「至少現在不算是。」
人偶們再度恢複無機物狀態。
「到底怎麽回事?榎先生,你什麽時候走出房間的?」
榎木津不回答我的問題,照樣凝望著久遠寺涼子那裏,不,應該說她頭上約二、三寸的地方。
「我隻有兩個問題。」
偵探很唐突地發言。和剛才在房間裏那愚蠢的音色不同,現在是一種深沉的嚴厲的語氣:
「委托我調查事件,到底是誰的主意?」
「是我。我從在進駐軍擔任翻譯員、我認識的人那裏,聽到有關老師的評價。」
「噢!」
榎木津感到意外地幾乎要皺眉頭了。
「那麽,再問一個,你沒撒謊吧?」
「竟然說這麽失禮的話!這位可是委托人喔,有說謊的必要嗎?既然把那麽難說出口的家務事都告訴我們了,咱們隻要想到她想解決事情,不就得了?」
「這個人一句也沒提到解決事情唷,關君,隻說了要證據而已。」
「不都一樣嗎?」
我憤怒地反駁榎木津,而且,想征求同感地轉向後麵一看,久遠寺涼子並沒有特別不高興的樣子。連否認偵探的粗暴言語的跡象都沒有,看起來她反而變得很冷靜似的,反問道:
「我的話,有什麽可疑的地方嗎?」
「不,我隻是在想,你是不是■早就認識這個男人■?」
他到底在說什麽呀!我不可能和她是舊識。
「榎先生,你瘋了呀?胡言亂語也要有個分寸。我和這位是第一次見麵唷,難道你連我都懷疑嗎?」
「你很健忘,所以我不相信你。怎麽樣,你認識這個關君嗎?」
久遠寺涼子這一次斷然地否認了:
「很遺憾,我不認識。是你想錯了吧。」
「是嗎,那敢情好。」
榎木津留下這句話後,走進房間鎖上了門。
不理會張口結舌的寅吉,我鄭重地向久遠寺涼子對剛才的不禮貌道歉。為行動格外奇特的偵探辯解非常地費勁,再怎麽解釋剛才榎木津的態度都不可原諒。首先,連該如何理解,都無法了解。
久遠寺涼子以雙手製止不斷賠罪的我,以困惑的、也因此顯得溫柔的表情,說道:
「……請不要太介意。榎木津先生擅長運用與眾不同的偵探手法,我從認識的人那裏早聽說了。所以,剛才的表現也一定是重要的偵探術吧。雖然有點兒吃驚,不過,那也沒辦法!」
說謊!根本就不吃驚。為什麽要這麽說?我心想。
接下來,我和她約定明天下午一點鍾去久遠寺醫院。久遠寺涼子告知了住所和簡單的路線後,說道:
「恭候大駕,今天非常地感謝。」
很客氣地說完,緩緩地鞠躬後離去。
喀啷,鍾響了。
久遠寺涼子所擁有的寂寞的氣氛,在她離去後短暫地仍回蕩在她所坐過的沙發、站過的門口的空間。榎木津上場以後,一直散漫地半張開口的寅吉終於生還了似地說道:
「哎,第一次看到那麽漂亮的人。我自以為看盡了美女,像舊書店老師的夫人,喔,老師你夫人也相當漂亮呢。」
日書店的老師指的是京極堂。對寅吉來說,幾乎每個人都是老師,很難區別。
「現在不是說奉承話的時候。先別管京極堂老師的妻子了,也別把我家那口子算進去。」
「不,不是奉承話喔。不過,剛才那位女士是不同種類,不像是這現實裏的人。這麽大熱天還穿和服,又不流汗。注重打扮的家夥難道連流汗都克製住了嗎?」
「可以這麽說。」
我倒沒注意到。
「而且,那麽地纖細瘦小,卻魅力十足,穿和服未免太可惜了。」
這一點,我也沒留意。
對她,我為什麽沒有寅吉的看法。不,說不定是一種不可以有的心情。
「寅吉,你在看女性的時候,盡注意這些地方嗎?真是失禮的家夥!談到失禮,咱們的偵探怎麽啦?瀟灑地出現是好的,別說解決什麽事情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基於不想再談她的心情,使我將矛頭對準榎木津。於是,寅吉無視我在說什麽,走到榎木津的房間前,喊他:
「榎先生,剛才是怎麽回事?請說明。」
沒有回答。
我毫不在乎地打開門。
榎木津站在窗邊眺望著外麵的景色,對於有躁鬱症的他而言,氣氛顯得太陰森了。難道在反省嗎?我摸不著頭緒,有點兒不好開口說話了。
「明天請好好地幹!」
「幹啥呀?」
「偵查呀。那事情未免太過份了!」
「……你真的沒見過那女人嗎?」
「咦?」
「……盡管如此……■那個■死了吧。嗯……■那個已經■死了。」
榎木津半自言自語地小聲說道。
「誰死了?」
「藤牧。那女人應該知道的……」
「你還在懷疑那個人嗎?我確實不是偵探,但多少也累積了些人生經驗,從我的經驗判斷,那個女人沒有說謊!」
「也許……所以,一定是忘了吧。」
榎木津說到這裏沉默了。
我不想再費神想如何應付這個怪人了。走出房間後,我叮囑正偏著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模樣的寅吉,明天一定要讓榎木津去約定的地方。
思緒無法有條理地整理,心情很難靜下來。
我立刻想到要把今天發生的事向京極堂報告,順便征詢意見。本來唆使我來找偵探的就是他。
下了電車,太陽早已傾斜了。心情很涼快,和昨晚不一樣,今天有風。
我帶著複雜的心境,走上坡度恰到好處的坡路。
店已經打炸了。叫喚了幾次都沒有回音。我走到正房的玄關一看,不像是外出的樣子,一打開門,主人的木屐旁有雙女人的鞋子。八成是老婆回來了。起居間不斷地傳來京極堂的聲音,看來主人並不是不在,我擅自走進去。
「喂,京極堂,是我。打攪樓!」
拉開紙門,回過頭的不是老婆,是主人的妹妹中禪寺敦子。
「啊啦,嚇人一跳,關口老師。」
中禪寺敦子回頭的樣子,使她的眼瞳看起來更大,簡直像貓眼似的滴溜溜地轉向我這裏。迥異於幾乎不動的哥哥,妹妹總是活潑機敏地動著。少女時代剪得像市鬆人偶(譯注:兒童的通稱)似的劉海,在就職時竟一刀剪掉,連裙子都很少穿,簡直風貌如少年。
「是敦子呀,我還以為是千鶴子小姐回來了呢!」
「喂,你把馬和千鶴子搞混,我可傷腦筋喲!再怎麽看都不至於弄錯吧。」
京極堂依舊一張生氣的臉孔。敦子小姐眼睛滴溜溜地轉,揚起半邊眉毛,瞪著哥哥。臉長得不像習性倒相似。
「嗯,很過份呢!老哥,這是對嫂子不在、連茶都不會倒的差勁老哥特地準備晚餐來的勇敢的妹妹,所說的話嗎?」
「我什麽時候拜托你來著?誰喜歡吃你做的東西。而且倒茶這等小事我自己會,昨天我還泡了茶請這位大老師哩!」
「是的,我喝了像白開水的味道變淡了的茶。」
中禪寺敦子喀喀地笑了。
「話說回來,千鶴子小姐怎麽啦?不會是厭煩了書呆子老公離家出走了吧?」
「你家的雪繪小姐都能夠忍耐你了,千鶴子幹嘛離家出走?我可是舊書業界中,出了名的疼老婆唷!」
「先別管業界了,在這一帶,你隻不過是個愛書家而已吧。」
我一麵罵人,一麵坐到和昨天完全一樣的地方。這裏是我固定的位置。
「嫂子回京都娘家去了,老師。嘿,今天是祗園祭(譯注:京都八阪神社的祭典,每年七月十七日至二十四日舉行,昔時為驅趕疫病祭神舉行花車迸行,流傳至今)呢。」
「喔,是嗎?」
妻子今早說的祭典,指的原來就是祗園祭,我總算理解了。
「民眾本來好像很克製地自己在做,最近倒變得很熱鬧。可能是各條街內推出了花車的關係,需要人手吧。」
話在這裏打住。京極堂像他妹妹那樣,揚起半邊眉毛,很訝異似地望著我問道:
「在這種時間,你來幹嘛?一看就知道你急忙爬坡上來的,呼吸快停止了似的。」
「嗯,事實上,已照你說的,我去了偵探那裏。」
「為了久遠寺醫院事件嗎?」
我說出口後才想到中禪寺敦子也在場。我完全忘了她基於良心問題,中止了采訪這件事。我想起中村總編輯被她說教那回事,再度把話咽了進去。自己究竟一天裏要引發幾次失語狀態才罷休?
「沒關係,關口,我們剛才談過了。都是這個輕桃的姑娘找你商量引起的。這家夥好像中止采訪了。怎樣,那個怪偵探說了什麽?」
托京極堂難得大力相助之福,免除了陷入失語狀態的我,麵對他們倆有條理地說出今天發生的事。在這段時間裏,哥哥如同石頭地藏般沉默不語,而聰明的妹妹熱切地聽我說話的關係,我一點兒都沒有白天跟榎木津說話時那種疏離感,忘情地一口氣說完。
盡管如此,這兩天我都在談這個事件。在談話間,我開始錯覺這個事件已不是他人的事,而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
「嗯,你對那位女士懷有什麽特別的情感嗎?」
京極堂突然插嘴問道。
「為什麽?因為她是個美麗的女性,你的意思是我在單戀她嗎?」
「不,那就太缺乏自知之明了。隻不過,每當那位久遠寺涼子出場時,你的表達不知是抽象的、還是文學性的,像有什麽內情似的,聽著都不由得害羞起來。」
「因為關口老師是文學家的關係嘛,在描寫美麗事物時難免會變成詩,這是沒辦法的呀。對不對?老師。」
在這個時候,為什麽在我內心,和久遠寺涼子相對時那種煩人的羞恥心,又再度更醒了呢?真是托福,我連中禪寺敦子的讚美,都無法巧妙地應對。
「好吧,榎木津那家夥最後說了什麽?」
正好這個話題可以避開她,我感到些微的安心,回答道:
「他說大概那個--所謂的那個,是指藤牧先生--可能死了吧。然後說我和她不是第一次見麵,說得很堅決。」
京極堂做出他擅長的芥川龍之介的姿勢,用指甲搔著下巴。
「那麽,她看到了『藤牧的屍體』,或『如同死亡狀態的藤牧』嘍。可是,就算相信你的人生經驗,女人不記得這一切……而且以前的你也靠近著看,你也不記得……」
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道。
「怎麽回事,我一點兒也不懂。我怎麽會知道這些事?我又不認識她,如果她看到了屍體,那幹嗎還來找偵探?竟然連理性的你,都相信榎木津那個瞎猜的騙子嗎?」
「你為什麽一碰到那女人的事,就變得如此感情用事?即使兩人曾見過麵也有忘記的可能性呀。至於屍體,如果是基於『如同屍體般的東西』的認識,由於不認為是屍體,所以忘記了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如果連『如同屍體般的東西』的認識都沒有,那麽,即使看到也不會將它和失蹤事件聯想在一起吧。」
「所以,我想說的是,為什麽榎木津會知道她和我、連當事人都像是忘了的事情?怎麽回事呢?是騙子嗎?我隻能想到這就是你所討慶的心靈術了。」
我發現自己變得迥異於住常的攻擊性。平常的我,在這種場合,會稍微後退一步,然後,認真地凝視自己。也許我真的對久遠寺涼子有特別的情感。可是,那和男女之間、至少和戀愛的情感不同。相反地,不能對她產生這種情感的強烈忌諱,在我內心中萌芽。
「哪,哥,我也對這件事感興趣呢。為什麽榎木津先生會知道這些事呢?」
「那是那家夥的眼睛太壞,他看得到別人的記憶。」
「什麽?」
我和中禪寺敦子,幾乎同時發出疑惑的聲音。
「哪,京極堂,拜托請說得讓我們容易懂吧!那是讀心術嗎?或是心靈術所說的透視的把戲?和眼睛壞有什麽關係?」
「關口君,你忘了昨天的談話嗎?」
「怎麽會忘記?」
京極堂嘿嘿哼哼地不知嘀咕了什麽,把坐墊拿開,很嚴肅地重新坐正。
「還說記得,擺架子呢。那為什麽說讀心術是愚蠢的事兒?昨天所說的,我大致用你聽得懂的、不用專門的難理解的用語,作了大幅度的省略和割愛,有時候加上相當飛躍性的誇張,還夾雜若幹的笑話和家常話,引用了很多比喻。盡力做了這麽多以後,你終於相隻理解了中聽的結論似的,這是事實吧。你如果不擺脫心靈啦、超能力啦的想法,再怎麽聽我說也是白搭。」
確實如此。在回家的坡道上,結果我很清楚地什麽都想不起來。可是,明天我必須和榎木津一起以偵探的身份展開行動,即使榎木津那種乍看雖是支離破碎的言行,但若真有什麽含意的話,事先知道也不是什麽逾矩之事。
「你把事情說得那麽了不起,其實根本沒什麽根據吧。被我和敦子一質問,還不就語無倫次了。所以才會用這樣的說法逃避吧。」
我明知並非如此。這個男人即使是假設推論,一開始說出來的論旨就不會讓他人能指摘出矛盾點。在長期的交住中,我從未見過京極堂辯論輸了,或他的理論在中途發生破綻的事。
盡管如此,我還是說了挑釁似的話。站在稍後方的「平常的我」,其實隻不過是畏縮,變得有些膽小而已。
京極堂搔了眉毛一會兒,歎了一口氣後接著說道:
「總之,先把那種心靈術和讀心術什麽的想法丟掉吧。」
「你幹嘛那麽討厭心靈?是基於世上沒有靈魂這見解嗎?那怎麽說才好,超常理現象嗎?超自然現象嗎?」
「那更糟了。」
京極堂一副吃了什麽難吃的料理似的,扭曲著臉,說道:
「首先,有沒有靈呀魂呀的議論,說起來,本來就很沒道理!]
「是嗎?可是,哥,不管你怎麽說,這世間物理上不可能發生的事,不是一直在發生嗎?肯定靈魂存在的許多人,引用一些事實,例如預感啦、投胎轉世啦、流淚的石像啦、靈視(譯注:用心靈看而非眼睛)和攝念(譯注:一種心靈現象。不依靠物理的力量,用心靈的力量,將內心所思的事物,感光在相片膠卷)之類的奇跡,當作證據似的主張靈魂是存在的。目前,雖說這些在物理上是不可能有的現象,一旦被證明物理上是可能的話,那麽,就是否定靈魂但相信物理論者的勝利了。而且,如果怎麽都無法被證明的話,連否定論者也因無法做物理解說,所以更應該相信有另一種力量存在吧?關於這一點,我不認為是毫無意義的討論呢。」
中禪寺墩子忍住惡作劇,像孩子似地含著笑,緊抓著兄長不放。
「比如說,剛剛墩子所說的現在物理學上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例……姑且承認有那種事例吧。可是,靈魂肯定派的那夥人會怎麽說呢?會很高興地說是奇跡啦、不可思議啦什麽的吧。不過,這並不足以說明什麽。承認奇跡為奇跡其實是,似是而非地表示承認奇跡■在平時是不會發生的■這種世界觀,所以說,這是很值得懷疑的。另一方麵,否定派的那夥人,由於論調和自己所知如螞蟻背那麽小的常識不一致,所以壓根兒就不當一回事。他們認為一定是弄錯了,但那是很愚蠢的。奇跡啦、怪異什麽的,就像昨天跟關口君說的,隻不過因為很偶然地不符合現在的常識、並非今日科學所能及的範圍而已。說起來,不應該發生的事仍然是不會發生的,這是我一貫的主張。已經發生了,就不能再叫做不會發生了。試著說什麽超越常理啦、超自然什麽的,這是直譯吧,從日本話的語意來看,是意義不明的。我認為,也不是反自然啦脫離常識什麽的意思。」
「明白了吧!盡管如此但我不認為議論本身是毫無疑義的。」
「所謂靈,是為了使難懂的東西變得容易懂所想出來的記號。比如說數字也一樣。在這世上,『■一■』這個東西並不存在,所以認為沒有數字,但其實這是謬論、是錯誤的。另一個反駁的論點是,隻不過是眼睛看不見,但確實是有『■一■』這個東西,但這又很可笑了。靈本身並非有、沒有的東西。存在於宇宙中的所有的■屬性■,為了圖方便都稱呼為靈,這麽想就好了。」
「等等,哥。靈是存在的所有東西的屬性什麽的,這麽說來,靈魂就不局限存在於活著的東西,石頭和木頭,不,連這張桌子、坐墊不也有嗎?這聽起來像是哪個鄉下寺廟的和尚所說的話了。」
「敦子說得好!存在的東西都有靈的話,對了……比如說,敲這張桌子的話,桌子會覺得好痛嗎?老年人教訓人珍惜東西就常做這種比喻呢。從道德上來說,倒也不壞,不過,這不像你說的話哩。」
「你們為什麽說這些蠢話?為什麽非要將桌子擬人化不可?同時因為神經和腦發生作用而產生的一個信號。痛什麽的,是生物生存時,為了回避不喜歡的外界刺激,而由腦所製造出的一道叫感覺的菜單哩!我所指的不是這個意思。對了,……時間是開端。」
我因為流露了俗氣的想法,所以覺得很羞愧。中禪寺敦子可能心情也一樣吧,變得稍微安靜了。
「時間是什麽?你能說明嗎?」
京極堂用一副不懷好意的表情,向我詢問。
「隻能說出是時間的流逝……」
「對吧。我們很意外地對時間缺乏客觀的解說能力呢。由於如此,現在的物理學對時間完全沒有回溯性,甚至盲從。所以不確定原理等一出現,就張皇失措了。我們為了表示時間,所以製作出時間表等,為了理解時間雖然非常有效,但卻完全沒有表現出時間■這個東西■。這與我們對靈魂的理解方法很像。那麽,關口君,接下來,記憶是什麽?」
「不遺忘過去的事、記住它。」
「回答得像國語辭典。可是,因為『過去』和『事物』的定義並不確定,所以似懂非懂的。『不遺忘地記住』,不過是『記憶』的替換語而已。」
「哥,你愚弄老師有什麽用嘛!我知道了記憶的確也是很難說明的,那到底怎麽回事?」
「有幾種思考的方法。假設記憶是物質的時間性過程,怎樣?」
「這是什麽?」
「如同讀宇宙這個字眼,宇和宙,亦即是時間與空間所成立的。物質在空間中,被把握為質量,那麽,在時間中,是怎樣的呢?很遺憾,現在我們仍■無法■表現和理解。對於存在,隻能認為,時間僅是無條件地、無時無刻地流逝而已。可是,如果這樣,時間經過本身,就不能說是物質的『時間性的質量』吧。也因此這才是『記憶的原形』吧。反過來說,那就變成所有存在於宇宙的物質,都可以假設稱有『物質的記憶』了。」
「喂,京極堂,那不就成了森羅萬象,一草一木,全部都擁有記憶了嗎?」
「嗯,這也是一種思考方法。於是,這個物質性的記憶、記憶的原形才被稱作靈吧。當它還是物質時,隻有『有』而已。但突破規則的叫生物的這個家夥誕生了,這麽一來,話題就不同了。你認為,生物和無生物決定性的差別是什麽?」
「有沒有生命吧!」
我期待著讚同意見似地望著中禪寺敦子,她也瞄了我一眼。為我不放心的發言作了補充:
「隻從構成的物質來比較的話,生物與無生物之間並沒有什麽差異……而且,分辨原始性微生物和單純的氨基酸,終究不足以證明生命的有無什麽的吧……?」
比我還會說話。哥哥狡猾地看著妹妹說道:
「那麽,那個生命是什麽?這也不能明確地回答。剛才的物質的記憶,不知基於什麽機會而活動了起來,將這種狀態稱為■活著■怎麽樣?也就是說生命是靈的集合。可是,這種活著的狀態,在自然界是非常不自然的狀態,所以無法長久地持續。立刻死了。為了保存活動著的記憶,於是製造複製自己的技術被編造了出來。」
「為什麽?」
「答案是生命的本來麵貌是記憶。不過,如此一來,生物的記憶會成為相互交錯而更加複雜,結果發生了破綻。但是有非常的湊巧,■效率良好■地為後世留下記憶的遺傳因子那樣的結構竟然偶然地成立了。不過,這樣的話,必須留下來的記憶更複雜了。這是一種本末倒置作重複動作的遊戲。生物就這樣地重複著非常反自然的畸形的進化。最後,看到了所謂腦組織的完成。意識因此逐漸產生。昨天我所說的心和這個生命是一樣的東西。生命等於心與腦的接點,這才是意識。」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然而,朋友聰明的妹妹立即反應了:
「靈,亦即物質性記憶的集合是生命,而如果這是心的原本麵貌的話……那麽,哥,手和腳直到內髒,都是有生命……有靈嗎?」
「是的。」
「你是說我的手、耳朵和頭發,都是有思考的嗎?」
「思考的是腦,使它思考的意誌是心。所以,不能說心和命都普遍存在身體的任何部分。生命集中在心髒和腦的話,那就等於說臀部和腿是死的。」
「可是即使切掉手腕也不會死,但是失去頭和心髒不是會死嗎?」
「合理!所以終究很難想象生命和心靈無所不在。」
我隔了好一會兒才發言,京極堂大膽地笑了。
「想象成肉體是器皿,而靈魂住在那裏就很容易了解了。那和時間表一樣的方便。肉體就是生命唷,是不可分割的。既然這麽說到這裏,對了,假設現在這裏有個心髒被穿透的男子,他死了嗎?」
「當然死了。又不是拉斯布津(譯注:ValentinG.Rasputin,俄羅斯作家,農村派代表作家)和《小蟠小平次》(譯注:日本傳統戲劇歌舞伎劇本之一,改編自山東京山的著作《複仇奇談安積沼》,有四世鶴屋南北和河竹默阿彌所作兩種劇本)。可能還會活一會兒,可是會很快失血而死。」
「如果是人的話。但身體的另一部分呢?活著呢。作生魚片的時候,把魚的心髒和內髒全拿出來後,魚不是還抽動著嗎?因為肌肉還活著。人也一樣,即使心髒停止跳動,其他器官仍幾乎都活著。心髒不過是讓血液循環的器官而已,不過,很麻煩的是,血液停止流動無法供給氧氣的時候,最先死的是腦。然後,身體各器官就無法維持複雜的記憶交換。作為高等生物的■價值■就失去了,僅存低等生物的器官,但這由於是相互依存生存的關係,因此不久也會慢慢死去。換句話說,原始性的物質的記憶活動,就無法依隨己意了。如此一來,零的集合體的生命就不是集合體了,逐漸還原到單純的物質。換句話說就是死了。所以,雖然意識有中斷的瞬間,但沒有死亡的瞬間。人是慢慢地部分地死去。」
「真令人難受。什麽死掉的人還有一部分活著……」
「肝髒之類的好像能持久嘍。骨頭和皮膚也活得長。至於頭發,隻要供給氧就能活,屍體的頭發會稍微變長的唷。」
「這麽說來,會有那種會長頭發的人偶哩……我曾寫過一篇報導。」
「反正是死掉的孩子的怨恨……什麽的所造成的吧。」
的確如此。
「這麽想的話,死人的靈魂咻地飄出來什麽的,那不是很奇怪嗎?抽出來後活著的部分是另外一個人嗎?慢慢地抽出來,心和身體是分開的關係,所以和身體的生死無關,這聽起來像似是而非的理論。再說,如果將靈想成是物質的話,那麽輪回轉生的思想就能夠老實地接納了。因為所有的物質,都透過食物鏈等的生態係統,以各種形態循環著。由於生物是攝取其他物質與自己同化後而生存的,所以也攝取了物質的記憶。然後,生物本身總會還原為物質後再被其他生物攝取。」
京極堂在這裏打住,瞄了一下我的臉色後,開玩笑似地說道:
「嘿,正經八百似地說了這些,我想說的是,這種思考方法也有的,信不信隨你。」
我非常氣餒。
「怎麽,你這家夥,又騙人了嗎?」
「什麽騙子的嘛?我從出生以後,就不曾撒過謊和梳過島田發型(譯注:一種婦女發型)哩!」
京極堂鄭重其事地說了大謊話。
「這種想法,隻不過有助於你理解榎木津的性格而已。」
我差點兒把這檔子事忘記了。
「等一下。」
中禪寺敦子說道,她中途退席從廚房端來茶,然後用客氣的聲音說道,招待不周對不起,要我喝茶。由於我一向隻看慣了她在男人群中生氣勃勃工作的模樣,所以看到做出少女動作的她,不知為什麽情緒變開朗了。而且,她泡的茶和昨天那味道淡的茶不同,是味道很香的玉露茶。我甚至有種重生的感覺。京極堂喝了一口茶以後,嗯嗯啊啊地咕喊著,一定也領會了好茶的關係。
「把剛才說的當前提考慮的話,腦就不是記憶的倉庫了。可以設定腦是執行記憶的再生和編輯的地方吧。」
「昨天你說是稅關哩。」
「可是,哥,我聽說最近的大腦生理學,對腦的哪個部分有什麽作用,已大致理解了呢。也就是什麽樣的記憶在哪裏、如何地貯藏。」
妹妹真不好對付。
「對呀,但是對於如何記憶卻完全不了解。人為了生存所必需的記憶的量,再如何有效率地貯藏,那個量實在太龐大了,不是像這樣的器皿能夠裝的。」
說道,朋友將手指指向自己的頭,接著說:
「想想看,那是不是隻好先把重複的資訊丟掉?看到你,然後想,啊,這是動物、靈長類、人、日本人、男人、認識的人、關口,多麽地缺乏認識的方法。反正先把前半期的記憶割愛。」
「當然。」
「然後,這一次,看看關口這家夥吧。到中途為止是一樣的,可是,再仔細看,嗯,看起來像男人但其實是個女人,所以和你一樣的那部分記憶,就必須割愛了。」
「話太多了吧,哥。」
「然後,再說說你吧。昨天,你的襯衫和褲子都皺巴巴的,今天卻穿著熨鬥燙好的衣服。昨天早上八點鍾起床,但今天十一點過後才起來。」
「怎麽知道的?」
「看胡子長的樣子就知道。也就是說為了區別昨天和今天的你,隻需看下巴周圍那髒髒的像菌一樣微暗的東西,和衣服皺紋數目就知道。以後的事即使完全割愛,『今天的關口』的記憶仍然存在。」
「原來如此,其他部分完全都被記憶了。」
「其實是更詳細的。從眼睛得到的資訊,分成形狀、顏色、角度這樣分散地分解著,將重複的東西割愛後,對照過去的記憶,再重新構成。那就是現在眼見的現實。不限於視覺,聽覺啦觸覺啦味覺之類的也一樣。不過想想看,一旦將環繞著自己的所有事物如此詳細分解區別的話,那可成為很驚人的分類。確實是比一五一十地記憶效率好得多,這使得大腦生理學者們頭痛。但是,如果是剛才那種想法,那麽在這方麵就不會讓學者頭痛了。」
「嗯,你所說的物質的記憶真有的話,那的確非常合理。但這麽一來,就不需要腦了吧,隻用記憶夠嗎?」
「傻瓜!隻有那片斷的、暗號似的這種意義的記憶知道,那有什麽用處?如果不再一次靠腦來重新構成,那就白糟踢了。」
京極堂在說到「傻瓜」這部分時,故意使了力。
「所謂腦,現在也仍以相當猛烈的氣勢在作用著呢。因為各種記憶的樣本,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了出來並重新建構了現實,因而產生了意識。但是,腦另外還有一份工作,就是將現在所體驗的現實,也就是說相繼輸入的現在的資訊,分散地分解後變換成物質的記憶。而且,和意識毫不相關地,必須連絡統合身體各部位。既得使虛弱的副腎皮質更有活力、又要讓心跳數目增加,根本就沒有休息的時間。要它同時做剛才所說的兩件事未免太苛求了。」
「但腦隻有一個,你雖然說太苛求了,那也沒辦法呀?」
「所以,動物得睡覺。」
京極堂歇一口氣,喝了口茶,又說道:
「為了整理一整天,從接受器官吸收來的資訊和心的活動等,暫時停止肉體與心靈兩方麵的工作是需要時間的,那就是睡眠。如果隻是為恢複肉體的疲勞,停止了一半活動似的睡眠形態是不自然的。睡覺的時候,內髒和肌肉的作用和醒著時一樣,睡眠是腦在做整理編輯工作的時間。但是,心的機能並非在那段期間完全停止,因此,有時候會產生意識。」
「夢嗎?……」
「是的,夢。記憶裏,有許多是腦有意識地在白天不讓上場的事物,在整理的途中,過去的記憶也會被挖掘出來。所以,在夢裏,有時候完全沒見過的狀況,會毫無脈絡可循地、完全不覺什麽不妥地上場。」
這和我對關於夢的常識很不一樣。但是,我覺得現在的解釋比較有整合性,所以,我的常識是奇怪的。然而,如此一來,夢所擁有的神秘性也變得很淡薄了。
「占夢之流的,太天真了吧。」
「不,判斷夢,綿密地去做會有某種程度的準確。但是,如果你指的是預知未來這件事,那麽,不僅占夢,全部都是胡扯。嗯,除了一部分占星術等有附帶條件的預測以外。你知道為什麽很多動物在睡覺時都閉著眼睛嗎?」
「那是因為來自眼睛的資訊,和來自其他器官的資訊相比,多出許多。而且,在處理上,是需費時且複雜的關係吧。」
「是的。所謂器官,聽了剛才到死為止的過程後就應該明白,器官是能夠當作獨立的生物看待的。眼球啦視神經之類的也一樣。因此,如果不將它遮斷,則資訊會擅自進入,這可傷腦筋了。不過,反過來說,即使遮斷也仍在作用呢。」
「夢是看得到的嗎?」
「是的。夢當然也是有聲音、噢得到、有滋味的,但大致被認為以視覺為主。那是因為鼻子、耳朵、皮膚,連在睡覺時都不變地在活動著,而■耳朵是無法關閉的■。」
我曾聽過這個台詞,我有一種奇妙的早就知道的感覺。我很快地發現那是榎木津的台詞。
「由於這些都是比較舊的感覺,用來處理進來的資訊並不需要太多時間。」
「那是因為很早以前就有的關係嗎?」
「對。在做夢時,如果突然張開眼睛會怎樣?」
「會很混亂吧。」
「嗯,的確如此,換句話說,這就像電影看到一半,劇場突然消失了會怎樣的問題。」
「那一定就完全看不到了。電影是無法在明亮的地方看的。」
「對。比起虛像,實像更強烈。和在白天看不見星星是一樣的。所以,動物在光量較少的晚上睡覺是可以想見的,即使眼睛睜開也看不見。關口君,你知道和夢看得見的結構很接近的某種狀況嗎?」
「你指的是那個假想現實嗎?」
「對。除了某部分以外,假想現實的確是擁有極相似的構造。實際上沒有發生的事,和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東西,會以與現實毫無差異的形狀有意識地上場。這些全都是源自記憶的資訊,但是在意識上,無法與現實區別。夢與現實的差別隻有一個,與現實的接觸點可否在『從睡眠的覺醒』中找到?隻有這一點。」
「所以,很多鬼怪都是在光很少的晚上出現。」
我因為昨夭聽了假想現實的話題,所以還能理會,但中禪寺敦子到底能理解到什麽程度?
「不記住這個做夢的結構可不行。」
京極堂說了以後,默默向妹妹再要了一杯茶喝。
「這有什麽意思嗎?」
「記憶並非收藏在腦這個倉庫裏,■就以■物質本身的屬性來看,我們的記憶透過空氣、地麵和各種物質而泄露出去,並不是難以想象的事。」
「那麽,我所想的事情泄露給你和敦子了嗎?我可完全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麽唷!」
「怎麽可能知道?」
「你,京極堂,你所說的不是很矛盾嗎?說起來,你不是說讀心術等等是愚蠢的嗎?」
「是很愚蠢呀!我們通常稱呼的心和思考就是意識。意識隻有在心與腦的接觸時才發生。我所說的泄露是記憶,不是意識。由別人的腦和心構成的別人的意識,第三者怎麽會知道?」
「讀心術是不可能的嗎?……」
「那麽,哥,如果記憶泄露了,會發生什麽狀況?」
「我們的腦如果接收了那個泄露的記憶,就會再度地在意識上重新構成。但是,理論和剛才的夢、也就是電影是同樣的……」
「啊,對了,看不到。」
「通常我們稱那種情況為『氣氛』,很自然地平常就如此稱呼。氣氛什麽的在物理上無法做任何的證明,但是任何人都感覺得到氣氛。比如說,有個人很少獲得眼睛這個器官所輸入的資訊,周圍很黑暗的話,會感到仿佛銀幕映著什麽……」
「那麽榎木津……」
「對了。看到重新組織的人的記憶了,是個麻煩的男人呢,那家夥。」
多麽有違常識的結論。這不是能夠立刻相信之類的談話。即使再怎麽合理,以我狹窄常識的範疇中,這隻不過是和心靈術沒什麽差別的可疑的結論。
「不相信。榎木津先生並不是知道別人的記憶,是■看得到■?」
「是的。正如我重複了好幾次的,有很多東西有意識地不出現在記憶裏。嗬,關口君,你們是經常想不起來什麽嗎?腦即使再怎麽重新構成記憶,總會因什麽差錯而無論如何都無法登上意識的舞台。遺失東西什麽的大部分是本人弄丟的,所以,腦是知道的。」
「因此,榎木津能夠準確地知道遺失物所在嗎?……」
「當然也有不準的時候。」
「不過,哥,那個,並非不了解,可是我怎麽都沒有真實感。」
我也有同感。
「有一種角膜負傷的人催患的叫夏魯魯波那(音譯)症候群的病,是在大白天也會看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例如,小小的鬼什麽的病。和夢不一樣,本人很清楚地有醒著的意識。但是,假想現實不同的,本人也知道那是現實沒有的東西。這些都是很接近的感覺吧。」
「那個罹患病名聽起來像法國民歌的病人,為什麽看不見別人的記憶?」
「大概因為損傷的部位和先天的素養,以及有左眼或右眼的微妙差異的關係吧。」
感覺像上了高級詐騙術的當。這是京極堂極巧妙的詭辯吧。中禪寺敦子也陷入沉思。
「嗯,從這方麵的話幾乎完全能夠說明的這一點來看,我現在對這種假設很感興趣。」
「你……那種奇特的構想是從哪裏來的?」
「奇特?是嗎?」
京極堂從懷中取出一根香煙,說道:
「我小時候是在下北半島長大的。」
「喔,恐山(譯注:位與青森縣東北部、在下北半鳥上的火山,被認為是死者靈魂聚集的山,為著名的靈場)嗎?……」
我並不是很清楚,但他好像在恐山出生、直到七、八歲時,都在下北半島度過。
「恐山裏有許多叫女巫的民間宗教者。施行著所謂的巫術、降靈,她們幾乎都有視力上的障礙。我並不清楚視覺障礙是否遺傳。總之,有那麽多的視力障礙者從事相同的職業,這是很不自然的。這麽思考的話,在被稱為靈能者的人當中,會發現有很多視力障礙者。柳田翁在論文中曾提到,一隻眼小和尚的形象可能取自昔日落魄的神職人員。他暗示了,弄壞一隻眼的神職人員的民俗禮儀有存在的可能性,我認為恐山的由來也是如此。」
鈴--,風鈴響起。
「大概榎木津想盡快解決事件,從房間出來時,從她後麵看到你。與是,又發現和她正麵相對的你。在感到吃驚時,這會兒,看到地板上好像躺著屍體模樣的東西,他確認了那是藤牧。不過,他並不了解這有什麽含意,所以問她,到底來這裏找他是出自誰的意思。」
「他認為,凶手不會親自要求調查。」
「不過,她說是出與自願。」
「所以,才又問她是不是撒謊。然後,有關你的事是否也扯謊。」
如此一來,就能理解榎木津那奇怪的態度了。不,不這麽想的話,就無法理解他那動作了。
「他從小視力就很弱,偶爾好像會看到■那個■!開始他好像認為是很平常,隨著成長,他體認到那個是異常的事情。隻有我注意到他那種體質,這也是我和他開始親密交住的原因。後來在戰爭中,著實地被照明彈打中,很致命地他失去了視力。雖然很平常地生活著,但榎木津的左眼現在應該是幾乎看不見的。諷刺的是,仿佛替代視力似的,反而更看得清楚■那個■了。」
如此說來,榎木津開始發揮那種能力,是從戰爭複員以後的事了。京極堂止住了,仿佛是要看稍遠地方似的,眯起眼睛眺望著回廊,說道:
「不過,無論如何說明那是怎麽回事,那家夥都無法了解。」
我們都覺得那的確很像榎木津的作風,不由得笑了。可是,在我內心深處,有種類似不透明的不安感,動也不動地存在著。
「那個,榎木津所看到的她的記憶,實際上反映了什麽樣的事實呢?」
那正是不安感的原來麵目。
「那我可不知道了,關口君。就像剛開始提到的有各種可能性,不過……」
「不過什麽?」
「她的家係應該不是妖魔附身吧?如果是的話,那事情可就更奇特了。」
「妖魔附身?」
這家夥的腦子到底是怎麽形成的?在哪裏、又如何地和妖魔有關連了?我接連好幾次被他嚇了一跳。
「嗬,這是再怎麽調查,也沒辦法的事了!」
京極堂自問自答後,把那個罐子挪旁邊來,拿出一粒幹果丟進嘴裏後,把蓋子開了的罐子,推到這邊來,看起來像要我們吃。
「關口君,你準備怎麽應付這個事件?」
語氣很嚴厲。
「可能的話……」
我順著他抓起幹果。
然後,一口氣說道……
「可能的話,想解決。」
京極堂的嘴巴癟成ㄟ字形,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
「別指望榎木津唷,會混亂!」
然後蓋上罐子的蓋子,順滑地撫摸了一下後說道:
「別忘了『觀測行為本身會影響對象』。」
「那是量子力學吧?」
「是不確定性原理。『正確的觀測結果隻能在不觀測狀態中獲得』。」
「那又怎麽樣了?」
「聽好,關口,『主體與客體無法完全分離』,也就是說不會有完全的第三者。由與你的參與,事件也會產生變化。所以,你完全無法成為善意的第三者。不,不如說你現在已是當事者了。沒有偵探就不會發生的事情也可能有,而偵探之流者,也有沒注意到自己是當事者的笨蛋!聽好,打開幹果蓋子時,也有獲得那種性質的可能性。事件也一樣。」
鈴--,風鈴又響了。
兄妹沉默地看著我。
「可是……可是,不能就放手不管吧?」
我隻能這麽說了。
「像你這種意誌薄弱的男人,竟連這樣的話都說出口,那就算了……你對這個事件,以及那個叫久遠寺涼子的女人,有什麽特別的思慮。」
我並沒有否認。
「別發愁,大致上這麽做的話就等與不會發生事件。可是,你以帶著先入為主觀念的當事者來增加事件錯誤的話……也許會發生什麽悲劇。」
京極堂訪佛忠告似的,斷斷續續地說道:
「嗬,要你負起責任的是我。而且,說起來是這個瘋丫頭不好,所以也不太能恐嚇你。怎麽樣?如果你有勇氣的話,吃了這個男人婆做的料理後,再回去吧!」
京極堂像是要將討厭的預感驅趕似的,說完後站了起來。我正猶豫著該怎麽辦,他妹妹也頻頻相勸,我就留下來吃晚飯了。
結果,中禪寺敦子親手做的料理,相當地安撫了我不安的情緒。可是,怪脾氣的哥哥,到最後仍沒有說句好話。
晚飯後,因為幫忙掛蚊帳的關係,結果,我離開京極堂時和昨天一樣已十點鍾了。在玄關穿鞋子時,那隻金華貓來到進門處門框前,瞄地叫了。沒什麽特別意思地逗弄它時,中禪寺敦子走出回廊。
「老師。」
小聲地喊道。
「事實上,有事要拜托呢。那個,明天,我也一起去可以嗎?」
我很意外。
「敦子,你不是停止采訪了嗎?」
「不,那不是采訪。哎,用比較不慎重的說法,是感興趣吧……總之……我不敢談解決什麽的,那太冒失了,我想看整個過程直到最後……不過,不可能吧。又不是在玩……」
朋友的聰明的妹妹,轉動著十分靈敏的眼睛重複著自問自答。這個女孩和哥哥流著相同的血液。對知性的好奇心有著毫不滿足的欲望。隻是,比哥哥更健康地活動著。
「啊,你來,我是求之不得的。在京極堂麵前雖然說得很不得了,但老實說,和榎木津那樣的人,以及隻有兩個人,是很令人不安的。如果你工作上方便,請務必一道去!」
我是真心的。
中禪寺敦子做出非常高興的表情,笑起來後突然很緊張地說道:
「請別告訴我哥和總編輯。老哥一定會大發雷霆,對中村總編輯說了那些自以為是的話,很難為情……第一,身為總編輯有他的立場……」
想起那個總編輯也說了同樣的話,我忍住笑答應了請求。中禪寺敦子再度展開笑顏說著,對了、對了,把背著手拿的燈籠伸了出來:
「走那段坡路需要這個。老師,昨天沒事嗎?」
我昨晚根本不是沒事。但是,撒了謊,表示沒事。不過,不願意再體驗一次像昨天那樣的事,所以今天老實地借用了燈籠。
是個印著星星的怪裏怪氣的燈籠。
中禪寺敦子很禮貌地走出玄關目送我離去。她今天大概要住哥哥家吧。
天空中看不見月亮。白天的大好夭氣幾時變成陰天了?難道梅雨期還沒有結束嗎?
明天會下雨吧?
這個星星的印子到底是什麽?
盡操心著這些無聊事。
腦袋的角落令人憎惡的不吉樣的預感卻仍逐漸增加。
啊,這個星星的印子是辟邪的。在陸軍代表軍人階級的那個星星,實際上是為了躲避子彈,我在服兵役時聽過。
暫時安心了。但即使戴著星星,大家還不是被打中死了嗎?即使拿著這樣的燈籠,我仍然可能引起暈眩而倒下吧?
我內心中那個認真的我不斷地如此說道。
但是,那晚,我走下坡路,什麽事也沒發生。
叁
是個像海岸,又像荒野的地方。
我被一個女人牽手走著。今天是祭典。遠遠地傳來咚咚太鼓的聲音。
我到了這個年齡竟仍被牽著手走路,覺得很害羞。但我是孩子,並不介意,這麽想心情也輕鬆了。
在海岸邊,佇立著好幾個穿黑衣服、德行高超的僧侶,每人手上都拄著錫杖,嘩啷啷地搖響著。我覺得有趣,不知不覺地看傻了。
可是,女人用力地拉住我的手臂,硬把我拖向路邊攤前,說道:
「嘿,很漂亮吧。」
盡管如此,我還是想多看和尚幾眼,女人麵露不悅,我覺得該向女人賠罪,但想不出該怎麽喊她,因為這女人是我的母親,平常一天叫好幾次的,現在卻……。
女人對我噤口不語顯得很不高興,斥責了我。
我想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女人抓起我的頭,用力地壓到沙灘上。用鬼似的聲音嘟嚷著什麽,可是因為我的耳朵滲進了沙子,根本聽不見。
為什麽耳朵不能閉起來?我如此想著。
沙子逐漸滲進耳朵,我的頭變得非常地沉重。脖子扭轉後看到女人服裝下擺卷起後那白色的足脛。
我告訴自己不可以看,試著把頭轉向另一邊,可是頭被接連使勁地壓住,脖子怎麽都動彈不得。
僧侶們用錫杖的尖端刺了魚後高高舉起,開始高興起來。
我想因為他們獵獲了魚,所以覺得愉快。但那可不是魚喔!
其中一名僧侶說道:
「這種事也會發生呢。」
他們刺的是嬰兒。
似乎是不高興我看到這些場景似的,女人很不愉快地急促走進路邊攤販裏。裏麵像沙漠似的,賣著色調粗劣的布和非洲的青蛙。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麽都想不起稱呼來。
單獨一個人很孤單。
我隻是個孩子。
女人對我喊聲不語顯得很不高興,斥責了我。
女人一把抓住我的頭,使勁地按在沙灘上。沙子很燙而且有很多座頭蟲(譯注:和蜘蛛很像,四對腳,如絲般的細長軀體,小腹部有環節)混在其中,我的心情變得很不愉快。
幾百隻座頭蟲纏在我背上、腹部,滿滿的,非常刺痛地在我身上爬著。
座頭蟲爬進了耳朵非常難受,我忍住疼痛抬起頭。女人的力氣很大,我感到很苦惱。但抬起臉一看,前麵是女人敞開的衣領,我更覺得難受了。
從敞開的衣領瞥見女人白皙的乳房,我雖想著不能看,但是無法閉起眼睛。
我感到束手無策,想到飯廳去,掙脫了女人的手。
蹣跚地在沙灘上走了兩三步。
拉開紙門,妻子正在看報紙。
妻子用詫異的表情看著我。我想那也無可奈何,因為我像個被母親責罵的孩子。
座頭蟲萬一黏上坐墊就糟糕了,我啪啪地拍打著身子,撣掉蟲,耳朵裏的沙子該不會掉下來吧。妻子皺起眉頭看著我,問道:
「怎麽啦,睡迷糊了嗎?」
「呀,沒那回事唁。脖子痛得真受不了。」
「睡姿不良的緣故吧。昨晚你也像是被夢魔壓住,整個身子都露在外麵了呢。」
說完,妻子盯著我的臉看。
我以為臉上還有座頭蟲,這麽想以後,覺得臉上刺痛,心情突然變得很壞,用手撣著臉。
「怎麽啦?臉上都是榻榻米的印子。看到你這模樣,連我都發癢了。」
妻子說道。難道沒有座頭蟲嗎?
但為什麽會有座頭蟲呢?
我突然感到那東西不存在。不可能有!
「媽媽!」
然後,我忽然想起這句話。可是,為什麽會忘記?不,為什麽想不起來呢?
「媽媽怎麽啦?」
妻子問道。
不,沒什麽。我從新曆年回老家見了母親以後,就沒再碰麵。而且,可能因為母親原來是教師的關係吧,在那個時代,算是少有的不穿和服的人。除了在戰爭中,穿和服飾裙褲的模樣以外,我就沒見過她穿和服。
和服又怎麽啦?
說起來,穿和服的到底是誰?
「是久遠寺涼子!」
我終於從夢中醒轉過來。
妻子現出受不了的表情說道:
「提起精神,TATUS先生。」
妻子在我們兩人獨處時,如此稱呼我。
「那個叫久遠寺的是誰呀?」
妻子納悶地問道。我聽到久遠寺的名字由妻子嘴中道出,感到相當愧疚,然後我支支吾吾地敷衍了過去。
妻子雪繪隻小我兩歲,已二十八、九歲了吧。我對年齡漫不經心,連自己正確年齡是多少也不清楚。盡管如此,雪繪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大。我想說好聽一點是成熟,但主要還是吃了苦。剛認識的時候,才十八、九歲的姑娘,還感覺不出來,最近我覺得她似乎特別疲勞。昨天,寅吉說的雖是奉承話,盡管是我老婆,但我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有令人感到驚豔的時候,但有時又覺得很普通。看起來普通的時候,多半是疲倦的時候,因此每當那時,我就會感到自己有一些責任。
於是,現在妻子看起來很疲倦。
「已經醒來了竟還會做夢,又不是小孩子。」
妻子一麵笑著、一麵為我倒了杯熱的粗茶。但妻子經常麵帶笑容,這使我鬆了口氣。可是,今天早上,連眼尾的笑紋都看起來很憔悴。
「TATUS先生,到底你最近在做什麽?每天都是上哪兒去啦!覺得你的氣色一天比一天糟。」
「什麽嘛?難道還演《牡丹燈籠》不成?別擔心,我是忙著搜集寫小說的材料。」
實際上,情節的確類似《牡丹燈籠》。可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告訴妻子那個事件,並非不想讓她擔心,說起來其實是一種接近羞愧的情緒。
然而,剛才的噩夢是怎麽回事?無論如何都想不起詳細的情節。我想,久遠寺涼子多半出現在夢裏。當我現在坐上坐墊的瞬間,本來還在我的夢裏,但那記憶卻仿佛遙遠的一百年前似的朦朦朧朧。不管怎麽說,由於昨天京極堂親手破壞了夢的神秘性,反正也無所謂。可是,我從那以後仍暫時無法從夢的餘韻中脫逃。
幸好雪繪是那種不幹涉老公工作的老婆,所以我可以不說明原委地離開家裏。我覺得像騙了人似的有種歉疚感,但我想反正不是對老婆不忠,所以沒關係吧。
出了家門雖然是好的,但我為了不知如何到雜司穀而稍感困惑。豐島那一帶已經好幾年沒去了,學生時代和夥伴們曾一起去看鬼子母神祭典,那算是最後一次吧。從那以後,就沒再去過,所以不清楚怎麽去。說起來,我對那一帶,從戰前以來就沒什麽印象。巢鴨有瘋人院、也有拘留所,後麵則全是墳墓。那是我的印象。
當然,目白有學習院大學、池袋也有立教大學等,可是我對那裏的印象很淡,加上豐島區被嚴重地空襲過。聽說大部分建築都被燒毀了。後來在燒掉的地方興起了黑市。
燒焦土地上的秩序恢複了。瞄準那極短暫的空隙,黑市很自然地發生了。在最興盛的時期,全日本有一萬五千個黑市。
我討厭黑市。沒有秩序。蜂擁而至的許多粗暴的聲音。混沌中的壓倒性的自我主張。強韌的生命力。這一切,都是我所慶惡的。因此,我一次都沒去過黑市。
有人說,那其實是人類本來的強韌的姿態。這大概也算說中了。我想,如果沒有黑市的強韌,恐怕也沒有今天的複興吧。可是,即使說那才是像人樣的生活方式,那至少我本身是不願意那樣地過活的。
戰爭完全不顧個人意願奪取了人的生命。在戰場,人當然無法人模人樣地過活著。但如果將人模人樣的定義設定為是動物沒有、而隻有人才持有的特性,那麽,在戰場上,重複進行殺戮的異常行為,那也算是人模人樣吧。如此一想,人模人樣地活著,究竟是怎麽回事?我愈來愈不懂了。在那個戰場,有如野狗似的害怕麵對死亡的恐怖,但也可以想,惟有那時的自己才最像個人。
因此,我對黑市感到厭惡的真正麵貌,既與卷入異質世界的異鄉人的疏離感,也和沉入無底沼澤的小動物的恐怖感並不相同。是預感自己內在的黑暗泄漏的恐懼。因為有那種預感,所以我逃避著那個地方。
我知道自己內在潛藏著相反的性格。違悖道德、喜愛黑暗的旺盛的生命力。我想將這些用蓋子遮蔽住。黑市的特質,如同引誘飛蛾的燈似的,引誘著那樣的我。因此,我更需費力地躲開那個地方。為了一輩子蓋住自己內在的黑暗生活下去的關係。
黑市在戰後立刻受到法律的限製。可是,那無疑隻是為黑市蓋上反體製的烙印而已,反而促使那地下活動的性質更加速發展。尤其是池袋那一帶的夜市,每當受到鎮壓後嚴重的程度有增無減。於是,慢慢地,對我而言,池袋比起上野、新橋更難接近,成為一塊特殊的地方。其結果,總而言之,豐島那一帶簡直有如鬼門關似的,我堅決持續地躲避著。
那個池袋的黑市也在去年終於消失了。雖然那陰霾似乎尚未完全拂拭,但我聽說現在整齊的車站廣場正逐漸完工中。我躲避的理由已消失了。
至於該搭什麽交通工具,我內心沒有定見毫無目標地走向車站時,很湊巧地,路旁停車場上,公共汽車來了,看得出是「住早稻田」。
我判斷方向相同,於是上了公車。
公車很擁擠,我稍微退疑了一下,但還是下決心問坐在前麵的上了年紀的男人,到目的地該搭什麽車?老人有點兒錯愕但仍親切地告訴了我,姑且不論我搭上這輛車是不是好辦法,但似乎沒有弄錯。
按照老人所說,我在早稻田換搭市區電車從中野出發,並不是多遠的地方,但對那地方的地理地形完全不解,隻覺得是個視野很好的地方。剛才的老人會怎麽想我這個人的?我不知為什麽擔心這件事。
從幼年開始,在麵對別人時,我毫無理由地覺得自卑。不,與其說自卑,不如說更接近一種強迫性的觀念,我還認為自己是個瘋子,周圍的人因為同情我,所以配合著我說話,我曾有過那樣愚蠢的妄想。
那是對於擁有非常負麵力量的自我辯護吧。每次被父母和老師責罵時,我就想,他們為什麽那麽正經地斥責瘋子?難道不覺得他很可憐嗎?另外,我也這麽想,反正我是瘋狂的,挨罵也無可奈何。每一種想法都讓我感到輕鬆。然而,另一方麵,當我沒事的時候,總會一直抱著奇怪、不對勁的不安感。我的日常生活充滿了不安。我始終很在意別人的視線,偏偏我又做不出迎合別人的事。對我而言的正常,隻能在我自己的內心中予以正當化,我無論走到哪裏都是異類。
因此,我和世界的關係是隔絕的,我背負著憂鬱症的殼,但那個殼,被榎木津、京極堂很多朋友,還有我的妻子用手弄破了。
那個老人,結果是否正常地看待了現在的我?
這麽說,我想起從前似乎發生過同樣的事。
市區電車抵達鬼子母神神社。
這裏確實來過,曾見過、卻沒有確實的證據。但如果因遭空襲燒毀後再複興,那我是不可能見過的。
久遠寺涼子說過住家在法明寺東邊。法明寺是否指的就是鬼子母神神社?我連這一點都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真搞不懂昨天的我,為什麽那麽地認真呢?真的以為自己能解決這個事件嗎?事到如今,我開始後悔。在走下市區電車以前,我始終用同樣的感覺,在體會昨天為止發生的事情和今天早上混亂的夢。
然而,這不是夢。見麵的地點--鬼子母神神社內,中禪寺敦子早已在那裏等著我這個不可靠的偵探助手了。
「老師。」
中禪寺敦子戴頂灰色棋盤格花紋鴨舌帽,皮吊帶係著同樣花色的長褲,簡直就像個少年。不過,從卷起的白色襯衫袖子露出豐勝的臂膀,由於如此很奇妙地襯托出少女的韻味,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勉強您了,很抱歉。」
如此說道,這個像少年的少女突然低下頭行了個禮。
「高明地瞞過可怕的老哥的眼睛嗎?」
我說的仿若是躲人耳目的幽會男人所說的話。看到她的臉,瞬間,我不知為何竟堅定了起來。剛才的後悔和不安老早消失無蹤。轉變至此,我覺得到現在為止的私奔感反而如夢境似的,我在這一瞬間和昨天的我連接上了。
「被發現樓,就在老師您回去後不久。」
「真是料事如神的家夥!那家夥在這方麵可不能小看。挨罵了嗎?」
「無所謂。」
這個少女很有少女韻味地微笑,輕輕地點頭。
「對了,要我傳話給老師。」
「京極堂嗎?」
「嗯,要我轉達您,無論如何找出日記和情書!」
「怎麽,還猜謎嗎?為什麽不說清楚,那家夥。」
「老哥好像也不是很明確地想到似的,他說,藤牧先生應該寫了情書才對。他說,老師也許知道。」
毫無線索可循。
「還有,他說因為藤牧先生像個偏執狂,有每天寫日記的習慣,所以,說不定也能找到最近的日記。」
「如果那日記真存在的話,倒是重要的線索。即使發生事情當晚不可能寫,但隻要到前一天為止還留著的話,也許能解開謎底。」
「不過,藤牧先生如果是有計劃的失蹤,難道會留下類似證據的東西而離開嗎?而且,老哥還說,如果有日記,那麽十二年前的部分很重要。為什麽?」
「連你這做妹妹的都不知道,何況是我呢?」
我們終於發現幹嘛站著說話,所以走向神社角落裏那個像長條椅的地方,坐下來等榎木津。約好見麵的時問是十二點三十分,還差五分鍾。在參拜路上,雖不是祭日,但擺出了幾家路邊攤。有兩三個參拜的香客,茶棚關著,安靜得嚇人。
「聽說這一帶被空襲得很慘烈,這裏是燒剩下來的。」
「是這樣嗎?」
「參拜路上兩旁的梧桐很有曆史的唷,而且,這些樹的樹齡讓人覺得已有幾百年了。」
這些蔥鬱的樹木的確不是五年或六年能長得出來的。
伯勞鳥在啼叫。
「是榎木津先生來了嗎?」
中禪寺敦子冒出了一句,我也開始擔心起來。
「照京極堂說的,還是不要太信任他為妙。等到四十分不來的話,我們就走吧,不能讓對方等。」
我認為榎木津大概不會來了。時間到了,偵探果然沒有出現。
過了十二點四十分,我們放棄了,正要站起來時,參拜路上的入口處突然傳來瘋狂的叫聲。由於直到現在太安靜了,我們一時聽不出什麽聲音,反射性地朝出聲的方向望去。
有如美軍駕駛員打扮的男人,離開黑色固體的什麽東西正踏上地麵。
「啊,是榎木津先生,老師。」
「什麽?」
男人開始皖當地踢起那個固體東西。
當攤販老頭兒和參拜的香客遠遠地圍住觀看時,我們不得不以那個受人注目的人物為目標,小跑步地趨前。
榎木津嘴裏叫罵著扯蛋狗屎什麽的,正踢著那輛帶著邊車的摩托車。
「榎先生,在幹嘛呀?」
榎木津看到我們、停止踢車後,揮揮手且大聲地喊道:
「呀,到了呀?」
「什麽嘛,我還以為是誰呢?這不是阿敦嗎,今天也很可愛哩。」
「對不起,我勉強老師跟著來的,打攪了嗎?」
榎木津笑得更大聲了,愉快地說道:
「打攪什麽呀?你隻要想到和這兩個猴男人一起去那陰森的醫院,今天早上早就想上吊三次了吧!嘿,如果是京極堂那家夥跟著來,那更陰森了!阿敦可大受歡迎呢。可能的話,關君,你要回去也可以!」
榎木津絲毫沒有昨天分手時的陰鬱,簡直換了一個人似的,心情開朗得很。而且,即使打扮了,也看不出是偵探。怎麽看都像是飛航隊隊員,如果這和他昨天那樣是花了兩小時決定的服裝,那他的審美標準真是太糟糕了。
「你在幹嘛,這是啥?」
「這叫邊車摩托車,關君,雖然是摩托車,但可以坐兩個人。」
「我不是在問你這個。」
中禪寺敦子吃吃地竊笑起來。
「啊,以前我不是曾差點兒被憲兵的吉普車撞上嗎?那時候,為了道歉什麽的闖禍者叫賀茲的士兵送我的。擺了一段時間完全不動了,今天早上修理了後,好不容易騎到這理卻動不了。」
「幹嘛在這種日子騎這玩意兒來?」
「我想比較快嘛。趕快走吧,喂,去醫院呀。」
榎木津說完,連路都不知怎麽去卻開步走了。
「榎先生,這車子怎麽辦?會被偷唷。」
我出聲叫住,榎木津轉過身來:
「你說錯了,現在,從這一瞬間開始,駕駛這輛車走掉的不是偷、是撿走,因為現在我要把這輛車扔在這裏了!」
說著又笑了。我和中禪寺敦子模仿洋人的動作聳了聳肩。
據中禪寺敦子說,法明寺和鬼子母神是不同的建築,而鬼子母神在法明寺裏麵的說怯,好像是正確的。雖說如此,寺院和鬼子母神還是離得相當遠。而且,中途因為散布著森林和民家,屬於寺院的用地到底範圍及於何處,我並不清楚。還有,這也是聽中禪寺敦子說的(盡管如此,她好像也是現買現賣京極堂的話),久遠寺醫院所在的法明寺的東邊,整個來說,好像是個很大的墓地。這個雜司穀的墓地,是明治五年(譯注:一八七二年)在東京製定的七個墓地之一,有兩萬八千九百七十八坪。我想我所模糊想象的豐島區墓地大概就是這裏吧。
前住寺院的道路不僅彎彎曲曲,而且所到之處全是森林,簡直就像迷宮。
突然察覺到這個迷宮的最前麵似乎隻有墓地。偶然和墓地相遇,無緣由地感到很討慶,腳步突然沉重了起來。
可是,我們還沒有走到墓地,就被環繞著寺院的雜木林給檔住了去路。
「這根本是森林嘛。前麵又是墓地,而且這裏是住街道的方向啦。」
夾著雜木林路的另外一邊是民家和商店街。繞過道路似的森林,那裏麵多半有個廣大的墓地。我甚至相當確信。可是,榎木津毫無停下的意思,很快地走去。
「榎先生,那邊是墓地。墓地很寬廣,敦子也說過了呀。」
「那位女士說在東邊吧,你竟把人家特地教的路線給忘了嗎?住這兒的人這麽說就相信吧。」
「要我相信,榎先生,你又沒聽到。」
「因為你很健忘,所以我事先問了和寅。嘿,就從這條路進去。」
蒼鬱的森林一度中斷後,那裏出現了窄路。
「從那裏彎過去後,就是墓地了。」
我毫無緣由地覺得不該進去。彎進路以後就是墓地。荒涼的墓場光景仿佛展現在眼前。
「喂,很頑固唷,關,你害怕了嗎?」
可能吧。
「老師,沒有墳墓嘛。」
走在後麵一步的中禪寺敦子,不知何時趕上我,已進入那條小路了。
「有墳墓的路線是對麵高台的方向,這一帶是森林或住家。」
胡說!這附近全是墓場、拘留所或瘋人院。
「關、關口,振作點兒。」
榎木津說道。使勁地拉住我的手腕,將我帶進那條禁止通行的小路。這和夢境一樣。我遭到斥責。
我閉上眼睛。張開眼睛後,看到了不該看的女人白晰的足脛和乳房。
「老師、老師,你沒事吧?」
是中禪寺敦子的聲音。那麽,這不是在做夢了。我緩慢地睜開眼睛。
看見醫院了。
我來過這裏,並非催患似曾相識症(譯注:法語deja-vm),這個風景的記憶。很大的、太大了的石造建築物。用磚砌成的牆、的小路石塊都記得。我腦裏的確有著對森林,連延續到門的小路石塊都記得。
靠近門的時候,發現磚牆遭到極嚴重的破壞。是空襲後的痕跡吧,但在■那個時候■的確並沒有壞。
■那個時候■是何時?
我覺得耳鳴。
走到玄關,不透明的玻璃門上寫著半飛白似的字樣「久遠寺醫院」。和夢境完全一樣。打開門,看起來像受理處的地方沒有人。■那個時候■也是沒人在。榎木津出聲問,有人在嗎?久遠寺涼子從裏麵走了出來。
然後,我恢複了神智。
「遠道光臨,非常謝謝。」
久遠寺涼子把略帶曲線的頭發束在後麵,薄薄白色寬鬆罩衫下,是一條黑色緊身裙。打扮完全不同。和我的印象完全相同。是一個黑白的、相片中的、時間在她身上停住的女人。
「呀,昨天失禮了。」
榎木津說道,頭低了下去。
「我想,大小姐也知道,偵探是一門必須懷疑人的生意。即使是客戶也不例外。對你家人問些不禮貌的問題,但如果大小姐肯說一句這全是為了解決問題,那就萬幸了。」
我沒想到榎木津如此地能言善道。中禪寺敦子好像也有同感,她的表情仿佛被豆粒子彈射中的鴿子般驚詫。
「當然。不過,我父母的為人很傳統,反而我們會說出失禮的話也說不定,希望不要介意。」
久遠寺涼子也如此說道,低下頭去。這是人偶同誌的對話,我再度這麽想。人偶抬起頭來,看著我微笑了,說道:
「關先生也辛苦了,嗯,這一位是……?」
「這位是能力強過關君許多的偵探助手,中禪寺君。」
榎木津立刻很正確地做了介紹。
「請指教。」
中禪寺敦子似乎被氣氛影響了似的,很慌張地打了招呼。久遠寺涼子似乎在一瞬間感到困惑似的,但是,很快地恢複柔和的表情,說道:
「……竟也有女性偵探呢。我是久遠寺,也請指教。」
麵臨兩名不同類型女性會麵的場麵,我感到些微緊張。
「接下來--」
榎木津突然說道,緊張的我不由得把脫下的鞋子踢了出去。
「我會不事先通告就走,不過,那也是偵探特有的行為。兩名助手會留下來,這一點也請諒解。」
「噢,沒有關係……」
久遠寺涼子好像困窘得不知如何回答似的。換了平常,這算是玩笑之類的話,但榎木津說得一本正經。事實上,這個男子的確可能這麽做,所以事先說明也好,我這麽想。
總之,我們被帶領到醫院的後麵,看起來像是住房部分的客廳,是一間豪華的房間。擺飾品雖然都舊了,但都是高級品。不過,整個感覺並不協調。是因為建築物的一部分,受到戰爭災害、遭到破壞的關係吧。雖然是很堅固的老舊石造建築物,但為了應急而修繕的痕跡非常醒目。
久遠寺涼子說了請等一下之後,走出房間。我們肅穆地坐進沙發,有如握等麵試的學生似的。
抵達這裏以前的那種感覺,究竟是什麽?我在■那個時候■確實來過這裏。那是何時?我無論如何遍尋不著我為何必須來此的理由。
「好漂亮的女人。我了解了老師為什麽會有文學性的表現了。」
中禪寺敦子說道,像看到了什麽稀罕東西似的,眼睛逡巡著房間後,視線停在右邊有暖爐的那一帶,說道:
「啊,那相片……是涼子小姐嗎?……」
中禪寺敦子發現的是,金屬框直立相框裏老舊的六寸相片。那裏麵是兩名長得很像的少女,纖瘦美麗的少女同樣梳著辮子的發型、同樣的洋裝,一個人笑著,另一個人困惑似地皺著眉頭。
「是呀,簡直就像雙胞胎。好像有多重曝光。不過……嗯,笑著的是現在的她吧?」
榎木津說道。
「是嗎?……我倒覺得這邊沒有笑的是涼子小姐……」
中禪寺敦子略偏著頭說道。
對了,黑白的印畫紙。然後,似曾相識的困惑的表情--正如中禪寺敦子所言,沒在笑的是久遠寺涼子。一定是久遠寺涼子少女時代的照片。但果真如此,那麽,現在的她更美麗了。這麽說來,另外一個人、笑著的人是妹妹--久遠寺梗子吧。
呀,我眼熟的是笑著的少女。我確實認識那個笑著的少女。
是■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確實和這張相片裏的少女相遇。
白色的足脛。紅色、紅色……
--這家夥八成是從巢鴨的瘋人院跑出來的■瘋子■!
是的,那個時候也是我要來這裏的途中。向人問路,一個是上了年紀、一個是中年的紳士。我向兩位同行者問道,我左右不分,隻想去在這附近的大醫院。
--這附近沒有那樣的醫院唷!
--是呀,這裏隻有墳墓呢,大哥。
--怎麽啦?總得回答呀,既然這麽親切地告訴你了!
--這家夥八成是從巢鴨的瘋人院跑出來的■瘋子■!
--說到這一帶的大醫院,就在那裏!
--喔,想回家呀?
在那瞬間,我的腦子熱了起來。我真的是瘋子嗎?那不是妄想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汗有如瀑布般流了下來,眼前變黑了。
我沒有瘋,我是正常的!到現在為止,我所抱著的是妄想。
--是■瘋子■呢
我了解了這一切。我為了封鎖偶然問路的男子所發出的僅僅一句話,就將當時的所有記憶全部封印在黑暗中。不僅如此,還以厭惡去黑市等毫無關係的理由,甚至躲避踏進這個地方。我並沒有將憂鬱症的殼打破,而是用所謂正常的殼覆蓋其上。
情書。
於是,我想起了所有一切。
那時候,藤野牧朗告訴我:
--關口,你也聽說我現在正在談戀愛吧。我被嘲笑得很厲害,所以你應該不會不知道的。
--關口,我是認真的。一想到那個人,晚上都睡不著,連書也讀不下吃也吃不下。
--隻有你不會笑我說這種話。大家都在笑我,但盡管這樣,我還是不介意。
--我和中禪寺商量過了。他建議我寫信,他也是把我的話當一回事的人,可是他對我有先入為主的看法。我確實被那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奪了魂,是個無法坦白,悶悶不樂的膽小鬼。不過,通信之類的事,能夠紆解我這亢奮的情緒嗎?不知道!
--花了兩晚,不,三晚,不知道寫得好不好,撕了好幾次。
--是寄出去好呢,還是親手交給她?真是下不了決心。被她家人看到了也不行。在路上等了她幾次,可是怎麽都不敢遞給她!
--拜托,替我把這封信轉給她!
--你罵我不像男子漢?
其實,男子漢是怎麽一回事?像我這樣的男人並不了解。我隻知道學長似乎很痛苦,僅僅如此而已。
--就這一次。如果對方認為竟把這種東西托付別人,根本不算男人,那我就死心!但萬一有了回音,那我就會做得像男子漢!
--我希望你交給本人。
--給久遠寺梗子!
我當時無法理解男子漢和人模人樣的意思。不,在這以前,我對世間上的道義什麽的,就不放在心上,所以我接受了他的委托。紆是,來到這地方。
--是■瘋子■呢。
我隻為了否定這一句,隻為了如此而狂奔。我已經無法從自己瘋了這件事當中,感到安心了。暗地裏培養的安心的小盒子,因不認識的男人而打開了,我是正常的,瘋的是你們!
等察覺的時候,我已站在那條小路的十字路口上。
受理處沒有任何人影,這是當然的。黃昏。診療時間應該早就過了,發出不像我的叫聲,從裏麵出來的是一個梳辮子的少女。
--哪一位?
--我家人出去了。
皮膚白晰得像臘製的工藝品.
--是信呀!
給誰的信呢?
我無法正視少女的眼睛,對著隻有嘴角像其他生物似地蠕動著的我,她說道:
--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隻能交給信封上寫的那個人,我答應人家的。
我說道,然後仍低著頭,把信封的正麵拿給她看。
--那個信封上寫的人名就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無法將信遞給她,以同樣低著頭的姿勢看著地麵。
--是給我的信呢,可以給我嗎?
少女的嘴唇妖冶地蠕動著,令我產生幻想。
--說不定是情書吧!
我不由得抬起頭來。
少女笑了。
白皙的指頭咻地伸了出來,從我手上拿走信。
--寫信的人是你嗎?
我一言不發視線再度垂下。白色寬鬆上衣、暗色的裙子,裙下露出兩條白色足脛。
白色的足脛上流著一條鮮紅的血。
我不由得抬頭看少女的臉。
少女冶蕩地笑了。
--嗬嗬嗬!
瘋了。
瘋了的不是我,在這裏的不是什麽可愛的少女。
--在害怕什麽?學生先生。
少女走近我,在耳邊低聲說道:
--我們來玩嘛!
然後,咬我耳朵。
我一溜煙地跑走了。
耳鳴、臉發燙,這究竟怎麽回事?我並沒瘋,瘋的是那個少女。不能向後看。那個少女在笑,白皙的足脛、紅色的血。
--是瘋子呢。
--嗬嗬嗬!
「老師,你臉色很糟。」
中禪寺敦子端詳著我的臉說道。
那塵封了十多年禁忌的記憶之盒,就這樣地打開了。我和現實麵對麵。
「我想起情書的事來了,我在學生時代曾來過這家醫院。那是為了替藤牧先生傳唷。」
隻說了這些,我就接不上氣了。
「關君,你隻想起這件事,就這樣上氣不接下氣呀?還流汗。」
「不過,真的是有情書!」
「是的。不過,京極堂的記性可真好。」
我說道。榎木津用手撫住額頭,用很失望的聲音說道,
「關君,無論你如何地努力回想那件事,都對這事件的進展毫無影響。隻是更加地證明你很健忘、毫無記憶力而已。」
「不見得吧。」
對了,見過的並非久遠寺涼子,而是妹妹梗子。而年輕時這兩個姐妹很像。換句話說,榎木津昨天看到的並非久遠寺涼子的記憶,而是我的記憶。如此一想,我對久遠寺涼子的懷疑稍微轉弱了,因為她不可能認識我。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中禪寺敦子。榎木津似乎完全不了解話的內容似的,做出不解的表情沉默著。由紆他並不了解自己的體質,所以這也沒辦法。
「我不懂記憶怎麽啦,不過,你弄錯了唷,關君。」
榎木津說道,略微偏著頭。
久遠寺醫院院長、也曾是久遠寺的一家之主久遠寺嘉親的容貌,大大地偏離了我所想象的印象。禿頭、寬額、大而肉墩墩的紅臉、蓄在鬢邊的頭發全白了,醫生穿的白色的製服敞開著,很懶散地雙腿大大地張開坐著。
另一邊是他的妻子、也是醫院事務長久遠寺菊乃,她是一位姿態毅然而優美的婦女,令人聯想起歌舞伎中武士家族的妻女。但年輕時想必是個美女,那容姿如今已衰、欠缺了幾分神采。
「真是的,竟把這些來曆不明的人帶進家裏。你到底要做什麽?要我們和這種不認識的人,商量家裏的醜事嗎?」
夫人瞪著前方,視線、姿勢、一隻小指頭都動也不動地,用很有力氣的聲音說道。
「媽,你很失禮唷!榎木津老師是我強要他來的。」
「我知道。」
「說什麽……」
始終保持沉默的一家之主開口了,老人的聲音令人意外地撥尖。
「說什麽好呢?■偵探■先生。」
說話的時候,身體傾斜、縮起下巴,好像是這個老人的習慣。
「如你們眼見的,生意很蕭條。而且今天是休診日,患者什麽的都不會來。護士也因為通勤,所以今天隻有一個。醫院裏的患者也隻有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這不像醫生,是接生婆嘍!真無趣。」
自嘲似地說完,老人哈哈哈地笑了。夫人依然不動地用嚴厲的語氣製止醫生的笑:
「這種事,是可以告訴別人的嗎?」
「有什麽關係,反正是真的嘛!我很空,什麽都回答吧,偵探先生。」
榎木津獨自笑著,在夫人還沒阻止前先開口問道:
「這個醫院的建築看起來很氣派,隻有婦產科嗎?」
「什麽呀,虛有其表啦!戰前曾有內科、外科、小兒科。可是,嘿,年輕人,醫生全被拉走了!再加上空襲,這一帶被轟炸得很慘……」
老人的細眼眯得更細了,埋進那堆厚厚的肉裏。
「什麽嘛,掉到民家的是燒夷彈。釀成了火災。所以呀,美國先生好像搞錯了,可能以為我家建築是軍事設施,竟投了炸彈!我家原本有三棟,其中兩棟被炸,外觀雖沒什麽損害,什麽嘛,裏麵幾乎全被刮走了、根本不能使用了!說修理嘛,年輕人,戰爭結束後的那個時期能做什麽?隻好就那樣放著,住的地方和被損害比較少的一棟,你們進來的時候經過了吧,單是整修那裏就費了很大的勁!」
「後來為什麽不成立內科和外科,隻剩婦產科?」
「久遠寺各代都是婦產科。」
夫人以嚴肅的語氣答道。
「哼,我原本是外科醫生。但並不知道婦產科和葬儀社一樣,都不景氣,不這麽說,年輕人,我會慚愧哩!]
老人插嘴後再度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夫人這一次沒有製止,隻是瞪著丈夫的臉,然後等丈夫止住了笑以後,用不變的語氣繼續說道:
「久遠寺家從享保三年(譯注:一七一八年)一直到明治時期(譯注:一八六八--一九一一年),身為過去的諸侯的禦醫,是極受信賴的家世。我們替苦於難產的藩主接生了繼承人,所以,受到當時藩主的聘用。」
「在四國?」
「是讚岐。」
「你們家族曾一起旅行嗎?」
榎木津突然提了簡直不合時宜的問題,就連武士家的婦女的表情,也像是突然被潑了一盆水似的。回答的是老人:
「不,從戰爭結束後就沒有。最後一起出門大約是昭和十四、五年,我記得,是因為中日戰爭爆發的關係,所以,在舉國實施節約的時期,我們去了箱根。」
「大小姐記得嗎?」
久遠寺涼子依然以困惑的表情,想了一會兒後答道:
「我……」
「這孩子身體很虛弱,不能旅行。雖然很可憐,但她都留在家裏。」
「很失禮,請問大小姐的身子哪兒不好?」
「哪兒?被這麽一問,隻能說全部吧。算是虛弱的體質吧。比如說,心髒有輕微的疾病,也有氣喘。不能運動,由於皮膚很脆弱,不能曬太陽。而且,自律神經也失調。即使這樣,還這麽有元氣,真是不可思議。」
醫生,不,父親用平常的語氣說著嚴重的事。我不由得帶著複雜的心情看著久遠寺涼子。她的眼神有幾分黯淡,自顧自地說道:
「我有著不管什麽時候死,都不覺奇怪的身體。」
「啊,閑聊就到此為止吧。接下來,就由這個有能力的助手問話,哪,關君,別失禮了。」
榎木津一逕地問毫無關係的問題,硬把重要的問題推給我。可是,在這種狀況下,除了履行不負責任的偵探代理以外,別無他法。
我先詢問了事件當夜(將其當作是事件)的事。
「我和老婆、還有涼子住的這邊,嗯,原來居住的部分,總之,是毀壞的。即使修理也不可能全修,又很狹窄。也不方便和年輕夫婦一起。所以,把曾用作小兒科診療室的房間改建後,讓他們住了。我想等一下涼子會帶你們去看,離這兒有段距離,即使發射槍炮也聽不到。所以,那一天早上梗子來通知我們之前,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梗子小姐怎麽說?」
「說討厭啦,吵架了,牧朗先生關在房裏不出來。我說真無聊,不管他。」
「夫人也在一起嗎?」
「我下午和時藏、內藤拿了什麽道具,到離這裏很遠的地方去。連發生那樣的事都不知道,梗子完全沒跟我商量這件事。」
「那個叫時藏的,是去年春天為止,一直吃住在我家的傭人。」
久遠寺涼子作了補充說明。
「那麽,有什麽怪聲音?……都沒聽見那種吵架的聲音什麽的嗎?」
「如果聽見了那聲音,那我就自己想了,也不必找偵探了。」
夫人冷淡地說道。視線望著前方,一眼也不看我和榎木津。我想不起下一個問題。
「那……」
確實比我有能力的中禪寺敦子,從旁幫助了我問道:
「你們兩位……院長先生和夫人,對於這件事有什麽看法?」
「不用說也知道!」
夫人這一次很明確地盯著中禪寺敦子,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男人在詛咒我們久遠寺家。」
「詛咒?」
「那男人懷恨久遠寺家,為了騷擾我們故意入贅來的。現在不知藏在哪裏?正一麵窺探情況、一麵詛咒著梗子。然後聽到不吉利的傳言正在高興著呢!啊,好可恨,一定是這樣。」
說到最後,夫人的聲音因為生氣而顫抖了。不知為什麽,夫人用嚴厲的目光望著女兒的臉。
「你們受到懷恨……有什麽跡象嗎?」
「那……」
夫人吃了一驚似地看著中禪寺敦子。然後瞄了一眼久遠寺涼子後,初次無力地說道:
「那種事,我並不知道。懷恨是那個人自己在怨恨,我們不知道究竟做了什麽,所以叫懷恨。總之,他就像煙似的從房間消失了,我隻能想象他是施了符咒或魔法。」
「我不這麽想。」
這一次是老人打斷了夫人的話:
「本來,這世上就不會發生不可思議的事情。」
由於是聽過的台詞,所以我嚇了一跳。
「我是醫生,所以不相信那種符咒啦靈魂什麽的,人一死,就什麽都沒了。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事,無論如何都不會發生,這就是答案了。」
「什麽答案?」
「年輕人,一定是這樣的!房間的不打開,人是出不去的。不在裏麵的話,那就是開門出去了。換句話說,作證說門沒開的那個人說謊!這是一種常識性的想法吧。」
「梗子小姐住在位於出口的房間吧。」
「所以呀,嘿,就是這麽回事。」
「竟敢在外人麵前懷疑自己的女兒,真不知羞恥……」
夫人恢複了氣勢,斥罵丈夫:
「第一,鑰匙從裏麵上鎖,內藤和時藏不也這麽說嗎?」
「能說那兩個家夥不是共謀嗎?我沒看見,你也沒看見吧?」
「兩個都別說了!」
久遠寺涼子皺起眉頭痛苦似地說道。她終於看不過去,介入了雙親之間。座上安靜了一會兒。打破寂靜的是中禪寺敦子,她問:
「叫內藤先生的……和千金……梗子小姐一起作偽證。你有支持這種想法的理由嗎?」
「不,隻能用理論思考。一加一等於二。究竟是梗子和內藤共謀把牧朗君怎麽了,或者牧朗君以個人的意誌在維護所做的事?那我可不知道!從這裏開始推理吧,不能胡說八道。」
「你知道夫妻兩人處得好嗎?」
我終於想起像偵探的問話來了。
「因為牧朗君是個沉默寡言的青年,我並不清楚夫妻兩人的事。夫妻吵架什麽的,我們也經常這樣。」
「我知道呢。盡管梗子什麽都沒說。那孩子是個可憐的孩子,而且還受到那麽殘忍的詛咒……所以當初老實地收內藤做女婿就好了。都是你不好。」
「事到如今還說這些!說起來,內藤到現在還不算正式的醫生,那種家夥你能做女婿嗎?」
據老人表示,內藤醫生,不,應該說實習醫生,參加過國家考試三度落榜,好像到現在都沒領到醫師執照。戰前,開業醫生的執照在醫科大學畢業以後就能取得,但昭和二十一年九月,法律重整、製定了國家考試。
「牧朗君照約定帶來了執照,你不也知道嗎?」
「照約定是什麽意思?」
「嗯,說來話長。他最初為了娶梗子來到我家,嗬,是十多年前戰爭以前的事了。」
現在老人所說的如果是真話,藤牧氏求婚是在學生時代,那一定是在我傳遞了情書後。但是,他應是在太平洋戰爭開始的前半年,到德國去的。我想,我拜訪此處是在他赴德前一年、還很熱的時候,八月底或九月初。如果記得沒錯的話,在那之間大概隻有七個月。在那樣短暫的時間裏,我委實很難想象那個膽小鬼決定結婚,而且還前住對方的家求婚。
「是寒冷的時期,大約是二月吧。因為他要求見麵,我想就見見看吧。嘿,竟然是學生呢,一副拚了命的樣子,表示想娶梗子,說是有必須娶她的理由。」
「所以就答應了嗎?」
「麵對第一次會麵、且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要求女兒嫁給他,如果有那種說『好的,請!』的雙親,我倒也想見見呢。當然是拒絕嘍!可是,對方動也不動,問他是什麽原因也不說。我沒辦法,隻好說,總之,學校畢業就職了以後再來。然後,他說做醫生是他的夢,因此大學一定要讀完、無法等那麽長的時間。我真不明白那麽認真的年輕人,竟為了愛情如此瘋狂。沒辦法,我跟他說,其他的職業姑且不論,做醫生等於是繼承這個久遠寺家。如果這樣,那就必須是能配有正統來曆的久遠寺家門、地位的人才行。我雖不知道你的來曆,但至少得帶著相當於曾留學歐洲、或在大學以第一名畢業那樣的禮物來。不,最少也要帶醫生的執照來,話就說到這裏。」
老人說道,縮起下巴,用指甲搔搔禿頭,接著說:
「哼,我們家來曆正統、地位高什麽的,並不是我真心這麽想。我這麽說,老婆會生氣。但我隻是想讓他知難而退。」
夫人憮然。
「不過,雖看起來這樣,但我也是在德國學醫,我的祖先也是。從明治二年以後,日本醫學的範本是德國。總之,我希望他死心,所以說得很嚴苛。……他很沮喪,那副失望的樣子很嚇人。我幾乎以為他可能會自殺。過了十年,他又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而且他還帶著約定的執照。不僅這樣,他似乎因為開戰的關係,隻好返國,但真的去德國留學了呢。剛好那時我這裏一個醫生也沒有,苦心培育的內藤沒通過國家考試,這麽一來情勢就不一樣了。如果是你的話,也會這麽想吧。我隨便講的一句話,對方竟花了十年時間實行了呢!」
為了那樣微不足道的事,人可以那樣地拚命嗎?他是為了回應這個老人說的戲言渡海去了德國。不僅如此,藤牧先生還遵守了與我之間的約定。
--就這一次。……萬一有回音的話,我就表現得像個男子漢
大概是有了回音。因此,他像個男子漢拜訪了這裏,表現了男子漢的誠意。花了十年時間,我不由得悲從中來。
「你被感情俘虜,把寶貝女兒的一生糟踢了,你這個人。」
夫人又像剛才那樣盯著正前方,唾棄似地說道。
久遠寺涼子很悲傷似地低著頭、閉著嘴巴。她想將這個並不相互體恤、快崩毀的家庭修複成原樣。這個家庭從前可能像那到處可見的、和睦的溫暖家庭吧。
是這樣吧?
我內心產生了一種嫌惡的想法。■那個時候■的少女,真的是在如此溫暖的家庭中長大的嗎?原來這個家就是異常的吧!在溫暖的父母情愛的灌注下成長的少女,會做出■那樣■的事嗎?
藤牧先生真的愛這個姑娘嗎?為了流著月經血、淫蕩地笑著的這麽不像存在世間的姑娘,難道他有為她奉獻一生的情緒嗎?或者那是我一人所見的假想現實,或者說妄想?
「牧朗先生如此熱切地希望和這邊結親,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嗎?」
中禪寺敦子的發言仿佛是代替我陳述意見似的。不過,當然她並不知■那個時候■的少女,所以發言的動機應該還有其他。
「比如說,看中這家醫院的財產而入贅?……」
「哈哈哈,別說傻話了,小姐。這個久遠寺醫院哪有財產?先不論戰前,現在如你們所見,過的是窮日子!」
老人發出自我解嘲的笑聲。
「本來,藤野……牧朗君,入贅時還帶來了陪嫁錢呢。」
「陪嫁錢?」
[是的。因為他帶了五百萬來,我也嚇了一跳。」
「老公,你沒必要說出金額吧?」
婦人照例地責備。盡管如此,這仍是很不尋常的金額。竟有帶著那樣超出常理的大筆金錢當禮物入贅的男人!
「那麽一大筆錢,他是如何籌措到的……?」
老人撅起嘴用白眼環顧了一圈感到困惑的我們後,說道:
「嗯,偵探總是很快地聯想到犯罪。」
然後晃著身子笑了。
「什麽嘛,他的本家是山梨縣一帶的財主。他家族的人死於戰爭,他繼承了很大的一座山。他把山便宜地賣掉了,但還是賺進一筆極大的金額。他全部帶了過來……」
老人說到這裏,做出驚詫的表情後一度停頓了下來。
「你們想說,為什麽拿到那麽多錢,竟然還過窮日子吧?」
老人的眼神突然變得充滿桃釁,我們不知該如何回答。
「什麽嘛,全用掉了。修複建築物後全都光光了呢。」
被老人要求回應的剛強的老妻,很尷尬似地偏過頭去。老人像在辯解什麽似的,中禪寺敦子也可能感受到了,瞄了我一眼,顯露出複雜的表情。
「這件事和事件有關連嗎?」
沉默的榎木津質問道。由於問題太單刀直入了,座上氣氛瞬間變得很掃興。
「不,這倒沒什麽關係。是回憶或不滿吧,哪,事務長。」
老人對著不高興的事務長--妻子--刺探似的再度征求回應。
陪嫁錢真的和事件無關嗎?沒有整修過房子的我,並不知道整修建築物要花多少錢。但是,我覺得這棟建築的整修,並未花掉五百萬這麽大筆的金額。
「這……」
久遠寺涼子開口了:
「如果可以的話……」
「調查現場是吧?嗬,和我們怎麽談,都不過是像現在這種派不上用場的話。這樣好了,偵探先生就請這麽做吧。我們也有點兒累了。涼子你帶他們去吧。」
老人打斷了久遠寺涼子的話,說道,然後從椅子站了起來。
「啊,最後還有一點……」
榎木津叫住了他。我和中禪寺敦子不由得期待著偵探繼續要說的話。
「去箱根旅行,你們住在哪裏?」
我簡直無法闔起張大的嘴,又是一道不合時宜的質問。被叫住的老醫生也相當張皇失措似的,但是仍以非常認真的表情回答了這個無聊的問題:
「箱根的住宿是在『仙石樓』。那是一家從江戶時代就開始經營的老店,不過好久沒去了。」
老夫婦退下之後,我們在久遠寺涼子的帶領下,前住藤牧氏失蹤(現在稱消失合適嗎?)的現場。
根據久遠寺涼子的說明,我們進去的正麵玄關所連接的建築物,那棟被稱為舊館的最古老建築,好像是明治時代的建築。一直到現在都是住房部分,在那棟舊館的西側像分隔似的,但其實是相連著。前住事發地點,必須先回到舊館後穿過位於東側的別館和新館(雖如此稱呼,但這已是大正末期的建築)。舊館、別館、新館各自並列地和回廊相接。各建築物之間都有庭園,榎物長得非常茂盛。一眼就看出疏於整理。
石造回廊讓人覺得像是宗教建築,幾乎是排成一列的我們,仿佛是前住悼唁殉教者的送葬行列。
別館內部像是沒有完全修複,從回廊也能看到天花板有窟窿,牆壁損壞。
「別館隻是個廢墟,新館大約有一半房間能用。住在這裏的是內藤和傭人,他們曾使用過但現在已經不住了。牧朗先生的研究室也在新館。」
「牧朗先生在做什麽研究嗎?」
「我並不了解什麽內容……很認真地在研究的樣子……」
針對中禪寺敦子的問題,久遠寺涼子答得心不在焉。然後像忽然想起似的,回過頭問道:
「噢,各位要見內藤先生嗎?」
凝視著她的背影的我,慌張地將視線轉向庭院。草叢裏開著白色的花,大概隻有那裏整理過吧?剪下貼上去似的,很奇妙地映在眼前。不過,因為從遠處看的關係,不知道是什麽花。
新館一樓大廳那非常高的天花板也一樣是洞開著。一定是連屋頂都吹掉了。開始傾斜的西下夕陽,流瀉了幾道光線在微暗的空中描著線。景致宛如西洋哥德教會的教堂。
走上對醫院而言太過華麗的樓梯,到達二樓。正如想象,二樓的天花板也有窟窿,當然在那正下麵的地板也破了一個大洞。我們不由得走近那個洞的邊緣。
「嘿,被炸得可厲害的。」
對榎木津突如其來的問題,久遠寺涼子悲傷地帶著懷念的眼神,點了點頭。
「大小姐,這位是偵探先生嗎?」
從窟窿的對麵,突然傳來粗嘎的聲音。
那裏站著一個有著淺黑精悍臉型的高個兒男人。
「是內藤……」
久遠寺又恢複了一貫痛苦的表情說道,男人--內藤醫生,不客氣地踩著皮鞋,瞪瞪地繞過窟窿來到我們麵前。
「我從這裏看到你們進來,啊,偵探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物,我從今天早上就作了各種想象,啊,真是出乎想象之外。」
內藤大聲地說道。
新館的西側,接近別館那一邊,有一半已遭到破壞殆盡。東側則等於是毫發無傷。內藤分到東側二樓的一個房間,即使當作病房也相當寬廣。原本是重病入院患者的特別個人房,但房子的建築和家具用品都非常講究,從窗戶眺望外麵的視野也不錯。
「什麽呀,雖說是重病患者,還不都是些任性的有錢老爺那類人用過的!」
內藤將我們帶進房間後,盡說些沒問他的話。
細長形充血的眼睛,癟成ㄟ字形的嘴巴上,周圍長著懶得刮而任其長的胡子。從遠處看,感覺精悍的相貌,走近一看才知滲透著放蕩生活的痕跡。年齡大致和我一樣,或稍微年輕些,但意外地比我年輕也說不定。
坐上他請我們坐的椅子後,內藤在床邊坐了下來。
「嗨,有事盡管說!」
目中無人不客氣地說道。榎木津不理會他,中禪寺敦子提出問題:
「發生事件那一晚,你人在哪兒?」
「我對事件毫不知情,不過,如果指的是年輕醫生和梗子小姐大吵了一架的時候,我人在這裏嘍!」
「你對事件不知情,指的是什麽意思?」
「並沒有發生什麽誰被殺、或什麽被偷的所謂『事件』吧!年輕醫生消失了,就隻是這樣吧。」
「我想,因為一個人消失了,人很難肯定地說沒有事件性……也不能否定有卷入犯罪的可能性。」
「犯罪是有的呀!應該說,正以現在進行式在進行犯罪比較合適。]
雙腿張開的內藤恢複了低姿態。眼神是桃戰性的。
「那是什麽意思?」
內藤浮現微笑,從皺巴巴的白色製服口袋掏出香煙,叼在嘴上。
「因為那個醫生消失了,所以各位就誤以為他是被害者。他是加害者呢。犯罪者藏了起來,並沒什麽好奇怪的。」
「牧朗先生做了什麽事?你不能說毫無根據的話!」
久遠寺涼子很罕見地以嚴厲的語氣說道。內藤眯起眼睛看了涼子後,笑得更深了。
「什麽證據,大小姐,你妹妹現在的模樣不就是最好的證據?那可不是普通的病呢。」
涼子無言地瞪著內藤。內藤有意避開她的眼神似地望著我和中禪寺敦子,繼續說道:
「我明白地說吧。那個男人利用梗子小姐的身體,在做非人道的人體實驗呢,然後就消失了。」
「為何要這麽做?」
「複仇呀!那家夥和梗子小姐之間的感情,早已冷淡了。不,從一開始,關係就不好。爭吵一天比一天厲害,非常的激烈。這麽說來,好像梗子小姐也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其實是受不了那個弱不禁風的秀才……過那種地獄似的生活。兩人似乎彼此僧恨著!嗬,到了這種地步,吵架的雙方都有責任,不能說是哪一個不好。不過,那家夥清算了這樣的關係,用非常令人生厭的方法。」
「真是毫無根據的讒言!梗子每天都期盼著牧朗先生回來,梗子……」
「真不知道大小姐在說些什麽……?」
內藤大聲地打斷了久遠寺涼子,激烈地抗議。
「各位偵探先生,請看一下窗戶外麵。就在旁邊的那棟平房,原來是小兒科病房,也就是那對夫婦居住的地方。」
坐著的時候看不到,但站起來後,的確看得到屋頂。
「窗戶打開的話,可以清楚地聽見很大的聲音呢,我每一天都聽到爭吵聲。」
「■那一天■也是嗎?」
「對,那一天吵得特別厲害。」
內藤站起來,走到窗邊,眺望著那棟建築。
「梗子小姐處在歇斯底裏的狀態,我本來想去勸架,可是……」
內藤轉頭微笑了。
「後來想到夫妻吵嘴不要管這句話。」
「看來是經曆了恐怖的經驗。」
榎木津唐突地說道。
「恐怖經驗……?到底怎麽回事,我不懂。」
「梗子小姐的模樣,很嚇人,於是……」
「請等一下,這是誘導式的質詢嗎?我不在現場。我說,聽到聲音了。不可能知道實際情形。」
內藤顯然很狼狽。榎木津■看得到■什麽。中禪寺敦子似乎也察覺到了,我們屏息注目著事情的發展。可是榎木津的追擊等於是意圖不清。
「啊,是嗎?那麽,牧朗君是自己關起門來的嘍?」
「門,哪裏的門?」
「你用工具敲破了的那個書房的門。」
內藤的臉色發白了,嘴角有點兒痙攣。
「說奇怪話的偵探先生呢。知、不知道啦,那種事兒!」
榎木津如雕像般動也不動。那顏色很淡的眼瞳中,到底映著什麽?我不由得凝視起半閉著的大眼睛。榎木津說道:
「你認為牧朗君還活著吧。」
「當然!所以趕快、請趕快找到那個男人,然後趕快結束這令人慶煩的犯罪事件!」
內藤的表情突然哀憐了起來,如此懇求著,我覺得隻有他說的話是真心的。
「內藤先生所說的那可怕的人體實驗,到底是什麽樣的實驗?內藤先生曉得牧朗先生在做什麽研究嗎?」
中禪寺敦子問道。
內藤稍微恢複了冷靜,再度坐到床上。可是,閃爍地窺視著榎木津的樣子,像是看到什麽恐怖的東西。
「我知道的不多,但那男人好像在製造homunkurusu。」
「Humunkurusu,那是什麽?」
我回答了榎木津提出的問題:
「鏈金術中的『人造人』,利用各種材料在玻璃瓶裏製造人。」
內藤接下我的話說道:
「我曾經從他那裏聽到一些。他問我,你認為並不是經由性交生出來的孩子,會有愛情嗎?如果你們懷疑的話,可以去調查那家夥的研究室,研究的成果完整地留著。」
如果是事實,那可真恐怖。又不是中世紀的歐洲,我可不想去想,每天夜裏人為了製造人而灌注心血的光景。
「他還說,製造出來的『嬰兒的胚胎』,如何在母體著床,是最大的問題。」
「那麽,梗子小姐肚子裏的孩子……?」
「我能確定不是那家夥的孩子!因為那兩個人從來沒有實行過夫妻關係。」
「內藤!隻靠猜測說些隨隨便便的話,是不可以原諒的唷!」
始終保持沉默的久遠寺涼子,忍耐似乎到達極限似的激昂了起來。白皙額頭中央的靜脈,透明地浮了出來。
「是真的,我從梗子那裏直接聽來的。要不然去問她本人好了!」
「那種不道德的事情能問嗎?真不知恥。」
「哼,什麽不道德?對當事人來說,可是很嚴重的問題唷!不過,那種事的確無法和家裏的人商量。梗子不是那種厚臉皮的人,她不會向雙親抱怨老公不去香閨,更不會向做姐姐的你告白了。但我是個外人,這個家裏能商量的隻有我。那個人很煩惱呢,有個嚴格的母親、愛講理論的父親,然後你……」
「夠了,請別再說了!」
久遠寺涼子在顫抖。她似乎察覺了內藤接下去要說什麽話。我總覺得她很可憐,我很想說些什麽話,可是什麽都想不起來。出聲的是榎木津。
「那麽,果然是你的孩子嗎?」
大家都靜悄悄了。
「說什麽傻話!你從一開始就胡說些什麽?」
「說錯了嗎?」
榎木津始終表現得很平淡。
「事實上,這個謠言盛傳在街頭巷尾。如果你是無辜的,就請現在說清楚。」
這一次,換久遠寺涼子做出追問的態勢了。
「這才是毫無根據的謠言呢,大小姐。第一,對梗子小姐太失禮了。我是無辜的,而且……」
內藤閃爍著不安的目光,額頭略微冒汗。
「如果真有那回事……」
內藤慌張地打量著榎木津和涼子兩人,最後,垂下眼睛。
「如果、如果,那個是我的孩子……為什麽不能很正常地生下來?」
內藤的模樣明顯地很怪異,感覺上像在說,如果是我的孩子就不至於這樣了。
「即使是私生子什麽的,正常的懷孕滿月後就會生出來。如果我是姘頭,能用不名譽收拾事態的話,那也就算了,但事態並沒那麽普通嘛!既然有閑日盼壞疑我和她的關係,還不如找出那個男人,結束這個令人厭煩的犯罪。再這樣下去,她……梗子小姐,就太可憐了。」
內藤的話像水庫泄洪喋喋不休地說道,他慢慢地抬起臉來。
「這種說話的樣子……聽起來像是承認你們之間的關係。」
涼子遙望著窗外安靜地說道。
「無論如何,請接受我所說的話。」
內藤又恢複了那目中無人的笑。
「你剛才提到牧朗先生的研究還完整留著。內藤先生,為什麽不看呢?說不定可以找到什麽治療的方法。」
中禪寺敦子問道。和我想的一樣。至少這裏是醫院,他又是醫生(雖然沒有執照),如果研究的資料完整地留下,那不是可以檢討對策嗎?
「那個呀。」
內藤轉向中禪寺敦子看著她,然後更大聲說道:
「不懂呀,無法理解!我,如你們所知,是個國家考試三度落榜的落魄醫生。這一年裏,我也曾試著讀那家夥的筆記。總之,有五十本,讀了大約三分之一,完全不懂!覺得很挫折哩。那家夥可能也察覺了,否則怎麽會將研究的成果就那麽放著,然後遁走了?他輕視無能的我反正不懂,所以把所有的東西都留下來,一走了之。」
內藤不知是否察覺自己話裏帶著憤怒,逐漸亢奮起來,以挑釁的表情接近中禪寺敦子。
「院長先生怎麽樣?院長先生也許懂。」
中禪寺敦子有點兒膽怯似的,一麵說道、身子一麵靠近我,避開內藤。
「院長?我告訴他了,筆記也給他看了。可是那個人,壓根兒不相信我說的話。我呀,一點兒也不值得信任,因為考試落榜三次了。」
院長不太信任這個情緒不穩定的實習醫生,從剛才院長本身的口氣就可以感覺。他說的是事實吧。
「那,院長怎麽說?」
「他說這是非常簡單的『發生學的研究』,不是你所說的那種惡魔性的研究等。那個正直的年輕人,不會這麽做的!哼,你真是被看輕了,因為滿腦子這種非現實的想法,才會落榜,去把頭腦冷靜下來,從頭開始吧!他回答得很冷淡。」
內藤像要哭出來了。
「事實怎樣另當別論,我了解你說的了。不過,想再問一件事。」
中禪寺敦子膽怯了似的,榎木津又沉默不語,我隻好接下來問:
「如內藤先生所說,就算牧朗先生和梗子小姐的關係已到了無法複原的程度吧。還有,假設他在從事惡魔性的研究也是事實。不過,盡管是招贅,但現在社會上,夫妻感情不好的話,離婚什麽的都可以,我想,沒必要動手去製造這麽複雜的奇怪事件吧!」
內藤沉默了。
「內藤先生,你說過他對梗子小姐『複仇』了。為了了結夫妻的關係,用複仇這個字眼,感覺有些走樣。剛才,這裏的太太也說出像牧朗先生『懷恨』久遠寺家這類的話。他到底遭遇到什麽不幸,以至於會對這個家、妻子梗子小姐,懷著恨意進行複仇?」
內藤在選擇回話似的,短暫地陷入思考。聲調降低了些,慢慢地回答:
「我不明白太太的想法。我……嘿,沒什麽深意的。對了,是泄憤,之所以說複仇,是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話形容,換這個說法吧,非常特別的泄憤。」
內藤卑屈地笑了。卑屈--這個表現,對這男人相當貼切。然後,這個卑屈的男人令人覺得確實隱瞞著什麽事,他愈辯解,愈使他那舉手投足間散發出抹不去的虛偽。
「關於牧朗先生消失那一天的情形,再多說一些。」
內藤那充血的蛇一般狡猾的眼睛,瞪了我一眼以後,嘴角癱軟地發笑了。
「這就對了。偵探先生,調查事實關係才是正事兒,盡做推測還不如問這種事。」
「你在這裏聽見夫妻吵架,大約是幾點鍾?」
「嗯……過了十一點……大概快十二點了吧。一直到那個時間,那個做丈夫的都關在研究室裏呢,回到寢室後,戰場就等著他。」
「聽得到他們在說什麽嗎?」
「大概都忘了,好像是孩子啦繼承啦這類事情。梗子小姐已激動了起來,根本聽不清楚……不過,聽到『滾出去!去死!』,嗯,不是很溫和的話。」
「大概持續了多久?」
「很快就結束了。午夜兩點以前就安靜了。不過,直到第二天早晨,鐵青著臉的梗子來以前,我都睡得很熟,所以並不知道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事。」
「然後,你立刻去開那扇門嗎?」
「不,她說要先跟父親商量,因為牧朗先生很得院長喜愛。」
「這麽說來,梗子小姐第一個來找內藤先生商量嘍?」
「是吧。」
回答中禪寺敦子問話的是榎木津。內藤下意識地避開榎木津繼續說道:
「我到現場去的時候,已過了下午一點。書庫的門半聲不響,梗子小姐又開始在哭,我很困擾……富子端來已晚了的午飯。」
「富子是時藏的老婆,她也是在這裏吃住幫忙家務的傭人。」
久遠寺涼子作了補充。
「富子小姐什麽都不說還好,但因為她胡說了煽動的話,說什麽二小姐,上吊嘍,少主一定死了!使動不動就絕望的梗子小姐,也終千忍不住了,大哭大喊的可鬧得凶了。所以,我沒辦法,隻好叫時藏來,從正房拿來工具敲破了門。」
「敲破門的是時藏嗎?」
「記得不很清楚,是一起敲壞的吧。門鎖相當結實,把門上的合葉都弄壞了。」
「最後一擊的是你,打開門的也是你嘍,大概吧。」
榎木津附和著說道。
「我也不怎麽記得,也許是吧。這無關緊要吧。總而言之,開打開了以後裏麵沒有人。」
「第一個進房間的是誰?」
「是梗子小姐,把我住後一推,自己就跑了進去呢!」
「時藏先生和富子小姐呢?」
「嗯,隻是向裏麵瞄了一下,沒進到房間吧……」
內藤一口接一口忙不迭地抽著煙。然後,很粗魯地將煙蒂揉在桌上的煙灰缸裏。
我們先向內藤道了謝以後,走出他的房間。
「就是這種男人……」
久遠寺涼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說道:
「說起來,內藤的血統,雖然是久遠寺家相當於諸侯的血統……但算是遠親……。但可能是幼年時,父母雙亡,少年時代過得不是很好,所以在看事情時有不健康的地方……。到這個家快十年了,可能到現在都還無法融治吧……」
久遠寺涼子用隻有我聽得見的輕聲細語,繼續說道:
「我討厭那個人。」
我覺得她似乎很激動。
順著中禪寺敦子的提議,我們接下來前住那個研究室。研究室就是新館一樓原來的值日室,正好在內藤房間的斜下麵。
原本想象成拍攝外景時的歐洲古城地下室,但我有一點兒期待落空了。當然,使用這個房間的藤牧氏是科學家,並非煉金術師。那種惡魔性的印象,隻是我從內藤所說的「人造人」中擅自想象而已。當然啦,實際上既沒有毒蟲和草藥,更何況是賢者之石(譯注:能將所有物質化作金,以及被相信能治愈百病之力量的物質,是西洋中世紀的煉金術師所追求的東西)了!
有一個書櫥,桌子和椅子齊備。有一個放著實驗用玻璃器皿和燒瓶等的架子。是一個隻擺設這些東西的簡樸的房間。書櫥裏,幾十本醫學書、剪報夾和大學筆記,滿滿地並排著。筆記背後整齊地貼著分類紙簽,依照年代很嚴謹地排列著。
我抽出其中一本,大略地讀起內容。
內容全是德文,細細的字整齊地並排。我在學生時代,由於德語很不擅長,隻讀了兩三行就慶煩了。
總之,我們從看起來像內藤所言的「人造人的製造研究」筆記當中,取出最前麵的三本和最後麵的兩本,借了出去。雖說名義上是帶回去檢討看看,但連想當醫生的內藤都不了解的東西,外行人能理解到什麽程度真是難說。
「老師,日記!」
中禪寺敦子發現書櫥下麵一層全是日記,從右邊開始照年代順序並排著。
「真是一絲不苟的人呢……從昭和元年(譯注:一九二六年)開始,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呢。」
昭和元年,藤牧氏還隻是個孩子,卻能夠寫日記持續二十多年,一天也不少,那精神力量是多麽地驚人啊。我拿起最左邊、亦即最新的日記。裏頭大多空白。
我的手顫抖了,所謂空白,這不正是最後的日記本嗎?
「涼子小姐。」
我太興奮了,如此稱呼起久遠寺涼子。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你知道牧朗先生失蹤當天的正確日期嗎?」
涼子被我一喊,吃了一驚似的,但立刻以沉著的聲音答道:
「去年的……昭和二十六年的一月八日。不如說是一月九日的黎明,來得正確……」
我悄悄地看了最後的日期: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是失蹤當天。
我清楚地聽到自己心髒的跳動聲。但不知道是因為發現了失蹤當日日記?還是因為喊了她名字的關係?
無法專心地當場看日記。而且,由於京極堂好像說過以前的日記相當重要,所以想把日記全都借回去。涼子起初認為由於這是個人的東西,事關個人的意見,並不方便出借,但後來理解了這對搜查很重要,於是答應了。
中禪寺敦子似乎預測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態,從皮包取出早準備好的繩子,很俐落地將日記和研究筆記綁了起來。
完全無用武之地的榎木津頻頻地褒獎她周到的設想,一麵說不愧是敦子、果然和猴子男生不一樣,一麵摸弄架子上的燒瓶,但就在這時,突然瘋狂地喊叫,我手腳發軟吃了一驚。
「啊,老鼠死在那兒!」
玻璃箱內確實有幾隻鼷鼠的屍體。
「啊,完全沒注意到……是牧朗先生養的吧……。真殘忍,早知道就喂它們餌吃……」
「沒有人知道這裏養了老鼠嗎?」
榎木津問道。
「嗯……大概吧……隻有內藤才會進這個房間……」
「老鼠應該死了一段時期了。如果是這樣,那即使成了白骨也不奇怪。竟然沒有腐爛,簡直像才死了兩三天似的,那個叫啥的先生難道喂了餌食嗎?」
榎木津偏著頭思索。在玻璃箱的裏麵,仍是浸在酒精裏的像老鼠似的標本,有好幾個並排著。
「全是老鼠呢!」
榎木津的言談舉止老是這樣,真不知該說像傻瓜呢,還是非常的無聊?由於事情突然地有所進展,我因為亢奮而莫名地生氣起來。
「老鼠什麽的,管它去!在這個房間裏有很大的收獲,可以走了吧。」
我著急了,因為就快要去■現場■了。
「你的意思,是不管老鼠之謎嗎?」
榎木津非常地執著於老鼠的事,我們無視少數意見,動身前住現場。
「那個,從窗戶看得到的建築物,是妹妹夫妻住的地方。」
涼子用手指著說道。從內藤的房間隻能看到屋頂,但從這個房間看得到正麵。剛才完全被房間裏的事吸引了,根本沒注意到。不過,建築物內部被厚窗簾遮住,什麽都看不到。
穿過研究室前的走廊住右轉,是新館的通行口。打開通行口,外麵顯得異常炎熱。
隔著空地,現場的全貌終於出現了。雖然小型,但算是堅固的石造房子,玻璃窗的窗棍和門扉的做工等,都說明了是年代古老的建築物。後麵是森林。
「這棟建築比別館還舊,從舊幕府時代(譯注:明治維新時代後的江戶慕府,一六〇三--一八六七年)就有的婦產科久遠寺醫院之後,接著好像是開設了小兒科。別館和新館成立以前,在這塊寬廣的土地上,小兒科病房單獨建在本館和大庭院相隔中間的地方。」
涼子說明道。
走進玄關,看到了歪倒的沙發和桌子,傳來強烈的消毒劑奧味。看起來像受理處的小窗玻璃關閉著,用白色的窗簾遮住。可能是外麵太熱了,在建築物裏麵甚至有冰涼的感覺。
「先要見梗子嗎,還是……?」
「請先讓我們參觀建築物。」
我有意將精采的戲住後挪似地答道。別說榎木津了,中禪寺敦子似乎也不反對。
「你們也知道了吧,這裏原來是候診室。」
候診室大約有二十個榻榻米大,有三扇麵對著房間的門。
「這裏是大房間……大病房。」
涼子打開從玄關看是左邊的門,探頭一看,裏麵是看來像孩童用的八張小床井然有序地排列著。每張床上簡直就像白色棺材似的,都蓋著白色的布。而且,吊在天花板上白色的窗簾,完全蓋住所有大窗的關係,整個房間就像褪了色似的。地板積了薄薄的灰塵。任何人出入應該都會留下足跡吧。
「如各位所看到的,現在房間並沒有在用。」
門開著,涼子就站在下一個門前麵,那扇門位於麵對玄關的位置。
「這裏有小病房。」
門一開,外麵是微暗的走廊。走廊的左邊牆上,三扇門間隔一樣地並排著。右邊的牆上,中間除了掛著油畫就什麽都沒有。盡頭好像是後門,玻璃的對麵看得見明亮的外麵景致。
涼子打開第一扇門。約八個榻榻米大的小病房裏有兩張病床。依舊是清一色漆黑的房間。這個房間的地板也是積著灰塵,證實了短時間內沒有人出入。
「梗子不能動了以後,就沒再掃除了。」
可能意識到我的視線吧,涼子說道。
隔壁房間是同樣的建築,同樣寬的病房。最後的那扇門是廁所。榎木津看來想上廁所似的,他說了聲對不起,進廁所去了。好像忍了一陣子了。我們回到候診室。
「然後,這裏是診察室……也是妹妹夫妻的寢室。」
涼子一邊說道,一邊指著右邊受理處小窗旁的門。她的手放在門把上時,我的緊張達到了極限。
但由於這時榎木津一麵擦著洗過手後手上的水滴,現身了,一麵說道:
「籲,終於掃除幹淨了。」
所以,我的緊張感也一口氣地解除了。
門被打開了。
房間和候診室幾乎一樣大。進門的右邊是受理用的小窗,在那下麵放著受理用桌子,但沒有椅子。房間中間鋪著褪色的地毯,在那上麵擺著顯然異於患者用的華麗的床。但床上沒有毯子,也沒有席子,感覺像才搬進來不久似的。
「梗子的身子變成那樣以後,一直待在隔壁……也就是牧朗先生消失了的書庫裏。……所以,這個房間沒有使用。」
涼子說道,伸手去拿放在窗邊桌上的花瓶,瓶裏當然沒有插花。
受理處旁的牆上有三個窗子和固定的藥品架。候診室旁的牆上懸掛鑲著看似莊嚴框子的彩色風景油畫,也擺著貓腿似陳舊的金庫。對麵那一邊直到接近天花板為止,全都是窗子。這裏也掛著剛才那種窗簾。從新館可以看到的窗戶,在角度上,看到的是這個房間的窗戶吧。
「哈哈,沒什麽,隻不過大房間和這個房間,隔著候診室很對稱呢。」
榎木津愉快地笑著說道。然後接著說:
「這裏曾發生了慘劇。」
「慘劇?是怎麽回事?你指的是夫妻吵架嗎?」
無視我的問話似的,榎木津走近床漫應著,說道:
「嗯,也可以這麽說吧。啊,那家夥果然在床上,然後,做丈夫的走進來……」
榎木津在床前彎下身子。
「家夥,指的是誰呀?」
「當然,是剛才那個叫內田或齊藤什麽的,情緒不安定的人嘍。」
指的好像是內藤。
「你的意思是,內藤先生在這個房間,而且是在床上嗎?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事?」
中禪寺敦子在榎木津旁邊也彎起身子,窺視著他,問道。
「對阿敦來說,太刺激嘍。」
榎木津說道。這一次,朝窗戶喀喀地走近(雖然如此,但因為換上拖鞋的關係,其實隻有啪嗒啪嗒的聲音),環顧了房間一會兒,這一次,繞著窗戶走,停在進來的門前,說道:
「原來如此,想逃哩。」
我們隻能眺望著目瞪口呆的偵探那奇怪模樣接著,榎木津有如螃蟹似地橫著走,繞著牆壁移動,在油畫框子下麵一屁股坐了下來,說道:
「在這裏嚇呆了。」
我相當地生氣走到榎木津前麵,蹲了下來,用強硬的語氣說道:
「榎先生,說得明白點兒吧。是什麽時候、在什麽情況下發生的呢?」
「啊,果然是血跡!]
不回答我的問題,榎木津指著地毯的邊緣說道。
「噢?」
撇下榎木津,我們三人走近那個地方,地毯上確實染著黑色。
「這是……血跡嗎?」
說完,中禪寺敦子從口袋取出手帕,輕輕地抓了地毯後,顫抖著舉了起來。
那黑色的凝固物也擴散在地板上。
「好像是血跡喔……」
涼子的臉蒼白了。
「誰、誰的血跡呢……?為什麽……到現在都沒人注意到……?」
「那是呀,因為有人把沾在地板的血跡擦幹淨的關係。不過,本來想擦幹淨,但可能太急了,或者什麽緣故沒辦法把滲到地毯的部分洗幹淨,也沒注意到會滲到地板。地毯是暗褐色,很不容易看出汙點,而且不是站在這個怪位置,還很難發現吧。」
榎木津就那樣坐著,很明快地回答。
「二小姐也好像不知道這個。」
「當然呀!]
涼子不看榎木津,一直凝視著血跡,好像受到很大的衝擊。
「這是誰的血跡呢?」
中禪寺敦子問道。
「當然是失蹤了的牧朗先生的血樓!」
「這麽一來,榎先生,你是說牧朗先生是在這裏被殺的嘍?」
榎木津撐住手,站了起來,啪啪地拍拍長褲除去灰塵後說道:
「我可沒說被殺什麽的唁,我隻是說這個血跡是他的。」
然後,更明快地說道:
「而且,這根本沒什麽關係。」
「沒關係是什麽意思?榎先生,你是幹嘛來的呀,你忘了涼子小姐委托的內容了嗎?」
我終於忍無可忍地詰問榎木津。
「忘得了嗎?你說得可奇怪了。」
榎木津做出一副意在言外的表情盯著我,我的眼睛避開了他。
「這位小姐想知道完全失去蹤影了的牧朗君『究竟怎麽啦』,所以,才來找我的吧。然後,表示『想知道他如果活著,那為什麽要失蹤』。哪,大小姐。」
涼子困惑似的,沒出聲,微微點頭。
「所以,並非沒有關係吧。」
「為什麽呢?因為,並不是想知道這裏發生了何事而委托調查。由於牧朗君毫無疑問地從這個房間出去,從這裏出去後怎麽了?才是問題所在吧。在這裏,隻不過是發生了什麽『失蹤前發生的事情』而已呢。關君,所以咱們沒有必要過於幹涉。」
榎木津表情轉為失望地繼續說道:
「大體說來,家庭的事情最好還是不要問得好。我後悔了。」
「不問,哪會知道?」
「怎麽說?」
「不問知道事情原委的人,那怎麽做調查呢?想知道失蹤的動機,也是委托的一部分吧?」
「關君,我可不調查唷!有的隻是結果。」
對了。榎木津並非普通的偵探,我說不出話來。
「大致說來,關君,是你錯了。這位小姐是說『如果活著』,想知道失蹤的動機。死了的話,還談什麽動機,是不是?嗯……」
「是的,我的確是這樣告訴榎木津先生的。」
榎木津在想起她的名字以前,涼子答道。
「看吧,所以我接受了。我可不想左思右想地推測人的心情呢。如果活著,就逮住問本人不就好了,首先要先追究他到底怎麽了?」
「不過,榎先生、榎先生,看得見什麽吧?」
我盡量裝得嚴肅,走近榎木津身邊問道:
「我聽京極堂說了呢,榎先生看得見什麽。」
榎木津很快地沒有了表情。
「請說你看得到什麽。即使和偵探的工作沒關係。」
榎木津沉默了一會兒,很快地冒出一句:
「哪,關,實際上我看到青蛙了呢。」
「什麽?」
「青蛙臉的嬰兒!」
榎木津如此說的當兒,涼子輕輕地搖昊了。
「涼子小姐!」
比我的喊叫更快地,中禪寺敦子抱住了她。
涼子眼看著要折斷似的纖細的身子,隻靠她的精神力量在支撐。可是,連那精神力量,如今亦絲線般地變細了吧。榎木津恍惚地凝視著這樣的她,低聲說道:
「啊,果然是青蛙。」
然後垂下眼睛。
「世間有不能看的東西呢,關君。」
然後,榎木津沉默了。涼子在中禪寺敦子的照顧下,坐上椅子,眼神恍惚。中禪寺敦子像是保護處於這種狀況的涼子似的,站在她的旁邊。我不由得覺得很狼狽。涼子痛苦似地用手指揉著眼角後,這一次勉強地做了個笑臉,向中禪寺敦子道謝:
「謝謝,因為有點兒頭暈……沒關係了。」
然後涼子恢複能劇麵具似的表情,望著榎木津後細聲地說道:
「榎木津先生……能看到這世上沒有的東西呢!」
「不,我隻看得見世間的東西。」
我看得出涼子訪佛微笑了……。
「也是青蛙臉的嬰兒嗎?」
「當然。那孩子是什麽?」
「你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麽事嗎?」
「我雖然知道剛才那男人看到什麽,但不知道原因和結果。」
是人偶間的對話。我的狼狽不知何時變成疏離感了,我很懊惱插了話:
「到底看到什麽了!牧朗先生死在這裏嗎?」
榎木津仿佛從咒語中解放了似的,看著我,微笑地答道:
「不,至少他不是死在這裏。因為他走到了隔壁房間,自己關上那扇大門的。」
說道,輕輕地用手指著。
那裏有扇黑色厚重的門。
「這裏……」
「是的。」
涼子站起來走近靠近門的地方。
「這裏是書房……或說書庫……原本是治療室,也就是為了施行簡單的手術、治療用的房間。如果相信妹妹的話,牧朗先生是在這個房間消失的。」
涼子說道,看著我。
書庫的門由於是堅固的厚木頭製造的,結實得即使是身材魁梧的男人用力撞也不會動。製造得很緊密,連一點兒縫隙都沒有。壞了的合葉部分也高明地修理好了。
「從這裏……才是問題哩,榎木津先生。」
「對。一開始就是了,不過,再過來我就不了解了。換句話說,從拜訪這裏以後,我們都沒有任何進展。認為有收獲的隻有關君了。」
榎木津說道,笑了。我正想要反擊的當兒,蹲著正在檢查門的中禪寺敦子發言了:
「從這邊不能鎖上鑰匙嗎?」
「是的。說鑰匙,其實是像小門門似的東西……。當然,從這裏既不能鎖、也不能開。」
把手的部分有很多損傷,看來像是內藤和傭人想撬開的痕跡。
中禪寺敦子從皮包取出雜記本,撕破一頁,企圖插進門和牆壁的隙縫。可是,由於幾乎沒有隙縫,紙不可能插進去。而且,如果是普通的門,和底板之間大致會有隙縫,但隻有作這扇門卻有如鑲木工藝似的,貼得緊緊的,所以,在這一部分,紙也插不進去。
「連一張紙片都通不過去呢,別說用線打開的詭計了。」
能力高強的偵探助手將紙片揉成團,說道。我變換了心情,接下去說道:
「在現實的犯罪事件中上場的大部分密室,並非像出現在偵探小說中那樣的由詭計所構成。百分之九十九,都使用了複製鑰匙這種無聊的手法。不過,門式的鎖,連複製鑰匙的手法都無法使用。從這裏脫逃是不可能的。」
中禪寺敦子對我的發言顯得有些微的不滿。
「老師,這房間因為原本有梗子小姐這個■活鑰匙■在,打破門逃脫本身到底是不可能的。比如說,即使這裏沒有上鎖,但隻要有梗子小姐的『他沒從這裏出去』的證言,這裏等於是密室了。」
「你在懷疑什麽呢?」
「如果牧朗先生■沒有進入■這個房間?」
中禪寺敦子說道,單邊的眉毛稍微上楊了起來。
「偵探小說常見的所謂『密室殺人』的條件,在於『無法從外麵出入的房間裏,有他殺的屍體』這種矛盾性。但是,在這種情況下,由於有『實際上是以不知何種方法得以出入』這種其實很單純明快的解答,結果,隻要找到了那種方法,矛盾就不成其為矛盾,密室也不再是密室了。不過,這一次有點兒不一樣。」
中禪寺敦子吐了一口氣後,繼續說道:
「這次的這一件,房間裏麵並沒有屍體,裏麵什麽都沒有。這種情況,有三個答案。第一,進到裏麵以不知什麽樣的手法出去了的案例;再來是進到裏麵,真的是超自然現象的消失了的案例,然後,最後是沒有進到裏麵的案例。」
「那麽,你認為梗子小姐在作偽證嗎?」
「並不完全如此。隻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構成的謎必須有三個要素:『牧朗先生進到裏麵』、『從裏麵上了鎖』、『門開了後裏麵沒有人』。構成這三個證據是,第一,梗子小姐一個人的證言,接下來的兩個是梗子小姐、內藤先生,然後是時藏先生的證言了。完全信任了這些後,謎才成其為謎。」
中禪寺敦子在瞬間張大眼睛後,觸摸了那一扇門說道:
「當然,人從密室消失是矛盾的。在斟酌他逃脫的辦法之前,有必要查證那矛盾真的是矛盾嗎?首先,假定如院長先生所言,全部人的證言都是假的,這樣的話,謎題就很容易解開。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動機其他什麽的就會留下許多問題。接下來要考慮的是,其中一人說謊的話,這個矛盾是否成立?如果隻有內藤先生、或者時藏先生作偽證的話,這個密室就不成立了。不過,梗子小姐不一樣,怎麽說呢?因為隻有她目擊牧朗先生進入書庫。雖說如此,但這個謊是有附帶條件的。那就是『從外麵能否上鎖』。如果那是可能的話,梗子小姐在牧朗先生一開始就沒進去的房間外上鎖後,把內藤先生他們喊來就行了。在這種情況下,內藤先生他們即使沒有說謊,但人消失了的矛盾依然成立。也就是說,這是沒進到房間去的案例。當然,內藤先生或時藏先生,其中有一個和梗子小姐共謀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也一樣地,從外麵上鎖是必需的條件。」
「不愧是京極的妹妹,話說得流利,又高明地相當富有理論性。」
榎木津從中插嘴搗亂。不過,的確連我在中途都產生了在聽京極堂演講似的錯覺。她的說明深得其妙,血統真是無法爭辯的。
「不過,這扇門似乎不可能從外麵上鎖似的。總之,摒除三個人都在說謊的情況……吧……對梗子小姐的懷疑就澄清了……。如榎木津先生所說,牧朗先生進到裏麵去了」
「對。進去了。令妹和剛才那個男人,對於事情的梗概都沒有撒謊。」
榎木津說道。
「這麽說,真的發生了人消失了的事!他如冰塊似地融化、完全失蹤了嗎?」
對於我的話,中禪寺敦子稍微顯出不安,然後,看著涼子,說道:
「隻不過……因為裏麵還有一扇門,不調查的話,是很難說的……」
「什麽呀?打開這裏以後,就什麽都知道了。」
榎木津說道,靠近門。
「嗯……」
涼子製止了他的動作。她顯得非常地憔悴。中禪寺敦子很顧慮那副模樣的涼子似的,阻止了榎木津,小聲地問道:
「可以進去裏麵嗎?」
「那……」
「有什麽不方便嗎?」
榎木津質問。
「剛才我也說了……因為梗子在裏麵……」
「令妹的身體不太好?」
「是的……因為躺在床上已經一年以上了。最近神經也累垮了,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分辨現實和妄想的區別。為一點兒小事就激動……而且,一激動就陷入危險狀態。」
我覺得在說這些話的涼子,才是處在危險狀態。白晰的臉上更加蒼白,簡直就像臘製的工藝品。
和■那個時候■的少女一樣。
「難道我們都來到這裏了,竟無法和令妹見麵?」
榎木津帶點兒玩笑的口氣說道。
「不,因為各位是為了和妹妹見麵才來這裏的,當然會見到梗子,但是……就像我現在說的,妹妹很衰弱。隻要是我以外的人進去,就會非常地害怕。連護士都不能進去,所以我的想法很專斷……可能的話,進去見她的人不要太多,看是誰、隻進去一個人就好。」
我和中禪寺敦子無言地互望了一眼。當然,由誰進去我們內心有數。如果是榎木津,由於他的確擁有非比尋常的能力。因他進去,事件有可能獲得全麵性的解決。可是,如果無法如願,那麽為了解開密室之謎所必須做的精密搜查的可能性,會和天文學的或然率一樣低。如果以搜查本身為目的,中禪寺敦子是最適合的,但是,我多少也有想與久遠寺梗子--■那個時候的少女■--見麵的情懷。
「原來如此,那麽,進去吧!」
毫不理睬我們的困惑,榎木津還真幹脆地答道。剛才還盡說不喜歡聽家庭的話題,真不知是什麽風向,又使他態度逆轉。回想到現在為止事情的脈絡,榎木津要我代為處理的可能性很高,我也如此做了。而且,說實話,我多少抱了些許期待,但卻落空了。
「那麽,就先讓我看看建築物外麵。」
中禪寺敦子對於未料到的事態,很敏銳地應對,不等涼子回話,她就像貓般敏捷掉頭走出寢室。於是,我的處境像吊在半空中的狀態,事到如今,既不能追在中禪寺敦子後麵,也無法推開榎木津進去房間,除了很猶疑地站在原地以外,別無他法。
涼子什麽都沒說點了頭後,沒有敲門,安靜地將手放在把手上。我知道涼子白皙的纖細的手腕使了力氣,門卻怎麽都打不開。這並非開關運作不良,而是門本身很重,以及過於嚴密關閉的緣故吧。涼子的眉毛痛苦地扭曲了。
發出木頭嘎吱的聲音,以及空氣外泄似的獨特的聲音後,「密室」開了。
「梗子小姐,我們進來嘍。」
從僅打開一點兒的隙縫喊了一聲後,涼子將門全部打開進到裏麵,接著是榎木津。
「嗚!」
榎木津進到房間後發出奇妙的呻吟。門還沒關,我有些躊躇,但等察覺時我已跑近能窺視到書庫裏的位置了。
「怎麽啦?」
我在叉開雙腳站著檔在入口處的榎木津背後,低聲地問道。榎木津用手按在嘴上回過頭來,以非常不愉快地表情看著我,說道:
「關口,你看!」
榎木津很少如此正式地叫我關口。我看出他的樣子非比尋常,透過榎木津的肩膀,顫抖地窺探了屋內。
涼子站著。
然後,在那後麵,有個高高隆起的被單,以及一張非常憔悴、眼神空洞的女人的臉。
沒人說話。然後也沒有人動。我宛如混進禁止入內的臘像館的入侵者。房間微暗、冰涼。很寬闊。視野所及,三麵牆都被高聳至天花板的巨大書架給遮住了,從裏麵看得見第二扇門。
榎木津突然走出房間,關上門。
「什麽呀,榎先生,怎麽啦?」
「這應該是我說的台詞,關君。你也看到了吧,真恐怖……」
很粗暴的話。我想到房間裏的涼子是不是也聽見了,我很焦慮。
「多麽失禮的話!」
「失禮?什麽失禮嘛。這不是我出麵的時候,隻覺得惡心。」
「榎先生,這樣不太粗暴了嗎?你有什麽感想是你自個兒的事,可是,萬一裏麵的人聽見了,怎麽辦……?」
「什麽?聽不見啦。這扇門一關起來,連大炮聲都聽不到。」
「不是這個問題吧!」
在房間裏的姐妹,現在有多麽地不安呢。而且,正訝異於事情演變的涼子,很難說不會打開門。聽見偵探同事們發生這種難看的糾紛,她會多麽地沮喪!
「不是這一回事,關君,我無法麵對那樣的事!」
「你不是事先就知道梗子小姐的狀況了嗎?怎麽事到如今……」
「我又不是在說孕婦的事,你也看到了吧!別說你沒看到嘍!但那個樣子實在太離譜了。」
「很不巧,我什麽都看不見。我隻是個很普通的人,又不像你能看到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榎木津大概看到了我看不見的什麽了吧。
「說什麽莫名其妙的話呀?你沒注意到嗎?還是真的什麽都看不到……?」
「什麽嘛!難道又看見了青蛙臉嬰兒嗎?真是的,說莫名其妙話的是你吧!真是看錯人了,我還以為你應該高明一些呢!」
我忿忿地逐漸提高了聲音。
「關口……你沒問題吧?」
榎木津一臉茫然。
「好啦。我也不拜托榎先生了,接下來我來做。」
「做啥呀?沒有要做的事呢。留給咱們的『能做的事』隻有一個,就是叫警察來。」
「就是這樣!真要委托你瞧不起的警察搜查嗎?早知如此,那一開始就不要接受偵辦了嘛。」
「搜查?是調查吧?」
「總之,我不期待榎先生了。由我來解這個事件的謎。」
仿佛要讓屋裏的涼子聽到似的,我的聲音慢慢地變大了。榎木津楞楞地看了我一會兒後,立刻無力地說道:
「關口,你神智清醒嗎?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幹嘛,但這個家的人全都瘋了呢!有時候你也包括在內,難道你也瘋了嗎?」
--是■瘋子■呢!
--這個男人是瘋人院逃出來的,是■瘋子■呢!
頭內發熱,眼前一片灰白。
「我沒瘋,瘋的是你!」
我喊叫著,但是語音含糊,不知道榎木津聽到了沒有。
榎木津顯得膽怯,向後退了一、二步。
「總之,我隻能做到這裏為止。關口,我隻警告你一件事,去和木場商量!」
「榎先生的命令我不接受。我沒瘋,這個家的人當然也沒瘋!」
我繼續喊到。一瞬間榎木津表情悲戚似的默然走出房間。但我仍然一個人繼續自言自語:
「怎麽會瘋!瘋……」
瞬間,背後閃過類似恐怖的情狀,我反射地回過頭去,門打開了。
出現了一張蒼白的女人臉。
「…怎麽了?榎木津先生到底……我說了什麽讓他不愉快的事嗎……?」
涼子何時站在這裏的?我說不出話來了。汗有如瀑布似地噴湧了出來,整個臉發熱。
「怎麽了?關先生……不,關口先生……應該這麽稱呼的吧?」
涼子直接稱呼我的名字,使我的緊張達到最頂點。但就在同時,我的心情也輕鬆了。
「就像偵探在一開始就已預告那樣,他已不說明就先告退了。從現在開始請讓我負責追查好嗎?」
是誰在說話?我的意識忽然遠離,另外的人格在支配著我。
「……明白了。請關照……關口老師。」
涼子說道。
衝鼻而來的消毒劑很臭。不,不僅如此,不知是用了什麽香熏過,還是藥品的臭味?反正房間裏充滿了強烈的刺激臭味。而且,室溫異常的低。雖是夏天,但肌膚卻感受到冰涼的程度,加上帶藍色微暗的照明效果,使我完全失去了季節感。
藏書量相當龐大,除了兩扇門,所有牆壁都被幾乎到達天花板的高大書架給遮住,書架上日文書、漢書、西洋書擠得滿滿的。
……京極堂如果看到,會興奮得流口水吧。
我想。
……不,等一等。因為是他,所以看到這情景一定會很生氣,然後會開始動手整理起來……那個男人有著看到沒經分類的書會生氣的習慣……不過,即使是京極堂,要整理這個房間全部的書,也要花兩三天吧……
和事件毫無關連的事情一一掠過我腦海。
房間角落放了一個為了取高架上的書的足凳,爬上足凳,能到達屋頂吧。天花板也許有洞,我眼睛望向天花板。
房間正中央那個大的日光燈呈交叉型懸吊了下來,簡直就像大的電風扇似的。非常不安定,有種不知何時會掉下的感覺。各兩支四組、共計八支的大日光燈管,真令人擔心用如此細的繩子能夠持續支撐嗎?
天花板描著緩和的曲線。對建築毫無所知的我,不懂那是怎麽做成的,是何種式樣?可是,並沒有發現那種用灰泥結實地糊住,像天窗和秘密缺口似的玩意兒。日光燈原本就隻開了一半的關係,光線沒有照到天花板,為了確認天花板,視線必須十分集中才行。
我把望著天花板的視線轉向牆壁。書架確實高聳在靠天花板處,天花板本身有曲線的關係,上麵部分還留有空隙。但是,終究不是能容人身的那一類空間。第一,知道了即使使用足凳也無法到達。站上足凳、直起身子,手才總算能觸到最上麵的架子。像我這種矮個兒的男人,說不定手還沒辦法伸到那兒呢。
「關口先生……」
經涼子一喊,我才回過神來,同時,視線也回到和眼睛同等高度的地方。
房間中央,在那個交叉型日光燈的正下麵,放著一張金屬製極大的床,旁邊是餐具廚和打點滴用的器具。涼子站在那前麵。
然後,像是抱著膨脹的腹部,床上的久遠寺梗子起來了。
「我妹妹。」
瘦得很可憐。眼窩凹陷,皮膚幹燥,嘴唇也沒有顏色。長發簡直就像濕了似的貼著,由於臉型端正,因此更加地感到陰氣逼人。
我一麵想著該說什麽,一麵走近她。該問什麽問題我完全沒個底。在那樣的地方有張大桌子,我精神散亂,快走近床了。啊,現在閃爍發光的是什麽?是水果刀掉在地上了嗎?
這時,梗子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很大的力氣把我拉了過去。
「牧朗先生,牧朗先生,你到哪兒去了?我,嘿,不用擔心了!後嗣,你的孩子,嘿,在這裏,這麽大了。我不再做那種過份的事了,請原諒我,對不起。」
我一時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事。梗子把我的手拉近自己,一麵用尖銳的聲音哀求著,一麵把我的手逐一地緊貼膨脹的腹部和脹得大大的乳房。力量異常地大,我順其自然被擺布,但很快地了解自己處在何種狀況,更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梗子小姐!梗子!請鎮靜些。這位不是牧朗先生,是在替我們找牧朗先生的關口先生呢。」
涼子抓住梗子的肩膀搖昊著說道。
梗子把我的手甩開,短暫地發出硬咽似的聲音後,隨即以棄犬似的眼睛看著涼子說道:
「姐姐……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再做了。」
涼子無言地轉到我前麵,溫柔地把妹妹弄亂的睡衣順了一順。定睛一看,梗子的衣服前麵幾乎是敞開的,腹部除了卷著的白棉布以外,接近半裸。越過涼子的肩膀,窺伺得到浮出的蒼白的乳房,我移開了視線。
「很抱歉,弄亂了……已經沒事了,沒事了。梗子……」
涼子確認似的視線正對著她以後,梗子再度顯露出膽怯的棄犬似的眼神,點點頭。
「失禮了,請原諒。」
恢複鎮靜的梗子的聲音,和涼子一模一樣。
「我這個樣子,就在床上和你見麵,本身就非常地失禮。而且還弄得亂七八糟……本來光是這副難看的樣子就……」
說話本身就很沉痛了。她盡全力發出聲音,不過,眼睛恢複了知性的光亮。
「我叫關口,請放輕鬆,不用介意。」
我進到這個房間後,就一直沒說話,也有因為緊張的關係,嘴很渴,無法順溜地說話。
「一直都在這個書房……書庫裏休息著嗎?我覺得舊館的病房似乎比較令人安心。」
「啊,當然說的也是來的話,會先到這個房間不過,我先生在這個房間不見了的關係,我想他如果回所以,一直待在這裏。很笨吧。請嘲笑我。」
我想象著藤牧氏突然出現在這個沒有人在的房間的光景,實在笑不出來。
「藏書可真多,都是牧朗先生的嗎?」
「不,說是代代家傳的……有些誇張,但好像是從江戶時代到明治、大正、昭和,慢慢地搜藏起來的。我父親的藏書也有幾成混在裏麵,我先生的幾乎沒有。」
涼子做了補充:
「原來的書庫在住房部分。雖說是書庫,實際上像倉庫般的地方……戰爭愈來激烈,等到戰禍也開始及於日本國土時,父親表示這是久遠寺的財產,所以把書籍類全移到防空洞,倉庫全燒了。但幸好還留下了這些書,由於防空洞有崩毀的危險性,所以把書都埋了起來,住房部分已完全沒有收藏這些份量的書的房間了,所以在這棟建築改裝時,不得已隻好把這裏當作書庫了。」
原本覺得為了新婚夫婦特地改裝的房間配置有點兒怪,明白了原委後終於了解了。換句話說,雖名義上說改裝,但幾乎沒有更動。光是做書架的費用,恐怕這間書庫就比夫婦的寢室費用還高吧。這真是很奇妙的事哩。
「我想請問有關你先生的事,你先生……關於你和牧朗先生的、那個、夫妻關係……」
「坦白說,感情不算很好。」
「怎麽說?」
「那個人因為沉默寡言,像夫妻之間親密的對話……當然我並不知道其他新婚夫婦都說些什麽……總之,我們不曾談過類似親密的話。」
梗子在說話時張眼望著我們走進來的門,簡直像那裏站著藤牧氏似的。
「我問一個很不好開口的問題……我聽說,你們經常吵架……」
「是的……說是吵架,其實都是我單方麵地對我丈夫發很大的脾氣。那個人從不會對我發牢騷,更別說使用暴力了。從這一點來看,他是聖人君子,那個人……」
「是什麽原因呢?」
「嗯……我想沒什麽特別的原因。我想可能是言談間有什麽差錯、心情不對,都是這些瑣碎事情的累積。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是這些事情招來這樣的結果,我對自己的愚蠢非常生氣……後悔也後悔不完。」
梗子在說話當中流下了大顆眼淚,說完話頭低了下去。
「那麽,你認為你先生失蹤的原因,是因為你的關係嗎?」
與其說我是偵探,不如說更像臨床心理學的社會工作者在做調查。如此一想,我的心情輕鬆了。比起模仿我不習慣的偵探,裝成心理學者還比較像。
「那個人簡直就是不抵抗我。……所以,我真的可能對那個人太甩賴了。即使我說多麽過份的話,他也完全咬牙忍住了……答應我任何的要求。還有,我覺得當時的我非常地可恨……想起來,我是多麽過份的妻子呀……嘴巴罵髒話、也動了手,而且還做出那麽殘忍的事……」
「殘忍的事?什麽事……?」
梗子抬起驚慌的臉,然後閃閃爍爍很擔心地窺伺著姐姐。
「沒關係,梗子,不要隱瞞,全告訴關口先生吧!」
涼子就像母親說給孩子聽似地說道。
「……是的……姐姐……」
梗子顯得更憔悴了。又把臉低了下去,然後想了一會兒,不久慢慢地張開嘴巴:
「我……我做了不可原諒的事……不過……還是不能說。但是……老實說,我曾有一段時期懷疑過姐姐和我先生……」
梗子又一次以膽怯的眼神偷窺姐姐的樣子。涼子沉默了。梗子慌張得像要否定自己的話似的,繼續說道:
「當然,全都是我在妄想。這種事我最清楚了,不管怎麽說我先生都不生氣,我故意要惹他生氣才這麽說的。別說姐姐了,我先生是即使天地顛倒也不會做那種不檢點事情的人。竟然……竟然,我……」
梗子說到這裏又哭了出來。
「人難免會有怎麽都無法告訴別人的事。不需要講細節。不過,請告訴我,你先生怎樣地接受你不講理的態度?」
「我並不十分清楚。我想很痛苦吧。我想很痛苦吧。但是那個人……最後都沒有生氣。」
「到最後嗎?」
「嗯……。直到走進這個房間為止。」
「就是這一點。說起來,你先生為什麽會進這個房間?」
梗子沉思了幾乎三十秒鍾後說道:
「那天……還留存著新年的心情的時候……我記得還很冷。我先生既不過盂蘭盆會、也不過新年的模樣,和往常一樣待在研究室裏……我先生因為習慣每天吃過晚飯到睡覺以前,都關在研究室……那一天也一樣,大約十二點鍾吧,回到這裏。」
「是否有和平常不一樣的樣子?鑽牛角尖什麽的……」
「那……非常高興。我說至少過新年,那個,希望別在做研究了的關係……他不高興了。」
「你先生高興的理由是什麽?你心裏有頭緒嗎?」
「不知道。好像是說研究完成什麽的,但是,我當然不知道在做什麽研究……」
「完成了?這麽說的嗎?」
「我想是這麽說的。」
這麽一來,「人造人」完成了嗎?所謂人造人不畏神的研究,藤牧氏用自己的手完成了嗎?我全身發冷,覺得全身毛孔張開似的,被一種惡心的感覺席卷。
「然後……怎麽了……?」
「那……我並沒有一直到爭吵時發生什麽事的記憶。聽說喝很多酒的人會失去記憶……有沒有說了……就是這一個部分完全不記得。」
真令人絕望的證言。最重要的部分在霧的另一邊,模糊不清。很難判斷她真的是忘記了,還是關於想隱瞞的事情故意閉口不提。但總之,除去榎木津曾有過「記憶的映象」的幻覺以外,我完全失去了能夠知道當晚狀況、可說是唯一的路標。
「我記得的是……驚慌失色的丈夫像逃離似地進到房間……慌張地關上門。而那時四周早已散亂著東西……大概是我丟的……然後,已經是再怎麽喊怎麽敲都不開門了。一直到早上和父親、內藤先生商量為止,我記得自己的情緒瘋狂了似的……」
「門是你先生自己關的?」
應該有聽過這個質問。
「是的。我先生嘴裏說著,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呢?」
「不知道!」
「地板--寢室的地板上沾了血……你知道嗎?床下的地毯上留著血跡這件事……」
「嗯,不知道。不知道在什麽情況下,我先生或是我受傷後弄到的也說不定。等鎮定了以後一看,我也全身都是斑點……而且,當我收拾亂七八糟的房間時,覺得好像擦到了血……我不記得了。」
「房間是什麽時候清理的?」
「是天亮的時候……。因為我先生不出來,我心情的不安已經達到極限……我想是為了排遣情緒所以打掃了。也許我認為可以邊打掃邊等待他的出現。」
這是多不湊巧的事!我知道了當時的她並非處在冷靜的狀態。她想修補失去的記憶的物理性證據,就在她恢複冷靜的狀態以前,已經被她自己消去了。
以後的脈絡和內藤的證言有極大的差異。將內藤推開跑進這個房間的她,隻是在這個空空如也的空間,一逕地感到愕然而已。
她和藤牧氏之間究竟有無實質的夫妻關係,我怎麽都問不出口。並非不好意思,是因為我牽掛著涼子的目光。
梗子的體力消耗很多似的很痛苦地呼吸著。沒有任何進展,我已失去了該問的問題了。
--換句話說,從拜訪這裏以後,我們都沒有任何進展。認為有收獲的隻有關君了。
--進入這裏的話,就什麽都知道了。
知道什麽?榎木津看到什麽了吧,那家夥「知道」了吧。
對了,我還有一個想問的問題。不,那不能問。但是,不能不問。但是……。
「梗子小姐,我問最後一個問題,你記得……十幾年前……收到情書嗎?」
梗子大大地張開那雙充血的眼睛:
「情書……情書……?啊,你為什麽問這個問題?和■那個人一樣■!」
非常地明顯,梗子的眼瞳逐漸失去知性的光輝。用有如死屍般的眼睛瞪著我,我戰栗了。
「你知道什麽了!你為什麽問,隻有那個人知道的,問和那個人一樣的問題!我不記得收到那東西,不知道情書、也沒見過!為什麽那麽執著那件事,情書是怎麽回事?」
那有如厲鬼的相貌,令我躊躇了,我向後退了兩三步。
--看來經曆了很恐怖的事。
--梗子小姐的模樣很嚇人,於是……
「不,你應該收到的,因為交給你情書的學生……因為那就是我!」
「關口先生,你……」
吃驚的不是梗子,而是涼子。
我完全迷失了自己,踉蹌地住後退。可是在寬闊的書庫裏,再怎麽走都碰不到足以防礙後退的牆壁。我逐漸向黑暗後退。
八厘米似的膠卷景色明滅著。姐姐抱著錯亂的妹妹的肩膀,從餐具桌上麵的金屬容器裏,取出注射器。姐姐很靈巧地舉起妹妹的手,把針戳了進去。以低標準速度所拍的影片似的,像慢動作似的。妹妹終於掙脫了,狂亂地發出嬰兒要求不停的聲音,慢慢地安靜下來。同時,我也回到了世界。
「現在打了鎮靜劑,不久會睡著。你的問題……結束了,好嗎?」
我無法回答,我陷入了失語狀態。涼子將注射器放回容器,靠近我。
「妹妹……真的不知道情書的事情似的,不過……」
然後來到我身邊後,立刻以溫柔的哀憐的視線凝視著我,安靜地說道:
「關口先生,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就像名字……真是一位有很多秘密的人呢……」
「對……對不起……我絕不是有意隱瞞……。牧朗先生……藤野牧朗先生是我在舊製高中時代的學長。太……說是偶然,但因為實在太巧合了……所以錯過了談這件事的機會,抱、抱歉。」
涼子沉默了。
「而、而且,也是今天到了這裏以後,才想起情書這件事。」
我在辯解什麽呢?說起來,我不是如此擅長言詞的,陷入失語症以後半天不開口是常事。
涼子什麽也沒說,很快地離開了我身邊。等一下……
--一個人很孤單的。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麽都想不起稱呼來。
「啊……」
「這裏是第二扇門……」
涼子停在們的前麵,無聲地回過頭來。我究竟是怎麽了?現在瞬間湧上來又消失的情感,是怎麽回事?既不是寂寥感,也不是孤獨感,是一種更甜美的、令人懷念的情感……
我想將這一切甩開似的,走到靠近門的地方。
和「第一扇門」完全一樣的材質,同樣別出心裁且堅固的東西。當然,簡直是異常地、因鎮密的做工而隙縫和隙縫間都緊密地堵塞住了。隻是,大小尺寸本身小了一號,寬度隻有第一扇的三分之二。
「這裏的鑰匙也和那邊的鑰匙一樣,是門式的。另一邊,也就是說隻能從房間裏上鎖和開鎖。」
涼子沒看我的臉說道。我被她的話引導似的,握住把手試著打開門,但門卻有如被牆壁同化了似的動也不動。
「如果隻能從裏麵上鎖的話……現在,這裏上了鎖,不是表示誰在裏麵嗎……?」
「不,不對。可以從隔壁房間■走出去■,有一扇開住外麵的門。不過,現在沒有人在裏麵。」
如此說來--
如此說來,這個房間不是密室。
「那麽,隻要打開這扇門的鑰匙,牧朗先生就可以走到外麵了。」
「這也不對。」
涼子表情不改緩慢地開始說了:
「下一個房間是個約四個半榻榻米的小房間,是用來擺放藥品和醫療器具的倉庫。這棟小兒科建築物好像是明治末期的建築……不知道是建的人與眾不同呢?還是有這種建築的式樣……?構造是除了每個房間的門都能通到外麵以外,卻隻能從內側上鎖。病房如此做會發生危險,所以鑰匙全都去掉了。但後麵房間的鑰匙是活的,換句話說,這個治療室和隔壁的診療室,其構造是如果裏麵沒人的話,根本無法上鎖。可是,這裏因為是放藥品等的關係,任意開關也不行,所以,診療結束後,都由負責的人從內側上鎖。即使暫時外出,也需從外麵上鎖,這是慣例。」
涼子說到這裏,將手抵住門,一副很懷念的表情。
「這裏的管理責任者是小兒科醫生……應該是叫營野的人吧……。這位先生在空襲時去世……從那以後,隔壁放器具的地方就成了『不打開的房間』了。」
「這麽說來,那個營野先生依照慣例,在這扇門的內側上鎖後,又再從外麵上鎖,就這樣……」
「是的,就這樣帶著鑰匙卷進戰禍。」
「外麵的鑰匙呢?」
「是大的布袋型鑰匙,當然沒有複製的鑰匙,門也很結實,類似撬開的痕跡……在外行人眼裏……是沒有的。」
「這麽說來……萬一這扇門的鑰匙,因為什麽樣的彈力打開的話,牧朗先生即使走到隔壁房間也還是出不去……」
「是的……如果是這樣,那麽,牧朗先生■現在也還在■隔壁房間裏了……」
真是令人恐懼的談話。但並非不可能死在裏麵。即使如此,條件必須是有打開這扇門的鑰匙,還有這扇門打開了才行。
「可是……我聽說搬書架進去的時候,曾試著打開,但還是不行等等。我想打開這裏這件事是很困難的……」
「……那麽,隔壁的房間才是真正的密室了……」
「是的……戰爭結束後七年以來,沒有人進到裏麵過。」
我感到一種接近失望的感覺,這裏是■密室■中的■密室■。
我對著睡著了的梗子輕輕地點了個頭,拖著一種近似敗北的複雜情緒,離開書庫。那個時候,我很沉著地檢查了門的『鎖』,隻是知道了那鎖非常地結實,絕對無法用磁石和線等操作所能奏效。
穿過寢室,走到候診室,中禪寺敦子一個人坐在舊沙發上。
「我來叫車子,你們在舊館的大廳上等好嗎?」
涼子以一貫的語氣說道,如同初到榎木津辦公室時那樣,很鄭重地低下頭去,走出館。
我們,不,我可能帶給她的是不成希望的失望。如此一想,我也很傷心。
「老師,榎木津先生究竟怎麽啦?」
像是在等涼子的背影看不見以後,中禪寺敦子小聲地問道。
「已經拿那家夥沒辦法了,在這時要跟他絕交!」
雖是自暴自棄地這麽說,我感到非常地不安。如今線索隻剩榎木津的幻覺了,宣布了絕交宣言後,究竟我一個人能夠解決嗎?
「榎先生說了什麽嗎?」
「那……」
中禪寺敦子皺起眉頭,做出簡直像極了她哥哥的表情。
「很奇怪耶!」
她說道:
「我在調查建築物周圍時,榎木津先生精神恍惚地走了出來。唉呀,我以為發生什麽大事情了,大聲地喊他。喊了兩三次都沒有回音,第四次的時候才終於回過頭來,啊,阿敦,然後問我,你喊了我幾次?」
「然後呢?」
「我回答喊了四次,他說,啊,原來如此,簡直就是自以為是的讚同著。」
「什麽嘛!]
「然後說道,■我的耳朵不會關閉的■,可是竟然聽不見,原來如此,這種事竟然也會發生,那也沒辦法……接著說,阿敦,絕不要進那個房間,立刻叫警察來!」
「那麽,你連絡警察了嗎?」
「怎麽可能,我連電話在哪兒都不知道,沒法子連絡呀!」
榎木津的言談舉止愈來愈無法理解。如此一來,他再有什麽幻覺也不能信任了。說起來,他看得見別人的記憶這件事本身,其實根本就是囫圇著京極堂的見解而已吧。實際上,榎木津不過有十二分的可能性是善於隨身附和的社會不適應者罷了。
我簡短地將房間裏的情形和梗子的證言轉達中禪寺敦子。但是,一個勁兒地掩飾自己的動搖。
「那麽,剛才的門終究是第二密室的門了……」
根據她的調查:門依舊緊緊地關閉著,完全無法打開似的。為了慎重起見,我走到那裏看了一下。我也曾試探地問了,在中途,是否可能從天花板脫逃?牆壁是否有缺口?但中禪寺敦子的調查相當鎮密,別說牆壁了,到屋頂為止(她好像竟然利用靠著的梯子,爬到屋頂做了調查。她哥哥要是知道了,一定臉孔漲紅地發怒吧,我很佩服她做事的徹底),總之,在建築物的外觀方麵,好像完全沒有發現任何疑點。隻有位於極高位置的換氣孔,有三個,是開著的。那裏麵由於有書架檔住,無法確認是什麽情形,但是別說人了,連小貓都不可能通過。
草長得很茂盛。可以得知長時間沒有人頻繁地出入。這裏麵果然和密室同型的「第三扇門」門上,垂掛著一個有如附在江戶時代倉庫上那種非比尋常巨大的鑰匙,這個鎖正如她所說,再怎麽推或拉都不會動。
「這樣的話……你所說的幾個可能性中,好像隻剩下『全部的人都在說謊』案例了……」
「不,老師,現在發生了其他可能性喔。」
和無力的我的聲音相較,中禪寺敦子用非常有精神的語氣說道:
「外麵的三個人裏,案例是『有一個人握有這裏的鑰匙』……或者牧朗氏本身是『握有這裏的鑰匙的共犯』。」
我和中禪寺敦子正確地沿著走過來的路,走向舊館。進入新館後,走到研究室去。為了收回綁成一捆的日記和研究筆記,中禪寺敦子的手伸向堆在桌上的筆記的繩子時,筆記竟奇妙地歪倒整個掉落了。
「奇怪,我綁得很結實的……」
中禪寺敦子因為得重新綁,說道,你先走。我照她所說走出房間,穿過堆積著瓦礫的崩壞的部分,走到回廊。
「關口先生。」
由於從我想不到的方向傳來喊我的聲音,所以起初以為是幻聽。
「關口先生。」
是涼子。
涼子站在中庭那白色的花壇前。
我慌張地從回廊走到中庭去,仿佛被吸住了似地走近她。
啊,她的四周果然沒有顏色,是黑白的,我想。
白色的花,大朵的有如樂器小號似的……
「是多啾樂(音譯)。」
「啊,是這個名字呀……?我不知道……我還以為是朝顏(譯注:牽牛花的一種)呢……」
涼子說道,摘起藤蔓長得靠近她的臉的花,把一樣蒼白的花拿近臉。
「別這麽做,那花有毒。」
多啾樂是以「朝鮮朝顏」知名的茄子科榎物,另外還有一個別名又叫「癲茄」。含有三種會使精神亢奮的生物鹼(alkaloid)。特別是花葉種子裏含有很多這種振奮精神物質,攝取的話會引起妄想狀態。
我抓住她的手製止她的動作後,說明了這件事。
「暖……這麽恐怖的花嗎……?不過,這種花為什麽會長在這裏……?」
「多啾樂也很有藥效。特別是自古以來,就以作為催眠藥、鎮痛、止痙攣藥著名。這裏既是老牌醫院,栽培這種榎物並非不可能。那個華岡青洲(譯注:一七六〇--一八三五年,江戶後期的外科醫生,在日本第一個施行麻醉手術成功的醫生)所調的日本最早的麻醉藥,很多成份,應該就從這個多啾樂--朝鮮朝顏當中精製的。」
涼子由於麵對我這裏,我就那樣抓著她的手腕,正好形成麵對麵的姿態。
「在建新館和別館以前,這一帶,全在從事藥草栽培的樣子。但隨著法律製定禁止私自製造藥以後,慢慢地荒廢了。這個中庭就成為遺跡了。所以既不漂亮又什麽都沒有,就長些令人嫌惡的草……其中,隻有這種花好看,我從小就隻喜歡這種花。因此花園因為戰爭荒廢了以後,也隻覺得這種花很令人憐惜,照顧了它……沒想到仍然是草呀。」
涼子說道,不僅沒有掙脫我的手,反而短縮了距離,蒼白的臉靠近了我旁邊。
「你連藥學都很清楚呢,關口先生……」
涼子的視線捕捉了我的眼睛。
我宛如被蛇魅惑的青蛙般動彈不得,隻能凝視著她的眼睛。
--盡管我知道不能看,但即使連閉上眼睛都做不到。
「我在學生時代曾有段時期想學神經醫學和精神醫學,所以對藥物在極有限的範圍內,隻擁有簡單的知識,並不是特別的了解。」
涼子正當我說著那不算辯解、也不是自誇的話時,突然晃了一晃。
我慌張地試著要抱起她,將手環住她的身子。
「關口先生……」
我無法靠近著看她,把臉別了過去,眼前是一朵白色很大的多啾樂。
我聽到心髒的跳動。
眼前一片白。
腦子裏變熱了。
涼子的呼吸吹在耳鬢。
涼子以不勝悲戚的聲音說道:
「請幫助我……」
我答不出話來。
然後,我感到強烈的暈眩。
肆
『※
昭和二十五年(譯注:一九五〇年)六月五日(星期一),晴午後多雲
結婚入戶口手續辦理完畢,丟棄自幼至昨日為止習慣了的藤野的姓氏,從今日起改名久遠寺。關於那件事仍無法確認,或者不如說仍找不著詢問之機會,極為煩悶。而且,雖是瑣事,但若長時間不識其為極大之謬誤而度日,意外地應是極羞愧之事,更加地懊惱。
※
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二日(星期日),多雲時晴
終於問妻昔日之事,但是回答為否定。妻表示毫無記憶,無法判斷她有記憶障礙抑或有所隱瞞,但是有關孩童一事之始末,無論如何必須調查。
金閣鹿苑寺全燒毀,遭人放火。
※
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三日(星期四),多雲午後晴
妻子瘋狂,完全是我無用所造成,對於唯有忍耐順從而無他法自己之無力感,隻感到遺憾。現在唯一想法,是盡早掌握住昔真相,藉此以懺悔我之原罪,完成責任。
東京都政府的米配給開始。
※
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三),晴朗
得以與慶應大學醫學係婦產科部長K博士麵談,麵告他以前即著眼之令人矚目的研究成果之主旨。另外,並告知我麵臨困難狀況之主旨,對方極爽快應允閱覽去年成功事例以及最終研究成果之貴重資料。而且,自教授處得悉實際上極為有趣之教示,十分感激。然而,在我的案例中,由於精蟲的絕對數不足,恐不及他的成功方法的萬分之一吧。仍有獨自鑽研之必要。
※』
「嗯,天氣記得很清楚。雖然語匯經過斟酌,但是文章並不高明。內容雖然簡單但有點兒傷感。」京極堂說道,呼呼地吹走了飄散在周圍自己抽的煙發出的煙霧。
「怎樣,知道什麽了嗎?」
「關口君,我呀,大略聽了你毫無秩序地擅自說了事情的經過,才終於拿到這些日記還不到一分鍾呢。取了上麵部分才讀了兩三天的日記而已,能知道什麽,知道的剛才不是說了嗎?」
「不,我指的是你從我所說的話裏,知道了些什麽嗎?」
我昨晚終究沒有回家。雖然很累,但情緒太亢奮了,心情上不想直接回家。因和中禪寺敦子在新宿分手了後,直接就去找京極堂。幸好他老婆還沒有從京都回來,結果我就睡他家,我隻跟妻子說在京極堂這裏。
「從昨晚開始,你所說的話完全不得要領。我已經聽了幾次,大致上能領會了……不過,嗬!」
京極堂說道。一麵快速地翻著日記,很忙似地將下一本拿出來,確認了背麵和封麵以後打了開來。
『※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星期一),晴朗午後有煙霧
研究接近完成,雖然對於可能已死亡了的孩子無法補償,但是,對妻子和久遠寺家能一起盡到些微的賠罪。也許有人會主張此舉違反自然之理,但是對於如我這種際遇之負傷軍人而言,算是好消息吧。無論如何,對於我妻不需再做出如是屈辱之行為即能解決一事,我有無限欣喜。我亦期待此研究完成後,妻子能夠痊愈,我將告知妻子這件好消息,她的反應將如何呢?
※』
「這是最後的日記。」
「違反『自然之理』,指的好像就是人造人這件事,但看不懂對『負傷軍人』是『好消息』的意思。」
「不應該注意這一點唁。根據這個記敘,有個人物的馬腳露出來了。」
京極堂說道,又用瞧不起人的眼神望著我。
「什麽?完全不懂。」
「聽好,關口君,這一天寫著午後有煙霧。根據我的記憶,薄霧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都有。」
「這又怎麽樣了?」
「那個,你不是說原本小兒科的建築物的密閉性極高嗎,寢室當然也是如此吧?」
的確沒有窗戶的書庫,封閉的程度到了令人感到呼吸困難。有窗戶的寢室,盡管比書庫更有開放感,但是在密封性這一點應該沒有什麽大的差別。我同意了。
「那麽,窗戶一關,隔音效果也很高吧。」
「這麽說來,蟬鳴的聲音,在外麵和裏麵聽有很大的差異,外麵很嘈雜。」
「那不就是了!內藤怎麽說?根據你的敘述,他說『如果打開窗戶聲音聽得一清二楚』,這也許是真的,不過,在一月最冷時候的深夜,而且在薄霧籠罩下,把窗子打得開開的傻子很少哩。可是,那家夥竟隱約記得當事人吵架的內容。當事人記憶中完全欠缺的部分,在另外一個房間的內藤怎麽會知道?」
「原來如此,你說得對。」
我微妙地感動了。從他的證言,雖感到像發生了什麽齟齬,但果真如此嗎?
「那麽,內藤所說的『談到後繼者怎麽辦』,是撒謊嘍?」
「不對,老師。」
京極堂指著太陽穴,說道:
「內藤為了毫不知情的吵架內容作偽證,並沒有什麽好處。所以如榎木津所說,內藤在事發當晚和梗子一起■在臥室■呢。」
「這麽說來,內藤和梗子……」
「當然是有親密的關係嘍,而且,親密的關係可深著呢。不管怎麽說,據榎木津說,深夜過了十二點他們正在床上。然後,微笑著的心情很好的丈夫回來了。不過,總覺得不對勁。」
京極堂臉朝下,沉默著。
「即使如此,這日記很奇怪。與其說他詛咒久遠寺啦懷恨啦,不如說是為了贖罪而入贅,有這種微妙的感覺。而且,似乎有不能問的過去發生的事情。『雖是瑣事卻是極大之謬誤』,指的是什麽?還有,『可能死亡了的孩子』是誰?」
京極堂說道。再度陷入沉默後,終於抬起臉來。
「可是,關口,你如何判斷有關梗子小姐失去記憶這件事?日記裏也記載著『記憶障礙』的事情,所以可能還是有什麽疾病吧?」
這是他所想到的。
「這也是假設,我想她可能是多重人格者。當人格替換的時候,經常會忘記當自己是其他人格的時候。理性的她和我轉交情書時的那名少女,在我心中無論如何都無法一致。但是,處在歇斯底裏狀態、往丈夫身上丟東西的她,又不一樣。所以,在普通狀態下的她,根本不存在任何時候的記憶。」
京極堂嗯地嘟嚷著:
「那麽,你認為不是暫時性的心性分離或精神性的健忘症,而是她從小就是慢性的多重人格症患者嗎?」
「你有不同的意見嗎?」
我喝著慣常的淡味的茶問道。
「我認為,她為了封閉罪的意識或已超出界限的不愉快感情,而把會對自己不利的記憶強迫式地關閉起來。也就是說,可能是精神性的健忘症吧。」
「可是,我和她說話時也出現兩次很奇怪的樣子呢。如果不是她姐姐在旁邊,我想說不定當場就會換成不同的人格了。」
「你說院子裏長著多啾樂,你知道多啾樂含有會使精神亢奮的生物鹼嗎?」
「有休思賓(譯注:音譯,茄科,藥用植物,從葉子可取休思精,用作支氣管炎等鎮痛藥)、休思吉安命(譯注:音譯,從休思取得的維他命B)、阿托賓(atropine)三種吧。」
「放了這些物質以後關於會產生的意識障礙,你當然也知道。對於來自外界的刺激,會失去反應,而內心的妄想和錯覺會變大,既會突然亢奮,又表現出別人無法理解的言行舉止,引起所謂的『妄想狀態』。」
「那麽,京極堂你認為梗子小姐現在被注射了生物堿嗎?為什麽呢?」
「當然,是當作止痛用的麻醉藥。」
「不過,她現在,以父親為首,完全拒絕了醫生的治療,誰在為她注射那些東西呢……」
涼子的臉浮現了出來,她用熟練的動作為梗子注射。
「整理花的是涼子小姐吧?」
京極堂說道,陷入第三次的沉默。
我有意識地改變話題。
「你認為藤牧氏真的在製造人造人嗎?」
「別說傻話了。關於這件事,我以後可要慢慢地讀。什麽嘛,我是不知道腦筋不好的醫生看了幾個月,這些份量我一天、兩天就能看完,正好用來消磨時間。我興奮得很呢!」
這個男人多半會讀到明天。
[不過,關口,人造人被認真地思考的時代,並不是多久以前的事。而且,從遙遠的住昔開始,就並非以如此非科學性的構想來思考。被視為臨床醫學始祖的巴拉克魯斯也曾嚐試製造過。本來就有一半是煉金術師。畢竟煉金術對科學有極大的貢獻,說起來這兩個當然是不可分割的了。」
「這個話題,雖然不是很明確但我懂。我記得是利用人的精液製造吧?」
「對。將人的精液灌滿在密封的玻璃瓶裏,以和馬的體溫一樣四十度的條件讓其睡著,然後,會慢慢地形成透明的人型。用新鮮血液培養的話,會產生類似比人小一號的人,這就叫人造人。當然,這是胡說,不可能會做成的。因為現在已了解了受胎的結構,並不是那麽的草率。最近……對了,是前年吧,慶應大學成功地實行了人工授精。嗯,不過,這隻是把精液用人工的方式送出去而已,也就是說,由於是性交的替代品似的,受胎本身是用很自然的方式……等等,剛才日記裏記載了和慶應大學的婦產科部長會麵……」
京極堂忙碌似地翻閱日記:
「啊,果然如此。他去詢問人工授精的技術。」
「那麽,他果然是在製造人造人……」
「喂喂,不能這麽快下結論吧。研究的成果就在這裏。如果我用心讀的話……」
京極堂將那一捆筆記本砰砰地敲打在桌上,接著用食指從下到上撫摸著那一捆日記的背部,看著我的臉說道:
「可是,關口君,這些日記為什麽獨缺昭和十六年前半部呢?本來就沒有嗎?連德國留學時代和服役時的日記都有了,這不是很奇怪嗎?」
「怎麽會有這種蠢事……?當然,並沒有確認過,不應該會有那麽不自然的欠缺法呀?」
「可是,就是沒有啊。」
我從下麵開始,一本一本地對照著標簽看,果然少了一本。
「我不認為是一板一眼的藤牧氏所為,是誰抽走了吧。你們回到研究室的時候繩子的確鬆了吧?」
我看到中禪寺敦子正在綁繩子。繩子確實鬆了。
「那麽,你是說我們去小兒科病房時,有人抽走一本日記嗎?如果這樣,那麽就是有人覺得看了醫院內的日記,是不妥當的嘍。」
「不,那間研究室既不是密室,而且又是屋頂開個窟窿的建築物,從外麵也能很容易地進來。想偷的話,任何人都偷得到。所以不能說絕對是屋裏的人幹的。隻不過,如果是由哪個家夥覺得並非新日記,而是十多年前的日記不宜被看到,那就很有限了吧。」
是幾年前和藤牧是有關係的隻能想到梗子了。不,院長也應該和他相識了。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不方便的事情?
「可是,京極堂你幹嘛那麽執著於昭和十六年的日記?」
「因為,那是他和久遠寺家擁有不知什麽關係的時期。你送情書去時,是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他前住德國是翌年,也就是十六年四月。我想知道在那一段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你怎麽連日期都記得?說起來,連我自己都忘了情書這件事了呢。」
「這才是『精神性健忘症』吧。你自己昨晚不是說了嗎?為了遮掩精神創傷而將記憶隱藏起來。你知道那時候周圍的人大致有多困擾嗎?」
我不知道。我轉交了情書以後,根本不記得還發生了什麽事。
「那一天,你在大約十一點鍾的時候,表情簡直就像被什麽附身似的信步回到宿舍,然後,接下來的半個月就關在房間裏,不跟任何人說話呢。因為你連飯都不吃,我和榎木津很擔心,每天都給你送吃的。還替你回答老師的詢問。可不準你說忘了!」
「啊,是忘了!」
真的忘了。不,我記得好像是有這麽回事。被這麽一說,我想起當時的狀況,但並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實際感覺。
「真過份呢。如果沒有我們,說不定就沒有現在的你呢。你簡直就處在崩潰的邊緣,可是你又不說原因,我們完全不知從何著手。不過,不知為什麽藤牧氏經常前來要求和你見麵,我轉告他因為你無論如何都不見他。」
「那他怎麽說?」
「你好煩人。我確實轉達了唷。」
京極堂焦急了似的,眼睛眯了起來。
「別使壞心眼兒,他說了什麽?」
「謝謝,托你的福,願望達成了。要我這麽轉達。」
噢,久遠寺梗子終究有了回音,而且是令人滿意的回複吧。因此,藤牧氏為了履行和我之間的約定,像個男子漢似的出麵求婚去了。
「我當時曾問藤牧氏到底是什麽事?他隻告訴我,跟你說是那封信的事,你就知道了。我從前後的脈絡推測,可能是他寄了情書。問你,你呢,隻嗯的一聲,由於事情沒得到解決,所以我很快地忘記了。」
「京極堂,你怎麽會想到把那件事和這一次事件連接起來的?」
「什麽呀,他本人跑來找我商量,說他被久遠寺姑娘給擊垮了的。要他寫信的是我呢。」
對了,他也曾經說過。
京極堂一麵說,你的憂鬱症花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才痊愈,一麵一頁頁地翻開日記。
「啊,找到了!」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五日(星期日),多雲後晴
心情鬱悶。聽從中禪寺秋彥君之建議,寫了信。然而完成已經三日,尚在手邊,終日煩惱至最後,托付關口翼君代為傳遞。嗚呼,連吾都因自己沒出息而至感遺憾。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星期一),天候不明
連課都沒去聽講,躺臥在床未外出,故不知天侯如何。現在時刻已近深夜,然而關口君尚未歸返,愈加不安。終究是不該托付他人之物,逕自愈覺後悔。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星期二),雨
關口翼君於昨夜返回宿舍,但是再三拜訪皆無法會麵。根據中禪寺君所言,關口君樣子非比尋常,因急病而臥床嗎?或發生了何事?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八日(星期三),雨後多雲
從自稱是被派遣來的老人手中取得信。開封之際,心髒跳動得幾乎迸裂。內容遠超過所能思量範圍。雖不過十幾年的短暫人生而已,總之,今日可說是人生最佳之日。寫完此文,將前住指定地點授子銀杏樹下相會。但仍無法與關口翼君相見。至為遺憾。
※』
「好像揭發了別人的秘密似的並不覺得意外,而他接到回信後,立刻赴約是確實的。而且,說起『授子銀杏』就是那棵在鬼子母神神社內的大銀杏。是久遠寺家的誰回了信該不會錯的。嗬嗬,你是拉弓射箭的愛神丘比特呢!」
京極堂以嘲諷的口吻說道。很快地重新翻閱日記,總覺得是在調查,終於抬起那張古怪的臉,說道:
「他在九月十八日第一次約會,九月有三次、十月五次,然後十一月八次、十二月四次呢。非常地迷戀哩。從那以後,日記幾乎隻寫些天氣和吃過的東西。看起來心情不像想寫日記。不過,關口君,和你見不了麵,讓他很掛心,他提了很多次呢。」
對了,想起來了。我頑固地拒絕和他見麵,不,應該說害怕吧。是的,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和他見過麵,然後他就那樣前住德國去了?
對我而言,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叫藤野牧朗的男子是禁忌。若不是以如此不合規則的形式想起,我也許會永遠地將他的名字封鎖起來。
而這些,從眼前的朋友開始,妻子和榎木津等,以及正要和我產生關連的完全是「他人」,全是他們所惹起的。由於他們將我全部停止了的時間撥快,把我從彼岸硬拖回此岸的關係,使得我必須做一個補償,就是將藤野牧朗這個男子和久遠寺梗子這個少女,從我的記憶的視野抹殺掉。
「怎麽臉色這麽蒼白?想起來了嗎,當時,你那有如黏膜似的感性?」
京極堂以毫無抑楊頓挫的語氣說道。這個男人總是如此,任何時候都一副什麽都知道的表情,毫不客氣地進入我的內在。我根本無法了解這個男人知道什麽。而且,我的事他大概什麽都不知道。但是那副什麽都知道的姿態,仿如叉開腿用力地踩在浮在沒有底的海上浮板似的,對我的感性而言,非常地具有魅力。因此,從那時起,我就將自己的一部分委身於這個男人了。無論正確與否,這個男子多少明確地理出了我這個人模糊的輪廓,對不聰明的、不靈活的、隻會拚湊式溝通的我而言,那是非常輕鬆的選擇。而且,這個有如執迷於理論的、不客氣的朋友,正以這種形式,在為強迫將我從彼岸拉回此岸負責任。
「你呀,真窩囊,太不像話了。」
京極堂說完,讀起手裏拿著的日記最後麵的部分。
『※
昭和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二),晴天
無處可歸,因此在宿舍過年。午後收到信,雖隱約地覺得害怕但終於成為事實,究竟該如何對付不知如何是好。神智昏迷似的,極難形容的焦躁接二連三襲來。嗚呼!亟欲自此處失蹤。
※』
「這篇日記怎麽啦?為什麽不寫清楚,這麽一來就沒有紀錄的意義了。我想知道的是,『隱約地覺得害怕』的事實。」
京極堂粗暴地說道,將筆記本啪地扔到桌上。
「沒辦法,這又不是會議紀錄和資料,是日記。也不是為了讓什麽人看的東西。」
「但可能會寫這些嗎?即使假想的對象是自己或什麽的,世上不會有那種不以讀得懂為前提而寫的文章吧!這本日記最清楚的隻有天氣吧。如果這些記述能夠令人明了地想起當時狀況,那不寫日記什麽的就能明了地想起來陋!真是拉拉雜雜不明確的文章!」
「別這麽生氣。日記這玩意兒就這麽回事。像你這種性格的人可能無法理解,不過,藤牧氏的日記還算是好的呢。我呀,如果開始寫,大概一個月都沒辦法持續。二十多年來都不間斷地寫日記的精神力量,我認為值得稱讚,而不是貶損吧。」
「你說什麽風涼話呀。這可是極少數、唯一的線索呢。你說大約有二十多年不間斷地寫什麽的,但是昭和元年,他才四歲或五歲,還不是會寫日記的年齡吧。對了。很奇怪,非常奇怪。」
京極堂搔了搔頭以後,從那一捆日記中,抽出昭和元年。就在這時,堆積著的日記滑落似地倒塌,日記全散落在桌上了。京極堂毫不介意地打開散落的日記,隻讀了兩三行就立刻闔上,說道:
「啊,你為什麽要帶這些來,這叫做輕舉妄動!我無法讀這些東西,這不是藤牧母親的東西嗎?」
是這樣的嗎?冷靜地思考後確定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提到以前的日記很重要的正是京極堂呀。當我近似辯解地如此說道時,朋友眉毛上揚、丟出話來:
「我說的是昭和十五、六年的東西。我想讀的是他的告白,不是他母親的手記。這些東西反正藤牧本人藏在內心就好了,並不是咱們非讀不可的東西。」
京極堂從堆積著的日記當中,很快地桃選出幾本看起來像藤牧母親所寫的東西。
「說起來,這日記很清楚地記錄著幼年時藤牧氏的成長。昭和八年的年尾……他十一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臨死以前也寫了日記,是在臨終前交給了藤牧。他繼承了母親的意誌,從那以後十八年以來,他當作自己的日記持續地寫了下來。」
這時,像是插在日記裏的紙片飄了下來,是舊照片。照片上是穿和服的女性。和服……是久遠寺涼子嗎?
「那,那是久遠寺……」
「嗯,這是他的母親大人,怎麽?難道像久遠寺千金嗎?」
京極堂打斷了我的話說道。看成是涼子的確誤認了。照片上的人是個陌生的婦女,膝蓋上坐著的孩子像是年幼時的藤牧氏。是一個優雅的女性,楚楚可憐的模樣,雖不是格外地像涼子,但覺得說像還真像哩。我坦白地說出內心的感覺。
「連話也說不清楚。像哪一個,姐姐?妹妹?」
「姐姐和妹妹長得很像,像誰還不都一樣。」
我說道,搪塞了過去。
不,不一樣。如果是印在黑白的印畫紙上,那就不是梗子、應該是涼子。
「也許談不上戀母情結,不過我所知道的藤牧氏相當地傾慕這個母親。因為他說過年幼就沒有父親,所以更加如此吧……他說不定企圖從久遠寺梗子的身上,追尋母親的風貌。」
鈴--,風鈴響起。
以風鈴為暗號似的,蟬聲同時開始叫了起來。
我們短暫地沉默了。
「可是,關口君,那個產女(ubume)的事……」
他有意歇息了的關係吧,京極堂整理了散亂的日記以後,在香煙上點燃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後改變話題。
「石燕將產女寫成『姑獲鳥』,畢竟是根據《和漢三才圖會》,原來,《三才圖會》雖寫姑獲鳥但它念成『ubumetori』,是鳥的一種。所以我想起來了,那是在常陸(譯注:今次城縣)一帶流行的民間傳說。傳說晚上晾著初生嬰兒的衣服後,就會飛過來,是一種會把有毒的奶沾上衣服的怪鳥。這種鳥的名字叫『ubumetori』動。如果是這個傳說,那就跟中國的姑獲鳥比較接近。那就成了『穿著羽毛的鳥』,而且聽說會在擄走的初生女嬰的衣服上沾上自己的血作為標誌。很相似。但是一般談到產女是鳥的時候,其根據大多是以啼聲為主。水鳥的哭聲的確像嬰兒,《諸國百物語》等書裏的怪物,也是發出喲哪喲哪那種令人恐懼的嬰兒聲。謠傳這就是產女,但是,報紙報導當英雄好漢出馬去捕捉了後,才發現啥都不是,原來真麵目是『青鷺』。不過,如果從啼聲來聯想,那應該不是母親而是嬰兒的聲音。但是,畫裏的多半描繪的是母親,總覺得很奇怪,所以我才想起這些事情來。」
京極堂拿起放在榻榻米上看起來很舊的線裝古書。
「西鶴(譯注:井原西鶴,一六四二--一六九三年,江戶前期的作家,著名作品有《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好色五人女》等)所寫的《好色一代女》卷之六,在這本書最後的段落,主角被姑獲鳥所困擾,但那姑獲鳥是嬰兒。是墮胎了的嬰兒們排列著發泄怨恨呢。」
--青蛙臉的嬰兒。
「聽好。……穿著蓮葉似的孩童的麵貌,腰部以下都沾滿了血,有九十五、六個並肩排列,聲音不間斷地哭著,歐巴雷唷歐巴雷唷,這應該就是傳聞中的產女……」
真令人毛骨悚然,背上微寒。京極堂極樂見我的反應似的,繼續說道:
「罩著的蓮花的葉子是胎盤。水子(譯注:指剛出生的嬰兒)作祟的概念雖並非從久遠以前就有,但可說是原型。而且,還是出現了將近一百人呢。因此啼聲和母鳥沒有什麽不同,叫著『歐巴雷』。這和被稱作『歐巴良』的妖怪一樣。這是俗話說的『背妖怪』。在外形上,和叫做『川赤子』和『好哭』的妖怪也很近呢。在長崎一帶,產女指的是海怪,而且在越後(譯注:今新瀉縣)性質雖相同,但形狀是蜘蛛。這麽一來,『產女』這種怪東西的輪廓就變得非常暖昧了。」
「你大前天不是說產女不是幽靈,而是一種『因生產而死的孕婦的遺憾』的概念嗎?」
「是呀。不過,你想想看,死掉的人本身不會有『遺憾』的,感到遺憾的是被留下來活著的人才會有。」
「因為心懷留戀而死,所以才覺得遺憾吧。」
「不對唷。死人不會思考吧。死了,就什麽都沒了。活的人才會想到『真遺憾』。大致上,所謂怪異,普遍是生者所確認的。也就是說呀,決定怪異的主要因素,是活著的人。換句話說,是『看到怪異者』所做的決定。」
「什麽意思!」
「換句話說呢,男人所看到的產女是『女人』,女人所看到的產女是『嬰兒』,隻有聲音的產女是『鳥』。然後,這些全都被認為是『相同的東西』。換句話說,與其說產女是『因生產而死的女子的遺憾』,不如以更寬廣的範圍來捉摸,才能理解。」
京極堂顯出像是難以忍受似的泄了氣似的表情,我開始錯覺關於這個和事件應該毫無直接關係的民俗學考察,簡直就像久遠寺家發生事件的延長似的。身上感覺發冷。
「產女究竟是什麽?」
「這是從人的母性和生物的母性的分歧中產生的、科研的,事到如今的矛盾感吧……一種生理性的厭憎感吧。」
京極堂望著走廊。蟬鳴突然停住了。
「你知道猴子的事嗎?年長帶著孩子的母猴,被濁流吞沒了。那隻猴子帶著幾乎不會遊泳的幼猴和已經會遊泳的小猴子。如果你是母親,會救哪一隻?」
「當然兩隻都救。」
「隻能救一嘍。」
「那就救小的那一隻。大的會遊泳了吧?」
「可是,母猴毫不猶豫地救了大的那一隻。為什麽?母猿已沒有生殖的能力了,小小猴等到有生殖能力,還需要時間。在傳宗接代方麵,最合適的就是那隻大的猴子。生物的母性就是這麽回事。即使冒著危險救了小猴子,但並不知道包括自己能否活下來。但是,如果是大猴子,或然率就分外地高。個體的情愛,無法戰勝遺傳因子的命令。不,猿猴本來就不具備人所說的情愛了。身為生物這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人不一樣。傳宗接代已不是獨一無二的目的了。這到底稱為文化?知性?人性?隨便取什麽名都可以,總之,萬物之靈的驕傲已經建構在『另一個價值』上了。如果朝著相同的方向,那還好,但如果完全朝相反方向時,我們就會感到困惑。然後,為了彌補那個分歧也會發生怪異的事。」
「生物是為了生孩子而生存。於是,那孩子也為了生孩子而出生。但如此一來,就成為傳宗接代本身才有意義,生存本身並沒有意義了。生物究竟是什麽?」
「什麽都不是,沒有什麽意義的。就是■這麽回事■!不,■老早■已是■這麽回事■了!」
鈴鈴--,風鈴泅泳在風中。
京極堂沉默地站起來後,從廚房倒來冰麥茶,然後要我喝。
「關口君,產女的話題未必沒有用嘍。」
他說道:
「被墮了胎的女子呢。關口君,不明了的暖昧模糊地藏在字裏行間的,正是產女。」
「你想說什麽呀?」
「所以呀。如果說藤牧和久遠寺的千金之間,有了孩子,會怎樣?雖然不出推理的範圍,但並非不可能。」
「你是說梗子小姐懷孕了?」
「除夕夜的日記,寫道『隱約覺得害怕的事成了事實』,如果指的是信裏告知了懷孕一事怎樣?深夜的幽會重複了二十多次,是非常可能發生的。」
「噢,所以他在一個月間煩惱到極致後,二月,出麵求婚去了?」
「據院長說,他表示『有必須結婚的理由』,不是嗎?這是沒話說的理由吧。而且,日記的後半部寫了……」
「可能死掉的孩子……對了,他結婚以後,不是想問出自己的孩子下落怎麽了嗎?不過,梗子什麽都不記得了……」
「對了。所以才有記憶障礙的可疑吧。藤牧大概也很固執地問情書的事吧。當你提到情書時,她怎麽說?」
--隻有那個人知道的事,為什麽會問和那個人一樣的問題!
「嗯……原來如此,很合理。不過,既然如此,為什麽她不記得?……嗯,即使她失去了記憶……家人也不應該不知道吧。」
「不知道是墮胎,還是流產?假設家人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呢?藤牧的入贅是重整快傾頹的家運的絕好機會,在這種時候,我想對於女兒的過去會隱瞞吧。」
很合理。這個臆測是對的吧?比起到現在所聽到的久遠寺家的人們的任何證言,都更具有現實感。
「可是……」
京極堂混著歎息自言自語地說道:
「即使真是這樣,還是覺得奇怪。雖然因為年輕而讓小姐懷孕了,藤牧雖產生了罪惡感,但結果反正正式結婚了,那不就好了!他到最後仍無法割舍贖罪的念頭。這很不對勁。說是帶了很多錢來,但那以後的言談舉止……總覺得很怪。」
那時,玄關傳來聲音,好像是客人。京極堂念念有詞地邊說著,站了起來,邊走出房間到了玄關。
客人是木場修太郎。
「什麽啊,你以為現在幾點了呀?這個時間了,竟然店還不開門!俺還以為在裏麵自殺了呢。噢,在這裏,關口隊長,木場中士現在報到!」
木場和我在戰爭時,在南方的戰線上是生死與共的關係。現在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但是當我在每個學生都上戰場的時代,領到的是少尉以上的階級,率領著一個小隊。另一方麵,由於木場是經過磨練的職業軍人,雖然有經曆,但階級在我之下。換句話說,木場是我的部下。在這種情況下,大體上實戰經驗很淺的上司會遭到欺負。但不知為什麽,木場帶領了我並支持了我。結果,在我的小隊隻留下木場和我,其他人都死了的悲慘結局之下,我們兩人奇跡地存活並得以相偕踏上祖國的土地。
木場是在小石川開石頭店的小開,和榎木津也是老朋友。他是個具有大樹般厚實胸膛和粗大手腕的大個頭男子。臉型也很嚴肅,異樣突出的腮幫子、剪得短短有如鐵絲般的剛硬頭發、尖尖的鼻子,接近正方形的臉上,小眼睛和嘴巴點綴式地裝點著,是異人之相。不過從那風采,很難想象他是個聲音高亢的人。乍看第一印象很不好應付,可是實際上是個說話極機智的不可思議的男子。
「老爺您才是在這個時間登門造訪,有啥事呀?警察不是比古書商和不賣錢的作家來得忙嗎?」
京極堂拿出座墊給木場以後,一麵動著那令人討厭的嘴,到廚房拿出新的麥茶來。
我們稱木場「老爺」,那倒不是因為木場是刑警,而是因為他整個人的感覺實在很像「老爺」。
「混帳!別把警官和蠢作家相提並論!嘿,今天早上,榎木津那笨蛋打了電話來,反正他就是那副德性,也搞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麽,隻一直說再這樣下去,關會很慘,你去幫幫他吧!雖然不懂是什麽意思,但好像是和久遠寺醫院有關。我一聽,那可不能撒手不管,立刻到關的家去,關的老婆說人在這裏,所以很親切地飛快跑來了。知道了吧!」
木場一口氣喋喋不休地說道,一口氣把麥茶喝光了。
「聽說因為和久遠寺有關,所以不能撒手不管,又是怎麽回事?」
京極堂問道。木場哼地鼻子發出聲音,把卷在手中拿的像雜誌似的東西,扔到桌上,說道:
「這個啦。一年半以前,俺負責偵辦久遠寺醫院的嬰兒失蹤事件。這是剛才在中野車站前買的。」
雜誌是取名《獵奇實話》的低級的不入流雜誌。在色情的裸體畫上麵,印刷著顏色很鮮豔的活字。
■「食嬰兒之鬼子母神,色情狂之女腹中所宿為鬼?或蛇?」■
被將了一軍。我感到血衝上了臉。謠言竟然散布至此。在這個尖酸刻薄閑雜亂象的業界,到現在為止,這件事竟沒有見報才真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如斯的我本身,在兩三天以前,其實也算是其中的一個。但是、但是,究竟是怎麽回事?
京極堂愁眉苦臉地拿起那本雜誌打開來,說道:
「老爺,那件嬰兒失蹤事件,到底是什麽案子?」
「雜誌上也寫了呢。從大前年的夏天到年底,接連不斷地發生了三件控訴案。應該是生出來的嬰兒竟不見了呢!這不是很奇怪嗎?發生在同一家醫院唷。俺很快地接辦了這個案子。不過呀,那個禿老頭兒可真是個騙子,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還胡扯說是誤會,說每一個都是死產,骨頭已經交出去了。然後,還出現個擺架子的老太婆,竟說雖然非常了解痛失孩子的悲哀,但如果因此借口找碴兒,那可給他們添麻煩了。如果隻有一個人控訴,是有找麻煩的可能,不過,有三個人哩。有那麽巧合的事嗎?俺可要徹底地咬住不放哩。我本想取得搜查令後去搜索家宅呢。」
「那為什麽沒這麽做?」
「那個唷,三件控訴案竟然都同時撤銷了。這就更可疑了。不過,沒有人控訴就不能搜查了。俺後悔得要命!」
--在那家發生失蹤案件的醫院裏,還傳出其他謠言。
--出生的嬰兒不見了的事件,好像發生了幾次。
啊,中村總編輯提到的謠言的根據,就是這個了。我覺得快受不了,覆蓋著久遠寺醫院的陰影,出乎想象地很大、很深似的。
京極堂沉默了一會兒。他看了《獵奇實話》的報導,終於抬起臉來,將打開的雜誌遞給我。
「真惡劣。老爺,你一直都在看這玩意兒呀?」
「看什麽是我的自由。隻要能當作搜查參考用,佛經、胡亂塗寫什麽的我都看!而且,這還算是比較像樣的呢。很明顯地在寫有關久遠寺家事情的下流刊物,還出版了有好幾本呢,但實在讀不下去,所以才沒有買。」
還有幾本!出版了好幾本嗎?沸騰的情感是生氣,還是其他什麽?我無法判斷。這種感覺很像在人前被羞辱了似的。
雜誌的內容的確都是誹謗中傷。雜司穀的K醫院(沒必要連大寫都寫進去!)的女兒,一見到男人就緊緊抓住淫亂,其奇行怪徑真非筆墨所能形容(一麵如此寫道,接著是冗長的有關性的描寫),結果,奪取他人孩子,榨取生血、脂肪將之製成春藥,其行非人道之至,殺死的嬰兒不計其數,受其詛咒因而懷怪物胎兒,現在雖懷孕二十個月尚未生產,簡直極盡怪異之能事,活像現代複活了的鬼子母神。
過份。太過份了。雜誌還寫道:
有此一說,對妻子之嚴重亂行已束手無策的丈夫,為阻止此種行為而使出一種名為『研歐歐那(音譯,anoono)咒術』的中國魔法,但失敗,反而將之全部喝進腹內。
「什麽是研歐歐那咒術?」
我提出疑問。京極堂顯得訝異,說道:
「中國周代有一個叫偃王的皇帝……確實聽說是一個從蛋孵出來的人。身為賢名的君主施行了仁政,也留下他有怪異嗜好的傳說。但是,那種施行了自己進到女人的腹中似的荒謬絕倫的魔法,究竟什麽地方弄錯了,我可很難相信!也許隻有我不知道……盡管如此,用『現代複活了的鬼子母神』的表達方式也好,那種古怪的魔法也好,真是驚人的沒有常識呢。」
京極堂苦笑了。如果連這個男人都不知道的話,那個恐怖的咒術八成是捏造的。那時,木場的表情很神妙,而且以令人難受的聲音說道:
「哪,京極,俺以為鬼子母神是賜孩子的神呢,不對嗎?是屬於鬼惡魔之類的嗎?否則為什麽大家都去參拜呢?」
京極堂搔了兩三次鼻頭。這方麵的話題正是他最擅長的,說道:
「老爺,鬼子母神本來叫『訶梨帝母』,是一個印度鬼神的妻子。別名叫『青色鬼』或『大藥叉女』。直截了當地說,也叫『惡女』。令人吃驚的,她有五百個孩子。雖然這樣,她還是每天偷別人的孩子吃掉,偷了就吃。被吃的那一方可難受呢。因此,佛祖出麵了,把五百個孩子裏,一個叫畢哩孕迦的藏起來。訶梨帝母悲歎著。從五百人變成四百九十九人,其實沒什麽不同,但身為母親隻要一個不見了,總會擔心,情緒狂亂地悲哀著。佛祖很莊嚴地現身了,告誡她:五百人裏,隻不過少了一人就那麽悲傷,那你想想何況是隻有一個孩子,還被你吃掉的人的心情……吃了一驚的訶梨帝母深深地垂下頭去悔改,願意重新飯依佛教,成為保護佛法的護法神。後來被當作佛祖的家族,讓人供養,嗯,就是這麽回事。」
「佛祖的裁決可真輕呢。如果是俺,那可不原諫,我會處極刑!」
「呀,這就是佛教的方法。老爺,像耶酥教那種不知通融、具有堅固結構的宗教,主要是遊牧……侵略民族的宗教,為了求生存,某部分就必須好戰。所以,徹底地彈壓侵略地當地的信仰,攻擊到體無完膚的程度。因此,將土地神變成惡魔、集會采主日式、祭祀則將之變形為黑彌撒。結果,在後世隻留下了『反基督』(Antichrist)的形式。例如,以『主日的黑山羊』著名的叫包法梅德的惡魔,似乎曾藐視伊斯蘭教。但是,佛教的結構非常有彈性。換句話說,也比較隨便。但與其說佛教吸收了土著的宗教,不如說是融合了。在印度,也有婆羅門教和印度教等等,婆羅門教的眾神們是『天』,印度教尊崇的神則以『明王』加以吸收。訶梨帝母也是其中的一個唷。剛才的話題出處就是根據佛典《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被數落了一次後,又結實地奉承了這個神之處,可高明呢。原來,神具有善惡兩麵是很普通的,由於普遍地有雙重性,因此,糾正了惡的部分、褒獎好的方麵就變得很容易。」
「總覺得光是聽到就夠頭痛了。恐怖的入穀的鬼子母神。」
木場引用了蜀山人的雙關語。但是,他本人連蜀山人的蜀字都不認得。
[嗬,怎麽說佛祖都是在教導人母愛,所以,才成了善神嘛!]
「不,那是不對的。訶梨帝母原本就是善神,即使作為授子、育子之守護神的也廣受信仰。現在還有『天母』啦『母子愛』啦什麽的別稱,讀了《南海寄歸內法傳》什麽的,也是這麽寫著。換句話說,她的性格在與佛教相遇前、後也都首尾一貫,沒有改變。」
京極堂一一地提到出處,甭提木場了,連我也沒聽說過那樣的書。
「嘿,是好或不好,究竟是哪一種呀?」
木場愈來愈混亂似的,煞有介事地,泄了氣。但是,京極堂宛如柳樹迎風的模樣,步調不亂輕描淡寫地說道:
「兩種都是吧。而且,從佛教的本源來看,大體上,擁有情愛會妨礙悟性。佛祖並沒有告誡這樣的事。」
「那是怎麽回事?」
木場和我異口同聲地出聲。
「說起來,佛教就是在講應該舍棄『愛』這個觀念,因為『愛』可換說成是『執著』。舍棄所有的執著是前住如來的道路唯一的解脫。所以,把訶梨帝母的教訓,解釋為要人舍棄對孩子的執著也說不定。舍棄一切、皈依佛道的話,所有的罪業可以滅卻,而且能夠開悟……換句話說,就是親鶯(譯注:一一七三--一二六二年,日本鐮倉初期的僧,淨土真宗的始祖)所說的境界,『善人亦可成佛,何況是惡人』!」
我把手中的雜誌放在榻榻米上,不由得插了嘴:
「這麽說來佛教是否定人性的嘍。如果如你所說,剛才那個猴子的話題,不就接近開悟之道了嗎?」
「對了!」
京極堂很幹脆地答道:
「野獸由於不彷徨,所以也許更接近開悟的路。但野獸無法成佛。野獸不能舍棄之為野獸這個事實。不舍棄對生的執著就無法開悟。換句話說,原來,佛教之真意並非否定人性,而是超越人性,這麽說比較正確。」
「那麽,佛教就像是對著咱們說去死吧!」
我感到非常空虛。當然,之所以會這樣,並非僅是母子鬼神的關係。
「並非是那麽刹那性的事。嗯,每人接受的方法不一樣。為了像你這樣的俗人,佛教終於完成了從小乘到大乘的變貌。在日本的鬼子母神信仰,與其說是佛教,不如說是以原本的婆羅門教的含意廣布於世,來得恰當。結果,鬼子母神……訶梨帝母完全不願舍棄執著,到現在還愛著孩子。所以才會吸引了許多信仰者。對了,日蓮聖人(譯注:一二二二--一二八二年,鐮倉時代的僧,日蓮宗始祖)也好像信仰著鬼子母神,那裏……法明寺是日蓮宗吧?」
「就是那裏!」
木場蘇醒了似的,大聲說道:
「就是那座法明寺啦。俺不是為了聽印度的鬼子母神來的,我是來打聽那個在雜司穀的法明寺的。喂,你們到底卷進了啥事啦?」
木場半強迫的把話題拉回本題。木場是刑警。我對於談事件的全貌帶著幾方抵抗。但是,情勢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無法後退。我把這兩三天發生的事情脈絡,有一搭沒一搭口齒不清地說著。然而,木場倒很不相稱地是個擅長聆聽的人,因此,我比說給榎木津或京極堂聽時,還要能夠更得要領地將事件與搜查的全貌和盤托出。
「哼!」
木場在我說完後的同時,發出鼻音,說道:
「我就覺得那家醫院很可疑,蓋子打開一看,果然看起來像鬼魅魍魎的醫院。」
「你說得太過份了。的確並非沒有犯罪的嫌疑,可是……」
「嘿,關口,你沒有辯解的必要唷!懷疑是無罪的。不過,在真正的凶手沒抓到以前,每一個人都是嫌疑犯。不過,不管是榎木津還是你,外行人的想法畢竟摸不著邊際。」
木場抽出插在褲子後麵口袋的扇子,啪啪地開始扇了起來。
「這麽說的話,犯罪搜查專家木場警官,你從剛才假冒的偵探嘴裏,找到什麽線索沒有?」
京極堂用一種聽不出是煽動,還是輕視的語氣,帶著搗亂的語氣說道。
「真討慶--」
木場交換了一下盤坐著的腳,看著我的臉說道:
「所謂犯罪,不是可能、不可能之類的問題。首先,要有動機,然後,可能、不可能才以隨後的形式跟上來。你們這些家夥的腦袋裏,欠缺動機這兩個字。」
「原來如此。聽好,關口君,確實聽好老爺這番難得的話。」
京極堂開玩笑地說道。不過,木場的話刺激了我內心像罪惡感似的東西。
進入久遠寺醫院時,我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態麵對的?我不是應該比任何人都冷靜客觀嗎?雖然揚言要自己解決,但受委托的是榎木津,我不是應該站在守護著第三者的立場嗎?但是,我受到榎木津不符合常識的含意不明的言行所影響,我隻是不斷地完全露出主觀左右地動搖。結果,我並非針對事件而隻是在探索關於我自己的問題罷了。我對委托人--久遠寺涼子到底做了什麽事呢?
--請幫助我……。
豈止是幫了忙?醜聞簡直廣被藐視並為人所知了!這本下流雜誌的出現,代表了我的無能。
「不需要那麽愁眉苦臉。因為你是外行,你就聽專家的話吧!」
木場說道後,更調整了坐姿,表示要將話題帶進正題了。
「首先,先來看發生了什麽事。老公從家裏失蹤了,因為他確實不在,所以這一點沒有問題。家裏人稱為『失蹤』,僅有這個事實而已。其餘的全都根據證言了。除了榎木津,你和京極堂的妹妹,都某種程度全麵地信任了那些證言,把它們當作『前提』而加以探索。第一,這就有問題了。失蹤是因為家人這麽說,但是毫無證據。所以,要試著思考動機。密室等等的話題就從這裏展開,丈夫有沒有失蹤的動機?這很奇怪,由於足以下判斷的資訊不足,所以很難說,到目前為止,沒有找到動機。如果並非出自本人的意誌失蹤,那就隻能思考是被誰殺害,或者綁架監禁了起來。如果這樣假設,就要有『凶手』。相當於凶手的人物,目前隻有家人。由於並未浮現家人以外的人物,所以先懷疑家人。這很奇怪,第一,妻子,和那個年輕醫生有私通的可能。這就有充分的動機了。其次是傭人,很難想象這家夥危害招贅女婿的直接動機。但是,這個老先生俺也見過,非常地忠誠。他的主人……並不是那個禿頭的老爺,而是非常令人討厭的老太婆。這個老太婆說的話,他都言聽計從。然後,再來想這個老太婆和像老狸貓的禿頭老爺夫婦。但這也是十二分的奇怪。」
「為什麽?」
「第一,錢的問題。女婿帶來的錢,用途很奇怪。再來,怎麽都想不通的是,他們的言行舉止表現出做丈夫的怨恨一家人。這不就像是承認了自己加害似的嗎?接下來,最可疑的是嬰兒失蹤事件。我不認為沒有關連。」
「如果這樣,妻子……次女催患怪病,和事件沒關係嘍!」
京極堂追究地問道。
[是吧。俺雖然沒有醫學知識,但生病就是生病,因為混為一談了所以更撲朔迷離。不如說這是意料之外的事。那一家人呀想著,可能是因為被自己加害的丈夫懷恨的結果所帶來了災難吧?正處在戰戰兢兢的狀態中哩。我這麽認為。」
「涼子小姐……長女,怎麽樣呢?我不覺得她可疑。我想從她親自要求調查事件看來,也可以去除她的嫌疑。」
--請幫助……。
那句話不是在說謊。
「不,很奇怪。」
木場把我的意見一腳踢開。
「第一,失蹤以後經過一年半,才去找無能的偵探商量,這個就很奇怪了。如果隻是失蹤,到警察局報案不就得了?我們隻好想是否有拒絕警察介入的理由。偵探什麽的反正是做生意,說是失蹤事件,會想,喔,找人呀!會帶著主觀。在這種時候,首先會以預先判斷來麵對事件。一旦展開搜索,這會兒所謂密室的非現實性的準備等在那兒。偵探一旦以預先判斷為前提,總不免會思考如何從密室『逃脫』吧。這一點是偵探最得意的。」
「如何得意法?」
「大概,隻要有密室,就會事先準備逃脫的方法哩。」
木場斷定。
「呀,等等,老爺,我可詳細調查了唷!」
不隻是我。相當冷靜的中禪寺敦子很仔細地調查了。我說了以後,木場仿佛有所忠告。
「據俺所聽到的,京極的妹妹很仔細地做了調查,不過,她的調查隻從外麵吧?這樣是不行的。」
他說道:
「那個第二間密室很怪哩。大概有很容易識破的圈套。因為你是外行,所以看漏了吧。總之,普通偵探的話,應該識破從密室逃出的方法。這麽一來會怎樣?在那個時段,根本就沒有人看到招贅女婿的身影,其實『他已從那個房間出來了』吧。」
「原來如此。藤牧即使真的被殺了,但是利用偵探的弱點,布局成他『活著、並以自己的意誌失蹤了』,你想說的是這個吧?」
京極堂非常佩服似地說道。
如此一來,涼子難道是同謀嗎?不,沒這回事,她沒有撒謊。
京極堂接著道出恐怖的事:
「換句話說,老爺想說的是■家族■犯罪吧。的確,如果家族全員都附和的話,就沒有謎題了。」
「對啊。可是呀那些■家夥■弄錯了人選。還特別選了傻瓜榎木津,真是倒黴。一如那家夥一貫的作風,案情的結果變得莫名其妙。沒有任何根據竟說出丈夫已死了的話,所以那些家夥們非常慌張。榎木津半途走掉了,留下人比較好的關口偵探,他們才鬆了口氣吧。不過,事情沒那麽如意。」
「請等一等,老爺。由於我是外行所以看漏了也說不定。但是將死了的藤牧氏假裝成還活著,有什麽意義?動機、動機是什麽?」
「我認為,動機既不是戀愛的瓜葛,也不是利益計較的精打算盤。我想,是要把『殺嬰兒』的罪嫁禍給招贅女婿的主意吧。家族全員都是。」
木場加油添醋地說出嚇人的事。
「聽好,首先,是老婆和年輕醫生搭上了。招贅的丈夫成為絆腳石。這看起來就像是會發生的事。因為感情糾葛,所以把丈夫殺掉了。到這裏為止還好。可是從這裏開始以後,就奇妙了。有必要抬出密室什麽的大戲嗎?如果真有的話,演員不夠呢,隻有兩個人是不夠的。如果傭人也是同夥的話,那麽就可能有戲唱了。傭人不可能是年輕人和小姑娘嘍,能夠操縱傭人的是狸貓老爺和他的老伴老太婆。那個家夥如果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那也就算了,哼,不是有那樁嬰兒事件嗎?聽你們說,那個丈夫做招贅女婿,是前年六月,失蹤是在去年的一月,這和嬰兒失蹤事件的時期完全符合。失蹤事件最初是前年的七月,其次是九月,最後是十一月。」
總覺得,哪裏有什麽不對?
我遺漏了什麽重大的事情?
「我想,大概那個做丈夫的,不曉得怎麽的知道了那樁殺嬰兒事件,所以被幹掉了。但由於女兒被怪病附身,所以怪謠言傳開了。心想,照這樣下去可不行,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可憐的招贅女婿掩蓋起來,完全收拾掉,就這麽回事!」
「這是預先判斷!」
我已經無法再忍耐了。
「先入為主的是老爺吧。大體上說來,並不知道殺死嬰兒究竟是真是假吧?事實上,新生兒失蹤什麽的,不限定是殺死吧。如果沒殺的話,那麽就沒有必要為了保守秘密而收拾藤牧什麽了吧!」
「對,是預先判斷。不過,關口,隻要不上對方的圈套,預先判斷是有效的,證據以後再找也沒關係。如果沒有找到證據,是弄錯了的話,撤回不就好了。總之,沒有線索是無法搜查的。」
「真令人意外的特攻警察!」
由於京極堂從旁攪和,木場用銳利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木場的瞪視非常有氣魄。我呢,縮成一團。但京極堂以毫不在乎的表情,繼續說道:
「不過,的確也可能如老爺所說的那樣唷。關口君,我以前也說過,不可能有完全客體這回事。說不定在麵對主體的自覺下時,才能夠獲得正確的結果。隻不過……有關那樁嬰兒失蹤事件什麽的,如果真有的話……」
盡管木場以很難理解的說法支持一己之見。雖察覺到案子很難理解但仍盡力地調整情緒。
「俺認為有這麽回事!有三個根據。首先,前來控訴的三對夫妻,他們完全互不相識。一對住板橋區受傷軍人的泥水匠夫婦,另外一對是住上十條的貿易公司員工和他老婆,最後一對是池袋的酒吧招待。我很仔細地調查了內情,這三對夫婦在事前完全沒有接觸過的跡象。這麽一來,控訴完全是自發性的,很難想是故意找麻煩之類的,而且也很難想是偶發事件。第二個理由,是護士的行蹤。事件發生的時期,在醫院上班的護士中,那幾個能證明嬰兒出生的護士全部辭職了,而且從那以後就行蹤不明。好像是回故鄉了,仿佛等著搜查開始似的消失了。很可疑。然後,最後一個理由……這個,京極,比起俺來是你比較擅長的領域……」
木場說道,看著京極堂。
「哪,京極,真有附身的遺傳什麽的嗎?」
--莫非是附身的遺傳?
京極堂的話在我腦中蘇醒了。
果如所料,京極堂的表情顯得不高興。
「有那樣的……謠言嗎……?」
「有,而且是很令人厭惡的。」
木場很誇張地上下搖頭,直率地回答:
「俺說起來是討厭這種話題的了。呀,並不是不相信,但也不是相信。因為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很討厭。我老媽曾經熱中過以前的法術,非常在乎方向啦擇日啦,即使知道不準確也還是在乎。真讓人傷腦筋。而且,鬼怪啦神啦可用法律製裁,不是口自們出麵的時候。」
「你的資訊到底是從哪兒得到的?」
「啊,委托香川所管轄的地區調查的結果。久遠寺來到東京,是明治初期的時候,所以幾乎不期待收獲。但為了慎重起見,還是詢問了。然後呢,調查結果是提到久遠寺,原是城下(譯注:以封建製領土的主要據城為中心發展的市鎮)的禦醫,雖然一副名門的架子,但他出身的村子是所謂的被排擠的村子(譯注:江戶時代以後,如果村民有違反規定等的行為,全村即協議拒絕和那個人家住來和交易等,是一種私底下的裁判),交住的人也很少,絕不締結婚姻,也沒有親戚,其理由是因為有『附身』的遺傳。」
「什麽附身?」
「我不清楚,說是歐休伯(音譯,oshobo)附身的遺傳。」
「歐休伯?」
「在讚岐(譯注:舊國名,現在的香川縣)一帶的孩子妖怪。平時被看作是附在家裏的家靈似的,像遠野(譯注:岩手縣東南部)的『座敷童子』(譯注:被相信是住東北地方住家的家神,像孩子似的紅臉、頭發下垂)。可是,我並不知道變成了遺傳……」
「所謂附身遺傳,究竟是什麽?這一帶是說禦先附身(譯注:禦先狐,俗語說被飼養馴順了後就會奉飼主的命令,會做出各種變化的不可思議的妖狐狸)和狐狸附身,是一樣的嗎?」
「……有一點不一樣。附身遺傳不是附身,是使之附身。也就是說,『使之附身的遺傳』的意思。『禦先持』(譯注:妖狐飼主)啦、『使用飯綱』(譯注:使用管狐施行法術或其人。管狐是想象中的小狐狸,具有神力,使用此種法術的一種祈禱師,將之放進竹管中搬運)啦這種施法術的人,隻要想到他們是繼承遺傳的人就行了。這種遺傳的人會使他人遭到附身的不幸,在共同群體裏,當然會令人忌諱討厭。如果結婚這等於是繼承血統,所以是嚴厲的禁忌。」
「實際上沒有這種不合情理的事!總之,這是封建時代遺留下來的吧?根本是迷信!現在是昭和二十七年呢。老爺、京極堂,你們兩個都怎麽啦?」
「關口君,非常遺憾,你認識得不夠清楚唷。附身遺傳的習俗,現在還根深抵固地存在。這件事不能漠視。」
京極堂突然抗拒似地說道。
「所謂附身遺傳,是在民俗社會的一個解決方式。為解決共同體內發生的不可理解和不合情理的事,當作解決手段而設定的民俗解決方式。如同鬼的出身,■一定要是■異常誕生似的,村內發生了不幸事件時,■一定要是■附身遺傳所造成的才行!」
「但是,附身本身隻是單純的神經症和精神病的病例吧。一麵發生亢奮,產生心性的分離,這完全都是個人因素,不可能是讓人附身的。」
「隻從病理學方麵來論及附身物是危險的唷。的確症狀本身是你的領域……心理學啦病理學啦,是有能夠解決的時候。但那隻是其中一麵而已。另一方麵,也有從民俗學方麵來看的。在這種時候,聽說大部分的稻荷神(譯注:主司食物稻作的神)等的民間信仰,都是受來自大陸蠱道和陰陽道的影響而發生的。但這隻能說明其曆史性的背景,實際上卻無法說明發瘋了似的附身症狀。」
「是的。如果將這種胡說八道的民俗學式的裝飾去除,留下的隻是單純的生病而已,『神經症』啦『精神病』什麽的。」
「那是附身的另一麵,並非本質唷。病理學能夠解決的,隻有附身內『憑依』的部分。至於『家庭的盛衰』和『太過富裕』的部分,則處於完全被漠視的情況。如此,就看不見含括了全部的『附身物的全體像』了。我呢,則認為,共同體中因經濟的新價值被導入這個要因而產生的民俗解決方式,就是附身物。到目前為止,『富』等於收獲的關係,而共同體不論好壞,正如同其名是『命運共同體』。但是,貨幣流通成為一般性的時候,共同體內部的『富的分配』就變得不平均了。換句話說,在同樣的身分當中,會發生貧富的差距。然後,為了消除差距,解決方式是必要的。因此,人們就完全地接受了很久以前連綿傳下來的『神附身』的方式,而創造出附身物。說起來,神附身就是為了將疑似非存在世上的『假想現實』,替換為存在世上之物的某種組織。很難接受的現實……是為了理解非日常的一種外在形式。亦即在日本附身物的發生是必然的,因為發生的風土環境已整備好了。換句話說,精神病理學的那一方麵,是這個環境……說文化社會性的環境也可以,總之,被民俗學的那一方麵所完全理解了。隻要欠缺這兩個方麵的哪一個,就無法理解日本的附身物了。」
「我懂得你說的話。但是照你說的,有附身遺傳的人會使別人附上什麽吧?並不是自己附了什麽吧?」
京極堂單邊的眉毛揚起,做出慣有的表情,說道:
「不,不知是什麽因素,有遺傳的家係,經常會出現心性分離等的神經症和精神病患者。在統計上好像是這樣。當然也有並非如此的情況,大概民俗性的風土改善了的話,就不會這樣了。但現在出現了這種不幸的結果,所以才無法單純地和個體的生病分割。這和文化與風土的條件有密切的關係。」
京極堂和木場都很沉著。隻有我一個人在著急:
「是、是呀,久遠寺家每一代都是女的。也就是說好幾代以前就開始招女婿。那個附身遺傳什麽的,很早以前就沒有了吧。」
「關口君,覺得你真奇怪。嘿,好吧。不過,所謂附身遺傳呀,聽說主要是由女性繼承,所以婚姻被當作禁忌呢。」
「可是……」
不對。這種事根本無所謂。
「那……也許是這樣,京極堂,那和這一次事件沒關係吧。我從剛才就這麽說!」
我緊咬著不鬆口。回答的是木場:
「有關係唷。關口,太難的話題我不懂。根據管轄區的報告,地方上的故老透露,久遠寺家的人送來附在他人身上的不是狐狸、也不是狸貓,是什麽『水子之靈』(譯注:保護流產嬰兒的神靈)的。」
我說不出話來了。京極堂的低聲劃破了沉默:
「喔,這就是『歐休伯附身的遺傳』?我知道了。就像指使犬神的飼養犬神,指使竹管的飼養竹管狐狸者似的,歐休伯的家係必須飼養歐休伯一樣,也就是說有必要養育『死去的孩子』……」
「是的。所以故老們說,從前,那些家夥們就持續殺嬰兒,更何況現在!嗯,這種說法當然不能成為證據。但盡管如此,暗號也未免太合了吧?俺覺得真恐怖。如果現代真有這麽個種族,那可不能放手不管吧!再說,這裏又不是讚岐的鄉下,是天下的帝國東京呢!」
「即使是東京,也有附身物存在唷。我們不是說今天沒什麽好運氣、附了運氣什麽的嗎?這就是附了什麽的意思。換句話說,是『狐狸附身會帶來財富』的省略語。賭博賺了錢的家夥,暫時成了附身遺傳者,使役著附身物而獨占財富。換句話說,這種風土不僅是鄉下才有。」
「這種、用這種理由,你們就稱那一家人是殺人犯嗎?我不能理解!」
我再度激動了起來。
這和昨天對著加木津生氣的情感是同質性的。昨天,我也對著加木津那不符合常識的態度生氣。但今天不一樣。不過,究竟我為了什麽在生氣?難道是因為對久遠寺的家人……尤其是關於涼子有不利的發展而在生氣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
「這家夥在發什麽脾氣?」
木場發出異於平時高亢的聲音說道。京極堂仍如住常般若無其事地說道:
「很難分辨究竟出於私憤,還是公憤?」
「當然是義憤!那根本是無來由的歧視。國家權力以那種玩意兒為根據,將一般市民當作嫌疑犯來處理什麽的,是太落伍的做法了。這不是既無視基本的人權,又搭不上民主主義的風潮,很粗率的話題嗎?」
不對,令我激動的並不是那個理由。但是,從我嘴裏卻脫口而出和我的心情相反的常識論。
「的確,如你所說,這是與人種歧視和地域歧視同等極為根深惡劣的因習!是不應存在,而且是不能不努力除掉的因習。但這和認識現實情況又不相同。不認識,就無法改善。而且,不能閉眼無視於扭曲曆史性的、文化性的事實。即使重新認識,將狐狸附身替換為昏睡狀態,附身當作是神經症狀,但留下了偏見,也仍不算是解決了問題吧。隻需正確地直視現狀,就知道現在那種充滿偏見的古舊的因襲,仍然結實地存在。於是,在這種風土上才會發生這種事件。」
京極堂以沒有抑楊頓挫的聲調說道。
是的,我了解這種事。
木場收起扇子,抱著胳臂,歎著氣,然後對著我說道:
「總覺得你們的談話很奇怪,真是聽不懂。關口,你認為這事件有什麽解決方法嗎?久遠寺家族的確受到無緣無故的壓迫和偏見,換句話說,是一個悲劇的家族。怎麽說都因為祖先傳下來,到現在為止,仍被世間一般的人用有色的眼光看待。但是,依俺看,因為如此才兩樁事不能混為一談。再怎麽令人同情的家庭,久遠寺家族每個人都很善良,但沒有證據足以說明與事件毫無關聯。正如你們所說,他們那群家夥都沒有撒謊,而且入贅女婿進去的房間,是個沒有出口的密室。但以這個條件能夠解決實際上的問題嗎?使一個人完全地消失這等事,是絕不可能的。」
「如果使用藥物的話,並非不可能。」
「別攪和,京極!總之,關口,如果堅持你的主張,那麽,那個入贅女婿隻能是如煙般的消失,還是穿上天狗(譯注:一種想象的妖怪,人形狀,有翅膀,臉色赤紅、鼻子高尖)的隱身蓑衣,消失無蹤了?」
「這可好!天狗的隱身蓑衣,真是高見呢。藤牧變成威爾斯(譯注:HerbertGeorgeWells,一八六六--一九四六,英國作家、評論家,為教育大眾寫了《時間機器》、《世界史概觀》等作品,並想象原子彈爆炸,被稱為SF之祖)筆下的隱形人,那可合道理的呢。他現在■仍在醫院■裏。然後在醫院裏打轉徘徊,既喂老鼠吃餌,又把那捆日記裏不宜公諸於世的部分抽出來。嗯,真是好方法。」
京極堂很愉快似地笑著說。可是,木場非常的認真,那雙小眼睛無言地威嚇著我。
「總而言之……呀,我的摸索的確進了死胡同。不過,老爺即使做了推理仍欠缺決定性的證據。如果要做出結論,資訊還不夠……這是我想說的。」
「非常低調呢。關口君,即使偏向你來看你這種態度,還是有點兒奇怪。有什麽特別的事兒?」
京極堂問道。
不知道。有這回事嗎?
特別的事情什麽的……
--同學,一塊兒來玩嘛!
那個時候,我……
我……
「好!」
木場突然發出很大的聲音,我的思考中斷了。
「既然你事情想得這麽多,怎麽樣?從現在開始一起搜查吧。俺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袖手旁觀了。」
這真是意外的發展。
「告訴都已撤回了,還能以警察的身分調查嗎?」
麵對京極堂的問題,木場注意傾聽了後答道,
「俺是刑事警察,不是偵探。即使沒有委托人,但隻要是事件就可以調查。預防犯罪於未然是公仆的責任。嬰兒失蹤事件雖然還無法弄清楚,不過,這一次是整個家庭都承認的失蹤事件。知道偵探受委托的事實後,我就可以出馬了。」
木場厚臉皮地笑了。
委托人--涼子,可以想象她對於警察的介入並不高興。但事情演變至此,即使放著不管,木場也會插足進來。既然這樣,我和他一塊兒辦,事情應該會稍微好一些。隻要比木場早一步解決事件就行了。我不想使她因充滿先入為主的調查而嚐到不愉快的經驗。
木場提議先聽取久遠寺家原本的傭人時藏、富子夫婦,對事情的解說。不用說,我正準備今天去拜訪他們,所以答應了。
木場早已掌握了時藏夫婦的住處。這一對夫妻的孩子,在戰爭時死去,目前好像寄居在板橋經營幹貨店的遠親家裏。我們留下正慢慢地開始讀日記的主人,離開了京極堂。
這是第一次前住板橋。
板橋是舊中仙道的驛站鎮(譯注:以前曾是驛站),街道兩旁有宛如繁華街的建築物。一腳踩進岔路,那裏是被土圍牆和木板牆隔開的迷宮。戰後,以複興為名,所做的分區規劃,將整條街直線地切成小塊時,這條街仍然活潑地保持著曲線。這是沿著地形的形狀自然產生完成的吧。走在這裏的同時,給我一種在母體胎內繞著走似的安心感,以及看不見未來的不安的感覺。
「俺的家因為在小石川,這一帶很熟哩。」
木場說道,眯起眼睛。然後笑著說,板橋地名的由來,是因為在石神井川上架起木板橋而取名,地名什麽的其實很隨便的。
那家店叫梅屋商店,大大地寫著「幹貨」,掛著黑熏的招牌,是戰禍燒毀後留下來的吧。
店麵前,並排著各式各樣醃製後曬幹的魚貝和幹菜等,微黃的價格牌下垂著。建築物、招牌和商品都是同樣的色調,陰陰暗暗的。店頭充滿著幹貨獨特的令人窒息的奧氣。我沉默著,而木場好像很不喜歡,他在看來像在物色商品似的四處環顧後,說道:
「想喝一杯呢!」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請進。」
眼睛並沒有看著我們,守著店的婦人義務性地發出酬酢的聲音。婦人年約四十歲,是個子嬌小豐滿的女性。她也穿著灰暗顏色的毛衣、肮髒的圍裙。這位女性大概就是時藏夫婦的遠親吧。
木場以熟練的動作走近婦人,小聲地說了些什麽後,從口袋掏出記事本,是證明警官的記事本。
婦人張著不能再撐大的小眼睛,很慌張地跑進家裏,然後再回來引領我們進到屋裏。
麵對著店麵的所謂飯廳,是簡單地隻放了矮腳食桌和食器櫃的地方,三個露出襯裏的座墊擺在榻榻米上。
連坐下的時間都沒有,紙門就拉開了。婦人的臉露了出來,從她身後,澤田時藏將她推開似地走向前來,現身了。
時藏有如鶴似的枯瘦,有著全白的蓬發和很深的眼窩。
「警官有啥事兒?我和你們沒什麽好說的,回去!」
嘶啞卻很有精神的聲音,時藏老人安靜地恐嚇著。
從黑眼珠打的眼瞳中,能夠感到經過歲月所培養出來的堅強的意誌力。反過來說,這種眼瞳,有一種在事關和老人正常溝通這件事上,會令人先抱著一種斷念想法的相當大的魄力。
「老先生,你的招呼可真激烈呀。不過,你和那個有情份的頭家不是已經毫無關係了嗎?你對待我們和藹一些,也不會遭受處罰的呀。」
「對散播我大恩人謠言的人,沒有可以說的,回去!」
「喂喂,別把俺和那些遊手好閑的家夥混為一談了。雖然看起來如此,我可是領國家薪水的公務員呢!」
時藏的表情更陰森了。眼瞳中的黑暗顏色愈來愈濃。
「國家到底為我們做了什麽事兒?如果說國家為我做了什事事,那就隻有殺死我兒子這件事了!」
「……時藏先生。」
木場用眼睛傳來暗號,我悄悄地開了口:
「今天來問你的不是那件嬰兒的事件。實際上,我們在找尋行蹤不明的久遠寺的年輕頭家。你能不能跟我們稍微談談?」
「如果是這件事……如果是這件事,我無可奉告,什麽都不知道!」
有瞬間的躊躇,但結果,老人更加地把心關閉了起來。
「沒這回事吧!這是對你有大恩的久遠寺家的一件大事呢!你多協助我們一些也無妨吧。」
「老爺……夫人,要你們找的嗎?」
老人很明顯地開始狼狽了。刺激他的忠義心,畢竟有效果。
「說起來是大小姐……涼子小姐委托的。我不是警察,是受涼子小姐的委托。當然,如果能很穩當地了結的話,我會考慮避開警察介入。無論如何請告訴……」
「是涼子小姐!」
老人提高聲音阻斷了我的話。看得出黑色的眼瞳瞬間有著情感的動搖。與其說他的感覺是吃驚,不如說驚恐。
「那麽,就更沒有說的必要了!好了吧,回去,別再來了,回去!」
老人站起來直盯著我的臉,住後倒退,反手打開紙門一麵發出呻吟聲,消失在下一個房間。打開了的紙門的陰影處,剛才那名婦人端著放著茶杯和茶壺的盆子,發呆地站著。
我和木場都無話可說。打破不和悅場合的沉默的是婦人:
「對、對不起,老先生非常怪癖,真的很抱歉。請原諒他,請不要抓他。」
婦人--梅本常子,將頭垂得不能再低地懇求著。木場說道並不是來抓他的放心吧,用這話絆住她。但為了讓她坐下花了不少時問。
據常子說,澤田時藏、富子夫婦是去年春天三月初來的,是失蹤事件發生的二個月以後。常子死去的伴侶,是富子母親的表兄弟。事實上,由於和他們交住並不深,所以常子也感到非常地困惑。
「嗯,反正我是一個人,我也覺得他們很可憐。可是,嗬,別說老太太了,老先生根本從來沒見過呢,我就想,該怎麽辦?」
「後來怎麽決定收留他們的?」
「那個呀,老先生我倒不清楚,但老太太一副很害怕的模樣,說是再也不能待在大房子裏了……我就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能不能告訴我?於是呢……」
「於是怎麽啦?」
「哈,說目前生活費,是從大房子裏帶出來的一大筆錢……」
「一大筆錢?大概多少?」
「嗬……」
常子介意著後麵房間的動靜,一直不肯開口。過了一會兒,用很奇妙的表情伸出脖子,用右手示意過來,將我們引了過去。
「那個呀,有一百萬圓哪!一百萬,是我們這種窮人求也求不到的寶物呢。」
她說道,然後把手掩住嘴巴,顯得很慌張。
「啊啦,這算不算犯罪?我收下了呢。如果歸還的話,是不是就可以原諒?啊啦,怎麽辦!」
「呀,鎮定些。我們不會對老板娘怎樣的。可是,那麽一大筆錢,後來怎麽樣了?」
木場以哄孩子的表情勸她,知道這個婦人有著對權力無條件屈服的強迫性神經症的性質。
「修理這個店隻花了一點兒,剩下的全讓老先生保管。」
「我認為那是用來堵嘴的錢!」
「老爺,那筆錢財的來源八成是藤牧氏帶過去的錢。」
雖非本意,但必須承認,世間不可能有那種給辭職的傭人那麽一筆巨款的主人。
「喔,用來做堵嘴的錢?所以錢才會還沒用就花光了!那就不止是用來修理醫院了,其他應該還有拿錢的家夥!」
我的確不認為現在久遠寺醫院的建築物,是花了五百萬圓修理的。
但如果像木場所說,給時藏夫婦的大筆錢是堵嘴錢,那就表示久遠寺那一方,有必須堵住他們嘴的理由。
「不過,老板娘,老太太怎麽了?」
「啊,老婆婆說要去附近一下,剛剛才出去。老先生雖然那個樣子,但老太太倒是個好人呢……」
我們以等待澤田富子為理由,想再多聽一些這個膽小婦人談話。當然,在下一個房間或後麵,有那個不高興我們造訪的時藏老人,我們雖處在不知何時他會怒氣衝衝地跑出來的戰戰兢兢的狀態,但由於我們是警察,常子表示了接近完全服從的同意。
據常子說,澤田時藏從父親那一代開始,就到久遠寺家服務。時藏猛一看,雖是高齡,但實際上好像才接近六十歲。盡管如此,如果從父親那一代就開始,少說也是大正或明治……說不定久遠寺仍在讚岐時,就已在服務了。我提了這件事以後,常子就說道,嗯這個呀,簡直就像三姑六婆閑聊似的一副很熟穩的口吻,開始說:
「我家老爺的父親的母親,不知為什麽覺得人生無常,於是,成為遍路(譯注:巡拜日本真言宗始祖空海所修行的四國八十八個靈場的人),巡拜了四國的八十八個靈場。但是,在途中倒了下來。救了她的是久遠寺的祖先,好像那時那個人是個懷孕的女子,以就是說老爺的父親已經在肚子裏囉。但安全地接生了後養育,然後,就一直關照到現在,老太婆是這麽說的。」
「原來如此。那真是不折不扣的大恩人呢!」
木場說道:
「話說回來,剛才一提到大小姐老先生就變了臉色似的,你有沒有聽說些什麽?」
「大宅子的事幾乎沒聽說過呢……對了,很久以前,老太太來這裏曾說過什麽的。」
「老太太常來嗎?」
「不,可能因為寂寞吧,隔個兩三年就會信步走過來。那個呀,對了,因為是我家宿六還很健康的時候,所以是戰爭以前,或者是戰爭剛開始不久。我家那口子是在空襲的時候死掉的。」
「說了些什麽?」
「什麽都說,說大宅子的姑娘懷著來曆不明男人的孩子,為了要不要生,事情可鬧大了。」
「是藤牧的孩子!」
正如京極堂所推測。如果久遠寺梗子和藤野牧朗私通有了孩子,正是那個時期。
「所以,孩子生下來了嗎,還是沒生?」
「說是隻好生了,也不知現在怎麽了?聽說才十五、六歲的姑娘,而且父母也很傷腦筋呢。她跟死了的宿六說的。不過,從那以後,戰爭就愈來愈激烈,宿六燒死了。老太太再來造訪是戰爭結束後的第二年。那時,為了生存必須很拚命,就把那檔子事給忘了。所以在那以後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說到這裏,常子突然看著店麵,然後突然不說話了。背對著店麵坐著的我們,不由得回過頭去。店的前麵,站著一個小老太婆,是澤田富子。
「常子太太,你在說什麽?被老先生聽到了,可吃不完兜著走唷!」
老太婆單手拿著四方形布巾包裹,像是要盡量拉長矮小的身軀似的,像不動仁王般站得極為堅挺。
「唷,老太太,好久不見了!」
「刑警到現在還有什麽貴事?我所知道的事在那時全都說了。常子太太,老先生怎麽了?」
富子小聲地說道,走上了飯廳。常子很快地敘述了事情的脈絡後,老太婆避開我們的視線似地說道:
「哼,那我就沒什麽好說的了。還不快走,老先生不知會做出什麽事,要你們快走是為你們好。常子太太,你不需要理會他們。」
簡直讓人無法接近。
「老太太,等一等。先別說俺,但這個男人可是久遠寺的大小姐委托來的唷。你們這樣的話,小姐的麵子可掛不住嘍。」
老太婆因木場的話,心似乎些微地動搖了。老太婆望著我:
「小姐……是梗子小姐嗎?」
「是涼子小姐。」
「涼子小姐?……想知道什麽呢?」
對於如此幹脆地被允許問話,我反而因不知該問什麽而感到困惑了。首先,問了發生事件當天的事,她的回答和周圍的人沒有兩樣。接下來,問她把房間的門敲壞時,是否窺探了裏麵?
「沒有看唷,絕對沒有看唷。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老太婆超出必要的很堅決地否定了。常子在旁插嘴:
「可是,老太太,你到我家時,念念有詞地說好可怕、好可怕,那是指什麽事呀?」
「別多管閑事!我忘了那回事了。說太多,等一會兒會被老先生罵。我可以走了吧!」
富子的眼瞳顏色變得和丈夫一樣,也一樣地想進到裏麵的房間。
「啊,請等一下,請再告訴我一件事就好。」
我想起有一件無論如何要問的事,那是一個不知到底和事件有無關係的問題。
「記不記得青蛙臉的嬰兒……?」
富子的手就那樣地放在紙門上,一股腦兒地坐了下來。
「你,怎麽會知道這種事?……」
「老太太,你知道什麽嗎?」
富子仿如繃得太緊的線斷了似的,失去了力氣。用快哭出來的表情看著我們,但我看不出那是一張快哭出來的臉,還是恐怖的表情?這個表情,使老太婆的臉更增加了歲月。
老太婆保持著那個表情,以幹啞的聲音說道:
「是聽老先生說的。久遠寺家原來在讚岐的鄉下做大夫家業,非常興盛。所謂大夫,可不是吉原的大夫(譯注:江戶時代遊廓裏的妓女,一六一七年散布在東京市內)唷,是做祈禱的、像會施法術的法師那樣。會施法術的家族,各自都有自家的神像,犬神啦聖天啦形形色色,久遠寺流派好像是什麽童子神的。」
是歐休伯附身。
「有一個時期,在村子盡頭,有個旅人六部住了下來。這個六部帶著秘傳卷軸,以他的神通力也治愈過病,受到極大的好評。但久遠寺的大夫覺得不滿。然後好像讓童子神飛出去詛咒殺了六部。但六部的神通力很強,詛咒全都回返了,為村子帶來了災厄!」
「詛咒回返?那是什麽?」
「我聽京極堂說過,是陰陽師(譯注:在民間施行加持祈禱者)之類的人所施行的法術。被詛咒的人,將詛咒反歸還給下咒者的法術。」
老太婆無言地點了點頭。
「於是,束手無策的久遠寺大夫想了一計,說是要向六部道歉把他騙到家裏來,讓他喝了畢其(音譯)的毒殺死了他,畢其就是蟾蜍。」
「青蛙……?」
「久遠寺除了施咒以外,好像也擅長做各種藥或什麽的。六部很痛苦地死了。然後詛咒久遠寺家。既然下了青蛙的毒,那麽就以青蛙的毒報複!揚言要作祟到最後一代呢。他的死骸好像一直都沒腐爛。」
「簡直就像傳說。」
「是傳說呀!隻不過從老先生那兒聽到時,覺得很恐怖呢。久遠寺將六部的秘傳奪走,托福,竟大大地發達!但六部的詛咒力量很大,久遠寺家產下的男嬰好像都是青蛙臉,所以久遠寺一族全是女人。村人沒人願意娶久遠寺的女兒。」
「這種,什麽嘛……老太太,這到底是什麽時候的傳說?」
「嗯,是久遠寺家被諸侯聘用以前,所以相當早以前吧。不過這件事是真的呢。我也見過,在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
「富子住嘴!太無聊了。」
不知何時,紙門拉開了,時藏老人站著。
「刑警先生,還有這個人,夠了吧!我們什麽都不知道,能說的就像現在這種老爺爺老太婆的傳說了,充其量是童話而已。拜托請回去吧!」
時藏的話裏帶著完全拒絕再提問題的嚴厲。富子和常子也都不再說話了。
我和木場不得已隻好離開梅屋商店。老夫婦退避到後麵去了。關於這一點,常子不停地低頭一直為失禮道歉,實在已經是無法再談的狀態了。
真是不愉快的印象。
木場停下腳來看著我,帶著諷刺地說道:
「嘿,作家兼偵探閣下!對我這個特攻刑警來說,這可是非常有勁兒的唷!現在的時藏夫婦的態度是異常的。憑這些我所得到僅有的證言,甭談解除對久遠寺醫院的懷疑了,簡直更深了。所以,我倒想聽聽久遠寺家擁護派,關口隊長的意見。」
我沒有回答。因為澤田富子所說的話緊緊地殘留在腦子裏似的。三十年前,那個老太婆說在三十年前看到過青蛙臉的嬰兒。三十年前,是涼子和梗子出生以前,在那樣的過住,到底發生過什麽事呢?榎木津所幻覺的是那麽久遠以前的記憶嗎?
「哼,想得發呆了!關口,既然到這裏來了,我有想順道去的地方,你當然也一起來吧!」
「和事件有關的地方,我當然去。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裏?」
「第一個來控訴嬰兒不見了的泥水匠的家,是從這裏可以走得到的距離。」
木場說完,很迅速地開步走了。
道路仍然彎彎曲曲。前麵的路完全看不清,我們不知怎麽走出了坡路。
木場停住腳,為我說明:
「這裏呀,在上宿的盡頭,以前因揪樹(發音為enoki)和梧桐(發音為tsuki)並排,於是取名和樹相同的發音ennotsuki,也就是緣已盡了的意思。這個坡路取名為岩之阪,是不算俏皮的和押韻的稱呼『厭惡緣盡的坡路』。啊,不過,倒是比前住京極堂途中那個叫『墓之町的暈眩阪』的稱謂來得好。」
「墓之町的暈眩阪?那個坡路有這個名稱?」
「什麽?你不知道哇。嘿,那兩旁都是墳墓吧,所以叫墓之田町。然後隻要穿過坡道的正中間,不知為什麽站著時,頭會發暈,所以叫暈眩阪。」
那個油土圍牆裏是墓場呀。
「從前好像有個叫什麽的寺廟,不知什麽時候變成廢寺。現在好像隻有一個什麽宗派的和尚在管理。那個坡路仿效從前京都一個叫什麽戾阪的,裝模作樣似的名稱,但現在沒人這麽叫。」
「京都?一條戾橋嗎?」
「對、對,就是這個名字。」
提起京都倔川一條戾橋,指的就是渡邊綱(譯注:九三五--一〇二五年,平安中期的武士)將女鬼的手腕切斷的那座有名的橋。還有,傳說陰陽師按倍晴明在那座橋下養了十二支式鬼(譯注:聽從陰陽師的命令,能自在變化、會施行不可思議法術的精靈)。橋的附近的確有祭祀晴明的神社。
「原來如此……!京極堂當神主的神社,原來是附屬於晴明神社的子神社。」
我不由得脫口而出。那時候借的燈籠,是屬於神社的東西。
除魔的五芒星也稱作晴明桔梗。星印是安倍晴明的家徽。木場以驚訝的表情眺望著吃驚的我。
「什麽?你和那家夥認識這麽久,竟然什麽都不知道。那裏的確是叫五藏晴明社什麽的唷。啊,走吧。」
走下緣盡阪盡頭,那附近就是所謂的貧民窟。伴隨阪橋宿泊處的廢止,聽說無處可去居無定所的流浪漢,以及走遊藝人、搬運工人等,開始在那一帶住了下來。現在好像以工匠和賣貨的人為首,撿垃圾的乞丐之流的也住了下來。
粗糙簡單的長形工人屋和小客棧相連。黑色的陰溝木板和潮濕的空氣,令人感到憂鬱。可是和環境迥異的,這裏的居民們很開朗。不斷地聽到孩子喧鬧的聲音和女人們爽朗地話家常的聲音。
「俺呀,喜歡這裏的人。雖然窮,不能去澡堂洗澡,但他們覺得那又怎樣?我就喜歡這樣!盤腿坐在窮人上麵、還裝得若無其事似的那種家夥,我打從心裏討厭。嘿,一直到最近以前,日本全國不都如此嗎?」
木場說到,使勁地挺了挺胸。
是的,戰後的日本,全國都是貧民窟。然後,各處都是毫無緣由的充滿了明朗和生命力,就像這裏!
複員以後,我卻無法理解那種明朗。日本輸了戰爭,大家為什麽不更悲傷呢?曾堅信的東西難道錯了嗎?煽動國民而喊出勇於做火塊啦玉碎啦、始終固執地堅持戰爭正當性的政府,簡直就像反掌似的竟標榜民主主義。另一方麵,現在,國民的貧窮卻正相反地很鮮活地印在我的眼中。
如果告白的話,老實說,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反戰論者。但由於我在反社會以前,是非社會性者,所以未被識破是反戰論者。而且,雖非出於本意,也參加了戰爭。換句話說,是懦弱者。我為那樣的自己而羞恥。但至少據我所知,看得出有很多日本人,從內心相信戰爭的正當性。當然,沒有人真的喜歡死和戰爭吧。可是,出自內心認為,整個國家體製錯了的,究竟有幾人呢?
總之,以那種不可解的生命力為基礎,國家完成了和談。國民的生活也如破竹之勢般的向上發展,於是和富裕相對換的,那種生命力卻日漸薄弱了。
然而,這裏還留著。如果這個生命力才是發展的原動力,這裏也總有一天會和其他的街一樣,變得很整潔吧。
大概會如此。
「這家夥的名字叫原澤五一,職業是泥水匠,今年三十五歲。老婆叫小春,大約三十歲。說起來,算是美女。原澤是相親結婚,隻半年就當兵去了,被送到緬甸去,經曆了印巴爾(譯注:Imphal,在印度的東方的都市,日軍敗退之地)作戰。那裏像是被打得很嚴重呢,他的腳受傷了,手指頭也斷了,好不容易回到家來。整個家都被毀了。連家都沒有了。不過啊,老婆活著,是留著眼淚歡喜的再會哩。純情的家夥非常激動,拖著有障礙的身體,拚命地工作。然後,總算能夠過活了,孩子也有了。好像很高興哩……可是那個孩子被……」
木場簡直就像在說自己的事情似的,很有要領地說著。有關那個男人的半生,我由於想不出能配合的台詞,所以無法附和沉默地聽著。結果,在我來不及插嘴之前,我們抵達了目的地。
是一棟叫「羽生」的長形屋(譯注:幾家住在同一棟屋子裏,一人一戶毗鄰而居),不知是從地名、還是人名取的名稱。
「打擾了!」
木場大聲地說道,打開了門。
男人反射式地回頭,充血的眼睛顯得驚恐。一捆紙從男人的手中掉了下來,散落在地,是紙鈔。男人--原澤伍一,很慌張地將那些紙鈔耙集了起來。
「怎麽啦,真闊氣呀,喂!」
房間裏,可能是榻榻米腐爛或者發黴的關係吧,充溢著腐奧味。隻有一張萬年床和替代桌子的木箱,木箱上放著幾本雜誌,在最上麵的雜誌很眼熟,那是……
《獵奇實話》!
「原來如此……密告的原來是你呀!事到如今幹嘛做出這種傻事!你不是撤銷控訴了嗎?」
木場邊威嚇著他,邊踏進玄關前的泥土地上。原澤以仿如感受到危險的小動物似的架式,瞪著我們。
「什、什麽,要逮捕就逮捕看看呀。不、不怕的唷!告訴人家我知道的事情,拿了錢有什麽不對?」
臉上叢生著濃濃的胡子和略微稀疏的頭發,看不出年齡。那眼神已超過膽怯,甚至已呈現凶暴了。
「混蛋!你還在恨久遠寺吧?」
「啊,當然!好不容易天賜的孩子,被奪走了,難道能夠喔,是這樣的嗎?就把這回事兒忘掉嗎?」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要撤銷告訴?為什麽現在要偷偷摸摸……喔,難道你掌握到什麽了嗎?」
「是又怎樣!沒、沒有必要跟什麽也幫不上忙的警察說吧!」
原澤胡亂地猛抓起木箱上的雜誌,當然無法抓住,幾乎全部掉到榻榻米上了。大約有四、五本吧。全都是不同種類粗劣的不入流雜誌,這些雜誌全記載著久遠寺醫院的醜聞。我再度感到腦袋發熱。可是很不可思議的,竟沒感到憤怒,隻是心境非常複雜。
「冷靜!原澤。俺呀,正存重新調查那個事件,開始重新搜查嬰兒失蹤事件唷!」
原澤不動了。
「什麽……?現在你說什麽?」
「俺現在又在調查久遠寺了呢。這家夥……嘿,從另一種形式看,他是久遠寺的被害者。」
木場如此介紹了我。沒表示同意與否,徑自垂下頭來。原澤可能以為我也是孩子被奪走的其中一人,以憐憫的眼光望著我。
木場先讓我進去後,反手關了門。原澤沉默地站著,不過,野獸的凶暴從那渾濁的眼睛逐漸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開始散發出來自全身、像沉痛的倦怠感似的東西。
我先問他知不知道孩子為什麽被奪的原因。原澤雖然莽撞,但相當柔順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老婆的身體並不硬朗,如你們所見的我們生活窮困,所以她更衰弱了。而且在這棟屋子裏,無法好好地生產,所以我晝夜工作存了錢。我的父親和兄弟都死在戰爭中,因此很想有個孩子。因為老婆很擔心費用,所以現存夠了能住院的錢,住進了那家醫院……起初不知道是那樣的醫院……總之,錢先全額付清了才準入院。然後又為了能夠搬家,我繼續幹活兒,沒有選擇活兒的餘地,進到礦坑那樣的地方一心一意地幹著活兒!所以即使生產了也聯絡不到,俺什麽都不知道地幹著活兒!」
「生產的時候,你不在醫院嗎?」
「啊,俺想,進了醫院就放心了,而且幹得很辛苦才讓她入院的。聯絡到俺的時候已經是生產以後了。聽到通知,俺飛奔著到那裏去!」
「對了。來控訴嬰兒失蹤的一群人,都是生產前人在別的地方,隻有孕婦在醫院!」
木場作了補充。
「到達醫院後,覺得醫院樣子很怪,格外的生疏、很沉悶。醫生出麵說不管怎樣好像就是死產。俺既吃驚又難過,直到最近聽說都很順利的呀。總之,我想必須安慰老婆,正要進病房,竟然說她複原得不好,不準會客!和老婆見了麵說了話是三天以後的事。老婆那家夥恍恍惚惚似的,樣子很奇怪,但知道了一星期後就能出院時,她說出更怪異的話來了。老婆說她確實聽到嬰兒的啼哭聲,不是死產。過一會兒又說,想起來了,她聽到有人說是男孩子喲!我覺得奇怪,就去問醫生。」
「然後,醫生怎麽說?」
「醫生說,因為受到太大的刺激,所以產生了幻覺、幻聽吧。老婆的模樣的確不一樣,變得有點兒奇怪。不過,我怎麽都無法理解,所以就要求讓我看屍體或什麽的也好,我緊咬著不放說是要舉行葬禮,結果對方答道那樣的東西還需要打招呼呢!」
原澤以下巴示意場所……在房間一角,放著一個小的白色骨罐。我不小心想起京極堂的幹果。
「裏麵放了幾顆也不知道是骨頭還是石頭的東西。領了那玩意兒,被說那是你的孩子,我怎麽都無法理解。他們擅自火葬什麽的,放進了罐子裏,雖然很感激,可是蓋子一打開,那東西不就是垃圾嗎?!」
原澤不由得哭了起來。
我也受不了了。
「後來你為什麽撤銷告訴呢?」
「是老婆的建議啦。她說算了吧,忘掉吧,重新開始!」
原澤顫抖著。
「不過……事實上,那家夥、那家夥把自己的孩子賣了錢!」
「什麽?」
「俺到警察局去提出撤銷控訴的第二天,那家夥不見了。重新開始,其實指的是她一個人重新開始的意思。這是後來才知道的,俺不在家時久遠寺派來的人好像來了幾次,到這種長屋來。說的話聽得很清楚,那家夥收了錢、達成協議,把俺的孩子買了一百萬圓!」
原澤扭曲著胡須臉,眼淚簌簌掉了下來。
「也是一百萬圓呀……嘿,的確是讓人心動的金額……」
「住嘴!再怎麽窮困窘迫能換孩子嗎?俺、俺的孩子唷!」
我不由得背過臉去。
如果久遠寺醫院作為和解的費用各付了一百萬圓,等於付掉了三百萬圓。堵住時藏夫婦嘴的費用也是一百萬圓。如此的話,再多的錢也不夠。藤牧帶的錢一天就用罄了吧。
「喔,原來後來的其他人,也在同一時期撤銷告訴的呀!那些家夥可撒了一大筆。其他人不用說,你還被老婆背叛,她拿著那筆錢逃掉了。」
木場悄悄地說道:
「哪,原澤忘了那個女人吧!孩子的仇俺替你報,所以別再做那種提供不入流雜誌奇怪謠言的事了。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訴俺,雖然不能提供獎金,但一定揭發事實,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信賴我!」
原澤眺望著骨罐一會兒,用袖子擦試了眼淚後,似乎下定了決心似的,望著木場。
「老婆跑了,我又聽說警察停止搜查了以後,暫時無法幹活就那麽躺著!我也曾想過死在緬甸反而好,真得倒不如死掉得好!」
原澤改變了措詞,可能是表現對木場的恭順之意吧。
「可是……過一陣子又覺得很生氣,我想向那個醫生報複!一想到這個就坐立不安。將存款放進資金裏,每天到不同的地方打聽,學刑事警察的行為。呀,這麽做我也知道無濟於事,隻是求慰藉而已。不過,偶然的在池袋的酒店裏遇到了那個護士。」
「護士?」
「老婆生產時在現場的叫澄江的女子。」
「澄江?戶田澄江嗎?」
「是的。曾一度回鄉下……富山,然後又回來了。」
木場的表情僵硬了。她就是那個行蹤不明的護士吧。
「俺很巧妙地接近了澄江呢。澄江老喝酒喝得搖搖晃晃的,是個掌握不住她真麵目的女人!不過,見了幾次後,交情愈來愈好,告訴了我很多事。根據澄江所說,俺的孩子真的……」
「生出來了嗎?不是死產?」
針對木場的問題,原澤無力地點了點頭。
「澄江好像替剛出生的嬰兒洗了澡。可是,剩下來的第二天,孩子不見了。如果相信澄江的話,好像是久遠寺的女兒奪走,然後……殺、殺死了……殺死了!」
這是致命的證言。我的脈搏跳動得更厲害了。《獵奇實話》的標題在我的腦裏四處亂室。
--食嬰兒的鬼子母神。
--奪取別人的孩子、榨取鮮血脂肪。
--搶奪別人的孩子。
原澤的臉變蒼白了,凝視著虛空。
「在額頭的正中央長著一個很大的黑痣,是個很有精神的男孩子……對,澄江說的……或者,刑事老爺,你相信俺的孩子是死產嗎?」
「當場見到失蹤嬰兒誕生的四名護士,每個人都離開東京消失了。托你們撤銷控訴的福,無法做追蹤調查……」
「據澄江說,同事們都領了錢,被遣回故鄉了。澄江也拿了二十萬圓,而且連工作都是醫院介紹的,但是鄉下的生活過不來,所以又回來了。」
護士如果一個人給二十萬圓準備金,四個人就需八十萬圓,這麽一來,藤牧的錢就幾乎都用完了。
「不過,那個女人回到東京,是有其他理由的呢。」
原澤稍微低著頭自嘲似的浮現笑容說道。
「什麽事?」
「藥唷,藥!那家夥在吃藥呢。老是像做夢似的飄飄然……」
「藥?海洛因嗎?」
「俺也這麽想,但好像又不是。刑事老爺,在軍隊時代也有經驗吧,吃了海洛因精神會很好,但那家夥的不一樣。」
「中毒嗎?不過,那種藥從哪兒來呀?」
「哼,當然是久遠寺啦!那家夥可能是敲詐吧,俺這麽覺得,但不是錢,而是以藥作目標。」
「是多啾樂!」
我不由得說出口,但很快就後悔了。說出來,對久遠寺家人而言,是不利的發言。
「那不是開在庭院裏,你說的朝顏嗎?」
很糟糕的,木場竟然記得。
「啊……麻藥裏海洛因之類的也算是興奮劑,神經會興奮,也就是說亢奮。但是多啾樂什麽的卻反而會鎮靜的唷……。原澤先生,你太太產後的樣子和那個叫戶田的人的樣子,是不是哪裏很像?」
我為什麽這麽多管閑事。
「這麽說的話……像呀!……那麽,那家醫院也給我老婆用了那種藥?」
「多啾樂的生物堿,可用來做安眠藥和鎮痛藥。視下藥的量和方法會產生妄想狀態……也就是說,既會使妄想和現實混淆,意識又會變得混濁,所以……」
「令人產生混亂,將生產本身模擬為妄想?」
木場說出結論。
我對自己說出的話感到驚恐。
木場仿佛下了決心似地問道:
「喂,原澤,你知道戶田澄江住的地方嗎?」
她的確是決定性的證人。
「死掉了!」
原澤低聲說道。
「死了?」
「今年春天,我去找她,房間全變空了。根據房東說正想去拿她積欠的房租錢、進到房間後發現屍體已經冷了。雖然聯絡了鄉下,但沒有人願意接受,沒辦法,房東才將她當作無主的好兄弟處理。我想,的確應該是埋在中野那一帶的大墓場的。」
我和木場的眼睛互視。說起中野的墓場,那不正是『墓之町』嗎?我們通過握著事件之鑰的證人睡著的旁邊來到這裏,不,至於我,已經是好幾次了。
「死因是什麽?自殺嗎?他殺嗎?」
「我不知道。房東說嚇了一條,叫來醫生以後,宣布是橫死!警察來了,當時好像斷定是衰弱之死啦營養失調啦,似乎沒有好好地吃東西。」
「自然死呀……」
是這樣嗎?
不,如果她真的以不知何種形式攝取多啾樂的生物堿的話……
如果下這個處方的人,在處理的分寸上深得要領的話……
多啾樂作為殺人的道具,也是相當有效的。但關於這一點,我保持沉默,我膽怯於思考以後的事。
「藥吃得太多也是原因……那個……朝顏嗎?好像有足以致死的量吧?超過限度的話可能會要了命吧?」
木場宛如看穿我的內在似地說道,我仍然沒有回答。
木場抱起胳膊,凝視著原澤的臉。原澤的視線漂浮在虛空,遲緩了似的很慵懶地別過臉。
「喂,原澤,現在這些談話,叫你在法庭作證做得到吧?」
原澤痙攣似地顫動,視線重新轉向木場。
「你可以跟來曆不明的出版公司談,我不會禁止你說。為了你的孩子,怎麽樣?」
「那,什、什麽意思?」
木場的細眼睛眯得更細了。一副嚇唬人的樣子,這是亢奮時他慣有的表情。
「如果你有這個意思,俺明天就去拿搜查令闖入久遠寺。什麽嘛!那些家夥們隻要再深入追究,一定會暴露弱點!我一定會抓住尾巴,為你報仇!」
「可是,刑、刑事……這個嘛……」
「不用擔心,戶田澄江的死不會白死,由你來桃撥的話,一定拿得到搜查令,最近,取締麻醉毒品也很嚴厲呢!」
原澤以混濁的眼睛比較著我和木場的臉後,開口了,聲音顫抖。
「刑事先生……仇……仇到底是什麽?會判那些家夥死刑嗎?那個醫生和那個神經病女兒,會判他們死刑嗎?」
眼淚將混濁的眼睛弄得更陰暗了,臉格外地扭曲了。
說眼淚很美是非常理論性的形容法。哭泣著的人,大家都一樣難看,看起來很矮小卑微。那副模樣很淒慘、絕不美麗。現在,眼前的男子,為了消失的孩子難看地哭著,然後這個男子所想到的仇敵久遠寺梗子,也在我的眼前,為了消失的丈夫哭泣著。
這個男子的眼淚,大概會因為木場的救助而被擦幹吧。但是,久遠寺梗子的眼淚,由誰來擦呢?
木場說道:
「也許無法判死刑,但會讓他們補償所做的事。鑽在土中的熊鼠會被拖出來,受老天爺審判的!」
「那些地位高的人了解俺的心情嗎?警察不會站在我們窮人這一邊的。不管什麽時候,神啊、佛啊也不會站在我們這邊的!」
原澤那扭曲的臉,再度露出凶暴。
「俺呀,原澤,我這個人是相信那個戰爭是正當戰爭的。聽到收音機裏,天皇宣布戰敗的時候,我覺得很不能理解。但是,現在頭腦冷靜下來一想,我還是覺得那時候很奇怪。如果這樣,那正義什麽的不就成為什麽怪物了嗎?就如勝者為王的比喻,強者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正義。所以如你說,對弱者而言,神佛並不存在世間呢。不過,因為如此,由於神、佛、正義,可信賴的東西都不存在,所以才有法律呀!法律是唯一強化弱者的一個武器。別背對著法律,把它當作朋友!」
我對木場的理論不太能夠理解。但是,有一股極大的,能使一個毫無依賴、貧窮、悲慘的天涯淪落人奮起的說服力。
結果,原澤從房間角落,拿出骨罐放在膝蓋上俯視著,小聲地說,那就拜托了。
我無言地走出長屋。
木場從某個角度看,是個精明的男人。明天大概會取得搜查令闖入久遠寺醫院吧。
這樣好嗎?
真的要如此解決嗎?
「老爺……不,木場刑事。搜查久遠寺能不能再等一天就好?」
為何要他等待?現在的我,沒有任何方法。
木場吃驚地望著我。
「我很了解原澤先生的心情,但我也有必須解決的問題。我發誓,決不會做出湮滅證據,以及對被害者不利的事情。隻不過,想再也能說服自己的情況下作調查。拜托,信任我,能不能給我一天的時間?」
「真是不知教訓的男人!你也是……嗬,既然這麽說了,我也隻好信任你了……。但是你到底想怎麽做?」
「……明天晚上聯絡你。如果真的沒辦法了,搜索住宅你要怎麽做都行,我不會抱怨。我所調查的事和嬰兒事件,說起來就不是同一個事件。」
事情是如此。
但我想得多膚淺呀。到明天晚上為止,我能做什麽呢?
「明白了。既然是關口翼的請托,就接受這個條件吧!」
木場說道後,用他那粗魯的手腕砰地拍打我的肩膀。我因此開始跑了起來。
已經刻不容緩了。
我毫不猶豫地向著久遠寺醫院跑去。並非有什麽計策,隻因為想盡快和涼子見麵而已。
見了麵以後,要做什麽也沒有想。
穿過鬼子母神,跑在樹林中隱約記得的路。
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根本不知道路什麽的。那個時候,也是一徑地拚命跑。
我--
--我沒有發瘋!
如果拐過那個十字路的話……
那時,從小徑上衝出一個男人。
「噢!啊拉,昨天的偵探先生!」
是內藤。
「怎麽了?臉色都變了。」
內藤氣喘籲籲地呼吸著。短距離,大概拚盡全力從醫院的玄關到這個十字路為止,直線距離地跑吧。平常不注重身體保養的關係吧,還是原來就沒有基礎的體力,額頭前滴下來的汗,宛如潑了水似的。如果是前者的話,那就應了言行不一致這句話了。
「變臉色的是你吧。內藤先生,醫院裏發生什麽事了嗎?」
「偵探先生,你在途中沒有和人擦肩而過嗎?」
根本沒有察覺,沒有那個資格。
「因為你們慢吞吞的關係,嘿,這個!托福,今天早上可混亂呢。」
內藤將似乎緊握住的圓形紙張攤開來。攤開時,石塊掉在地麵上。大概是用紙包著做成石頭鏢扔的。
■「煮嬰兒而食的惡魔婦產科醫院」■
是不入流雜誌中的一頁,和《獵奇實話》不同的內容,一定是原澤的長屋裏的一本。
「像這樣的,一次出版了好幾本呢。托福,惡作劇相當的厲害。玻璃被打破,牆壁上塗寫字,大聲地叫喊著……」
「叫喊?」
「那呀,滾出去啦、還嬰兒啦、不是人、以死向被害者道歉!雖說要人家道歉,但喊叫的又不是被害者本人。」
「院長呢?」
「昨天晚上,你們回去以後,唯一一個入院的患者,像是要生產了。由於是徹夜的難產,院長一整天睡得迷迷糊糊,一點兒作用都沒有。由事務長和涼子小姐應戰,大小姐的名譽受到了損害……」
「涼子小姐受傷了嗎?」
「石鏢打中她的胸部……啊,我想即使你去也不會見你,偵探先生!」
是我的責任。我這麽認為。不,我什麽都沒做。可是我自己也在幾天以前,在為了應該將久遠寺的事件寫在雜誌上,而作了采訪。
所以,是一樣的。
玄關的落地玻璃窗被擊碎得很厲害,僅留下窗欞。牆壁和圍牆殘留著不知什麽的油漆的汙痕,可能擦不掉吧。
這裏已經不是醫院了,是廢墟。所謂建築物,始終以一種微妙的平衡維持著生命。是新的或者漂亮,根本毫無關係。活著的建築物即使損壞了,也能立刻修複。但是死了的建築物已經無法修複了。
這座邸宅已經死了。
大概不會再將玻璃鑲在門扉上了吧。玻璃的碎片變成無限細碎的碎片,建築物的全部一徑地風化成各種東西。
這裏已經不是醫院了。
「怎麽啦?能幫忙收拾殘局嗎,或者是來嘲笑這個狀況的?如果是這樣,那就請回去,我不想再看到你們!」
事務長兼院長夫人,站在雜亂的瓦礫當中,明顯地很疲勞。頭發亂了,眼睛四周的皮膚失去光彩。鬢毛有幾根綻了開來,更強化了疲勞感。
「太太,我是朋友。如果你有嫌棄朋友對象的時間,那就請告訴我真相,已經沒時間了。總之,先讓我見委托人……涼子小姐。」
「涼子躺著呢,不能見你。」
「沒時間了。如果你繼續這種無聊的虛張聲勢的話,久遠寺醫院一定等不到明天就崩毀了吧!如果你了解就請說吧,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我能做什麽嗎?我現在見到涼子,就能搞防止住在這個廢墟中的家庭趨於崩毀嗎?
我,到底--
「涼子在房間裏,住房部分的最後一間。」
原本頑強的老婦人的線也很快地繃斷了。判斷不出微濕的眼角,是因為動了情感還是疲倦帶來的淚眼?
我推開她似地進去了。走廊髒亂到即使不脫鞋也無所謂的程度。我先換上準備好給外來者穿的拖鞋,我覺得這個動作,怎麽都和現在這個狀況不相稱,我有點兒臉紅了。
「要去那個小姐的……涼子的房間嗎?啊什麽呀……和涼子……」
「別胡亂猜疑!」
我砰地拒絕了。
很像京極堂的台詞,我這麽認為。
我一點也不猶豫,但不得不思考為什麽不猶豫。我毫不退疑地站在看似涼子的房間前,敲了門。
「我是關口,可以開門嗎?」
不等回話,我的手伸到門把上,門被打開了。
涼子在床上撐起半身。
薄睡衣的左胸一帶綁著像紗布的東西,透著治療的痕跡。
很可憐。
「關口先生……」
不知是哭,還是睡覺的關係,眼睛周圍有一點兒腫。但那始終透露著不幸的表情反而遠離了她。
「失禮了,竟然闖到這裏來。你一定會覺得我真是個沒禮貌的男人吧。但是沒時間了,我能進來嗎?」
涼子點了頭。然後,想從床上下來,我用手製止了。
很樸素的房間。
因為我不曾進入女性的房間,所以無從比較。等於是不風雅,是個非常欠缺裝飾的房間。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石頭……打到胸部。隻是骨頭挫傷,沒有異常,我的心髒很弱……」
「很不幸,我的力量不夠。沒想到竟然在這種時候,那種雜誌……」
枕頭旁的床頭櫃上,放著兩本不入流的雜誌。
「扔進來的東西。」
「你看了嗎……?」
「是的。」
涼子不想再多說。想到她的內心,我覺得無地自容。
「警察已開始行動了。不過,不是為了牧朗先生這一件。」
「嬰兒的……失蹤事件嗎?」
「是的。警察先著眼曾在這裏工作過叫戶田澄江護士死於非命的案件,大概會從那裏展開搜查吧。」
「什麽……時候?」
「我要求明天延緩一天。明天一天如果無法追究出真相,審判官就會出麵……這麽一來,牧朗先生的事件和嬰兒事件,所有虛實合而為一,會同時公開吧。但不是發表在這種亂七八糟的雜誌,是報紙,即使你的家人無罪,這個家也會毀掉。」
「已經……毀了。」
涼子說道:
「我已經完全不知道該相信什麽好了。這本書寫的東西也許是真的,我也這麽覺得。不,倒不如這樣的話……我們家族如果是不怕天理、作惡多端的犯罪者這一點被處死刑,反而還比較輕鬆呢。」
涼子的額頭冒出靜脈。
眉間刻著苦悶的溝痕。
「你委托了我,我現在還在擔任任務中。你死心的話,我可傷腦筋了。……承認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我希望你說出所知道的真相。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我認為因為這樣,所以繞了一大圈多餘的遠路。你……你沒有撒謊吧?」
這、這不是和榎木津一樣嗎?
涼子別過臉去,右手放在左胸前。
「關於嬰兒的事件……當然,好像是發生了這種事。警察來過,我也知道,但是……我認為和這一次的事沒有直接關聯,所以沒有說而已。我也不知道真相……不過……」
是傷口在痛,還是心在痛?涼子苦悶的表情更明顯了。
「如果我說了嚴重的謊言……那就是發生事件當晚的事了。」
「什麽?」
是我自己先問的,我著慌了。
「我,說真的,我不知道自己那晚人在哪裏。」
「不知道?」
「妹妹也一樣沒有記憶。」
我更吃驚了。
「我……不知從什麽開始……經常會有完全失去記憶的時候。腦袋恍恍惚惚的……一回神已經過了一天。在那一段期間,自己做了什麽、在哪裏,自己都完全不知道。」
「那……在什麽時候,會變成這樣?」
涼子短暫地顯得很難啟齒,但下定決心似地抬起頭來。
「很難說出口……有月經的時候比較常發生。不過我原來就非常少,一年裏才來幾次……」
「啊……那一晚,也……那個?」
「從前一天下午開始,完全沒有記憶。我是在這個房間,一察覺也已經睡在這裏了。但日期換了,是深夜。隻有時間是完整地過了一天,家人好像沒人看到我……大概一直都在這個房間吧……。竟撒了謊,不過……女兒一天也沒見到人……卻並不擔心的家族……畢竟是很奇怪的。」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隻是一徑地凝視著涼子脖子那一帶,然後思考著。這沒什麽,不管這個人在哪裏,對於密室的謎毫無影響力。
「我……有病嗎?這種事畢竟是不普通的呢。所以……妹妹說她失去記憶,那是立即可以相信的,可是……」
「那種是不是特別的病唷。盡管有程度上的差別,但是記憶障礙什麽的,任何人都可能發生。不管怎樣,隻要去除發生的原因後,就能治好。」
我每次碰到這個人,都要她做出痛苦的告白。
「是嗎?我可不認為是普通的病。關口先生,你已經知道了吧?久遠寺的不吉樣的血的事情……」
「如果是附身的事……是迷信。不足以采信的一派戲言。因為那玩意兒把人生弄得亂七八糟,能忍受嗎?我們活在昭和年代的民主主義和科學的時代,不是活在符咒還很有勢力的未開化的時代。」
「不過……」
涼子以格外響亮的聲音說道:
「請看這個。」
涼子從床頭櫃的抽屜,取出紙片樣的東西。
「鬼子母神神社的銀杏樹上,這是用針般的東西釘在那裏的,是內藤找到的。」
是用手紙割成人偶形狀的東西。確實剪了幾個小洞,就像神社貼著的符那樣的很難看懂,黑黑地寫在上麵的不知是漢字,還是其他什麽的字。隻能看出中央「久遠寺牧朗」五個字。
「是詛咒的符嗎?」
「不知道。不過,隻要是帖了那樣的東西,不就成了民主主義和科學都沒什麽效力的世間了嗎?」
涼子很孤單地說道。
我表示要鑒定,保管了這個東西。涼子繼續說道:
「我的母親、祖母、祖母的母親的人生,都被毫無緣由的迷信弄亂了。關口先生,雖然說別信這個,但是不管信與不信,附身遺傳的家係是這麽受到迫害走過來的。從讚岐來到這個東京的時候,並不能說情況好轉了呢,因為……」
涼子的視線朝向桌上的雜誌。
「因為現在也一樣,我已經沒有迎戰這個狀況的力氣了。」
「涼子小姐……」
「父親……入贅女婿來了以後,由於他是很討厭迷信的務實主義者。剛開始對久遠寺的迫害曆史相當憤怒,但不知不覺也疲倦了,將事實當作事實的也承認了。因此,父親希望我成為女醫生,他大概想,反正無法結什麽好姻緣吧。可是,我對醫學不感興趣。因為病弱,所以無法好好地上學。我想那就當藥劑師好了,我學了一些但還是沒有用。」
那麽……涼子有一些配藥的知識嗎?多啾樂的……
「我本來想學古典文學。」
我的思考因涼子意外的告白而中斷。
「隻有在讀中世紀文學的時候,我才能夠遊離開現實。」
在鑲有玻璃門的小書架上,確實擺著幾本類似那樣的書。但那並非外行人解悶消遣時讀的東西。
《宇治拾遺物語》、《日本靈異記》、《今昔物語》這一類的我還懂,接下來是隻有京極堂才懂的書名,至於我,時代和內容都不懂。
「不過,現在想起來,隻能說是逃避現實。我覺得被怨靈和鬼猖狂跋扈世界所吸引的自己,是不吉利的附身遺傳的血造成的。對於這樣的我來說,唯一的救贖就是妹妹。妹妹非常地明朗,又有人緣,一直都很亮麗。臥在床上的我,很喜歡聽妹妹談學校的事,以及遊玩地方的事情等等。她那總是很活潑的動作,也是我引以為榮的。比起我這個病弱的女兒,雙親更希望妹妹繼承久遠寺的未來吧!的確,我也認為妹妹也許可以切斷不吉利的因緣,而且對我來說,也可以除掉被賦子我身上很重的十字架,所以我反而非常地歡迎。」
涼子說著,從隱藏在毛毯的半身隻抽出了腳,姿勢成為側坐在床上。然後雙手抵在額頭上。
「但是,那個結果就是現在這個慘狀!每次看到衰弱而且憔悴醜了的妹妹,我就變得無法忍受。如果這是施在久遠寺的詛咒,現在的妹妹應該是我原本該有的姿態吧。這是詛咒。我、妹妹和久遠寺這個家真的是被詛咒了。如果不這麽想的話,我……」
涼子說著哭了起來。
我剛才還在想哭泣的人不美,然而涼子哭泣的模樣,看起來很美。
「關口先生。」
涼子說完,倒向前去。
我抱住了她。
涼子的臉倒在我的胸前,哭得更厲害。
我以前也曾如此地抱過女人。
那是妄想。
可是雖宛如遙遠前世般的朦朧,實際上卻是性欲的蠱惑性的妄想。
我仿佛吸取著那肌膚的溫暖似的,實際上以很緩慢的動作抱緊了她。
「對、對不起,我……」
涼子說道,但無意離開我。
啊,我畢竟認識這個女人。
「《禦伽草子》(譯注:以室町時代[一三九二--一五七三年」為主的同類短篇小說的總稱。作者不詳,作品屬於幻想、教訓、童話性,反映當時的人間百態和時代思想)的……」
涼子說話了:
「像《禦伽草子》裏的陰陽師那樣……」
「什麽?」
「請解開我受的詛咒!」
「請救我!」
我終究恢複了理性,然後身子離開了涼子。
「很遺憾,我既不是魔術師、也不是撥除惡魔的人,更何況--」
--安倍晴明。
對了,為什麽到現在都沒有察覺呢?
那家夥。
那家夥的正業,不就是這個嗎?
從些微敞開的胸口,窺視得到白色豐滿的乳房的溝。
我很用力地搖晃涼子的肩膀。
「涼子小姐,我有一個想法,明天、就在明天,來■解開■這個家■所受的詛咒■吧!」
「關口先生……」
「明天會跟你聯絡。」
我留下這句話,奔出房間。
靠近門的外麵,老婦人以被擊垮的模樣站著。是擔心屋內的情況嗎?但我的眼裏已看不進這些。
四周已經暗了。雜司穀的森林完全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黝暗。
我跑著。
要那家夥。
要京極堂。
要京極堂解開詛咒!
我全力地跑在暈眩阪上,爬了上去。
在月亮也毫無蹤影的深夜中。
伍
在日期尚未改變以前,我抵達了京極堂。當時天候正惡劣,月亮完全被掩蓋了起來。從邊端開始就沒有街燈的暈眩阪上,是伸手不見五指程度的黝暗。
當然,由於店已打烊了,我直接朝正房的入口走去。但是,很不巧,屋簷下的夜燈也沒亮著,即使再怎麽習慣了黑暗,被來曆不明的黝黑空氣包裹著全身的我,不僅跌了一次,還跌了兩次、三次。
腳被黑暗絆倒了。
眼看著要跌第四次的時候,我的指頭終於碰到了玄關的拉門,砰地發出極大的聲音。
我重新站穩了以後,嚐試著打開拉門,當然是鎖著的。我一麵叫喚朋友的名字,敲著門。
裏麵有了動靜。但有動靜的不是這個屋子的主人,而是哀叫著的金華貓。喵喵地叫著的貓,從裏麵咯吱咯吱地抓著拉門。
沒人在家。從學生時代開始,京極堂就是個隻要貓打個嗬欠就會醒來睡眠很淺的男人,加上他簡直是與夜遊無緣的木頭人。
在神社!
我不知為什麽地很確信。轉身再度投身在看也看不見的暗黑當中。
隻能憑記憶地橫穿過點的前麵,跑向有神社的森林。
夜難道就如此的黝暗嗎?比較上,算是生長在都市的我,從未經驗過這種程度的黝黑。沙沙沙的森林極為嘈雜。在暗黑當中,樹木明顯地活著。我突然湧現恐怖的心情。
所謂黑暗--
是如此恐怖的東西嗎?
隻不過,失去亮光,世界就呈現如此迥異的景象嗎?在如此令人害怕的世界,我們閉起眼睛、若無其事悠哉地度日嗎?
右腳激烈的疼痛,告示了我凸起的人工道路的存在。反射地向前撲到的我,兩手趴在想來是連接著神社的石頭階梯。我成為四字形狀,抬頭向上望。
暗夜切割成四個角。
為了認識那個圈圍著非現實的黃泉的入口是「鳥居」(譯注:立在神社的參拜道入口,表示神域的一種門),我費了一些時間。
被切割的風景。鳥居那威嚴的側影,呈現四角形地裝飾了微明。
神社--武藏晴明社。
我跑了上去。
染著晴明桔梗的兩座燈籠,是為了給子漆黑的世界色彩所必要的裝置。
驅魔之星。
京極堂的那盞燈籠。
這個神社應該沒有事務所的。那麽,那家夥是去「拜殿」嗎?
從門的木條格子瀉出橙色的光亮。我鞋也沒脫的一步並作兩步地跑上去,站在平常決不會站的,捐香油錢箱的內側窺視裏麵。
神主上了祭壇,在燈光的照耀之下,枕著手肘躺在那裏。
「喂,京極堂,是我,關口!」
我叫喊著,咚咚地敲門。
京極堂以一副不耐煩的表情望向這一邊,也不起身地說道:
「這個笨蛋!你以為現在幾點?再說一次,你理解這兒是哪裏嗎?在應該是神聖且寂靜的鎮上守護森林裏的值得感謝崇高的神社的拜殿中,你在這種不符合常識的時間來訪,而且不僅穿著鞋子上來,還提高聲音敲門等,我隻能說,這種作為隻有令人討厭的人才做得出來!」
「什麽嘛,你自己還不是一副不敬不遜的態度!哪一個世界有這種躺在神體前的沒常識神主?遭受懲罰的是你自己吧!」
「笨蛋!信仰並非形式。對我來說,這種姿勢是十二萬分的神聖且虔敬的表現。不管是盤腿坐禪,還是端坐,但如果肚裏想的是不敬的事也算褒讀,即使倒立著、隻穿著一條兜檔布,隻要有信仰,就應該認為是好的。第一,所謂形式和樣式這種約定俗成的事情,隻限於在通用的範圍內才有效。在普通的神社,如果拜神時,用手掌拍四次可能會被認為很愚蠢,但是,在出雲大社和宇佐神宮,拍四次掌是理所當然。呀,拍掌這回事當然是敬意的表現,但是如果在佛壇前拍手,就會讓人皺眉頭。我在這裏這麽做,是無所謂的。」
「很可惜,我沒有聽你詭辯的閑工夫。」
我將捐香油箱置於身後真是糟透了。看來已經是在跟神直接交談似的。
「有事拜托,開門!」
「蠢貨!我能讓既不是祖神的子孫、也不是神官的人進來嗎?」
神社在回答。簡直就像在聽神諭似的。
「那麽你出來。」
「我拒絕!」
和我那微帶鼻音無趣的聲音相較,京極堂那有精神的聲音,顯得更加響亮。
「如果是久遠寺的事件,那已經結束了。我可不願再插手了。」
「結束?」
心地很壞的神諭咒罵似的如此地告白。
「京極堂……你……已知道真相了?」
「真相?沒那麽不自量力!我隻是察覺了而已。這個事件簡直就像瞎子摸象般,問了摸過象的每一個人,因為想掌握整體,所以花費了時間。不過,當察覺了“啊,那是象”的時候,事情就結束了。關口,你們其實看見象了,隻是沒時間察覺而已。演滑稽劇也要有個限度。」
「你說我看見什麽了?連你也和那個榎木津一樣瞧不起我嗎?我什麽都沒有看到。或者你們認為我瘋了……」
「你差不多該覺醒了!」
本來應該睡著的京極堂,不知何時靠近了門邊。由於在意想不到之處聽到聲音,我動搖了。
「看來,你說不定真的瘋了唷!」
「啊,我瘋了。如果你和榎木津都是正常的話,我簡直就是個瘋子!我不再以這種事,如果你是神主,那就聽聽正覺得困惑的人說話吧!」
「神主不是牧師。」
「一樣的!」
我不等他發問,就叨絮地說起關於原澤伍一、澤田時藏、富子夫婦,和梅本常子的事、木場的動向,然後,涼子的久遠寺家……
門內的友人不知到底有沒有在聽,連他在或不在我都感覺不出來了。我一沉默,簡直就像存在於世界的隻有我一人似的。寂靜悄然而至。有如被黑暗抓住脖子似的,那是一種脅迫似的寂靜。
寂靜突然地結束了。
「關口,你除此之外,還介入嬰兒失蹤事件嗎?」
「這是兩碼子事!怎麽樣?你知道吧,我們盲人手摸的怪物的真麵貌?」
「嗬,我和你不一樣,因為實際上並沒看到。對我來說,謎題倒是你本身那種態度。」
神主吐出話來以後,背對著我。
正當那時,我的指頭搜尋著折進口袋那個像符的東西。我必須引起友人的注意。然後,我將符勉強地插進門格裏的縫。
「京極堂,你看看這個,這是什麽?是用來做什麽?」
「噢,這是蠱惑!舊時代殘留下來的……。這是,嗯,醜時參拜(譯注:嫉妒心重的女子,希望被嫉妒的人早死,在清晨兩點,赴神社參拜,頭戴三角火架點燃臘燭,手拿釘子和鐵糙,胸前掛鏡子,將模擬被詛咒的人所做的稻草人偶釘在神木上,相信七天後被詛咒人會死的風俗)時,稻草人偶般的玩意兒。又不是平安時代(譯注:從恒武天皇於七九四年遷都,直到鐮倉慕府成立約四百年間),竟然還留著這種習俗呢!」
「是下了詛咒的人偶嗎……?這個……實際上有效嗎?呀,世間真的存在詛咒這玩意兒嗎?」
對了,是詛咒。藤牧失蹤和嬰兒事件,不,久遠寺家族的不吉祥的受虐的曆史,全都因為詛咒的緣故。詛咒--如果事實上存在的話。
「是有詛咒的唷。而且有效。詛咒也和祝福一樣,使毫無意義的存在本身有意義,找出其價值的語言就是詛咒。在有好處的時候,叫祝福,但沒好處的時候,叫詛咒。詛咒是語言、是文化。」
「我並不想聽文化論。我想問的是,咒死對方、使對方不幸的所謂『詛咒』有效嗎?」
「至少在擁有共同的語言和文化的集團中,確實有效。」
「是超自然的力量在發揮作用嗎?」
「不會發揮那種無聊的力量!所謂詛咒,像是『裝在腦裏的定時炸彈』般的東西……。嘿,你不懂吧。」
懂或不懂毫無關係。這個男人說有效的話,就是有效吧。我隻想確認這一點。
「京極堂,你說的我懂了。那麽,你能夠解開那涸詛咒吧!」
沒有解答。
「不能嗎?到底怎樣?」
「可以呀。不過,你到底……」
「久遠寺家的。」
「解開久遠寺家的詛咒?」
瞬間,黑暗逆轉。四周全變白了。眼前很清晰地映著褪色了的神社門上的木紋。
但那隻在瞬瞬間下了殘影,木紋被吸進了黑暗當中。
聽到雷聲。
天空終於破裂了。大顆的雨滴搖動著愚人似地降了下來。
「我拒絕!」
以比雷鳴更斬釘截鐵的聲音,京極堂說道。
「為什麽?這不是你的另一種工作嗎,還是你不肯接受我的委托?」
「我呀,關口,因為和自己有關的工作而造成人死、受傷的,我可不幹!尤其是這種無聊的事件,不去管它,自然會結束的。」
「怎麽是無聊的事!」
閃電再度給了我視力。格子的那一邊,映照著宛如幽鬼似的友人的臉。而那再度成為殘影融化在黑暗中。
就隻如此,京極堂--神社,拒絕下達神諭。
「我一直到你願意接受這個工作為止,就站在這兒不動!京極堂,聽好,我是講真的。」
我用力地喊出幾近哀憐的高亢聲音後,就隨地坐了下來。癱軟了似的我把背靠在捐香油箱。全身的肌肉仿佛協定好似的整個鬆弛了下來。暖熱的雨,叭噠叭噠地很快地濡濕了身體。
我瘋了嗎?
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為什麽我如此地害怕那個少女呢?
少女笑著。
白色的寬鬆襯衫、暗色的裙子,窺視到兩隻白色的足脛。
一條鮮紅、鮮紅的。
--嗬嗬嗬。
--來玩嘛!
在我的耳邊、我的耳邊,淫蕩地。
不,不是,淫蕩的不是少女。
是我。
我在■那個時候■,那個少女。
久遠寺梗子。
這隻手腕殘留的感觸並非是前世的記憶。我的學長所喜歡的人,在那家醫院的受理處前,白色的足脛,紅色、紅色……
啊!
所以我跑了。
不是娼婦的未婚姑娘,會說『來玩嘛』這種淫蕩意思的話嗎?
這是怎麽回事?
我盡全力逃走了。
我瘋了嗎?不,我沒有瘋,怎麽會瘋?我逃走了。
穿過鬼子母神一直跑。雜司穀的森林沙沙沙地作響,很暗,漆黑的暗。穿過墓地我跑著,我回去的地方在哪裏?隻有那個宿舍,隻有中禪寺、藤野牧朗等待著的學生宿舍。
門開了。
中禪寺站著。對了,告訴他所有的事吧,這樣的話:
「中禪寺,我、我,藤牧學長愛戀的姑娘……久遠寺梗子……」
「從此以後,就別再說從前的事了。十二年前的已被切割的現實等那樣的東西……誰也不看。」
中禪寺……不,京極堂將帶著把手的燭台點亮站著。
我簡直就像滾落在坡道似的,回到了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
「總覺得最有必要除掉附身物的好像是關口,是你唷!」
京極堂說道,蹲了下來,用燭台照著我的臉後繼續說道:
「你脆弱的神經撐不過三天。簡直是愛管閑事的老師!雖是夏天,也會感冒的。」
我完全濕透了。而且身上到處擦破、滲著血,撞到石頭台階似的右足脛黑紅地腫了起來,連褲子都破了。大概接近三小時我似乎都處在飄浮在過去記憶的狀態中。
大顆的雨變成了雨霧。
「我接下這個工作,不過我很高價的唷!」
我無法立刻理解他的意思。
「那麽,京極堂,你接受嗎?你要解開久遠寺的詛咒嗎?」
「但是有條件,你不接受的話,就拉倒!」
京極堂邊看著我的臉,用一貫的表情淡淡地繼續說著。我沒出息地唯唯諾諾地聽著他的話。
「首先,今晚八點鍾。由於我也有想調查的事。地點是藤牧失蹤的那個密室,其他地點不行唷。到那時間以前,先將久遠寺家有關係的人全集中在隔壁房間……時藏夫婦可以不用找來。連你的份兒,先在書庫裏,準備五張椅子。梗子小姐睡在床上所以不需要,我的也不要,然後……」
京極堂的話暫時中斷。他從胸前拿出手怕遞給我,可能是要我擦幹身子吧。我不知該不該接受,一逕地抓在手裏。
「接下來,很重要,聽好!連絡木場,要他準備兩三名健壯的便衣警察,然後要他們在隨時都可以闖進來的,像庭院或其他房間伺機行事。」
「但是……那……」
「反正今天一定要解決,明天那些家夥們就會闖進來吧?隻不過是提早幾個小時吧。」
「話是這麽說……為什麽要……?」
「當然是要他們逮捕想逃走的家夥。」
「你的意思是說,解開詛咒後就會有想逃走的家夥出現嗎?那……是藤牧嗎?還是……?」
「你還是別想太多的好。恍惚的腦袋再怎麽想也……對了,這樣的話,差勁的思考才可以休息呀。接下來……」
「還有呀?」
「不喜歡的話,就不要做。」
「不,不是這個意思。」
我終於用手帕擦了臉上的雨。
「除了刑事警察,還要救護車……對了,找個像法醫裏村君那樣,總之,找醫術高明的在一旁待命,做好無論何時、受了什麽傷都能救命的準備。所幸地點上沒有設備上的問題。我再重複一次,不管直接、間接,因我的行為而出現死人的話,絕非我本意。絕對不幹!」
我表示接受條件。時間已是清晨五點,由於惡劣的天氣完全將太陽遮住了,黎明一直都不來。我有如徘徊在醒不來的噩夢中,一直在發呆。
在京極堂家洗完澡的我,在常去的房間裏短暫地休息。將座墊折成四塊放在頸子後,我簡直就像貓似的弓起背,在僅有的短暫時間裏很貪婪地睡著了。
睜開眼睛時已經過了九點。雨還在下,已看不到京極堂了。桌上放著這個家的鑰匙,擺著一封看不出是漂亮或不漂亮的字所寫的信。
內容真是無趣。為著出門時鎖上鑰匙啦,鑰匙是複製的所以帶走也沒關係等。
因為不想回家,在舊衣店買了便宜的敞領襯衫和褲子。在等候修褲腳的時候,我觀察了現在穿的褲子,不僅是破了,由於被雨和泥土和血所沾而形成的汙痕,根本就無法恢複原狀了。沒有辦法,隻好拜托店主,把褲子和襯衫一起扔了。舊衣店主道出莫非遭遇山賊了等等,這種奇妙的時代錯誤的事情。
覺得好像很久沒回家了。妻子的臉突然浮現了,我的心情變得想念又疲倦般。
吃過已晚了的中餐後,在食堂借了電話告訴木場詳情。
木場說道,京極堂這小子故弄玄虛後,豪爽地笑了。然後說七點鍾在暈眩阪下,會開吉普車去接唷。
然後,我想打電話給涼子。但是手拿著聽筒,我非常地猶豫,原本應該比木場更早聯係的,但簡直拿捏不準不知該說什麽好。被食堂那眼神很差勁的老板瞪著,我半自暴自棄地下了決心。
我跟涼子說:
「今天晚上,我帶陰陽師去拜訪。」
涼子被我那唐突的說話方式嚇了一跳,但結果還是和她約定晚上八點以前,集合家人及準備五張椅子。如京極堂所言,我的腦袋似乎有些恍惚,完全無法擬定很靈活的策略,隻簡單地說了要件反而好也說不定。
掛斷電話,我有些擔心涼子到底要如何說服那好說理論的父親,以及冥頑不靈的母親?而且,對於沒提到木場這個伏兵存在的猶疑,使我感到憂鬱。
我究竟在做什麽?爭取到一天時間,結果什麽也沒做的白白浪費了時間。
我在思考。我在設法使京極堂所言的像在休息般的差勁的思考運轉起來。
不明白的點太多。不知道到底什麽是謎?藤牧確實消失了,嬰兒不見了,但如果說這就是謎題的核心,我又覺得未必如此。我應該看到的「象」,到底是什麽?
頭腦裏麵模糊地白蒙蒙一片。少女!久遠寺梗子,在那陰影中隱約地忽隱忽現。
很悶熱。可是雨勢逐漸增強似的。我想去令人安心的地方。我一方麵為了躲雨,進了車站前再恭維也不算幹淨的咖啡店。播放著不曾聽過的古典樂的店裏,微暗,室溫和外麵沒什麽兩樣。
連絡京極堂家,主人回到家了。告訴他,木場七點鍾會到坡下來接。店裏的電話是那種和裝滿不同性質的最新式高度傳真電話機,我感到有些不相稱。
坐在彈簧凸出很不好坐的椅子,一麵喝著香噴噴的溫熱咖啡。我覺得很放心,稍微打了個盹兒。
大約六點五十分,我站在暈眩阪下麵,亦即被圈圍著墓之町的油土牆所隔開的坡路入口處。由於不曾重新站在這裏,可能雨景也有關係吧,已看慣了的風景竟感到非常的新鮮。
嘎地出現很誇張的聲音,泥水一麵迸濺著,兩輛吉普車很唐突地抵達了。駛在前麵的吉普車的車門半開著,看得到木場那有如獸頭瓦的臉,然後以不輸雨聲的一貫高亢的聲音喊道:
「別在雨中等,趕快上來!」
我收起傘,小跑步地趨前,坐進後麵的座位。雖然隻是短短的距離,但毫無用處的我仍然淋得濕透了。
「這家夥叫青木,嘿,可以說是俺的部下。後麵的車子坐著裏村和他的助手兩個人,然後坐著叫木下的魁梧家夥。木下是柔道高手,這青木呢,嗬嗬,一般是叫特攻擊破!」
這個叫青木很一板一眼的青年說道,學長別再說了,害羞地和我打了個照麵。
總是很饒舌的木場,不知為什麽隻在今天顯得沉默寡言。我也不多話,車裏輕微地充滿緊張感。
「那家夥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木場說道。雨宛如抽絲似的變小了。車外,簡直就像透過毛玻璃看似的朦朦朧朧。
在黑暗的坡道中途,隱約地閃爍著亮光。木場眯起眼睛說道:
「哼,鬼從山上下來了呢。」
黝暗的黑色背景,浮現出星型。是晴明桔梗。是那個燈籠。在煙雨朦朧的暈眩阪上,浮現一個打扮怪異的男人,撐著粗製雨傘,墨染似的黑色和服外衣,薄薄的黑色外褂也染著晴明桔梗,手上戴著手套,黑色襪子、黑木展,隻有木展繩是紅色。
是京極堂。
京極堂終於沉重地慢慢地走下坡路。
朋友的眼睛四周訪佛化了妝似的顯現陰影,看起來有些憔悴。
這是這個男人的另一張臉。
京極堂無聲地靠近,無聲地打開車門,無言地坐了進來。
可能清一色黑色的關係吧,沒怎麽淋濕的樣子。京極堂簡直當我是無形似的,無視於我的存在,探出身子,在木場的耳邊低聲說著什麽。木場也附和作了回答。是在商量辦事步驟嗎?也許是不想讓我聽到的內容。我噪聲不語,寧可不看地將視線遊走窗外。但是,窗子就隻映照著我那發楞的臉,幾乎看不到風景。
鈴!我覺得風鈴似乎響起。那當然是幻聽。
木場介紹了青木。青木用挨罵了的學生的眼神看著京極堂後說道,我是青木。
「約好在現場和敦子碰頭。我有事情想問她,取得連絡後她表示也要去。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也沒辦法,隻好讓她幫忙。事後才通報請諒解。」
京極堂隻說了這些以後,就完全地陷入沉默了。
雨夜中的久遠寺醫院,不過像一個荒廢了的巨塊罷了。為了不讓人起疑,吉普車在十字路口的前方停住,我們朝那個巨塊走去。門前,中禪寺敦子舉著大大的蝙蝠傘,孤單地站著。
中禪寺敦子認出是我們以後,默默地行了一個禮,然後加入我們。
木場警察組一行六人,悄悄地穿過庭院直接向小兒科病房走去,先暫時在森林附近伺機行事。我和中禪寺兄妹先前住本館的正麵玄關。
玄關混亂的模樣和昨夜幾乎沒變。可能是對整理灰心了吧。失去了障礙物的剛進門的那塊地方,雨毫不留情地飛濺進來。碎成片片的玻璃碎片加上灰塵之類飛散四處,已經呈現廢墟之相了。玄關的電燈也遭到破壞,僅僅被遙遠走廊的電燈照射的這個景象,更增加了荒涼感,很強烈地引起我的不安。
涼子站在廢墟裏麵。
「恭候大駕!」
涼子穿著白色寬鬆的上衣、黑色的裙子,和前天一樣的打扮。
「涼子小姐,這位是……」
我該做介紹正回過頭去時,京極堂已甩幹粗製傘的水滴,以如烏鴉般黑衣的姿態,和涼子對峙著。
「終於見麵了,久遠寺涼子小姐。」
京極堂完全無聲地越過我,走向前去,自我介紹說道,我是京極堂。
「你是……陰陽師嗎……?」
「我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怎麽轉達的,不過,按照舊的稱呼是可以這麽說。大家都到齊了嗎?」
「全在指定的書房隔壁……。你真的、真的是說能為這個家解開詛咒嗎?」
京極堂噗哧笑了,說道:
「什麽?棲住在這個家中的壞東西……是的,是來對付姑獲鳥的。」
「姑獲鳥嗎?」
「害怕沒來由的東西,人們大笑後返回了。」
「你念的是出自《諸國百物語》的典故。確實是第五卷……『鶴林姑獲鳥怪物』……吧?」
「真不愧那麽了解。雖然非我本意,但我正是那裏麵上場的愚蠢武士呢。」
「你說的是,殺了以後才知道不過是五位鷺(譯注:中型的鷺,背是黑綠色,翅膀、腰和尾巴是灰色,頭部後麵有細長的白色羽毛),不過,也許是真的怪物也說不定。」
「反正都一樣。」
京極堂眼光銳利地看著涼子後,笑了。
對不了解典故的我而言,簡直是莫名其妙的應酬。
黑衣男人和黑白照片的女人。色彩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於是,我不由得頓悟了。不該帶這個男人來的。京極堂和涼子是不能讓他們碰麵的那種人。
涼子與榎木津是人偶。換句話說,不是這個世間、是居住在彼岸的同一種人。可是,京極堂不同,這家夥不是人偶,是操縱人偶的人。雖然沒有根據,但是比警察、比偵探更握有使這個家崩潰力量的,也許是這個男人。
然後,我把這家夥帶來了。
是我。
突然,我感到恐怖。
可是,已經晚了。在涼子的引導下,京極堂開步走了。
那時,傳來夾雜著雨聲的嬰兒哭聲。
我全身浸在冷水似的起了雞皮疙瘩。
是產女。
不,那一定是前天夜裏誕生的嬰兒。
「老師!」
被中禪寺敦子一催促,我邁出僵硬的腳步。涼子在途中,站在看來像護士休息室的房間前,說道:
「再來就麻煩你們了。」
換句話說,在這個本館裏,的確是有嬰兒吧。
為了走出回廊,必須再穿上鞋子。由於襪子濕透了,我很費了些時間。
穿過別館,新館小兒科病房終於出現了。我有如下了決心般跟著前麵三個人走。
涼子先走進寢室後,京極堂用眼睛做暗號,把妹妹招了過去後低聲耳語。顯得有些緊張的中禪寺敦子,等慢吞吞地脫鞋的我換上室內拖鞋後,從正麵的門走到走廊不見了。大概是要去開後門讓木場他們進來吧。
京極堂示意我先進去。
我躊躇了。一打開門,緊張的眼神就會全集中在我身上吧。
然而,我的擔憂,從某種含意來說竟落空了。當然是受到了注目,不過久遠寺家人的視線都同樣地沒有霸氣。事務長似乎將昨天的膽怯踢開了似的,姿態堅定,院長則如同住常很懶散地敞著胸、翻著白眼,內藤在窗邊抽煙、斜著眼,個個隻是很專斷隨興地閑散地看著我而已。
「怎麽,是你呀!不就是前天那個偵探先生嗎?嗯,後麵那位是祈禱師嗎?真是的,偵探後麵來的是祈禱師。涼子,配合你的滑稽劇僅此一回喔。難保不再傳出奇怪的謠言。每次一有什麽,玄關就會被破壞,真傷腦筋!」
從語氣來推測,院長絲毫沒有嚴重地看待事態。
後麵兩人沉默著。涼子站在密室的門前,向這裏--不是我,望著的是京極堂。
「到底想做什麽,想把這個久遠寺家怎樣了?」
事務長的聲音有些顫抖。
在入口處,京極堂巧妙地擦過我身邊,進到房間。
「你是祈禱師嗎?我話先說在前頭,如果你是騙子,我可不放過你!拙荊雖然信仰虔誠,但如你所見她在動搖呢。我可是科學家唷。」
院長用粘糊糊的眼神、簡直就像在估價似地盯著京極堂,以一貫縮下巴的姿勢牽製著。
但是,祈禱師毫無所懼。
「如果你是科學家,我倒希望你稍微再冷靜地判斷自身所處的事態。」
「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應該大致預測到我現在開始要做什麽,結果會怎樣。」
老人的表情瞬間吃了一涼似的,像章魚般突出嘴唇:
「你在說什麽呀。很不巧地,我一概不了解驅魔和加持祈禱之類的,所以沒有被祈禱師教訓的道理。第一,我不信幽靈呀作祟什麽的。」
京極堂悄然地繞到老人身後,望著老人頭發變稀少的後頭部,臉色不變地說道:
「我也不相信這些東西,老人家。」
「你說什麽?」
老人發出荒腔走板的聲音。回過頭去,那裏已沒有人,他再度遭到繞過去的黑衣闖入者對他後頭部的攻擊。
「別再偽裝自己了。這個世間沒什麽不可思議的事,隻存在著該存在的東西,隻會發生該發生的事。」
老人的臉有如煮熟了的章魚似地轉紅了。
京極堂巧妙地避開老人的視線,徹底地從後麵搭話。老人最後停止了用眼睛追京極堂,就那樣紅著臉將視線投向下麵。
「即使不相信,但事態大致如你模糊想的那樣。我是為了打開那扇門,將你們引進去而來的。」
「那、那無聊的,你,再怎麽樣……」
語焉不詳的老人沉默了。有如死神的黑衣男人,以更低的聲音說道:
「用自己的眼睛確認就好了,很簡單的事。」
有如蜘蛛逮住獵物般,老人掉進京極堂的掌中了。就像我曾經曆過的那樣,我如此認為。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宛如等候上場似的,內藤提高了聲音:
「涼子小姐帶來的人,真的很精采地違背了期待。不戴鴨舌帽一副航空隊員打扮的偵探剛一現身,這會兒,又來了個穿和服的祈禱師。說是驅逐惡魔啦擊退怨靈啦,我雖然曾想象過會出現在山中修行的和尚,或比睿山的和尚兵,不過,果然像是歌舞伎裏的助六(譯注:江戶中期,京都俠客萬屋助六,和妓女楊卷一起自殺)哩!」
京極堂的裝扮其實和助六完全不同,但確有一脈相通之處。
「而且,還說不信靈魂。我雖然不成熟,不過倒自認還有辨別力。我到現在還沒見過,有不相信靈魂說的宗教者的先例呢。」
京極堂這一次站到歪斜著的內藤麵前,說道:
「聽好,佛教的基本理念是輪回轉生。保全一生的人,一定會在六道(譯注:眾生依據善惡之業住赴的迷界,亦即地獄、餓鬼、畜生、修羅、人間、天)再度接受生,也就是說沒有時間去迷惑無法超渡,佛教本來就不承認靈魂的存在。至於基督教呢,這一方則是不受洗的話,死者就入地獄,而有信仰的人,會受天主寵召,相對於神的惡魔是存在的,這方麵也是沒有談論靈魂什麽的空隙。至於回教,也沒什麽大的差別,遵從可蘭經、如何按照阿拉的意思生存才是問題,做得到與否足以決定死後前住的地點。沒想到被稱作世界宗教的三大宗教,全都不歡迎可疑的靈魂。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宗教是為了生者而存在,並非為了死者。」
京極堂聲音高亢,而且用口若懸河的語調一麵說,亦步亦趨地緊接道:
「也就是嚴格地說,身為宗教家,和承認靈魂的存在,大部分的時候並不是兩立的,內藤先生!」
態度是高壓式的。
「所以,你應該改掉那不成熟的認識,而且……」
京極堂挑戰似地繼續說道:
「正確地說,我不是宗教家。……就和你不是醫生一樣。」
內藤慌張地抬起臉來,京極堂捕捉住了他的視線。
內藤瞪著京極堂。
「不過,你是來解除詛咒的吧!不是宗教家的人,如何解咒呢,你能做什麽?」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我隻是來把你們引進那扇門的。」
內藤隨指頭所指望著門那個方向,然後,瞬間,感到害怕了。
「小、小姐,很遺憾,我無法參加這個降靈會啦除靈什麽的。如果這樣,還不如讓可疑的偵探先生來搜查得好。即使禮讓百步,承認這人是非常靈驗的靈能者!牧朗君還活著。這種人沒什麽作用。」
涼子什麽也沒說。隻是眼神飄忽地眺望這個似乎已是盡頭的世界。從窗簾的縫窺視得到窗外。
「內藤先生,你這麽害怕進到隔壁的房間呀?」
「你在愚弄什麽嘛!」
「你固執地主張牧朗氏還活著,有什麽根據嗎?」
「根據什麽的都沒有,你……」
「那不是你希望的嗎?你有那種其實並不希望他活著,但如果沒活著你可麻煩了的理由。」
「那又怎樣……?」
「不用擔心。」
「雖然不用擔心但牧朗氏恰巧也死嘍。」
全部的人都嚇了一跳。任何人都不這麽想,而且沒說出口的事情……連榎木津都不肯定的事,竟被這個突然來到的闖入者幹脆地說了出來。
「死了……」
涼子慢慢地將視線轉向京極堂。
「是的。然後,內藤先生,他緊緊地附在你身上。」
內藤的臉眼看著轉為蒼白。
「你、你、你不是說靈魂不存在嗎?你作弄人也要有個限度!」
「我隻說了不相信哩。對於像你這種相信的人來說,靈魂可真的在發揮作用呢。」
「你說我相信什麽來著?」
內藤一和京極堂說話,就完全失去了禮麵。他的視線慌張地轉來轉去,他的話已像是對著屋裏所有的人在說了。
「他失蹤以後,你就失去了集中力、睡不著、酒喝得停不下來、參加國家考試落榜、聽到幻聽,這全是附身的惡靈造成的。」
內藤茫然若失了。
「你放客氣些!聽說你是陰陽師才沉默地聽著,一開始就提沒靈魂有靈魂的……完全不得要領。」
事務長開口了。從一開始,京極堂的發言確實聽起來表麵上並非首尾一貫,但是另一方麵,的確巧妙地說中對方心虛之處了。不是不得要領,簡直太有要領了。其證據是,院長、內藤不都像打敗了的狗一樣,沉默著嗎?
「老師!」
背後傳來中禪寺敦子的聲音。我的背被她輕輕地按了一下,才察覺自己連門都沒關地兩腿叉開站在入口處。我走向前去,中禪寺敦子不出聲謹慎地把門關上。在她的帶領下,木場他們大概進到建築物裏的某個地方,做好任何時候都能出動的準備了吧。
「聽你說了這些話,我更不明白你在這個家,不,在隔壁的房間,到底要做什麽?」
夫人如前天那樣,目不轉睛凜然地望著前方,絕不看京極堂一眼。但她現在已不像初次見麵時絕不讓他人近身的激烈的嚴厲感了。相反地,看起來像努力不上圈套地避開視線的膽小者,這使我產生了複雜的心境。
「我什麽都不做唷。我可不施行像太太所做讓人傷腦筋的法術!」
「你說我施了什麽法術?」
「裝傻也沒有用。你施行的『式』(譯注:式神之略。在陰陽道裏,聽從陰陽師命令,變幻自在會做出各種不可思議法術的精靈,和『式鬼』同),可不是又精采地反彈回來了!」
京極堂說道,從懷裏拿出我給他的下了咒的紙人偶後,宛如遮斷了視線似的,夫人的眼前蒙上陰影。
「這、這是,為、為什麽,你……」
「一知半解是會吃大虧的唷!久遠寺流派不僅是附身遺傳,追溯根源的話,還不難想象是了不起的陰陽道的一派呢!不過,為了自己好,這種事還是不要輕率地做。不是說害人害己嗎?你所施行的落了空的符咒,和自古以來的傳說同樣,會很容易地遭到回報,隻會替這個家造成禍害!」
夫人的眼睛,不動地注視著前方,失去了焦點。
「你說式、式反彈回來……對誰、誰呀?到底……」
「式,到底是啥玩意兒呀?」
院長不像在問誰,他自言自語似地問道。答話的不是京極堂,是涼子:
「所謂式神,指的是陰陽師等使役的鬼神。」
院長混亂的眼神投向京極堂:
「不信任靈魂,卻信任鬼神妖怪之類的嗎?」
京極堂揚起半邊眉毛。
「大小姐的說明有些太文學性了。」
他說道:
「所謂式神,是賦子『式』人格化的稱呼方法。所謂式,對了,就像葬禮儀式啦畢業儀式啦的式……呀,這和方程式的式一樣。」
「不懂。所謂的方程式,是那個一加一是二的方程式嗎?」
「是的。在那種時候,一這個數字也就等於存在本身。比如說,這裏有一個蘋果吧,再拿來一個的話,會怎樣呢?」
「那就變成兩個蘋果了吧。一加一是二吧,沒有其他答案了。」
「真爽快!正是這樣。所謂法則,是不能擅自更動的。一加一,一定是二。但另一方麵,那是將『蘋果』以蘋果的集合來綜合,但那隻在無視個別的差異將其記號化了的時候才有效。再如何地努力,自然界裏是不存在『兩個蘋果』的,隻是有一個蘋果和另一個蘋果而已。蘋果一個個都各不相幹。換句話說,這裏所說的『蘋果的記號化』,實際上就是『咒術』。然後,『加』的這個概念,就是『式』。『加』也就是『施行式』這個行為。」
「你的說明很高明,不過,有一點兒詭辯。」
院長麵不改色地說道。以他來說,隻有這個黑衣闖入者暴露出缺點,他才有救,除此以外,無論是怎樣思路井然的解答,怎樣的內容、感想,都一樣。
「換句話說,雖說施行式,但也不是操作超自然不可思議的事。那並不違反自然的運行和法則。隻不過,差別在於是否有人為的意思介入,結果是非常的理所當然。但是,如果不了解『式』、隻看答案的話,由於不了解結構,所以看起來會覺得不可思議。這很像未開化的人將收音機當作魔術。事實上,由於受了在中國的蝴蝶拍翅膀的影響,使歐洲的天候發生變化的事,實際上是存在的,換句話說,雖然是一張紙片,但隻要使用方法弄錯,也可能使人的一生為之瘋狂呢。不過……」
京極堂轉身對著老婦人。
夫人不變地麵朝向正麵,凝視著虛空。
「弄錯了式就絕對無法得到正確的解答。針對一,而想要三這個解答的話,就得加二,還是乘以三,或者加五再除以二。如老人家所說一加一,一定是二。」
「我把式施行錯了嗎……?」
擠出來似的聲音。
「由我來說的話,算是錯得很離譜吧!總之,目標牧朗氏已不在人世,你所施行的式全都回來了……」
京極堂迅速地將臉轉向涼子。
「帶給小姐不幸!」
感覺到夫人的身體失去了生氣。
「經過了幾百年,一代代地詛咒著這個家的,其實是你們自己,這件事……太太應該更早察覺了才對--」
已沒有人開口了。幸好目前在這個場合,完全沒有人擁有妨礙京極堂行為的力量。
「嗬,大致都照會過了。關口君,趕快結束吧!」
京極堂招我過去。略微回頭一看,帶著緊張的中禪寺敦子,凝固在入口處般地站著。
京極堂用手製止想打開門的涼子後說道:
「沒關係。」
然後,催促我打開門,表示要進去了。我笨拙地握住門把。京極堂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別後悔喔!」
門被打開了。而且這一次,是用我的手。
傳來一股特別的氣味,還有低溫。數量龐大的書籍的牆壁。和前天完全一模一樣。
不過,梗子右側床邊,整齊地並排著五張和床平行的折疊椅,另外,在醫院常見到的導管上掛著白色布的三張屏風直立,像要遮掩她那可憐的下半身似的。這是有意隱藏妹妹悲慘姿態的涼子的心意。
京極堂看到以後,相當長時間地顯露厭惡的表情,然後略微窺探了我的臉色,吐了一口很大的歎息。於是死心了似地微搖了搖脖子後,舍棄了從剛才就陷入失語症的我似的,他快步走近梗子枕邊。
追著京極堂似的我遊動著視線。在他到達的地點屏風的後麵,是梗子的臉。
憔悴到了極致的臉。是的,她就是那個時候的少女。我再度預感到腦袋裏模糊地一片白茫茫。但是,那個預感在間不容發之際落空了。記憶並未混濁,隻是類似暈眩的混亂通過眼球內而已。
「是久遠寺梗子小姐吧,幸會!我叫中禪寺,是牧朗先生學生時代的朋友。」
京極堂低聲地自我介紹。梗子現出不理解發生何事的呆然若失般的表情。
「哎,怎麽辦。」
她說道:
「我先生不在。你雖然特地來,但如你所看到的,我這個懷孕的身體無法自由地動呢!」
「請別擔心,就這樣躺著吧。太太,請告訴我,肚子裏的嬰兒長得很大了似的,會不會從肚子裏跟你說話呀?」
梗子非常高興地笑了。
「啊啦,很遺憾,還不曾有過呢!」
「啊,那麽,也沒有向你下過命令吧。」
「喔,嬰兒會做這種事嗎?」
「也有這樣的呀。不過,這樣的好,你的娃娃還沒跟你說話哩!」
「我還沒有這種感覺,不過,這個孩子暫時還不出生真沒有法子呢。」
梗子又笑了。
「太太,現在仍愛著你丈夫牧朗先生嗎?」
「當然呀,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呢!」
從我的位置雖然看不到,但我想象梗子一定在摩婆著膨脹的腹部。她的眼睛顯露的已然不是看著這個人世的眼神了。
「我聽了這些以後安心了。因為牧朗先生從十二年前,就愛戀著你呢。總之,還寫了不擅長的情書哩。」
「我可不知道情書什麽的!」
「我想是吧。因為很遺憾那封信■沒有轉到你手上■!」
和我當時所經驗的一樣,梗子對情書這個字眼敏感地作出反應。但是被京極堂間不容發的回答潑了一盆冷水似的,野獸的眼睛立刻失去了顏色。
「你說……沒收到嗎?」
「是的。你當然不知情。不過,他寫了是事實喔,因為要他寫的就是我。」
胡說!送信的是我,收到的不是你嗎?
我在內心如此喊叫,但是無論如何聲音都出不來。我的主張,隻不過變成嗚嗚地呻吟聲,很虛幻地消失在空中。
梗子簡直就像女童似地扭曲著臉,眼淚紛紛掉下,哭了出來。
「那麽,那個人真的寄了情書……?」
「當然。牧朗先生對這種事很認真,除了你以外的女性,都看不上眼。」
「那個人、那個人對姐姐……」
「那是你誤會他了。從十二年以前就……然後現在仍覺得你很可愛吧。」
「那、那、那麽說……」
梗子停止了哭泣,抬頭看著京極堂,視線仿佛依賴著黑色裝束似地纏著。
「他是一個拙於向別人傳達自己情緒的男人,你也是。你們不過是擦肩錯過。換句話說,就像扣錯了鈕扣般。這是哪裏都會發生的並不稀罕的事。」
「但是,那麽,我……多愚蠢呀……!」
「沒關係。他一定會原諒你。不過,為了這一點,你必須回想起所有的事情。」
「想起……?」
「是的。你和那個人的事,那一晚的事。你做了什麽事……?」
梗子的瞳孔開了。
「嗯,慢慢地回想。不急!那個時候到了會有暗號。這麽做的話,會原諒所有一切!」
發生耳鳴。
「牧朗先生會出現吧。」
有如提高收音機的音量般,雨聲的嘈雜突然襲向我。
京極堂回過頭眼神如狼般銳利。
「關口君,由於很無趣的結界(譯注:僧侶為了修行,圍起不讓外人進入的木柵欄)圍了起來,必須花點兒時間。你好好地用眼睛看接下來發生的事!一定要記住唷!我並不知道你說的話,究竟有沒有作為證據的價值,但是你以後必須作證吧!嘿,你的座位在這裏。」
京極堂指定的我的座位,是在梗子的腳下,亦即五張並排的椅子中最接近門邊的椅子。
我坐下以後,京極堂打開門,招進久遠寺家的人。
完全失去血氣、蒼白到透明程度的涼子進來了。接著是事務長,頭發亂了,低垂的臉顯得相當疲勞。始終不鎮定的內藤進來了,沒有焦點的眼睛有如宿醉未醒般鮮紅地充著血,額頭上浮現濕了的珠子般的汗。接著的院長紅著臉,他的眼睛看起來幾乎是閉著的。
腳步沉重,空氣沉滯。
依京極堂的指示,梗子枕邊是涼子、事務長、內藤、院長,依序地坐了下來。很巧地,正是進房間的順序。我看著鄰座院長的側臉,他果然緊緊地閉著眼睛。
京極堂讓大家都就座了以後,非常緩慢地以慎重的動作關上門。然後,不出腳步聲地移動,站在涼子和梗子的中間。
於是,那些咒語突然造訪。
「曩莫三曼多縛曰羅多仙多摩訶盧舍多耶蘇婆多羅耶吽多羅多含滿!」
是真言宗的咒語。全部的人當然都吃了一驚。
京極堂雙手交織在前麵,這種姿勢以前曾聽說叫內縛印。手印產生了變化。兩手中指直堅。
「謹請甲弓山鬼大神降臨影向此座,縛住邪氣!」
起初,以為可能是密教真言,但又覺得不是。讀經和祈禱文都不一樣。比較接近咒文吧。不,仿佛是在說什麽故事似的。咒語的聲音慢慢地變大了。
「請將阻檔當家久遠寺某某之物收拾至此,臨、兵、鬥、者、皆、陳、裂、在、前!」
九個字。京極堂的手刀在空中縱切五次、橫切四次。
「燃燒不動明王火炎不動明王波切不動明王大山不動明王吟伽羅不動王吉祥妙不動王天竺不動王天竺阪山不動逆行逆行下!」
咒語的調子變了。就在那時,事務長的樣子發生了異樣。
簡直就像患了瘧疾似的,喀噠喀噠地打顫,一副受不了似的,看樣子是想按住眼角,但手卻舉到額頭,然後齒根不合似的以咕喊咕喊的語調,發出帶悲鳴的聲音:
「停、請停住!那是……」
「曾聽過嗎?」
京極堂停止念咒,盯著老婦人看。
「很像吧。這是不動王的生靈回返。如果不喜歡這個的話,對了,那就彈弓弦吧。」
「啊,你……」
「使用弓的咒語法,在陰陽道是稱為蟆目(譯注:孔如蟾蛤之眼,以揪樹、梧桐等製造的大型鋒利的箭頭,由於風穿進洞會發出聲音,可作為降服飲魔之用),蟆蛙,就是蟾蛤。」
「嗚嗚嗚!」
泄出嗚咽聲。
京極堂無視地再度念起咒語:
「讓對方開出血花、破裂成灰塵!」
老婦人已達到了極限。
「啊,原諒、原諒我!我不過是做了和母親所做一樣的事而已。」
「住嘴!」
涼子突然站了起來。
現在的聲音是涼子的聲音嗎?我在瞬間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了。於是,為了必須確認,很快地抬頭看到涼子的臉的我,這下子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了。
臉不一樣。眼睛雖然大大地張開,但是,那裏麵卻沒有眼瞳。
「我的……」
涼子宛如配合京極堂的咒語似的緩慢地旋轉著上身,好像被什麽附身了。這人不是涼子,我戰栗了,沒聽過的聲音。涼子喊道:
「把孩子還給我,你……」
「哇啊!」
喊叫的是內藤。
「俺不知道,俺隻是看到而已。俺啥也沒做。引誘我的是對方。恨、該恨的人,不是我。」
「羅嗦,別撒謊!你也一樣。」
涼子,不,曾是涼子的女人,更加地提高刺耳的尖聲說道:
「你們,把我聚集在一起的重要東西全糟踢了!我確實看到了,我就在那裏,你們這些人殺了那個人!」
曾是涼子的女人,大大地轉動頸子,詛咒的話吐散在站著的那附近。綁著的頭發散開了,浮在額頭的血管激烈地顫動著。和此同步似的我的悸動也變快了,腦袋又是一片空白。
「是你!是你殺的!」
厲鬼相貌的涼子想攻擊內藤。理應刻意阻止的老婦人,緊緊樓住她。內藤似乎已到了恐怖的臨界點,他從椅子跌下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涼子、涼子,原諒我、原諒我!」
「放開我!殺人犯!」
涼子推開老婦人後轉向妹妹,但是梗子動也不動。不,從一開始就沒有表情,她的靈魂現在並沒有看著現實。
「你也是!」
京極堂從後麵抓住想要攻擊妹妹的涼子的脖子。
我心髒的跳動達到最高潮,世界在一瞬間停止了。
「不想見到你,退下去!」
京極堂說道,把嘴巴湊近涼子的耳朵,低聲地說些什麽。
涼子停止了行動。
緩慢地轉向這一邊的那張臉,微微地帶著笑意。
然後,在這個時候。
鈴!風鈴響起。
「喀喀喀喀!」
不是人的聲音。
是鳥聲。
梗子一麵發出鳥叫聲,直起身來。
實際上看來是很慢的。
就像慢動作似的。
屏風倒了下去。
梗子的胸部敞開。
膨脹隆起的腹部露了出來。
然後迸開了似的。
肚子裂開了分辨不出是血還是羊水的水沫,噴濺到接近天花板,飛散了。
把床單濡濕透了。
滴滴降落在十字型的日光燈。
落在屏風的純白上。
我也失去了平衡,但.慢慢地倒在地板上。暖暖的液體滴了下來。
倒下的屏風彈跳在地板上。
然後,對麵,有一個巨大的嬰兒滾倒在那裏!
為什麽?
雖然才剛出生卻穿著衣服?
光滑的滑溜溜地浸在羊水裏。
--藤牧先生。
生下來的是藤牧先生,不!
是「久遠寺牧朗的屍體」!
在混濁變薄的意識裏,我非常清楚地看到。
蟲子緩慢地爬在那個曾見過的深度眼鏡的鏡框。
那是座頭蟲。
然後,我喪失了意識。
陸
亂竄在多重結構的建築物當中,我被追著。回過頭去,可以看到夥伴們一個個被殺。我停止呼吸、弓起身子,裝成死了的樣子,安靜地看著那個。然而,看不清楚,雙眼混濁的關係吧。不,四周很黑、非常黑。
比較是生長在都市的我,從未經驗過如此程度的黑暗。
在異鄉的夜晚,別說電燈了,連火把的光亮都沒有。有豹腳蚊。不,不是蚊子,是來曆不明的昆蟲,一不注意,會產卵在皮膚下麵。
小隊全部被殲滅了。部下除了一個人以外全死了。是我的責任嗎?
那個令人害怕的聲音是什麽?是鳥吧?
--森林的鳥,在夜晚也會啼叫。
有個男人。很黑,所以看不出是誰。
天亮以前,就不動地等著吧。左邊右邊都分不清,而且,如果踏進墓地的話,那可慘了。
--一直待到早晨。會被青年大兵捉住,你想做俘虜受侮辱嗎?或者寧可自己了斷?其他部隊的隊長,都這麽做。這就叫玉碎!
聲音高亢的男人說道。我不想死。
突然感到害怕。平時那樣地厭惡活著,一心一意想逃避這個煩瑣的日常生活,也就是說,始終想死的這個我。
--你做了無法挽回的事。已經不能後退了,所以隻能住前進。
高亢的聲音如此告示。這個死裏逃生部下的名字叫什麽?
無法挽回的事。
快斷了的腰有如臘製工藝人偶般,白色的皮膚冷嗖嗖地冰冷,然後,紅色、紅色的鮮血。
我想破壞什麽。雖然很容易打壞,但是破壞了一次,就不會再複原。
必須得快,不能待在這裏,膽小的我一定得逃。
去哪裏?那裏!那個四角燈神社的鳥居。但是,去那裏不是必須穿過墓地嗎?
--在做什麽?
身體不聽使喚地動彈不得,腳絆住了,黑暗纏了上來。如此程度的黑夜不曾經驗過。不,不對!那一天也是這樣,那個、那個夏天的晚上。
「嗚哇!」
死裏逃生的部下,用納悶的表情窺探後麵坐著幾個應該已死去的軍人。中禪寺敦子在他們旁邊。
「噢,回過神來了嗎?」
木場--這家夥的名字叫木場--用高亢的聲音說道,遞給我手帕。
「流了好多汗呢。是不是感冒了?事實上,我在等你蘇醒過來,能說話嗎?」
借助木場的手,我起身了。是在床上。
「我做了在戰地的夢。敵人攻打過來那一晚,我和老爺兩個人逃跑了。」
由於醒得很突然,還記得那個部分。但我不認為隻有這些。令人厭惡的夢。問了時間以後,軍人,不,是木下吧,以坐立不安的語氣告訴我,十一點鍾。啊,模糊不清的回答。過了一會兒,我完全恢複了記憶。
「十一點,你,是晚上?還是白天?」
「喂喂,你從昨晚失去意識後,就一直睡在這裏。現在是上午十一點!」
木場說道。對了,我還清晰地記得失去意識前瞬間發生的事。眼睛即使不閉起來,也像電影般能夠重新再現。
京極堂的手提著風鈴,那是一直掛在那家夥的屋簷下的東西。屏風倒下來,木場他們幾乎同時飛跑進來,穿著白色醫服的救護班,帶著擔架隨後蜂擁而至。木下把一麵大聲叫喚、舉止粗暴的內藤倒剪雙臂。即使如此,內藤仍想逃走,掙紮著手腳很狼狽地做著抵抗。嚇呆了的老婦人,由青木保護噢噢地毫無意義的一直哭泣著。木場像是在告訴臉完全失去血色、恍惚地站著的院長什麽話,但老人並沒有在聽的樣子。涼子、涼子怎麽了?京極堂一副死神似的表情,走過我麵前。開著的門的那一頭,看得到中禪寺敦子發呆的臉。京極堂略微看了我一下。
--這是你所期待的,滿意了吧?
在逐漸變模糊的意識中,我找尋著涼子,涼子……
涼子笑著。
這些一定全是在僅僅數秒之內發生的事。
「相關者全部處在精神錯亂的狀態,所以完全不了解事情發生的經過。但是,既然出現了一具屍體,就不能像以前那樣放手不管。權宜之計,首先將此處當作搜查本部,也要求援助了。從今天早上開始,鑒定者也進了房間調查了,但是,事情的全貌仍……不,連輪廓都看不出來是殺人,還是屍體遺棄……?不,因為在房間,所以不算遺棄吧!」
「京極堂怎麽了?」
「那家夥很快躲起來了。到哪兒去了……?」
「對不起!」
中禪寺敦子一副很抱歉似地說道。
「總之,想做調查,但不知問什麽好……所以在這裏等你醒來。」
我逐漸認識到直睡到現在的這間房間,好像是久遠寺醫院新館的其中一間。
「老太婆極端地亢奮,老太爺輕微的心機能不全,內藤已經既哭又喊屁滾尿流的,是無法下手的半瘋狂狀態。」
「涼子小姐……?」
「啊,姐姐還比較正常,不過一句話也不說。嗬,再怎麽剛強,碰到那種狀況也沒轍了吧。讓她在房間休息著呢,當然有人在監視。」
青木用杯子倒了水端了過來,我喝幹了以後想起了京極堂說的話:
--我並不知道你所說的話,究竟有沒有作為證據的價值,但是你以後必須作證吧!
原來如此。京極堂早預料到現在的狀況。
「老爺,你沒從京極堂那兒聽到任何事嗎?究竟昨天整個程序是怎樣?」
「什麽嘛,那家夥這麽說今天會出現一具屍體,可能也會有人受傷,請為他們包紮。還會有家夥想逃,別讓逃掉了逮起來。暗號是風鈴聲--」
「那麽,那風鈴不是咒語,是通知你們的暗號呀!」
「當然。他說如果是風鈴,即使雨聲再大也聽得到。門關得太緊聽不到,所以會稍微打開,耳朵挨近點兒等唷!」
我想起京極堂慎重地關上門。在那以後,木場他們立刻在中禪寺敦子的帶領之下,進入寢室然後緊貼在門縫。應對行動應該算很早。
「程序就隻有這樣。其他什麽都沒聽說,盡管如此,雖說會出現屍體,但怎麽都想不到就滾倒在房間中間!而且,真料想不到事態會變成那樣,真令人困惑。」
「不過,京極堂所預言的全都說中了呢。」
我們沉默了。
「總之,書房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全說來聽聽吧!」
木場全身極為無力地說道。
「那麽,你是說那具屍體,是那個女人■生下來■的嗎?」
不等我把話說完,木場發出很大的聲音敲打椅子的扶手。
「有這種荒唐事嗎?關口,你不會是神智不清吧。如果開玩笑,可會先把你關進監獄裏唷!」
木場站了起來。
「我說的是實話,京極堂念完咒文的同時,肚子就爆裂了!然後……那具屍體誕生了。」
「物、物理上不可能發生的事吧。肚子再怎麽大,難道大到可以裝得下一個成年男人的程度嗎?這是不符合常識的。」
「這麽說的確也有道理。不過,比普通孕婦大得多喔。」
「不是這個問題。」
中禪寺敦子插了進來。她的臉有一些蒼白。
「說是物理性的,不如說生物性的吧。總之,這是我們活著的這個現實世界的常識,所無法想象的事哩。」
「確實無法想象。不過,我看到了。大體上不是這樣的話,那具屍體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你也知道那個房間的出口和類似出口的地方,隻有一個,而你們就在那裏,屍體搬不進去的呀。」
「可以事先放進去。」
木場從口袋掏出皺巴巴的香煙,銜在嘴上。但好像沒有火柴,隻能銜著,火沒點上。
「那才不可能!誰、為了什麽,要這麽做?而且,如果這樣,那麽進房間時馬上就曉得了。」
「難道不會藏在室內哪裏嗎?」
「如果不耍騙人的把戲,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不認為那個房間,能夠施行屍體突然出現在房間中央破天荒的什麽把戲!」
對了。■那個■是突然出現。不,是■誕生■的。其證據不正是肌膚光潤地、粘糊糊濕了似地發著光嗎?
「但是,據你所說,京極堂不是說結界怎麽了嗎?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把戲?」
--無趣的結界圍了起來。
京極堂的確如此說過。可是即使耍什麽把戲,我不認為隻念咒文就能解決什麽。
中禪寺敦子簡直就跟哥哥一模一樣地用手撐著下巴,結結巴巴地開始說了:
「即使相信老師說的話……如果以不符合常識的……超自然的作用,那就假定牧朗先生懷在梗子小姐腹中吧。如果這樣……牧朗先生是何時死的?何時懷進肚子裏?懷著的時候是活著嗎?或者是死了以後,才裝進肚子裏?」
剛開始淡然地說著的中禪寺敦子,到了後來,語氣變混亂了。
「老師,牧朗先生死了才出生的嗎?還是出生以後死掉了?」
「什麽?」
我從沒想過這件事。我看到那個的瞬間,就隻認識到是「屍體」,亦即■死了後出生的■。不,應該說屍體誕生更接近。我如實地說出心裏所想,但屍體誕生實在很矛盾。
「那麽,你是說久遠寺梗子把屍骸藏在腹中嗎?的確,作為隱藏地方來說,是最好的了,那是找不到的。不過,是怎麽放進去的?像不入流雜誌所寫的什麽魔術嗎?」
木場開始焦慮起來。但木下緊接著為木場的香煙點上火的關係,預料中焦慮的爆發總算避免了。
「或者活生生地進到肚子,在出來以前死掉的?那屍體確實沒有腐壞。失蹤後立刻死了的話會變成白骨,至少會成為木乃伊吧。但怎麽看都像是最近才死的死者呢……。這麽說來,牧朗在腹中是活著的嗎?這才不可能。啊,真無聊,瘋了!完全瘋了!」
木場自問自答之後,再度開始焦慮起來。
「還不知道推測死亡的時問嗎?而且死因什麽的……?」
中禪寺敦子問道。
「裏村現在正解剖中,結束後會來告知。裏村這家夥雖然很輕率,不過很高興專心地在做解剖吧。」
裏村弦市是個信賴得過的法醫。能力強、人品又很溫厚,不過,是個比起吃三餐更喜歡解剖的怪人。木下為了壓住木場的焦慮,這一次,從茶壺倒了茶遞給他。頑強的部下有點兒在顫抖。
「木場先生,這可不是咱們的差事唷!作祟、怨靈之類的就交給和尚或什麽的人去辦吧。」
和碩大的身體不相稱的,從內在恐懼著。
「這一定是被殺的丈夫在作祟。附身在嬰兒身上後,變得和自己一個模樣!是《累淵》(譯注:江戶時代,在下總生村有個善妒的婦女,名為『累』,為丈夫所殺之後,鬼魂懷恨複仇。歌舞伎以此故事為劇本。『淵』是痛苦絕望之深淵,累淵之意,應是嫉妒為痛苦絕望之深淵)的翻版呢。於是,向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姘夫複仇!」
白費功夫了。結果,木下自己所說的話使木場爆發了。
「出現了一具屍體,這是咱們的差事呢,青木!」
一直待在房間角落、無所事事的青木,由於被突然一喊,相當吃驚的樣子,張大著眼睛回頭看。
「嗨,什麽事?」
「別回答得像學生一樣。那個,嗯,內藤,去看看內藤怎樣了?如果能說話就帶他過來。」
「要調查嗎?」
「別問這麽多,快去!」
怒吼似的將指示扔出去後,木場又重重地坐上椅子。
大約過了五分鍾,青木回來了。接著是被兩名警官抱著似的內藤進來了,現在的麵貌如同廢人般。
「能說話嗎?」
木場問話。但內藤似乎沒聽到似的,內藤以喊叫替代回答:
「祈禱師在哪兒?叫祈禱師來!俺啥也沒做,啥也沒做唷!好可怕,救救我吧,替我驅魔唷!」
一天以前,理應還標榜自己是務實主義的實習醫生,現在完全地粉碎了自主性似的。
「安靜點兒!你老實說的話,驅魔祈禱什麽的都替你做!」
經木場這麽一恫喝,內藤有如癱塌了似的,軟趴趴地陷坐椅子上變溫順了。像極了溝鼠。
木場命令青木做筆錄。說唐突也真唐突地開始聽取事情的脈絡。
「先從昨晚的事情開始問吧。盡管你是個落榜醫生,但還記得那檔子事兒吧?……喂,回答呀!」
因木場的罵聲而膽顫心寒的不僅是內藤,至少刑警們、中禪寺敦子,然後我,都對一點兒刺激就敏感地反應,大家都很不安。
「首先,那具屍體。那具久遠寺牧朗的死骸,是從哪兒出來的?」
「那不是牧朗!那家夥活著的唷,還活著!」
「事到如今還這麽說。你直到現在不是那麽地害怕作祟而叫喊著嗎?作祟的可能是幽靈吧。不過,久遠寺牧朗死掉了吧?你不是也看到屍體嗎?所以才覺得恐怖吧?」
「那個不是那男人的屍體!請別被騙了。那是那家夥自己創造的人造人,然後讓梗子生下來。可怕的家夥,可怕……!」
「……人造人的什麽都行。你看到衝破肚子的時候了吧?總之,你是說,那個死骸從梗子肚子裏生出來的吧?」
「肚子裂開……梗子的肚子裂開……於是那個滾落下來了,那個人造人……!」
「那麽,你沒看到生下來的瞬間吧?你沒看到戴著眼鏡、穿著衣服,很大而且死了的嬰兒,坍塌下來衝破女人的肚子出來那個節骨眼兒吧?」
木場那惡作劇的形容,可能是因為心情惡劣吧,中禪寺敦子按住了嘴巴。
但是……我的確也沒看到那一瞬間。不,由於出席者個個都錯亂了,也許沒有任何人看到。不……沒有人看到。
屏風,屏風阻檔著。屏風倒下後才看到那個的。沒被屏風遮住視線能看見全貌的是--
--京極堂。然後--
--涼子。
突然地門開了。
「你們仍在議論那些無聊的事嗎?」
是京極堂。穿著和昨晚不同的黃底帶茶褐色格紋布的和服外衣,手裏拿著外褂。
「喂,京極!你,到哪兒去啦?」
「因為淋到不幹淨的血,所以先回去洗了澡,稍微歇一會兒,把髒了的和服洗了並且上漿燙了後才出來。嘿,還去把這個懶得出門的證人硬拉來了呢。我不會做讓警察生氣不合道理的行為。」
後麵站著榎木津。
「是禮二郎呀,我想早晚得把你叫來呢。」
榎木津像個剛睡醒的孩子似的,臉有些浮腫。呀!打了個沒精神的招呼,一副像是大正時代的貴族要去參加舞會的裝扮。因為天敵都到齊上場了,內藤更加癱軟縮了起來。兩個怪人理所當然地走進來,坐上簡直就像準備好了的放著的兩張椅子。
「喂,京極,你剛才提到無聊的事,那是什麽意思呀?在密室如煙霧般消失、過了一年半屍體從女人的肚子出現了……這是多麽前所未聞的事,你竟然說無聊?」
木場又站了起來,一麵走來走去,一再指責似地質問道。榎木津的視線追著木場,瞧不起人似的把臉探向前去,說道:
「連老爺都胡說些什麽呀?關口君,你那麽賣力表演了還不夠,到現在詛咒都還解不開嗎?」
「京極堂,我不懂你說的。的確如你所預言,情節很順利地進行了,不過,謎題更莫測高深了。」
而且,我本來跟涼子說會讓她如願,結果,卻做出相反的事來。這個家已經等於崩潰了。
「如果你知道什麽,就別再用拐彎抹角的說法了,趕快說!牧朗怎麽消失,在哪裏、何時死的,屍體是怎麽回來的,能說明嗎?我可不信怨靈啦人造人啦的唷!」
京極堂以他那擅長的陰沉表情,緩慢地巡視了在房間裏的每個人後,很幹脆地說道:
「既沒消失,也沒到哪兒去。」
「因為藤牧其實早已■死在那裏■!」
沒有人理解他在說什麽。沉默持續了整整三十秒以上。
「那是當天,在那個房間的那個地點死了……直到昨天為止,■一直被擺著■……牧朗先生失蹤……的意思……?」
第一個聽懂的是發言者聰明的妹妹。
「啊,原來是這樣!」
「那、那是不可能的吧!那個房間有那麽多人……我也在裏麵!」
「這種說法不正確。至少進到那個房間的隻有涼子、梗子姐妹和你,然後,隻有時藏夫婦了。院長大概不會接近,而事務長頂多站在門口,那個內藤先生,連把門敲壞都嚇得要命,不會探頭看裏麵的。」
「不過,京極,反過來說,不是五個人都進房間了嗎?昨天……」
「對,說實話,我昨天也沒想到會演出那出滑稽劇。托福,竟對梗子小姐做出那麽不利的事。我沒想到她的身體,竟然承受那麽嚴重的負擔!」
「哥……那麽,原來你想做什麽……?」
「打開門,嘿,你們瞧瞧吧,本來想這麽做的。這麽做的話,因為那裏的內藤君會逃跑,所以就搖動風鈴想要呼叫警官。可是,沒料到放著屏風、看不清楚,沒辦法隻好引大家進裏麵去,但沒注意到這個舉動對院長以下的人,藥效過於強烈了!」
「很快地把屏風推倒不就得了。」
「這麽做的話,關口的詛咒就解不開了!」
「不懂你的意思。」
木場的額頭聚攏了皺紋。
「隻有久遠寺姐妹和關口■看不到那個屍骸■。我想要讓他看到!」
這家夥在說什麽?隻有我看不到屍體?這又不是魔術和忍術!……結界……?對了,難道圍上了什麽隱形的木柵嗎?是奇門遁甲的法術或什麽的嗎?
「京極堂,那麽,你所說結界,是針對我們所發生的作用嗎?」
京極堂揚起單眉看著我。
「我說的結界是指屏風唷。隻因為有屏風,所以很麻煩。」
「那……我第一次進去的時候,沒有屏風什麽的,但是也沒有屍體!」
「有吧!」
榎木津說道。木場反問:
「有嗎?」
「有!」
我感到強烈的暈眩。
「關口君,你的確看到屍體了,隻是■不去知覺這件事■而已!」
什麽?房間緩慢地旋轉了起來,整個世界是歪的。
「你,這個建築物的描寫,分析入微簡直是非常的詳細。我隻聽你說就能夠明確地在腦裏重新建構建築物的模樣。實際探訪了後,對你所描述的正確性嚇了一跳呢。但隻有一個地方,我怎麽都不明了的部分,就是書房的地板。門、牆壁和書架、天花板、腳凳,還有書桌、床和餐具櫥、十字型的日光燈……每一樣都很清楚。但隻有地板卻很模糊,簡直無法從你的話裏掌握到什麽。進到寬廣的房間後,地板不會不映入視野。這麽一來,不管你是有意識或無意識,情況變成你雖看到了卻不說。我覺得奇怪所以思考了。然後我想起你隻提了一句關於地板那一段。」
京極堂從懷裏抽出手,和剛才妹妹所做的一樣,摸了摸下巴,這是他得意的姿勢,說道:
「你不是說像水果刀般的東西亮著光嗎,那種玩意兒,是不會掉下來的。那是■插在藤牧腹側■的水果刀。」
啊!
在我體內,我破碎了。像麻醉藥效退去那樣,眼球內側發出混濁的聲音倒塌了。是的……
藤牧一開始就死在那裏!
沒什麽事。生下來的是屍體,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榎、榎先生,那麽那個時候……」
「哼。打開門以後就有屍體。又不是找不到的蜜蜂頭,我實在萬萬沒想到你竟看不見。」
--關口,你看那個!
--我們剩下來所能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叫警察來!
「榎木津先生,那麽,那、那個時候……」
「對了!阿敦喊我的聲音我完全沒聽見。不過,很不可思議隻聽到蟬聲和風聲。耳朵雖然不能關閉,我卻唯獨聽不到阿敦的聲音。這麽說,我想是可能發生張開眼卻唯獨看不到屍體的事嘍。所以我建議去找木場。」
我以為隻有榎木津看到。事實上隻有我看不到。
「有那種事嗎……?」
青木說道:
「真難相信!」
「以為不會有這種事卻有可能的!關口君就能了解吧。我們現在所見、所聞、所感受的這個現實並非現實。腦會根據裁量,將選擇的資訊重新構成。但如果有一部分是沒有被構成的要素,那麽,本人也完全無法知覺。因為即使擁有記憶,也上不了意識的舞台。」
「啊……我們所見聞的全是假想現實。而那是否真正的是現實,本人也無法區別……」
我活在「沒有屍骸」的假想現實中。那是……幽靈的現身。
「腦受到了損傷,比如說隻是無法識別人的臉啦,隻對數字中的5欠缺概念啦,事實上,的確有這種有趣的病例。以我們自以為活在現實般的錯覺為例,實際上我們隻活在腦中而已。把這一次事件弄得那麽怪異的原因,在於同樣看不見屍體的人是複數的。外加其中有一個局外人--關口翼,所以更複雜了。如果隻是一個人,僅隻是發神經的話,那就成為可以解決的無聊的案件而已罷了!」
「傭人夫婦怎麽樣呢?你說過他們似乎也進了房間……」
「他們當然看到了。所以無法忍受那種異常而辭職的吧!把梗子小姐睡覺的床搬進書房的應該是那對夫婦。在丈夫的屍體旁安置自己的床等,以常人的感覺來講,是超過異常,瘋了!」
「破例的堵嘴錢,也是為這個原因嗎?」
「這是不一樣的。付錢的事務長本身,並不知道那個狀況。」
「是……嗎?」
「我想那對夫婦是出自於必須回報曆代所受恩義的忠誠心,所以閉緊嘴巴而已。如果事務長有堵嘴的意思,那就是另外的一件事了。」
「什麽?嬰兒事件嗎?」
「等一下再問她本人吧!」
「……嗯。……不過,俺還是無法釋懷。即使發生了這種不符合常識的事,為什麽隻發生在涼子、梗子姐妹和這個糊塗作家身上呢?而且,為什麽放了一年半的屍體還像活著一樣的新鮮?還有……說起來懷在梗子肚子裏的,到底是什麽?」
「是呀,那不是普通的懷孕哩!」
京極堂很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後,這會兒搔起頭發來了。
「隻要理解事件的全貌,就別在意這種事了!拘泥一小部分--解說的話,再說幾天也說不完。我既不是評論家也不是社論委員。」
「還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呢!梗子懷了啥東西呀?為什麽裂開了?」
「喂,你為什麽老住不可能的方向去想呢?那一定是『懷孕想象』!生產期再怎麽晚,人的胎盤是無法那麽持久的!胎盤壞死的話,胎兒也會死,而且母體也不可能沒事。持續懷孕二十個月什麽的,如果不是騙局、患了其他病,那一定就是懷孕想象了!肚子破裂,是因為她恢複了神智的關係。」
「那麽,那個肚子裏,什麽都沒有嘍?」
「是的。充滿了後悔和希望,然後是藤牧沒有完成的夢。」
京極堂很難得地表現出詩意。
「京極堂,你……我當初跟你談這件事的時候,你就這麽想過了嗎?」
「由於資訊太少,所以無法斷定。不過可以這麽說吧。而且如不是懷孕想象,也有可能是懷孕妄想。」
--嬰兒在肚子裏,有沒有跟你說過話?
「喔……?你是為了想確認梗子小姐是懷孕想象,還是懷孕妄想……?」
「喂,關口,想象啦妄想什麽的,有啥不同?」
「懷孕想象是基於強烈欲望引起的一種神經衰弱,錯覺自己的身體懷孕,實際上並沒有、卻會出現和懷孕時相同的征兆。另一方麵,懷孕妄想是抱著體內有自己以外的生命在萌穿的妄想。」
「還不是一樣?」
京極堂作了補充:
「懷孕妄想,嚴格地說,萌穿在體內的他人沒有必要一定是嬰兒。也有是救世主、水子和祖先的案例。所以並沒有進行性交的必要,而且身體所出現的征兆也和懷孕微妙地不同。這個時候的特征,是宿在體內的他人,會頻繁地開始跟宿主既說話又命令的。這個現象怎麽說都很接近『附身』。附身的時候,是從外麵來的東西、也就是說他人,附了身替代了本人,這是完全地人格替換的類型。換句話說,可以大大地區分為人格的意識完全中斷的繼時性附身,以及即使被附身的期間、本人的意識仍殘留著的同時性附身兩種。後者,會感到自己被誰攻占了、操縱了。懷孕妄想與此有一脈相通之處,隻不過差別在於,是從外麵附身,還是從體內萌穿而已。這種時候,比懷孕想象還不好處理,偶爾也有必須驅趕附身的時候。尤其是這個家有附身遺傳的謠言……」
「歐休伯附身嗎……?」
「是的。而且,可能因為梗子小姐和藤牧之問,並沒有發生懷孕想象所必要的性交涉,所以,更加擔心。」
「沒有……呀?」
京極堂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不過我和本人說話以後,看來不像是懷孕妄想。所以,我判斷是■相當特殊的懷孕想象■。」
「單是想象,人的身體就能變化成那個模樣嗎?」
青木說道。
「說想象,也許在表現上稍微不恰當了。這也是一種假想現實。腦子將撒謊的信號傳給了身體。發生原因是願望很強烈的時候居多,所以稱為懷孕想象,隻是想象並不會懷孕。而且……梗子小姐是非常特殊的例子。她是去除生產結果的懷孕,換句話說是希望『持續懷孕』。所以其結果是身體無法承受了。對於我給予的刺激,反應竟那麽激烈……忍耐已達到極限了吧。為慎重起見,通知了救護班還是正確的。」
京極堂的眼神有些黯然。
「刺激……哥,你做了什麽?」
「我製造了接近逆向催眠的狀況,讓她的記憶飛到過去。懷孕想象最怪異處是心靈……也可以稱意誌和靈魂。心靈方麵,無意識地擁有強烈的願望,腦接收到了後欺騙心靈,是這種類似騙局的雙重結構。欺騙愈是完全,心靈就愈滿足。腦當然知道是撒謊。所以,唯一的解決辦法是,腦將隱藏著的謊言這個證據,拖上意識的舞台。於是,心靈發現了欺瞞之後,身體會急速地恢複原樣。因為已經沒有必要欺騙了。大體上過了十個月又十天還不生,雖不喜歡但也知道真相了,但她不一樣。她在常識所允許的限度下,希望永遠繼續地懷孕。不過,在途中失去了常識……幸好對她清楚地記得發生事情的日子。我想,意識隻要追溯到那個時候,自然地就會被知道。」
「牧朗失蹤……不,被殺害的日子嗎?」
「在那以前。」
「可是……希望一直懷孕下去什麽的……真不懂。意思是以不生產為前提希望懷孕嗎?」
「有的。」
京極堂看著內藤說道:
「她不想承認自己所犯的『某件事』!」
內藤不動,眼睛也不眨。
「那是『殺了丈夫』這件事嗎?」
木場盯著內藤說道。
「正確說來雖有點兒不同,但結果一樣。不過,她並不是想脫罪,不如說是愛情的流露。為了那扭曲了的愛情表現,真的是很淒慘的糾正方法!」
「梗子小姐……愛著牧朗先生吧?哥……」
「以通俗的話來說,是的。呀,為了如此認定則需要證據,那就是懷孕的事實。對她來說,懷孕隻是『性交的結果』。隻有懷孕才是和丈夫性交……進行了愛情交換的……證據。」
「淫亂的……」
「怎麽是淫亂?將性行為想成是最終的愛情表現,才會將性行為視為是認真地愛的證明而有所需求。這並非為了追求淫蕩的快樂。我認為,相當特殊的懷孕想象關鍵就在於此。她並非強烈地期待懷孕,過去和丈夫進行性交的事實才是她強烈的期待。換句話說,她想要的是『愛情交歡的證據』。但實際上並沒有過,所以才用懷孕來企圖改編■既住的過去■。換句話說這是去除原因。因為如果和丈夫有過愛情交歡的話,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於是對她來說,生產才和所有的完結相連係。」
「就是這裏不懂。」
「對丈夫牧朗來說,性行為不過是『留下子孫』罷了。將遺傳因子係於下一代才是身為生物獨一無二的使命,生子之事才是終極的愛情表現。對,他是這麽想的。對於有這種想法的他來講,生產,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結論,也可以使『否定以後的性行為』的理由正當化了。」
多麽枉費呀!兩人的想法竟分歧至令人心寒的程度。
「梗子小姐一直懷著絕對不出生的孩子,是為了獲得既住的『沒有得到的幸福』嗎?然後,同時拒絕了現在的『不允許有的狀況』嗎?」
「非常嚴重的抗拒現實。不過……擁有在瞬間將所有擊碎的力量是『牧朗的屍體』!牧朗的屍體這個現實,在過去、現在、未來的一切裏,為她帶來徹底的絕望。所以梗子才不能看到那個。『懷孕想象』和『屍體消失』是成組的。對腦來說,和顯示了懷孕征兆差不多,不,比這更嚴重的是『持續無視屍體存在』,這個最重要的課題。」
木場嗯地哼著。
「不過,如果被第三者發覺就結束了。但非常諷刺的,她在那個房間所布局的持續懷孕,托福,不知是幸或不幸,■竟沒有被任何人發現■。這就是她懷孕過長的理由。不過……由於我的伎倆,使她的腦無法再欺騙她了。就在麵對現實的時候,身體急速地恢複原狀……那已達到忍耐極限的腹部……」
「啊啊啊!」
內藤嘶喊著。
「即使我什麽都不做,梗子小姐也撐不了幾天了吧。因為身體承受著才施行了騙孩子程度的逆向催眠術就裂開了的負擔呢……可是……我一想到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就很難受。」
京極堂很懊惱似地垂下眼睛。
「到了這種地步還不想承認的現實,究竟是什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那個女人究竟對那麽深愛著的丈夫做了什麽?」
木場又看了內藤一眼。
「剛開始……」
內藤開口了:
「剛開始來引誘的是梗子……現在想起來,簡直做了像瘋狂了的事。」
內藤意外的很鎮定地說道。和過去的內藤相較,讓人感到現在是最安定的狀態。
「俺到這個久遠寺家的時候……大約是戰爭開始的第一年……已經十年前了吧。因為俺……生下以後母親就死了……父親不知道什麽時候死的。當俺有記憶開始,就住在妓院的二樓。撫養俺的養父母夫妻兩人,從事的是轉賣婦女給妓院的人販子工作。粗野、下流、貧窮,不過,倒送俺去上了學。為什麽?因為和人談妥了條件,和一個每個月帶著錢來的奇特的人。」
內藤抬頭望著木場,那雙眼睛仍然充血,但業沒有錯亂的樣子。
「是的,俺的養育費是從別的地方來的。那兩個家夥常說,你是生錢的鵝。當俺還是小鬼的時候,也不懂那意思,嗬嗬嗬……!你們想錢從哪兒來的?每個月悄悄拜訪妓院的出錢的人啊,是誰呢?是這個家的太太!」
「這裏的……事務長,為了你,送了錢給那對夫妻嗎?為什麽?」
內藤懷念似地眯起眼睛。
「那時候的太太可漂亮呢。總是打扮得很端莊……每個月就那麽一次,我會從隱蔽的地方偷看。我曾想……如果這個人真是我母親的話,那該有多幸福呀……!然後有時又想,也許是真的。」
然後微微笑了起來。
「不過,想錯了。好像俺真正的母親在這家醫院生下俺後,不知遭到什麽事故死了。父親也因此上吊了,所以醫院在賠償……養父母這麽說的。很奇怪,醫院其實沒有賠償的理由,能想到的……是不太能公開的醫療上的失誤吧!到底是什麽事故,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總之,那兩個家夥很敏感地噢著錢的味道,頭腦不清地收養了遠親的俺!」
內藤說到這裏,吐了口大氣。
「但戰爭一開始,不知發生了什麽,人販夫妻拋下學生很快逃走了。正當十九歲時,就在已半陷入自暴自棄的俺住的地方,太太來了……是第一次說話。令人吃驚的是,太太表示要照顧俺,有兩個條件,一個是貫徹以主人的遠親身分詐欺這件事,然後等不久成為醫生後,再當入贅女婿。俺回應了兩個條件。然梭俺就在這家藥臭味的醫院過起日子來了。」
「做入贅女婿是條件呀?」
「嗬嗬,院長不知道俺的來曆。不,可能有些察覺吧,總之俺很高興。隻要能離開妓院那沾了男女情交味道微髒的榻榻米,哪管是做醫生什麽的都可以做,不過之所以願意還有一個理由,知道吧……?女兒啦,嗬嗬嗬。」
內藤扭歪了嘴唇似地嘲弄著自己,笑了。
「愛上梗子了吧?」
「不對,大錯了。俺迷戀的是涼子!」
內藤模仿木場的語氣玩笑似地說道,但語尾顫抖著:
「俺對她一見鍾情。但是涼子很冷淡,在俺的麵前,直到現在連一次都不曾笑過。而且,太太也不知為什麽對涼子很生疏。一問之下,才知道因為她無法生育,所以涼子決定一生不嫁,俺的對象是梗子。」
「你對梗子的看法怎樣?」
「也不是討厭。但那個在富裕家庭長大天真爛漫的千金小姐,和俺怎麽都不相配。俺被不知哪兒有陰影、很安靜……對了,看起來像母親……的涼子吸引了。和真正愛慕著的女人的妹妹結婚一起生活等,那不等於拷問嗎?俺猶豫了,但是……出征回來以後,事情整個變了。」
「因為藤野牧朗的出現嗎?」
「是的。世間一般人都說俺受了損失,俺很懊惱,其實不對,俺的內心高興者呢。也許因此能跟涼子結婚也說不定。」
「關於牧朗入贅,事務長怎麽想呢?老太婆希望你做入贅女婿吧?」
「和院長之間好像起了很激烈的爭執,結果向錢屈服了。戰爭的打擊太大。太太向俺低頭道歉說,會照顧俺一生,會替俺找老婆要俺忍耐。俺……說無所謂、讓涼子和俺結婚。可是當俺這麽說以後,太太滿臉變紅說不行,如果是其他事情什麽都聽俺的,唯獨這一件不行、絕對不可以。俺又一次感到絕望了!」
「為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呀!俺束手無策茫茫然地過日子,考試也落榜了。不久,梗子和牧朗結婚了,俺對那兩個人毫不感興趣。但是……從俺的房間能很清楚地聽到夫妻的聲音,因為是夏天,窗戶打開著的關係。那是結婚以後大約經過一個月的時候吧……並不想聽……卻聽到了呢。是內容很反常的會話。」
「反常……?」
「嗯,反常。不是空談,當然也不是吵架。剛開始很快就結束了。感覺是梗子一味地在指責,照慣例原因一直是牧朗,那家夥一說什麽,梗子就發怒。發生齟齬增加,每過一天梗子就愈激烈。」
「知道內容嗎?」
「大概呢。剛開始,梗子說以前的事不記得了,牧朗為了讓她回想起來說了很多,但那家夥的說話方式老是畏首畏尾,連身為外人的俺聽了都會生氣。不是有那種愈想討人歡心,愈道歉就愈惹人厭煩的家夥?他就是那種男人!」
「說了很多什麽話?」
「記得在那棵銀杏下見麵的那晚的事嗎……之類的,記得這梀建築物後麵小房間發生的事嗎……?」
銀杏樹是他在日記寫的授子銀杏,亦即第一次約會的地點吧。這核建築物後麵的小房間……是那個「密室中的密室」這件事嗎?
「嘿,說了很多唷。梗子似乎一件也不記得,不久就瘋狂地對待牧朗。於是,一直到提到情書後,梗子的焦慮到達了最頂點似的。」
情書終究是關鍵嗎?內藤繼續說道:
「一個說我寫了信,一個說不知道,會話內容像平行線。不久,發出嚇人的聲音。梗子粗暴的行為好像就從那一天開始。那是……對了,剛過了八月吧,從那以後每天晚上十二點過後,直到接近天亮,簡直就像發情期的貓吵架似的天翻地覆。」
「十二點過後?那麽晚才開始?」
「我後來才知道,那家夥每天到十二點為止,都會關在那間研究室,做不知什麽的研究!一直都這樣非常的固定。梗子因此很不高興似的呢。那家夥一回房間就吵架。」
證言和日記完全符合。藤牧在日記寫道,懷疑什麽都不記得的梗子患了記憶障礙,而妻子的瘋狂是自己無能所造成。所謂瘋狂,亦即內藤說的「發情期的貓似的」狂暴這件事吧。妻子眼中的丈夫,丈夫眼中的妻子,相互映照著對方是瘋子。
「八月底的時候,梗子信步來到俺的房間,然後用甜蜜的聲音說,你聽到了吧?窗戶這麽近……呢,樣子不像是在生氣我偷聽。呀,不如說是在挑逗。擦得很濃的口紅,誘惑人的眼神,俺困惑了,但並沒有扯謊老實地跟她說,小姐,再怎麽樣那也太過份了,不久正房的人也會知道喔。然後呢,梗子突然發出很大的聲音說,過份的是我丈夫,那個人瘋了……」
「梗子似乎是個脾氣相當暴躁的女人。」
「沒那回事,是好強吧。她是個平時被褒獎為勇住直前啦、積極啦的姑娘唷,很健全的!」
健全?那個少女嗎?為何我不覺得如此?
「你想那個健全的千金小姐,到底對俺這個在妓院長大的,說了什麽?梗子說,我是處女呢!」
不對。離題了。如果梗子像內藤所說的是千金小姐,說出那種台詞本身就很異常。但那種異常和我所知道的少女的異常之問,總覺得有微妙的不一致。
「牧朗結婚以後,好像一根手指都沒碰梗子。每次聽梗子說他不和我做愛啦、不愛我啦的時候,俺也感受到淫蕩的氣氛,非常亢奮。」
「下流的家夥!」
梗木津說道。內藤無視地繼續說道:
「牧朗雖然不和梗子做愛,卻經常談孩子的事情。然後這個那個的問梗子有關十年前發生的事。梗子雖反問他為什麽問這種事,他也絕不說理由,好像隻是莫名其妙地笑著道歉。」
是這樣吧。對藤牧而言,他認為梗子才擁有記憶障礙,而且可能為精神帶來異常。他的記憶(應該說日記的記憶比較正確吧?)如果是真實的,隻能認為梗子很明顯地是有記憶障礙,至於情書是我親手轉交的,而且……
「據梗子說,牧朗表示給了梗子情書,然後也收到回信約會了。結果還『懷了孩子』!他問那孩子怎麽了,是墮胎、還是死了?嘿嘿嘿,這不是讓人發笑嗎?連手都不牽的丈夫,在十年前竟讓處女妻墮胎?聽了這些話,俺覺得牧朗很奇怪。從那一天起,梗子跟我分外熟了起來,尤其是在牧朗麵前,會突然纏靠過來。」
「老公呢?」
「那個沒誌氣的,當作沒看到的樣子呢。那家夥愈這樣梗子就愈大膽,一直到了無法漠視的狀態時,那家夥就無緣無故地笑著偷偷摸摸消失了。不是有一種家夥你會想虐待他嗎?牧朗就是!是那家夥把原來存在於梗子體內的虐待人的情結給喚醒了。活該!」
「院長和事務長不知情嗎?」
「這裏就巧妙了。在雙親跟前,梗子裝作忠貞的妻子。很不可思議地,牧朗也不說話,他的自尊心很強。那個女人呀,秋天以後,俺已經到了被叫到夫婦寢室的地步了。牧朗在研究室時,我們就在那個房間喝酒。每天正好過了十二點五分,和牧朗回房間時擦肩而過地俺就離開房間。」
我想像著在門附近交錯而過的內藤和藤牧……夫投射出接近侮辱的視線。如蛇般惡心的眼神。丈夫浮現卑屈的笑容,點頭致意……說異常雖說沒有比這更異常的光景了,但卻很容易能夠想像到。
「有一天,一如住常,俺到了房間後,那個剛強的梗子正在哭。問她理由,她回答牧朗不與她做愛的原因在姐姐身上!也就是說涼子在暗地裏操縱牧朗。這種想法怎麽來的,事到如今也無從知道……由於梗子每晚大量飲酒帶來的惡果都快酒精中毒了,所以也許看到幻覺了。」
這種想法,我也聽梗子說過。但細想之下並不清楚是從哪兒得到的靈感?
「梗子醉得很厲害,然後罵姐姐不好。過去,梗子不曾說過一次涼子的壞話,俺有點兒吃驚,她說姐姐一副假仁慈的臉,其實是很恐怖的女人,有著會令男人瘋狂的魔力,牧朗的靈魂被涼子奪走了……俺聽到暗中思慕的涼子的壞話,不知為什麽全身發冷興奮了起來,因為這個家裏的人,對涼子一直是小心謹慎看待的。」
「你可真別扭呢!」
榎木津再度責難內藤。
「隨便你怎麽說,梗子說姐姐是魔女,然後緊緊抱住俺說,和我做愛吧!」
「於是……你和她做愛了?」
榎木津楊起濃眉瞪著內藤。原本還睡迷糊的臉,曾幾何時變成精悍的臉。內藤也開始恢複了初次見麵時那目中無人的德性。
「送上門來的不吃,叫啥的來著?」
「混蛋!你知道梗子小姐是在什麽心情下要你愛她嗎?接近你隻不過是為了吸引藤牧注意,很不巧地,由於藤牧欠缺嫉妒心所以才陷得太深,無法再回頭罷了。你為什麽不刹車?你連這種事都不懂,人家要求你做愛就做了嗎?你沒有自尊嗎?你充其量不過是『藤牧的替代品』而已!」
榎木津很少激昂。木場也像是被氣壓影響了,比較著看看兩人。
「這種事到了現在不必偵探之流的來說也知道,俺完全無所謂,俺……」
內藤反瞪著榎木津。
「因為俺也是將梗子當作涼子的替代和她做愛!」
榎木津像看到髒東西似的,皺起眉頭。
「嗬嗬嗬,輕蔑吧!梗子不過是涼子的替身。那兩個姐妹長得很像。第二天以後,俺用和涼子做愛的心情和梗子做愛,嚐到男人滋味的梗子積極地要求哩!非常的驚險呢,因為隔著窗子,老公就在那裏!一個月以後,梗子說出很怪的話,把燈打開、窗簾拉開,俺照做了,然後嚇了一跳。拉開窗簾,從牧朗的研究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寢室,而且研究室沒有窗簾,那家夥隻要麵對桌子,我們的行為就暴露在他眼前!俺覺得太過份了……不過俺又想管它的,俺因為被懇求而照實表演醜態,是那種隻有一個觀眾的舞台秀。然後梗子反常地很興奮哩!」
梗子對藤牧所做的「無法原諒的過份的行為」指的就是這件事嗎?這確實比毆打和踢打更嚴重,連足以形容的語言都沒有。榎木津也似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木場說道:
「你……然後、然後,牧朗……連什麽都沒說嗎……?」
「啊,那家夥很奇怪。不過,俺和梗子說不定也很奇怪!秀一直到那一個晚上為止,幾乎每晚都舉行!但即使是俺,也帶著逐漸沉入無底沼澤般不愉快的感覺。而且,老實說,那時候的梗子有點兒可怕。盡管這樣,牧朗在白天還是努力地裝作很平常的和俺接觸。托這家夥的福……這麽一想,真的很想向他吐口水呢!」
「牧朗……的作為為什麽要如此的卑屈呢?畢竟他也花了十年歲月,帶來巨款,連醫生執照都拿到手,終於如願地結婚了。可是,卻連一根指頭都不碰老婆……?」
「他和梗子小姐有無法結緣的原因呢!」
直到現在,都沉默著的京極堂說道,身子離開椅子站了起來。
「原因?什麽原因?我不認為世上有那種無法與妻子同床,甚至默許姘夫那樣的理由哩!」
「牧朗先生……說不定是個被虐待狂……?或者是……性無能……?」
「不對唷!是能立即想到具體的理由!」
京極堂在自己的茶杯倒了茶,潤了喉嚨後,凝視著那個茶杯,說道:
「藤野牧朗從德國回來真正的理由,不是開戰的關係。他在世情不安的異國,遭遇事故,下腹部受到損傷。不……說得明白些,失去了一部分生殖器!」
「什麽?」
木場發出更高亢的聲音:
「牧朗……失去性器了!這麽一來,即使再愛妻子也沒有用呀!……不過,他隱瞞這個事實結婚,那不是詐欺嗎?」
「是的!但提到他是否有詐欺的意識?我看八成沒有!對他來說,即使如此仍有必須結婚的理由。」
手拿著茶杯,京極堂慢慢地回過頭,說道:
「我剛才也說了。藤野牧朗認為,生養孩子才是身為生物的人被賦子的使命。使人生最終的目標。他有這種人生觀。我意外地獲得讀他母親日記的機會,在最後一節,也就是相當於絕筆的文章,我認為給了他後來的人生觀很大的啟發。」
京極堂凝望著眼睛上麵約三寸處,默背那一段:
「--人一生當中,最重要的是生下孩子,然後將他栽培為了不起的人。遺其一半之誌而必須先逝的母親,充滿著悲哀後侮的心情。並非害怕死。留下你而去很悲哀,無法親眼見到你成長很後悔。父親早世、現在又將失去母親的吾兒牧朗。我想,溫和聰明如你,從現在開始也會堅強地活下去。不能讓你嚐到母親那樣的悲哀。母親相信你會找到好的伴侶,生下孩子完整地度過相互慈愛幸福的一生--」
與注重刹那享樂違背倫理的內藤所說的話,相差太懸殊,是充滿慈愛的內容。房間裏的人因那個落差而緘默著。
「他幾乎養成翻開看日記的習慣,翻開這一頁,文字都快看不清楚地讀了很多遍。對他來說,母親是神聖不可冒讀的,簡直可以說是信仰的對象了。這部手記,對基督教徒而言才是聖經,對回教徒而言,相當於可蘭經。一板一眼的他非常頑固地遵守著這個教誨,清白正當道德地生活著。」
「京極,這不成為解答。已知道牧朗是想愛太太卻不能愛的身體了。不過那家夥的品行再怎麽方正,卻仍無法說明其他不自然的行為。」
「嘿,聽好!那樣的牧朗,隻有一次違背了母親的教誨……那十二年前的事。他和梗子邂逅,熱烈地談了戀愛,到這裏為止還好,但他被感情,不,激情所動,做了不道德的事!身為學問之徒的學生,和歲數還小的少女私通,不僅如此,還使她懷孕了。」
「等等!梗子說她不知道呢。還不知道有沒有那樣的事實吧!日記雖然如此寫著但也可能是捏造的。也許是你說的假想現實。」
「如果這樣也行。問題是,藤牧本身承認了是事實。嗬,是事實吧。」
「你是說梗子扯謊嗎?因為記憶喪失這玩意兒嗎?」
「不是。總之,對他來說,懷孕、然後墮胎的情節是非常惡劣的,比回教徒吃豬肉還難應付。不負責任有了孩子還殺掉之類的,值得死一萬次!他拚命地想負責,但並沒有如願!」
「求婚被拒絕了呢……」
「對了。可是,他沒有死心。又不能自殺,不,他沒有想過要自絕生命吧。他即使花時間,也想采取正麵的進攻……先去留學、回國取得學位,和梗子結婚。如果孩子活著一定收養,如果墮了胎……到那時和梗子再生一個。除此之外,他沒有想到其他可以彌補過去犯錯的方法。對梗子、對久遠寺家,然後對神聖的母親,他充滿了贖罪的心情。可是……卻發生意外的事故,然後他失去了生殖機能。在那個時候,他失去了合乎常識的贖罪方法。」
「真絕望!」
「是失意的返國……但他沒有死心。於是從那時開始,藤野牧朗一點一點地變質了。充滿慈愛的母親的教誨,逐漸地改變、扭曲,開始充滿他歪曲的心靈。」
「怎麽回事?」
「如果生養孩子才是作為人,不,生物的終極目標,性交隻是手段而已。途中的過程之類的不過是枝微末節。然後充滿著慈愛的母親的話,不知何時本末倒置了。換句話說,他下了個結論,不性交隻要能做出孩子就好了。」
「做得到嗎?這種事!」
「不過……即使沒有孩子,也有很多夫妻很幸福地度過一生呀。而不管怎樣都想要孩子的話,那就收養養子什麽的,方法很多呢!」
「呀,他在這方麵完全的反常。除了承繼他自己的遺傳因子……不,母親的遺傳因子以外的孩子,都無法承認是自己的孩子。加上迎娶妻子,隻考慮過去曾犯過錯誤的對象……梗子。然後,他最大的誤會是,他不僅認為這是正確的想法,而且還是一般性的。他認為,梗子理應視擁有承繼了梗子自身遺傳因子的孩子,是她的人生目標。他不懂相互慈愛、相愛的意思,當然更無法期待正常的溝通了。他的眼睛也隻映照出妻子淫蕩不貞的行為,是因為『想要孩子』!」
「那麽,牧朗一麵看著這個內藤和梗子私通,還想著,啊,俺的老婆竟如此渴望孩子嗎?」
「是的。這和憤怒和嫉妒幾乎是很懸殊的感覺。他每次被妻子痛罵、動粗,看到她和內藤做愛,內心就想必須趕快完成『研究』。梗子小姐愈急著要他注意她,他愈是熱中研究。」
「什麽研究?」
「就是製造不經性交產下的孩子。」
「真的……這種事能做得到嗎?」
木場一臉茫然。
「從這個意義來看,他是個天才!」
「那麽……牧朗先生所研究的東西……」
「是的。他以完成『完全的體外受精』為目標。」
「體外受精?那是啥?」
「那是慶應大學最近實驗成功的,叫……」
「那就是人工授精。他雖然失去大部分的生殖器,但精囊還稍微留著些許的作用。不過,能夠受孕的精子量很稀少,根本不足夠做人工授精。因此他就賭那微少的命中率,他想提高一隻精蟲和卵子結合的百分之百的機率。也就是說他在桌上的玻璃器皿和實驗管中,開發了讓攝取來的卵子和精子人工受孕的技術。」
「什麽!那麽……我雖然不像內藤君,但那簡直就是現代的人造人嘛!」
我不由得喊了出來。惡魔!不允許人做的事!我有這種感覺。
「倫理觀人人不同,根據國家、宗教,也有所不同,不能一概指責。根據不同的想法,不管在哪裏以什麽形態誕生的生命,其高貴性並沒有不同。而且,反過來說,也可以解釋為根據醫療行為,所有延長生命全是違背天意的行為。」
「詭辯!何況,作為現實性的問題,這是可能發生的事嗎?我隻覺得荒唐無稽。」
「理論上使可能的。我把手上他的研究筆記全看了,他的研究始終保持著完整性。理論上,也毫無破綻。從純粹的科學性見解來看,這個研究擁有極寶貴的價值。以接近自己獨學的形式,竟獲得如此的成果,即使僅從過程來思考,也值得讚賞吧。隻不過……」
京極堂以沉重的表情結束談話:
「他畢竟錯了。如果他是無法達成這個偉大工作的凡夫……完全的體外受精等之類的如果隻是妄想……就不會發生今天的慘狀吧。但研究完成了,在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的薄霧之夜。」
「那家夥比平常提前三十分鍾回到房間。」
接續京極堂的話,內藤開始說道:
「是個很冷的日子。即使過了年,牧朗的生活型態也沒有改變,俺和梗子沉溺飲酒,繼續著自甘墮落亂七八糟的關係。那一天,我們也淫亂地糾纏在一起。沒有暖氣的房間很冷,還記得很清楚呢。門突然打開了,梗子一絲不掛地跨在俺身上,俺的頸子歪扭著顛倒地看到走進來的丈夫的臉。」
藤牧笑著。
我閉起眼來,想像著內藤的話,使我產生簡直就像在現場似的錯覺,我有一種真實感。
--梗子,開心吧!終於,終於,我完成研究了。
--這算啥?那是老婆和人私通的丈夫所說的話?你知道我現在在幹嘛?
梗子維持著和內藤纏在一起的姿勢,瞪著藤牧。即使如此,藤牧的笑容仍然沒有消失。
--知道了。所以,■好了啦■,你再也■沒有必要■做那種事了
--少無聊了。那要幹嘛?你,那麽,現在要把我從內藤這裏扯開,要和我做愛嗎?開玩笑!和你這種膽小的蛆蟲做愛,還不如死掉的好!
不是啦,梗子,別生氣!聽我說,我們不做那種事也能夠生孩子嘍!我和你的孩子。為了死了的第一個孩子,我們來創造兩人的孩子……
--你在說什麽!腦袋有問題吧?
「俺肚子上梗子的臉……就像那個偵探,什麽時候曾說過的,不像這世上的東西似的恐怖。梗子的眼睛裏已沒有俺,梗子離開了俺,就那樣赤裸裸地如不動仁王般站立在床上。」
--誰生了你的孩子?不,以後也不會生!什麽嘛,瞧那副似笑非笑的臉。你生氣呀,生氣看看呀,蛆蟲!
--冷靜點兒,冷靜點兒!從頭到尾都是我不好,我道歉!所以,你聽我說,不、不,不是現在也沒關係,把你的情緒鎮定下來吧!
--住嘴!滾出去!去死吧!
「梗子抓起手邊能拿到的東西就扔向牧朗。俺、俺完全畏縮了,從床上滾下,抓起衣服想逃出去!」
--別動粗,內藤君在這兒呢!
「這家夥在說什麽呀?俺完全不了解整個狀況了。俺可不是在夫妻吵架現場的他人唷,是被中斷了的偷情現場中妻子的情夫呢。麵對正閃躲扔過來東西的俺,那家夥這麽說。」
--內藤君,直到現在都很對不起你。老婆現在正激動著,我改天再向你道歉,很失禮,今天就退下吧!
「梗子聽了這些話,瞬間顯露吃了一驚的表情。然後馬上顯得比剛才更激昂,俺慌張地想逃,但是腳碰到扔過來的座鍾跌倒了,閃躲著攻擊摸著牆壁逃……」
「就癱軟在油畫的下麵吧?」
榎木津說道,他的幻覺是正確的。
「那個女人是鬼,但我覺得牧朗更可怕。那家夥……的微笑沒有停止,還一直道歉呢。」
--請原諒!是我不好,因為我一時流於卑劣,使你受傷害。我真的在反省,不過已經無所謂了。我已經不是學生、是個很高明的醫生。我身為繼承久遠寺的一家之主,嶽父也承認了。那個孩子隔了十年又重新誕生在這個世上,你和我的……
--我不知道那回事兒,出去!
--算了吧。拜托,梗子……
「那家夥終於也感到危險了。他企圖躲過梗子的攻擊,從俺麵前穿過,牧朗想■逃進■書房。」
「這是……牧朗進到書房的真正理由嗎……?」
「是的。但是那扇門很重,不能馬上打開。在那一瞬間,那家夥又說了多餘的話。」
--請恢複當時的你,十年前的溫柔的你……
「接下來的瞬間,眼前全變成紅色。無法立刻意會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看到地板上血塊擴散著,俺知道發生嚴重的事態了。梗子用水果刀,在就要進書房的牧朗的腹側深深地刺了進去。流了很多血,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動脈不知哪裏被切斷了!」
--為什麽?為什麽……?
空白的時間填滿了。
「所以,牧朗為了躲梗子的追擊,把門關上、鎖上了。」
「是的。俺聽到了上鎖的聲音。那家夥被刺了以後,才察覺事態已經進行到無法收拾的地步了。連鑰匙都鎖上了,一定嚇死了吧!」
不,不是這樣!
我的腦子慢慢地與藤野牧朗的意識融和了。
恐怖。疼痛。然後,很深的悲哀……不對。說悲哀,不如說是驚恐吧。但上了鎖,並不是害怕的關係。還有,他內心還存著事態或許可以收拾的不死心的期待。等梗子鎮定下來以後……
--意識中斷了。還、還不行。
--如果這樣,母親的希望--
--找到好伴侶--
--生下孩子,相互慈愛,幸福地度過一生,母親相信……
藤牧在此時成了很大的胎兒。
然後,再度緩慢地睜開眼睛。
--這裏是哪裏?我在做什麽呢?我……
他想到浸在暖和的血塊中的羊水,水果刀刺在臍帶上。
絕不曾領受生命的胎兒,在做什麽夢吧?是從未降臨的和梗子共享幸福的未來嗎?不曾二度降臨的和母親一起度過的幻影似的過去嗎?兩者都一樣。未來是尚未來臨的過去,過去是已來過的未來吧。
血液流失。體溫下降。
--覺得有點兒冷。
意識重複著覺醒和混濁。
--很暗。很安靜。從哪兒遙遠的地方傳來聲音。還在生氣嗎?還是在哭?
然後,他--
他看到了什麽?
--媽媽。媽媽?
「嚇軟了腳的俺……」
內藤的聲音把我從臨死的藤野牧朗的意識拉回到關口翼的意識。
「嚇軟了腳的俺,暫時在那幅油畫下麵像傻瓜似的張著嘴。梗子發出一陣像鳥叫似的尖銳聲音後,安靜了五分鍾或十分鍾……時間稍微再長一些吧。然後隻是茫然地站在門前,動也不動。俺搖搖晃晃地勉強動著腳和腰,抓起散落一地俺的衣服後,赤裸裸地爬著似的回到了房間。身體凍著似的發冷……不,可能是太害怕了……總之,一直不停地顫抖。俺想到從那以後到底怎麽了?那家夥死了嗎?俺可不願意成為殺人的共犯。既然如此,那就馬上通報警察嗎?或者通知院長?不,哪一種都不行。那家夥說不定還活著,如果那家夥還活著,我們違背道德的關係會暴露,俺也是傷害……不,說不定會成為殺人未遂者的共犯。即使不是如此,至少也無法在這個家再待下去!」
榎木津用力地敲打椅子的扶手:
「你即使在那種狀況,還想保身嗎?首先,應該是人命第一吧!你沒想到該保護錯亂了的梗子、救藤牧的命嗎?」
「沒想到!」
麵對榎木津的斥責,內藤大聲地反駁。內藤的生命力如蛇般的頑強,所有事情攤開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現在,膽怯已從他臉上的表情消失了,堵塞在喉嚨的東西宛如取出似的態度改變,恢複了安定感。
「俺寧可死,也不想再回到貧窮的日子了。這家醫院現在,在左前方既擁有土地也有建築物。如果保持沉默,俺會被尊稱為老師,娶妻度過一生。但能夠眼看著自己再回到妓院嗎?俺轉動著念頭時,時間很快的到了早晨。外麵非常安靜,沒有任何動靜。俺坐立不安,走到梗子的房間。房間已經收拾幹淨,地板上的血跡被擦幹淨,打壞了的裝飾品的碎片也被拿走了。床也很整潔。梗子整齊地穿著衣服,仍然站在門前。然後看到俺以後說道,牧朗先生進到裏麵不出來,這兒上了鎖打不開,內藤先生,如果能夠,請試著打開好嗎……?」
「失去了慘劇的……記憶嗎?」
「不僅這樣,和俺的關係也好像忘了。很傷腦筋,不過,俺想這也許正好。幸虧沒人知道我們兩人的關係,謠言什麽的不理會就好了。但問題是牧朗,萬一那家夥還活著的話……那就完蛋了。不過,幸虧牧朗在的房間『從裏麵上了鎖』,換句話說,沒有人能進這個房間。放著不管,那家夥死定了。俺想,死在從裏麵上鎖的房間,換了平常,人家會想那是自殺。很不巧地,俺不看偵探小說之類的,倒沒想到世間有『密室殺人』之流唬人的殺人事件,所以,俺想到有必要找到證明門上了鎖的證人。因此要梗子去叫院長來,俺去叫的話會很怪。然後俺回房間去了。」
「但是,院長沒有來。」
「是的。等到中午過後又去了一次以後,隻看到富子來了,哇哇地非常吵鬧。梗子告訴富子她和牧朗吵了架,做出很嚴重的事,但是她好像還是忘了和俺的事。幸好……嘿,想賭賭看那家夥到底死了沒有……叫時藏來開門。因為時藏動作緩慢,所以俺把門的合葉敲壞了。盡管如此,那扇門仍然很堅固,隻開了一點兒隙縫。梗子一把推開俺,從隙縫裏鑽了進去後.涼叫了起來。」
--不在!牧朗先生不在!
「如今回想起來,梗子仿佛在尋找蝴蝶似的眼睛慌張地瞪著空中看哩。牧朗又不是浮著……對了,剛才那位祈禱師老師說了,俺因為太害怕了所以沒看裏麵,俺可看了唷,雖然害怕但想確認。不過俺也■看不到■。俺也是聽了梗子一句話以後,看到了假想現實什麽的。真無聊,早知道如此……不過,那時,俺知道那家夥不在裏麵後,簡直到了整個人都要癱掉地步的害怕了。如果他逃出來,那就表示還活著,俺和梗子的關係會敗露。不僅這樣……」
「複仇……嗎?」
「俺想他一定會來,如果俺是他,即使把情夫碎屍萬段扔進糞坑還不夠呢。然後,直到昨天為止……俺一個人洗澡還覺得害怕,晚上也幾乎睡不著、飯也吃不下。不過,那家夥……那家夥死了。嘿嘿,我想得太多了,哈哈哈!」
內藤笑了出來。打斷他的是京極堂:
「內藤君,指示修那扇門、把床搬運過去的到底是誰?」
內藤被攻其不備似的突然停止了笑,想了一會兒。
「啊……那個時候,梗子哭叫道,牧朗不在裏麵……俺和時藏都束手無策,正準備去叫院長或太太來的時候……對了!涼子、涼子來了。」
涼子?涼子在場嗎?
「確實……她好像是跟梗子說,到底做了什麽,如果做了不好的事,就在這裏反省。如果不反省,幸福的婚姻生活是不會實現的唷……從她的語氣感覺像是知道了什麽似的,俺警戒了,不過……梗子重複地說著跟富子說的同樣的話,和牧朗先生吵架、做了嚴重的事,俺才意會過來原來她說的是這回事。然後,涼子要時藏馬上把門修好。」
「那時涼子小姐是什麽樣子呢,她做什麽樣的打扮?」
「啊……穿著和服……很機敏的模樣。對了,時藏問她找工人來真的好嗎?涼子說如果是你弄壞的就自己修理吧,別帶工匠進來……嗬,時藏如果看得到屍體的話,當然會想反問的……」
「接下來……床呢?」
「啊,梗子隨後立刻昏迷了。俺沒辦法,隻好將梗子搬到本館,讓她休息。向院長和太太合理地說明了事情,然後梗子就那樣在本館的地板上睡了兩三天。但總覺得她的樣子很奇怪,於是,院長做了診斷,診斷出懷了三個月的孕。」
「真是庸醫。」
木場說道。京極堂苦笑了,為院長作了辯護:
「在那個階段很難判斷呢。有沒有月經是自己說的,因為她的身體出現了和懷孕相同的征兆。」
「是的……。俺原本也想當醫生的,聽了院長的話我想應該沒有錯。但太太如烈火般地發怒呢,她說,別生,墮掉!那種拋棄妻子、消失了的男人的孩子不能生……!俺的心境很複雜,肚子裏的孩子一定是俺的孩子。梗子說……絕對不墮掉。俺混亂了。梗子完全忘了和俺的事。但是和牧朗之間不可能有孩子,梗子對自己怎麽懷孕了,到底是怎麽想的……?不過,太太是個很嚴厲的人,梗子再怎麽堅持,俺的孩子還是會被墮掉的吧!即使如此也無所謂。反正是不義之子!但事情發生了變化,涼子說,讓她生吧!真不可思議。那個嚴厲的太太突然變溫順了,但姿態雖然很低,卻仍固執地要求墮胎。結果,涼子把梗子移到那個書房去了。太太從那以後就不說話,可說是默認了。」
「也就是說,讓床搬進去的是涼子小姐。……關口君!」
京極堂突然叫我的名字:
「她說,她在一月八日的下午,失去了意識,到九日深夜為止,都失去記憶的吧?」
「是呀……!」
「那麽,那就是她在意識恢複以前,做出修理門的指示。」
京極堂說道。事實上,還露出了好久不見的「很愉快似的」表情。
重新盤腿,有點兒陷入沉思的內藤,突然微微地笑了:
「刑事先生,俺到底犯了什麽罪?你也聽到了吧,俺什麽也沒做,法律如何製裁俺呢?」
內藤做出沒有比這更令人嫌惡的表情說道。木場用嚴厲的表情,稍微沉思了一下後說道:
「左思右想……沒有比逮捕起訴你更簡單的事了。罪名可多呢。不過……即使這麽做,也無法判你死刑。俺老實說,根本已經不想再看到你的臉了!等我得到縝密證言的內幕後,哪裏都可以,我的心情是希望你趕快滾蛋!」
內藤破顏一笑地說道:
「嘿,我想也是!連俺都厭煩了這種令人作嘔的地方,會很快離開的,妓院還強些。」
「喂!」
榎木津用力地敲著桌邊:
「你究竟是什麽東西,我真不懂像你這種人的生存方法。呀,也不想懂!法律也許確實無法製裁,不過,你所做的事極端下流、令人作嘔!」
「你哪懂得俺的心情?」
內藤怒吼回去。
的確如此。榎木津之流的不會懂得的。以天為目標、筆直生長的竹子,不會懂得爬在地上青苔的心清。
我的視線避開了榎木津那大大的眼瞳。
內藤哈哈大笑。榎木津忍無可忍站了起來。由於木場立刻做了指示,內藤被警官緊抓住雙臂不得不退場。
「內藤君。」
京極堂叫住了,內藤回過頭。
「緊貼在你背後的久遠寺牧朗,在短時間內不會離開,所以請十二萬分地小心!」
內藤在瞬間呆然若失。立刻湧現繃緊了的恐怖的表情,似乎想喊叫,但由於門被警官毫不留情地關上,所以那聲音並沒有傳到我們耳裏。
「嘿,剛才那一招是啥呀?」
「我想,刑警和偵探都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而且如果連法律都無法製裁,那就給他一點兒懲罰吧!關口君,現在說的就是俗話所說的『詛咒』。隻要他不表示後悔,重新改過自新的話,就會永遠地被藤牧附身……那會很痛苦的吧。」
這對爬在地上的青苔而言,是比什麽都嚴厲的懲罰。我這麽想。但那是自己造成的,如果痛苦,那也罪有應得。
「詛咒人對自己並不利,可不是什麽好受的事!」
京極堂說道。
「怎麽?我不曾聽說有這麽多民間人士在場的調查之類的呢!被上級知道了,可麻煩唷。這樣可以嗎,木場君?」
和內藤擦身而過,以不合時宜的明朗進來的是裏村。裏村額頭上的頭發有點兒禿了。他以變稀疏的後頭部為目標,一麵住上搔著,笑容滿麵地進來。這個男人,大體上原本就一直笑著的,所以看到他的印象和住常相同。
「少管閑事,這不是醫生管的事兒。趕快報告、回去以後再去切別的屍體!這個變態醫生!」
情緒不好時候的木場所說惡毒的話,真令人不忍卒聞。但裏村不變地閃著對人懷著好意的眼瞳,向榎木津和京極堂,然後是中禪寺敦子和我,打了招呼。
「那麽,就讓我來報告關於那具世上最美的遺體。那名被害者……估算得再少也是在一年六個月以前死的。從我所聽到的前後狀況來判斷,和被害者失蹤的昭和二十六年一月九日黎明死亡的時間,幾乎是符合的。還有,死後遺體毫無被搬動的跡象。」
「果然如此……」
木場的表情些微的沮喪,是那種必須承認不符合常識而發展的沮喪吧。
「而且,還是很漂亮的『臘屍』呢。比忘了我是在何時解剖了出羽(譯注:現在山形、秋田二縣的大部分)的人身佛,更令人感動呢!」
臘屍?那看起來很嫩的,原來是藤牧變成臘屍的緣故!
「臘屍?臘屍是什麽?」
「就是屍體鹼化後,變成像臘製工藝品這回事啦!我不曾見過那麽美的臘屍。皮膚和肌肉幾乎變成臘,隻有肺翼才像枯葉似的單薄,但是,心髒和肝髒、腎髒,呀,到腸間膜為止,都變成了臘。是很棒的臘屍哩。不過,臘屍這玩意兒必須有相當條件才能成形呢,很貴重!」
「條件?什麽樣的條件?」
「臘屍呀,要身體的脂肪發生化學變化才行,無法很快的成形喔。皮下脂肪啦、內髒的脂肪啦,慢慢地進到體內深處,中性脂肪在加水分解,然後,不飽和脂肪酸變化為硬脂酸與棕擱精酸以後,接下來……」
「別再胡扯聽也聽不懂的事情了,俺不是在問這種事兒。」
「嗬嗬嗬,當然啦,我想也是!」
裏村眯起眼鏡後麵的大眼睛笑了。
「是的,第一,需要低溫,然後是濕氣。有濕氣、暖和的話,會腐爛。相反地,幹燥的話,又會變成木乃伊。所以,很多臘屍是在濕氣地帶,不,幾乎是在低溫的水中被發現。換句話說,從日本的氣候、風土來考量的話,放置在室內成為臘屍這等事,明白地說,是不符合常識的。那個房間由於密閉性相當高,所以是原因也說不定。臘屍如果不是處在缺氧的狀態是很難形成的……所以……嗯,我覺得那房間有很奇怪的藥臭味……說不定因為什麽碰撞,產生了炭酸瓦斯似的比空氣還重的氣體,而沉澱在下麵呢。我不是專攻化學,所以不了解。而且在這麽熱的時期,那裏的低溫很異常吧。我想,是在深冬時死的吧,所以曾一度凍結了。在冰河也曾發現臘屍,那是凍著的。然後他的血幾乎沒有流出來呢。現在我也隻能說,是這些偶然很巧合地重疊後造成的現象。我充其量是個法醫而已,不過雖說是偶然,準確率卻相當驚人。」
裏村以簡直就像看著孫子的慈樣爺爺的表情說道。
「那個房間……不,包括這個新館在內,久遠寺醫院的建築物,整個宅邸都是理想的製作臘屍的構造呢!建造的人有點兒異常,不讓室溫上升所費的功夫,以及執著於密閉性工匠藝術似的工作,令人覺得真是個偏執狂!」
京極堂說道。
「原來如此。這麽說,那些老鼠也變成臘屍嘍。果然不是毫無關係呢。我看到的那個……」
榎木津像孩子似的得意洋洋。中禪寺敦子像突然想起來似的,低聲說道:
「老鼠……研究室的老鼠。那麽,那老鼠也在牧朗先生死後不久立刻死掉的呢!」
「有老鼠臘屍嗎?真想見識。」
裏村的眼睛像極了孩子。榎木津和裏村在與常人差異懸殊這一點上,是同類也說不定。
「那種事以後再說也行,趕快報告!」
「對了,後來發現遺體上有撒福馬林的痕跡。」
「防腐劑嗎?」
「不,如果隻是撒的話,並沒有防腐效果。而且馬上會飛走。那到底是什麽樣的詛咒呢?」
「撒的家夥以為有效果吧!」
「不。那八成是咒語唷!」
京極堂說道。
「提到咒語,中禪寺君是專家呢。我隻是解剖專家。再來是死因……」
「是失血吧?我已經知道了,你走吧。」
「不對!」
裏村不客氣地說道:
「死因是腦挫傷。頭蓋骨陷沒!」
「啊?」
木場和中禪寺敦子一起提高聲音。
「碰到梗子扔的東西嗎?」
「不是呢。」
「這麽說,裏村老師,是不是被害者的腹側被刺了後,用自己的力量逃到那裏跌倒了,頭撞到……」
「也不是。我想是這樣,被害者這裏的腹部被刺,這是相當痛的,而且大量出血,意識也很模糊了。因為很痛,就這麽弓起身子來,噗地倒了下去。」
裏村做了示範表演,按住腹側倒下去時正好呈胎兒的姿勢。
「這一邊插著凶器,所以身體的姿勢變成這樣吧。然後我想以這樣的姿勢,被害者已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於是不知是誰,對著這種身體姿勢,用不知什麽的很重……的鈍器,鏗鏘地打在他頭上。這是死因。」
不知是否大家各自在想像狀況,短時間內沒有人開口。如同住常地,中禪寺敦子先製造了開端:
「什麽?這麽說……請等一下,那個傷,不會是死後才有的吧?」
「是的!」
「被害者被刺了以後……沒有包紮自然地失血死去為止,大概多少時間?」
「因為地點不好,要十五到三十分鍾。」
「這麽說,那不就是說藤牧先生從被刺到絕命為止的十五到三十分鍾這段時間……有人進到密室,再度加害使他斷命的嗎?」
「就是這麽回事!」
「喂,等等!裏村,這不可能,這種事是不可能的!」
「那我就不知道嘍,又不是醫生該管的事兒!」
「嗬嗬嗬。」
榎木津很不穩重地笑了:
「這個好!這不就成了■普通的密室殺人■事件了嗎?!」
聽取院長夫妻證言的程序,變成是他們兩人同時進行。我不曾受過警察詢問,所以並不了解,但在這種時候,單獨進行似乎是慣例,所以木場和部下發生了一點糾紛。但由於是京極堂的建議,加上事件發展的異常性,也有助長之功,結果接受了這個破例。
兩人坐在木場的麵前。
木場雖然想了很久,但突然像甩開了什麽似地抬起臉來。
「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說道:
「你們難道不知道那裏倒著一具屍體嗎?」
「……不知道。一直以為牧朗先生活著,那個房間……很恐怖,不敢接近。」
事務長以沒有精神的聲音,說道。
「恐怖?真奇怪。自己的女兒生病、躺著的房間,在一年半這段期間,都不進去你是怎麽啦?」
「我……嗯,就像你說的,我也許是個不適合為人母的人。知道了的話,會怎麽……?我曾預想過呢。不知誰曾說過……一加一總是二,所以不打開門就不能走出房間。所以答案隻有,到底是打開房間出去了呢,還是沒有出去?反正無論是哪一個都不是令人歡喜的結果。不管是女兒、女婿,總有哪一個犯罪吧,所以……」
「看了也當作沒看到嗎?以為能夠一直這樣下去嗎?像這樣粗率地隱藏屍體的方法,在犯罪史上還不曾有過哩!」
「所以呀。所以,如果是這麽粗率的事件,放著不管退早總會暴露吧。那就沒有必要積極的解決。我……對支撐著這個叫久遠寺的招牌,已經疲倦了。那種馬力在十年前已失去了。」
木場無法再質問下去了。
接手的是京極堂:
「木場刑事,我有很多話想問這兩個人。我不能判斷是否直接與這一次事件有關,如果你已窮於問問題的話,可不可以讓我來問?嘿,民間人士的我,如果被允許在這樣的座位上質問關係者……」
「準!隨你喜歡,俺投降了。」
「那麽,我先問太太。久遠寺家是附身遺傳這件事……我清楚地說,事到如今,隱瞞也沒有用……。至少在故鄉讚岐是被這樣看待的……這是事實嗎?」
「是的。你可能會認為是無聊的事吧……沒有錯,久遠寺家因為如你現在所說的理由,受到很長一段時間的迫害。我和母親雖生長在這裏,但祖母等在讚歧的時候……吃了相當多的苦。」
「原來如此。不過,我怎麽都有無法理解的地方。從久遠寺這個姓來想,看起來這個家的曆史相當古老似的……怎麽樣呢?」
「啊……」
「平安時代,當時在中央有權勢的最新科學原理是陰陽道。陰陽道後來被法律禁止。而由四處遊走的宗教家之類的,傳播到地方上,而且在各地和各種民問宗教合流後改變形態,持續到現在。但是,陰陽道極古老的形態,不知為什麽還留在四國。我想久遠寺家也是傳播『古陰陽道』的家係吧。太太你昨晚對我所做的密教派和神道派的加持、真言和咒文,幾乎沒有反應,但當我唱起傳播到四國的古陰陽道的一個流派的祭文時,你明顯地有了反應,太太果然是知道的樣子。」
「是的。我想,那和我家傳播的幾乎一樣。我從母親那兒學的……我聽說不能使用。」
「果然是這樣。那就是說,久遠寺家是傳播陰陽道相當古的家係這件事,是沒有錯的!所以,太太,你知道叫歐休伯的妖怪嗎?」
「歐休伯……我記得小時候的確從母親那兒聽過這名字……不過,我並不清楚這件事。」
「木場刑事、關口君,聽到現在太太說的話了吧!久遠寺家果然不是歐休伯附身的家係。」
京極堂以興奮的聲音說道,很高興似地看著我:
「如我所料,歐休伯附在人身上什麽的,是很不符合常識的呢。」
「什麽!這是當地的故老們說的,還有來自當地警察的報告呢。」
「故老又不是活了五百年、一千年的吧,最多隻知道七、八十年前的事。」
「話是這麽說……他們說似乎從很早以前就有的傳說,但這沒什麽關係吧!久遠寺殺了孩子、操縱水子之靈……」
「說起來很奇怪。水子作祟是最近進入昭和時代,市民獲得選舉權以後才有的新想法。江戶時代,七歲的孩子即使死了也不供養,隻公布了惡名昭彰的憐憫動物的命令,說是不要丟棄孩子而已!」
「憐憫動物的命令?是保護動物嗎……?」
「貓狗之類的。」
「不過,京極堂,你以前不是說過,《好色一代女》(譯注:一六八六年出版,井原西鶴作,描述五名女子的愛欲生活)裏提到水子嗎?」
「那不是水子,是姑獲鳥。並非作祟,而是將『概念』具象化了的東西。別說現代,即使是過去的民俗社會,也沒有孩子作祟的事。歐休伯和水子沒有關連。」
「那麽,歐休伯是什麽?」
「歐休伯是流傳在四國部分地方上,一種有著河童(譯注:想像中的動物。水陸兩棲,形狀類似四、五歲的孩童,臉似虎、嘴巴是尖的,身上帶鱗和甲殼,毛發很少,能容少量的水,頭上有水期間,上陸時力氣很大,可將其他動物抱入水中吸其血)頭的孩子妖怪。我並不了解詳細的情形,但是和『座敷童子』與『倉北子』(音譯)好像是同類。你知道座敷童子嗎?」
青木戰戰兢兢地發言:
「我出身東北,知道座敷童子是有一張紅臉的妖怪。我聽說有他在的時候,這個家族變得有錢,不在了的話,家運會變壞。」
「真棒!真是一語道中的說明。就像他所說明的,所謂座敷童子,有著『家運盛衰』、『偏富』的作用。這完全和『附身』所擁有的作用完全一樣。必須注意的是,座敷童子的性質是在家時隻是一種感覺,出去時,則會被目擊。至於有關目擊的故事,多半都是家人以外的人說的,他離開家庭時也是這個家毀滅的時候。換句話說,起初因座敷童子而繁榮至今的家……大多數是從外地來的暴發戶……以此作為他們『沒落的理由』加以談論。而這在作為既住的『過去家族繁榮的理由』時也能發生作用。他們想到的是,至今帶來財富的是座敷童子這個東西。當這種想法固定後,才會發生現在繁榮是因為有童子的這種現在進行形的座敷童子。換句話說,這就明白了座敷童子基於會『■走出去■』這個特性,而和附身形成為性能相同的民俗機製。於是,將歐休伯也定義為有同樣作用以後,就有點兒不了解這是會附身他人的道理了。這成了將自己的財富分給別人,而且使喚一開始就有『■走出去■』作用的東西,也沒有意義。」
「這麽一來……怎麽樣呢?」
「所以,故老所提有關久遠寺家的傳說,比較晚近才開始的可能是捏造,這種疑惑就湧現了。」
「等一下,京極堂。我們確實從澤田富子太太那兒聽到久遠寺家的傳說中,應該也有『童子之神』。你認為這也是捏造嗎?」
「啊,是『六部殺』的傳說呢。這大概是很古老的。順便再問一下,太太,你所繼承的『久遠寺流』所使喚的東西,是什麽?」
「各式各樣。式王子(譯注:在陰陽道,遵從陰陽師的命令,能夠自在變幻做出不可思議法術的精靈)和護法童子(譯注:被守護佛法的護法善神所使喚的童子姿態的神)、不動妙王(譯注:五大明王、八大明王之一,在佛經上,起初以大日如來的使者上場,逐漸地為了拯救大日如來難以教化的眾生,假扮成憤怒的姿態出現)的家族的童子們。」
「是吧。說起來,被使喚的神靈多半以童子的身形出現。童,這個字聽說原來是身分低啦、傭人啦的字義,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才表達為孩子。所以我認為不知在什麽地方混亂了。座敷童子是童子的身形,也許遠因也就在此。富子太太所說的童子神並非歐休伯和水子,而是如文字所表現的使喚童形的神。……不管怎樣,水子是毫無關係的。木場刑事!」
木場突然被喊,嚇了一跳,伸直了背。
「什、什麽?」
「從上述的理由可以判斷,久遠寺家由於是歐休伯附身的遺傳所以孩子被殺,是煽惑人心的謠言!以下應該舍棄先入為主的觀念。」
原來如此。京極堂提到聽似毫無關係的民俗學的考察,是因為想說的是這些。這個男人老是這樣。
「因此,來思考久遠寺家之所以被想成是附身遺傳的原因吧?……當然,他們也受到了陰陽道的大夫這個特殊家係的影響。但我推測,比這更大的原因是『偏富』,這也可以從富子太太所說的『六部殺』的傳說中得知。」
京極堂重新轉向事務長說道:
「在民間傳說中,有一種殺外地人的動機。殺掉從其他地方來的人、奪取財產,結果家會繁榮……但因此家裏代代會受到作祟。富子太太所說的古老傳說就是基於這種動機,但這不僅是誹謗中傷,沒有根由的謠言不會成為傳承而生根。長時間的傳說,必須具有合於共同體內部理論的說服力才行。在民俗社會,殺外地人就如同附身和座敷童子般,具有說明『偏富』的作用。如此一來,富子太太所說的六部殺的傳承,就能夠想像是久遠寺家在『偏富』的古老時期所發生的吧。換句話說,在發生的時期,一定有什麽可以應付的對策。」
「是……什麽呢?」
「大概是久遠寺家成為禦醫、獲得權力和財力的事件吧!在共同體中發生了『偏富』。我想,富子太太所說的古老傳說,反映了這個事實。連有來由的醫術秘傳書都出現了呢。於是那個殺外地人的傳說,基於長時間而發生變質,發展為附身遺傳。四國是個除了陰陽道,其他附身信仰也很興盛的地方。犬神和胴憑(譯注:音譯。附身物的一種,小蛇或狐狸附在人身上)的附身遺傳也很多。另一方麵,由於久遠寺家每一代都是大夫的關係,實際上,說附身遺傳不如說應該身負祛除的任務。不過,不知何時,逆轉了過來,因此久遠寺家悲哀的曆史展開了。但是……即使這麽說,那也是相當久遠的事了。我不認為是從那時開始就謠傳說是歐休伯附身……使喚水子之靈的家係。」
「我……具體的被謠傳說是什麽家係的事,從不曾從母親那裏聽說過……隻聽過這個家因為是黑……」
「所謂黑,是表現附身家係的隱語。一般人叫白,和附身家係的人結婚生下的孩子叫灰色。聽到剛才太太所說,我們也了解久遠寺所使喚的東西,並不特定的可能性很高。但現在當地的故老,將其特定為歐休伯。另一方麵,久遠寺的人們並不知道那東西。如此一來,次於古老傳說『六部殺』的第二種傳承『歐休伯附身』,是久遠寺家離開讚岐當時,或者是離開以後被捏造出來的,可以推理為絕非新的傳承!」
「水子的假設,也可以說是從這裏出來的。」
中禪寺敦子說道。
「不過,雖說是新的,但這第二種傳承的對象,在除掉久遠寺家以後倒也傳說幾十年了。從最初傳承的例子中也知道的……可以推測在第二種傳承成形的時期可能發生了什麽事。」
「發生了什麽?」
「這個提示是,久遠寺家來到了帝都東京。這個時期,大概是僅次於昔日被諸侯所聘、久遠寺家第二次繁榮的時期……換句話說,是『偏富』的時期?」
「我們上京時是……聽說是明治三年(譯注:一八七〇年)。」
「喔,果然是明治維新前後所形成的傳承。因此……我想起了某個事件,開端也是『殺外地人』。」
京極堂盯著事務長說道:
「你當然不是直接知道的吧……相當於時藏先生的祖母,好像曾是遍路,倒在路上被久遠寺的祖先……不如說是你的祖父母救了起來……」
老女人浮現出什麽都已無所謂似的笑。
「好像你也知道了呢……這是到現在隻有我知道的事……時藏的祖母叫露子吧……那個人所帶的錢救了久遠寺家……我聽祖母說的。」
「果然如此。……附身遺傳的家、殺外地人、歐休伯,這些傳承錯綜複雜,有企圖地被組合,然後產生了久遠寺是歐休伯附身的家係這種其實是很奇怪的第二種傳承。那不僅是嫉妒舍棄了村子、前住中央的『家係』而捏造出來的謠言,我認為還反映了無法公開的某個事件……」
「什麽事件……?」
「■你和你的女兒所做的事■……■你的祖母也做了■,不是嗎?」
事務長的眼睛張得大大的,發出不像聲音的悲嗚。
「喂,京極,這是什麽意思?」
「關於這一件事並沒有證據,由於沒有足以證明的東西,所以是推測。時藏先生的祖母倒在路上時,大概不是產下孩子,是為了追被奪取的孩子而來……所以累到了極點。」
「噢!……」
事務長發出呻吟。
「你的祖母和你們一樣失去了孩子。同樣地受到了刺激,所以奪走了露子小姐的孩子吧。很難想像臨盆的遍路會倒在路上,倒是有抱著乳娃的遍路的例子。露子小姐為了追查自己的孩子,來到久遠寺,然後死掉了吧。後來孩子與她帶來的大筆金錢……這是可以想像的……留下來了那筆錢成為久遠寺家前住東京的資金的一部分。……這樣,不就是『第二的殺外地人』嗎?然後那的確是因為嬰兒而帶來的財富,這就是第二種傳說的真相了。但我想,你們的祖母和你們一樣的都沒有惡意,所以才無法忍受誹謗中傷而離開家鄉,那是為了切斷惡的因緣。」
「因緣切不斷……」
「不,是不切斷。」
「喂……又混亂了!請說得好懂一些。」
京極堂瞄了一眼表情困惑的木場。
「曆史重演……這種話真令人反感。」
他說道:
「盡管如此,你的祖母仍以贖罪和感謝的心情,養育了時藏的父親。把他當作傭人看待……但你卻連這一點都做不到。」
「喂,京極,這是怎麽回事呀?」
「我指的是內藤君的事。」
「什麽?」
「太太,內藤君的母親身亡的原因,是因為你將■奪走■剛出生的內藤吧。」
「那位太太……的心髒很弱。我……並不知道。不,那時候不知究竟怎麽了……?」
「喂,真的搶走了嗎?喔…所以你替內藤付了養育費和學費……原來是為了贖罪……」
事務長表現出複雜的表情:
「原來……我想養他慮世間的眼光。母親……不,因為我的緣故,他失去了雙親,但卻不能,因為必須顧這個久遠寺家不允許。所以我想,至少做女兒的丈夫吧。因此,他不能沒有學問……讓他去上學……我這麽想。」
「院長……你知道這件事嗎?」
「說知道……的話算知道吧。那孩子後來怎樣了,我都沒有被知會……這家夥帶內藤來的時候,我大約察覺到了,但是她似乎想隱瞞似的……我就不說話了。反正揭發了也沒用。……不過,內藤如果是能讓人稍微信賴的男人也……我想即使他不能成為醫生,也讓他和女兒結婚。即使不繼承這樣的醫院,醫院在我這一代毀滅也好,可是……」
院長顯露了後悔的想法,扭曲著臉。
木場問道:
「如果這樣……為什麽幹下這件糟糕的事?京極,你剛才不是好像說這個人失去了孩子……」
京極堂安靜地環顧著老夫婦,然後安靜地說道:
「你生下的不幸的孩子,絕不是受詛咒和作祟後生下的孩子。閉嘴不說,隱藏在極大的陰暗處的那一邊,才是詛咒。所以……太太,我可以說吧。」
「你……你連那孩子的事情,都知道嗎……?」
京極堂緩慢地點了點頭,然後將視線轉向院長說道:
「院長先生,很不巧地,我並不了解醫學,所以,我想請教……和你最初的孩子相同的孩子們,到底出生的比例是多少?然後,這在同樣的家係重複是……在遺傳學上果真是可能的嗎?」
院長的眉頭聚攏起很深的皺紋,他用手指抓那皺紋,然後保持了一會兒這個姿勢以後,結結巴巴地回答京極堂提出的問題。
「從巨視的視野來看……不算稀罕。不過……談到比例,恐怕很低。隻不過,在我短短的人生中……兩次,兩次的分娩都親自在場。所以……大致上可以說你想說的事情都說中了……」
京極堂聽完那個回答後,再度轉向事務長。威風堂堂武士的妻女,如今看來完全變小了。她捕捉住京極堂的視線後微微點頭。
「太太,最初……三十年前,生下的孩子是『無腦兒』!」
無腦兒!
對了,青蛙臉,前澤田富子所看到的榎木津幻覺所見的孩子,傳說中受到青蛙詛咒的孩子……三十年……那是,無腦兒!先天欠缺腦,以及包住腦的頭蓋的嬰兒嗎?
我以前在大學曾看過那個不幸嬰兒的照片。完全欠缺頭部,兩個眼球正像……青蛙似的……!
我突然想嘔吐,按住了嘴巴。
「久遠寺家是……產下這種無腦兒比例很高的家係……不知道說家係是否正確……?原因不明。不僅是作祟和詛咒的綠故。這是醫學上的問題,與生氣和受傷是一樣的。並不羞恥,也不是必須隱瞞的事。但這個國家的風土,不讓人這麽認為。不僅無腦兒,帶著先天性的異常出生的孩子們……全都沒有受到正常的看待。這是很悲哀的事實,然後,現在這種事仍沒有什麽改善。」
京極堂停止說話以後,窺探了一下老婦人的樣子。悲傷的母親即使如此,仍保持些許的剛強硬撐著。
「民俗社會中的畸形兒和障礙兒,在某些時候被款待為『福子』,某些時候被當作『鬼子』殺掉。久遠寺家屬於後者。每換一代,生下來的無腦兒,就被當作『詛咒的孩子』,埋葬在黑暗中。連綿地經過長時期的。但並不能苛責這件事,因為在過去的民俗社會中,這是理所當然的。不過,現在不同,至少你的母親並沒有遵守規定。於是,你……你也……」
久遠寺菊乃的情緒已達到了界限,放聲大哭了起來。坐在一旁的丈夫,用同情的目光看了妻子後,慢慢地開始說了:
「我的性格最討厭迷信什麽的了。這個家招女婿的時候也是,嗬,有許多惡劣的謠言。但有一半是基於向這種風潮桃戰的心情,所以決定來到了這裏。我想擊垮無聊、舊有的因習之類的,但是,牆壁太厚了。盡管剛開始很能幹地應付了,但是……懷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吧,我被丈母娘叫了去。她說,第一個孩子如果是男的一定要殺掉,你要有這個覺悟。我相當憤慨。但是……生下來的時候,是無腦兒。是我自己接生,我受到衝擊……丈母娘看到那孩子後突然……」
「別說了!」
哭著的老母親,以小姑娘似的聲音發出悲嗚。
「殺死了嗎?」
木場問道:
「殺掉的話,不就是殺人嗎?就算是自己的孫子、就算是有什麽障礙的孩子,隻要殺掉的話,也算殺人呀!你就那麽沉默地看著嗎?」
「刑事先生,你雖然這麽說,無腦兒連活著生下來的都算很少見呢。即使活著出生也活不到幾分鍾,因為沒有腦。那時候……也許是死產,連確認的時間都沒有。」
「不過……」
京極堂勸告激動的木場:
「木場刑事,無論如何,這對夫妻必須看著自己的孩子在眼前死去,已經受到相當的懲罰了,別再那樣地責怪了吧!至少又不像現在的醫學,生下來的到底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有沒有障礙,不到最後也不知道,更何況是過去了。如果因為有可能生下障礙兒,所以不生孩,那家係是會中斷的。以久遠寺家族來說,總之,生下來如果有障礙,那就按民俗社會的通例殺掉……隻能采取反正都是死路一條的方法了……我更想知道的是,你們的母親是如何處置了那個孩子?會令你很痛苦,我不忍心問,但……因為這個答案可能成為重要的關鍵……」
代替一直掩麵哭泣的妻子,院長回答了:
「丈母娘……用石頭,拿著石頭。嬰兒並沒有發出產後的啼哭聲。丈母娘把還緊係著臍帶的那嬰兒,從我手中奪走,放在地板上,一麵念著什麽咒語、一麵用石頭打。本來那嬰兒就處在不知是否活著的奇怪狀態,所以……很快……」
「我聽說用石頭打是……代代傳下來的規定。」
事務長用哭泣的聲音說道:
「母親是個嚴厲的人,我做不出拂逆母親的事。但女人的身體非常不可思議,孩子雖死了,但是一聽見孩子的哭聲,奶就會脹。我精神恍惚了兩三天,第三天,不知怎麽的,等我察覺時我已經抱著孩子在喂奶了。如果這裏不是婦產科的話……這附近沒有嬰兒……說不定就不會做出那種事了。母親立刻從我懷裏把嬰兒……內藤抱走了,但那時已太退了,孩子的母親已經死了。為了顧及體麵,母親暫時把孩子藏了起來,但是……托這個福,悲觀的父親也……」
「久遠寺家族出發到東京時,本來應該舍棄過去的一切而來。但名譽和家係和家世這種東西,與詛咒啦因緣啦表裏一致,是無法單方麵地舍棄而來的。」
京極堂像在教訓似地說道:
「地域的民俗社會是有規則的。詛咒的形成也有法則。毫無意義的誹謗中傷是不會形成的。在民俗社會中,詛咒那一方和被詛咒那一方,在暗地裏默默交換著一種契約。而咒術是在那個契約上成立的一種溝通的手段。但是,現代社會失去了那個契約的條款。更進一步,在共同體的內部中,對咒術的補救措施也完備地作了準備。與努力後結果的成功被當作是附身緣故,相對地,因自己的失敗而帶來的破產也可以歸咎於座敷童子。都市沒有那種補救措施。有的隻是戴著自由、平等、民主主義假麵具的陰濕黑暗的歧視主義而已。現代都市所帶來的詛咒,和惡言亂語謾罵讒謗、誹謗中傷之類並無不同的作用而已。於是……無法割舍因習的你們……終於製造了第三種傳說。」
「就是這一次的事件……」
代替臉朝下、宛如玩味似的聽著京極堂說話的老婦人,中禪寺敦子為了確認似地說道:
「對了。口碑傳承之類雖在一個地方會長時間地流傳,但是都市的傳說不同。壽命很短,但在短時間內傳播的範圍很廣。那是因為加上了同質化的文化,報紙和雜誌等媒體的發達也助陣了的關係。」
「不入流的雜誌嗎……?」
「是的。從密室失蹤的女婿,老是不出生的孩子,一個個失蹤的嬰兒……惡劣的謠言才是都市的傳說。然後那個第三種傳說的主角--是涼子小姐。」
是涼子小姐……嗎?
「什麽?不是梗子……?」
木場代替我問道。
「梗子小姐隻是可憐的配角,主角絕對是涼子,對吧?太太、院長先生。」
沒有回答。
「怎麽回事……說明吧!」
「所有一切都是從情書開始的。」
京極堂用非常悲傷的眼睛看著我。木場也,不,房間裏所有的人全看著我。
「十二年前,叫藤野牧朗的認真的學生,談了出生後第一次熱烈的戀愛。對象是當時十五歲的久遠寺梗子,他將內心事寫成信……托關口君轉交。」
「喂!可是梗子說不知道這回事呢。這一次悲劇,說起來是從這裏開始呢。」
「是的。信沒有轉到梗子小姐手上。」
「等等,京極堂,我、我轉到了。恍恍惚惚似的回憶……」
「我知道啦,關口君。但是你的信交給了■涼子小姐■。」
哪有這種荒唐事?那麽、那麽我那個時候……
那個、那個少女是……
「胡說!我給她看了信封,說隻給本人。你是說涼子小姐偽裝、收了給妹妹的信嗎?哪有這麽荒唐的事……」
「剛開始並沒有偽裝吧。關口君,情書的信封上大概是這樣寫的沒錯吧?」
京極堂從筆筒取出筆後,很快地寫在白紙上,拿給我看:
「『久遠寺京子小姐』」
「你記得藤牧的日記嗎?這就是他所說長時間思考的『雖是小事、但卻是極大的謬誤』的真相!很少用桔梗的梗字做名字,一聽到梗子,很自然地會想起京都的京吧。然後別說讀法了,從字麵來看,京子與涼子也很接近。」
「你又玩弄詭辯……想欺騙我是不行的。說是把字弄錯了,但是KYOU、這個KYOU字多如繁星!我不信。」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我已經取得確認了唷。院長,我聽說你們最後的家族旅行,確實是在中日戰爭發生的時候……」
「是的……」
「關口君,你來這裏的日子--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是你憂鬱症發作的日子。那一天,才是久遠寺家最後的家族旅行的日子。我和箱根的仙石樓連絡調查過了,住宿登記簿上也登記了久遠寺嘉親、菊乃、梗子三名客人。那一天,隻有時藏夫婦和……涼子在家。」
「那……那……那麽--」
我淩辱了的少女是涼子。
我全身的肌肉鬆弛,關節也失去了作為關節的性能,我成了木偶。
對我而言,涼子是比藤牧更強的禁忌。那在榎木津的辦公室初次相見時就知道了的。緊抱著她的感觸,並非前世的感覺。我的細胞一個個的都記得。連我的腦都記得不知道的記憶。
「我……我……」
別再多說了。京極堂的眼睛暗中製止了我。
「嘿,見過麵了吧。」
榎木津說道是。是的,的確如此。木場高亢的聲音聽來十分地遙遠:
「喂,這樣的話……收到藤野牧朗的情書、多次和藤野牧朗約會、終於懷了孩子是的女人是……」
「涼子小姐!」
「那、那是真的嗎……?啊……■那個時候■涼子的對象是牧朗君嗎……?」
院長愕然了。他的皮膚完全成為土色,厚唇打著哆嗦:
「菊、菊乃,你知、知道這件事嗎?」
院長第一次喊自己妻子的名字。
「剛開始……並不知道。但是……九月的時候吧,我從富子小姐那裏聽說年輕夫妻的感情好像很奇怪……所以去探了個究竟。結果,在途中,研究室的門開著……我稍微瞄了一下……牧朗先生不在裏麵,桌上放著舊信,我倒無意偷看,可是……」
「寫著什麽?」
「是告知可能懷孕的信。日期是昭和十五年的除夕夜……是涼子的字跡。我忘不了。■那個時候■告知■懷孕■的信。我……混亂了。費了十年的辛苦,終於娶了梗子的牧朗先生,竟然與妻子的姐姐私通過……而且,最初前來求婚時,牧朗先生和涼子就已經有了關係。左思右想後,我……想,會不會涼子和牧朗先生共謀,要報這個久遠寺家的仇呢……?」
「仇?」
「兩人之間所懷的孩子的……仇!這麽一想……我……很害怕……簡直坐立不安。而且那種恐怖的想法如果是事實……梗子就太可憐了。和那孩子完全沒有關係……該被怨恨的話那是恨我。我悄悄地叫來梗子,我問她,牧朗先生是否和涼子暗地裏相會?當然……我沒說出過去的事,但是……梗子……好像什麽都不知道。」
「喔,所以梗子懷疑兩人的感情!事務長,你的擔心,似乎成了大悲劇的引發機嘍……!」
聽到這話,菊乃現出淒慘的表情,院長發呆似地凝望著桌上的茶杯,一麵喃喃自語:
「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一句……也不告訴我呢?」
「你……不是說,包括嬰兒不見的事……煩人的事,都不要聽嗎?所以我……不修邊幅地,才非常拚命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
「事務長,你果然和掩蓋事件有關呢!」
木場大喝一聲後,夫妻的爭吵總算告終了。接下來是不和悅的沉默。
「請讓我聽聽涼子小姐的事……我還是不了解。」
「陰陽師老師……並非全都如你所料……」
「當然。我隻是重組了零散的事實而已。掉了牙齒就看不到牙齒完全的形狀了。」
菊乃幽幽地笑了,於是第一次浮現溫柔的表情,開始說了:
「第一個孩子……以不幸的形態死了……而且我又惹了搶人家孩子的大事情。重新來過……是很辛苦的事。盡管如此,也有我先生的幫助……兩年後,我懷了第二個孩子。又是……無腦兒嗎……?我一想到是否會再生一樣的孩子就瘋狂似的不安。懷孕期間的十個月,覺得像是過了好幾年。不過……還好平安的……生下了涼子。但是那孩子身體很弱,經常生病。……和涼子相差一年生下的孩子,非常健康。涼子的發育很慢,兩人站在一起簡直就分不出哪個是姐姐……而且隨著養育,涼子……出現了不吉樣的身為久遠寺女人的徽兆了。」
「徽兆?」
「是的。有一天,『■空白■』來了,也就是說完全不省人事、失去了神智……」
「這是久遠寺女人的徽兆嗎?」
「幸虧我和母親都不會發生那種事,但祖母似乎經常發生。也就是說那是『神附身』。那個■空白■來的時候,祖母會聽到不是人的聲音,而是物的聲音。然後講著應該沒有人知道的事情,我聽說過這件事,所以……我覺得涼子很可憐。另一方麵……也覺得恐怖。但她即使不是這樣,也經常生病,不能正常地去學校……不能到外麵玩……沒有朋友……是這麽可憐的孩子。」
「姐妹的感情很好嗎?」
「梗子是個活潑的孩子……涼子格外地很老成,甚至有類似達觀的地方……。梗子也很同情身體虛弱的姐姐,所以我想,並不至於感情不好。雖然多少是個冷淡的家庭……那件事……在涼子懷孕以前,總之我認為還是幸福的。」
「你……沒注意到女兒和男人約會嗎?」
「涼子出外時,也像個普通的女孩……月經也還沒來。那……梗子還來得比較早……平常的生活也完全沒有改變……我沒注意到。」
那是……第一次來月經嗎?
「院長,你呢?」
「我不知道。牧朗君來要求梗子嫁他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女兒們已經年屆妙齡了。」
「藤牧……牧朗認錯了姐妹,但是……你不覺得那家夥來求婚時,很奇怪嗎?」
「我不覺得。因為如果涼子懷孕的事發生在前,或許我會懷疑他,但是知道懷孕是牧朗君來了以後的一個月。那時涼子已懷了六個月身孕。」
「是先入為主嗎……?認定實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肚子變那麽大了,但是……卻不認為是懷孕。本人似乎也沒有那種自覺似的。不過當察覺是這回事……涼子整個人就完全變了。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堅持不說,再說生下父不詳的孩子之類……當時是無法想像的。然後,涼子……簡直就變得像無法應付似的凶暴……對了,就像被野獸附身似的……我好幾次被涼子打……踢得……滿身傷痕。對於突然降臨的家庭暴力,我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但是,我想絕不能讓梗子知道。所以,總之,就以禮儀見習為理由,把梗子托付到朋友家裏半年……然後輪到說服涼子了。」
「但是……一年的除夕夜,很奇怪。你現在說涼子並不自覺懷孕,但是涼子在信裏告知牧朗是前當然是有自覺的吧。」
「是的。看了信……我不信任涼子也是這麽想的關係。那個孩子騙了我們……不管怎樣,對我而言,那個時期真像是在地獄!幹脆沉默著讓她生吧,我也曾這麽想過……」
「無腦兒……嗎?」
院長接了下去:
「是。涼子非常有可能生下無腦兒。不過如果這麽做,因為原來她的體質就很虛弱,生產本身就攸關生命。即使從醫生的立場,麵臨的也是不該讚同的狀況。不過,無奈已是麵臨七個月的時期了,墮胎的話會更危險。真是沒辦法。」
「涼子的凶暴性一天天增加……終於那間……小兒科病房放用具的地方……書房旁的小房間……她幹脆待在那裏不出來了。」
「待著不出去?怎麽進去的?」
「當時可以自由地出入。但是外麵上了鎖以後,帶著鑰匙從裏麵的門進去……從內側上了鑰匙後,從外麵怎麽都打不開。」
「鑰匙確實是小兒科醫生……叫營野先生吧……我聽說是他在保管……涼子是怎麽拿到手的?」
「啊,營野先生……」
「那時候他不在。就在稍早之前營野不見了……失蹤了吧。所以小兒科無法營業,那時候已經關閉了。所以鑰匙……在正房。」
「喂,等等。關口,你確實說過握有鑰匙的營野醫生在空襲時死掉,從那以後那裏就打不開了,你沒說過嗎?」
「涼子小姐……這麽解釋的。」
我已失去了情感的起伏,像個差勁的演員,生硬地念台詞似地答道。
「營野在空襲中死掉?我沒聽說過……。那是事先完全沒通知的失蹤,就那樣不見了。確實……對了,是牧朗君前來求婚後不久。總之,必須先解決那時他所診治的病人……從那以後因為人手不夠,診療的情況不如人意……也有涼子吵鬧的關係,總之,那棟建築在春天時關閉了。」
「那麽,是涼子撒謊嗎?」
「後來,待在房間內的涼子怎麽樣了?」
京極堂修正了談話的軌道。
「那裏……門一關,連聲音都聽不清楚,隻隱約聽到裏麵傳來,不讓我生就不出來的哭喊聲……三天以來,我站在門前哭著請求,然後第四天……我大聲地告訴涼子,讓你生!走出來了的涼子,就像……現在的梗子似的,很憔悴。但是像孩子似的歡跳著……以前的凶暴性簡直就像假的涼子,從那以後……就在那梀小兒科病房開始過著待產的生活。雖然避著人耳目……但總之,涼子恢複了安定。但是,我……因為有無腦兒的經驗……所以心境非常複雜。因為我有丈夫,可是能支持涼子的人……應該是身為父親的人並沒有……」
外麵似乎傳來雨聲。遙遠的雨聲,比突然造訪的靜寂還要接近無音的狀態靠了過來。
「果然……現在……是夏天剛開始的時候,涼子在……那間房間……現在的書房……生下無腦兒。」
在那個房間--
「我……和母親所做的……一樣地拿起石頭……打死了那孩子。」
殺死了--
「涼子再度錯亂了。體力上的消耗也很厲害,已到了彷徨在失死境界的程度……但是,雖然那麽虛弱又……那孩子又變得像野獸……」
「搶了孩子嗎?」
「是的,而且就在當天。我……盡管也是那樣,但有三天站不起來……我慌張地把那孩子奪了回來,還給了母親。我不想讓那孩子犯下和我一樣的錯誤。涼子抵抗了。我強硬地把孩子奪走了以後,她比以前更加地凶暴吵鬧了……即使不如此,她也還處於產後期。我想她再這樣下去會死掉……我和丈夫兩人暫時把亂鬧的涼子綁在床上。」
「還不僅如此呢。」
沉默了一會兒的京極堂說話了:
「還把殺死了的……嬰兒……無腦兒……字包在福馬林裏……放在枕頭邊!」
「好過份……!」
中禪寺敦子抬高聲音。
「是為了想讓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如果不這麽做,那孩子會再搶人家的孩子好幾次。那孩子的心情……我最能理解。為了讓她了解隻能這麽做。而且,不負責任的生孩子是多麽深的罪惡呀……!我也想讓她理解這一點。一時的遊玩竟產下這麽可憐的孩子,我想讓她知道一定會死的孩子的心情!的確……真是像鬼的母親。我被怎麽說都無所謂,我隻想讓她了解……」
「孩子……並非一定要死,是你殺死的!雖然很殘酷,但那是事實。我理解你所說的大道理,但是你想過,你所做的處置對涼子小姐來說有什麽意義嗎?你不過是把自己遭遇過的事重新使用在女兒身上而已!你把代代相傳的久遠以前的無聊的咒語,完全扔給了女兒!」
「我……我……」
「你做錯事情了。你所需要的是,充滿慈愛的母親的理解力和包容力,然後是切斷舊因習的勇氣和現代化。但這些你全部都欠缺。如果以此來對待涼子,至少以後不吉利的事件也能夠迥避掉。太遺憾了。」
京極堂以嚴厲的語氣說道,安靜地站了起來。但接下來的問題,他以非常溫柔的語調說出:
「後來,涼子小姐從那以後怎樣了?」
「確實……如你所說,我想我是有欠缺的地方。身為母親而不知如何灌注我的情愛……也許因為自己不曾被這麽愛過也說不定……失去效果的期間……三天三夜、晝夜不分地哭喊著。我完全不懂。涼子……在鎮靜劑我在她枕邊滔滔地……隻是一直說著有如修身道德的教科書似的話。過了一個禮拜一天早上,涼子突然變乖了,承認自己的過錯…………不,繼續了大約十天吧……有很有禮貌地謝罪。因此……我把繩子解開……自由了以後……涼子再也不曾做過如野獸的動作,我……也安心了……」
「從那以後嬰兒失蹤的事件,還是發生了。」
「是的……在同年的九月和十一月……大約有兩次。」
「這一回並非第一次,以前也曾發生嬰兒失蹤事件?那麽……這一次也是涼子做的嗎?」
「請等一下,刑事先生。的確發生了,但不知道是否涼子的所為。當然,我也懷疑過,可是既沒有養育的形跡、也沒有處理後的形跡。涼子一直過著沒有變化的生活。所以……我想涼子不是犯人。當時我……我也曾想過,是不是涼子的對象、那個男人所做的讓人討厭的事。但那時……正處在混亂中,戰爭開始了……結果就不了了之了。」
「關於這一次,怎麽樣?你做了各種掩蓋工作吧?」
「在夏天……第一個嬰兒不見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那時候根本沒有懷疑是涼子。……因為是過去的事了……可是,九月看到那封信……我改變了想法。如果牧朗先生當時的對象是涼子……那麽就成為我當時懷疑的肇事者。九月、十一月,嬰兒接連著失蹤了……我對涼子和牧朗先生的懷疑逐漸加大。不過,如果兩人是凶手……一個是我親生女兒,另外一人是女婿,事件如果公諸於世……受到最大傷害的是毫無瓜葛的梗子。不久,可怕的是……警察開始搜查了。所以我慌張地跑到被害者那裏做了盡可能做的事……當然是給錢什麽的……總之,要求他們撤銷告訴。錢花的是牧朗先生帶來的錢。可是,其他就沒有……」
「不止這樣吧。你沒有給產婦奇怪的藥,使她們產生混亂嗎?」
「我沒做那種事。隻是……我說了謊,說是死產,所以產婦也死了心吧……」
「你以為說了這種立刻會識破的謊言,瞞得過嗎?」
「這……」
「不,這麽說的話,我覺得那個產婦的樣子很怪……嗯,給了安眠藥的感覺……確實如果是普通的狀態,那種謊言是行不通的……總覺得很怪。不過我絕對沒有給那種藥,也沒有指示。」
「嗯……真是順理成章。讓護士辭職,不是為了堵住嘴巴嗎?」
「不……那是……因為覺得恐怖,所以自動辭職的呢。」
「盡管這樣,辭職的時候,不是給了一大筆錢嗎?連工作都幫著找了。」
「錢是妻子……不,事務長給的。替她們找工作是出於親切的心情。」
「我……想道歉。大家都很努力工作……因為都是好護士……」
「關於戶田澄江怎樣呢?澄江似乎知道犯人是這家的女兒。被敲詐了……然後下了很多毒殺掉的吧?」
「啊……澄江小姐……死了嗎?在富山……嗎?」
「在池袋呢。你不知道嗎?」
「她回到東京的事……我也不知道。我一直以為還在那裏的診所工作……」
「我也不知道。嚇了一跳……死掉了呀?那姑娘……」
「真的不知道?沒有勒索嗎?」
木場抱著頭望著下麵。一麵斜視著他的京極堂問道:
「澄江小姐和涼子小姐很親近嗎?」
「啊……澄江小姐是有點兒與眾不同的地方……不過,的確涼子經常生病的時候等……經常請她照顧,所以比其他護士更有交流也說不定……」
「原來如此。是這樣的嗎?」
京極堂聽了這個回答後,閉起眼睛像是在思考什麽似的。並沒人問,菊乃又開始說了起來:
「我勉強……讓他們撤銷了告訴。雖然好……但接下來卻不知道該怎麽辦……錢也漸漸減少……而這既沒有證據,也沒有解決的辦法。我們家族之間的溝愈來愈深……就這樣拖拖拉拉地過了年。然後,年一過……牧朗先生失蹤了。……其實是死了……然後,梗子懷孕了。這和十年前■完全一樣■。我一直以為這是牧朗先生所設下的圈套,要讓梗子遭到和涼子一樣的不幸!嬰兒的誘拐是前奏曲……不過,我無法逼問涼子。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的梗子,簡直就是十年前涼子的翻版。我不想再經驗,而且也不想讓她嚐到,可是……」
「涼子把妹妹和自己當時一樣地移到了那棟建築物。那裏原本就是梗子生活的地方,所以有移動的理由。」
「我……非常害怕,不去靠近那梀建築物。我夢見好幾次梗子像涼子那樣地亂鬧……殺死無腦兒的夢。但是說真的,過了十個月,總會有結論……不管好壞……孩子應該生出來的。但是,沒有出生。我因為她懷孕的時間太長而累到了極點,我停止了向前看,然後一心一意地對可恨的牧朗先生……送出詛咒。多麽愚蠢的女人呀!多麽愚蠢的……母親呀!」
老去的母親久遠寺菊乃,沒把話說完,就痙攣似的泣不成聲地號陶大哭著。
一直站立沉思著的京極堂,很快地抬起臉,走近院長前麵說道:
「幾乎……現出事件的原貌了。這就像……拚圖似的東西,還有一個,畫解開了的話……就很清楚地知道那裏寫著什麽。院長先生,那位……小兒科的營野醫師……是什麽樣的人?」
雖然是殘障者般的眼睛,以及變成紫色的唇打著哆嗦,但覺得院長仍然拚命地保持著理性似的。
「營、營野嗎……?那是為我負責小兒科的我學長的同窗……剛開始很勤快地工作。昭和七年,學長去世了,他就這樣留了下來。對了……他對這個家家傳的古文書和什麽的非常感興趣……經常出入當時的書房……像地窖的地方。因為太頻繁了,終於的確是把地窖的鑰匙交給了他……」
「這很有趣。人品怎麽樣?」
「不能說評價很好,所以雖然不見了也沒找。」
「怎麽說?」
「對孩子……對女兒不禮貌呢。做那種下流的惡作劇。哼,是謠言啦。不過世間這麽廣,竟也有那種對還沒成年的孩子抱著色情念頭的不知廉恥的人!也許真有這回事。不過,現在……也成為不明就裏的事了。」
「……小兒科的……涼子小姐的主治醫生不是營野先生嗎?」
「啊……小時候是以前的……學長看的。他死了以後,是營野吧。時間很短。」
「……喔,是嗎?可是,太太,富子小姐所說的在六部殺的傳說中上場的『秘傳卷軸』,現在還在嗎?」
「沒有卷軸,不過我記得確實看過秘傳的複製本。相當舊的東西,所以……我想是收在桐木箱裏。內容……我倒不知道……」
「那現在還在嗎?」
「嗯……如果有的話,應該在那個書房裏……怎樣了呢……?這麽說起來,戰後就沒看到了……」
「……失去消息的當時,營野先生幾歲呢……?不,■看起來像幾歲■呢?」
「嗯,比我大七歲或八歲的關係,當時是五十五、六吧……。呀,說起來很奇怪的顯得蒼老,看起來像已過六十歲大關了。」
「知道了。我的問題到此為止。我問的都是你們不好說出口、不想說的事,我對自己的不禮貌道歉!木場刑事,這兩位看起來都很累了,我想退出去比較好呢。當然,這由警察來判斷。」
「喂,別突然的就結束。俺還是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
「如果這樣,我已經知道關鍵的事了,等一下再說明。這兩位現在已經把知道的都說了,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再追究的話隻是拷問而已。」
「等一下,嗯……」
「抱歉!從昨晚就沒有報姓名,我叫中禪寺秋彥。」
京極堂被院長一問很遲緩地才作了自我介紹。
「中禪寺君,你說大概了解整個事情了,如果這樣,那就讓我們聽聽真實什麽的吧。呀……我應該要聽。哪,菊乃。」
老妻已不哭了。在那裏的已不是武士的妻子,也不是有來曆的醫院的事務長,更不是背負著附身遺傳宿命的女人,隻是一個哭累了的年老的母親。
「也有不知道比較好的真實。」
「早晚要知道的吧!」
「對現在的你們……尤其是太太,是很殘酷的內容也說不定!」
「嗯,已經習慣了!」
「是嗎?」
京極堂環顧了大家,吐了一口大大的歎息後看著我。
我不想聽!
從這以後,這個朋友就會以他一向清楚的思路,談她做了些什麽。在這個場合,任何人都已知道的事情了,卻……
「寫給牧朗君的涼子的信,到底交給誰了?我從一開始到最後都不明白。」
像放棄了似的他開始說道:
「在他的日記裏寫著,送信來的是『老人』。起初我以為是時藏先生,但總覺得不吻合。當時他是四十代(譯注:四十--五十歲),而且忠誠心堅定的時藏先生知道了她的秘密後,我不覺得他不會向你們緊急報告。」
「正如你說的,如果是那個時藏,知道了會是■第一■個來通知的吧。但是,中禪寺君,當時我家裏沒有老人家。我的上一代早就死了,我是最……」
「如果那是營野先生呢?」
「營野……?營野還沒到老人的歲數……不……嗯,不認識的人看了會當作老人也說不定……但是為什麽營野會出現?」
「營野先生是這次事件的引發機,我這麽認為。」
「營野做了什麽呢?」
「本人失蹤已經過了十年以上的現在,應該沒有留下證據,所以可能會超出推理的範圍。加上我剛才已問了關於營野先生的人物像,隻有極少的資訊。但是即使那麽一點兒資訊,卻隻歸結在一點上,這暗示了一個可能性,但沒想到竟會成為我推測的證據。」
京極堂說道,從懷中伸出手摸了摸下巴:
「首先,營野氏比實際年於看起來還老。如果看起來像六十歲,也許合適用老人來表達。然後,他有可能是把少女當作對象的性倒錯者。由於這不是罕見的性癖,所以如果傳出謠言的話,應該有相當於此的一些事實吧。然後,他又對古文書感興趣,而且也是涼子小姐的主治醫生,加上是在牧朗君前來求婚後不久失蹤。」
「完全連接不上嘛!一個個的都沒有關係哩。」
木場不肯放鬆。
「就算營野氏是個有上述那種可惡至極的性癖的人,但有怎樣的性癖都沒有被指責的道理。不過,至少以現在社會的一般常識來對照,營野氏的性癖會得到不道德烙印而令人傷腦筋。換句話說,他為了滿足性欲,必須做出接近犯罪的行為。何況是如果向患者出手的話,那可就是致命傷了。但之所以會傳出惡劣的謠言,是因為他無法壓抑性欲吧!這種不是因忍耐就可以改善的性格。」
「說的也是。」
「營野氏想到一個方法。對象是孩子,不管做什麽,本人隻要不記得,事情就不會敗露了。」
「即使對象不是孩子,隻要不記得,事情不就不會敗露了嗎?但是如果能做這種事,那麽,世間不就全是強奸了嗎?變態不知廉恥的人就充滿了世間!」
「久遠寺家從很早以前開始,就很擅長製造生藥之類的。現在,在廣大的土地上,藥草也仍茂密地生長著。然後那種精製的方法,也是代代傳下來的。不是嗎?」
「話是這麽說,但是……有很多在上一代就失傳了。那個人……原本是外科醫生,而且不喜歡這種東西。」
「日本的醫療必須要現代化,不能和詛咒迷信之類的共存!」
「所以你連地窖裏有沒有留下古文書,都不確定,不是嗎?」
「嗯……沒讀過。不過即使想讀但古文書我又不懂。不過,我承認文化性的價值,所以就那樣保留了下來。」
「書所擁有的價值,並不是隻有作為曆史遺物的價值和骨董品的價值。讀的人隻要有解讀的能力,即使經過幾百年,仍然還是會產生和昨日才寫的東西一樣的價值。」
「什麽意思呢?」
「營野氏從古文書學到了久遠寺家家傳的秘藥製法吧。」
「秘藥?」
「用多啾樂做了一種春藥。」
「那個開在院子裏的朝顏嗎?華岡青洲在日本第一次在全身麻醉手術使用,是通仙散的材料哩。」
「那在中國是繼承叫麻沸湯的流派,但是多啾樂在歐洲專門被當作催淫劑在使用。經營賣淫業的經營者們,讓純潔的處女們服用後讓她們吸引客人。而固執地拒絕提供肉體的女孩子們,會因為那效力而變成淫蕩的猖婦,會積極地獻身體給客人。但是,當效力失去後,女孩子們會完全不記得那件事。印度和亞洲國家也一樣。多啾樂被使用來做男性為了■單方地滿足自己的情欲■,那是用來做這種事的東西。」
「那麽營野……」
「於是,因此會帶來被稱作『心神喪失狀態』,還有『神附身』,都是很酷似的狀態。所謂宗教的高亢感,當然不需借助藥物,根據藥物製造出人工的東西還多著呢。換句話說,如果要以人工製造出神附身的狀態,多啾樂那樣的藥物,就是非常有效的。」
「你是說這個家傳播過這種處方嗎?」
「當然傳播過吧,雖然不清楚是哪個時代的東西。營野氏視找出那個秘方為目標,我不知道他因此調查了古文書嗎,還是隻是對古文書興趣而偶然發現?總之,他發現了那個,想到將那作為滿足自己性欲的道具。他先從自己的患者中找犧牲品,不引起奇怪謠言那樣很慎重的……最後,他選中的目標不是普通的患者,是一直都在他身邊、而且美麗的少女……」
「……涼子……你是說營野動了涼子嗎?」
院長發出不自然的聲音。
「涼子經常發生的■空白■就是證據。不過,我想,她天生雖有這種■素質■……但是下了多啾樂後會加速效果。多啾樂的效果最長可以持續兩三天。營野氏任由自己邪惡的欲求而向涼子下了多啾樂,而且如果真的是隨意玩弄的話……」
「等等,京極堂,別說那樣忖測專斷的話。如果弄錯了,不隻是營野先生,對涼子小姐的名譽也是顯著受損的中傷哩!」
我、我不想再聽下去了。
「冷靜!關口,話還沒完呢。」
木場說道。京極堂以非常憐憫的視線,眺望著我,然後又開始說話:
「幼年期的性虐待,對以後人格形成會產生重大的影響。不過,涼子小姐的情況有些不同。當她是■平常的人格■時,絲毫沒有受過那種虐待的跡象。一般來說,她在接近神附身的時候,也就是在■心神喪失■中受到性的虐待。空白,換句話說,是在空的器皿中積蓄了『倒錯的經驗』。不久,空虛被填滿了……終於■形成了第二種人格■。」
--來玩嘛!
--嗚呼呼!
「營野氏可傷腦筋了。一直都像人偶似自由地操作的少女,突然產生了『意誌』。當然,那是慢慢成形的,但也算是很重要的開端。那就是情書。收到情書的她,確認了『京子』這個名字後,直到現在都很混沌的卻不知為何看到了■結成的果實■。我是■久遠寺京子■!在那瞬間,『京子』誕生了。接收了情書、重複著和藤牧奔放的戀愛,其結果的懷孕,全都是第二個涼子小姐……不,是叫『久遠寺京子』的另外一個人格的女人。」
「雙重人格……那玩意兒嗎?」
「這和一般所說的有點兒不同。總之,形勢逆轉了。結果,營野氏變成被『京子』恐嚇的狀況。他做過的事一旦被世間知道了,那等於是宣布社會性的死刑。營野氏不得已,隻好提供■那個房間■做幽會的場所,甚至陷入當情書送信員的窘境。但『京子』的戀愛對象牧朗,因結婚的夢碎而離去時,營野也變得■毫無用處■了。」
「營野怎麽樣了?……」
院長都快哭出來了的樣子。
「隻有這個到現在還不知道,而且和這一次事件沒有關連。不過,牧朗離去、營野氏離去後,那奔放淫蕩而且危險的『京子』的人格,因迎向懷孕生產的大轉機而完全零零碎碎地崩潰了,像野獸一般。」
「是我的……關係嗎?」
「不能完全這麽說。不過,你模仿你的母親所對她做的行為,至少她繼承了久遠寺的『詛咒』,她……帶給『京子』很大的傷害是真的!」
京極堂深深歎口氣,沉甸甸地坐進椅子:
「沒有人能明確地定義人格是什麽。即使是個人,也是昨天與今天、早上與晚上,很微妙地,不,有時候是很不相同的。但因為那無論在何時都覺得是毫無矛盾地連續著的關係,所以,結果被認為是一個人格。一個人隻有一種人格,那是腦在欺騙。換句話說,連續的意識和有秩序的記憶的重生,才是形成人格的條件。所以,失去腦,就無法談人格。然後,腦的哪一個部分產生了現在的意識,就變成重要的關鍵了。通常我們的腦因各部分接近所以才能夠過著社會生活,但也會引起回路不知哪裏會接觸不良的事故。一日一接連了比平常在使用的腦更低的腦時,會變得怎樣呢?當然人格會變。會不了解身為人的纖細的情緒和情感。嚴重時候連語言都失去了。隻能以動物的本能行動。這就是一般所說『野獸附身』的狀態。」
「野獸附身……?那時的……涼子……」
「那是『附身的真正麵貌』嗎?」
「附身的■某部分■是真正的麵貌!任何人都會既激怒又喝酒,因各種理由而忘掉自我吧。不過,和普通意識連續時,不能說是附身狀態。斷續性的或者兩種人格共存以後,才能稱作附身。因此,附身不隻是野獸附身。在比平常使用的腦更高、平常不使用的腦發生作用時,也會發生,這就是『神附身』。這時,會流露平常不曾重生的記憶,和遠超過一般常識的情感。換句話說,會出現■知道了原來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的狀態■。聽到神的聲音,說出神諭。必須注意的是,『在上位的人格包括了在下位的人格』。也就是說神附身的狀態時雖有平常狀態的記憶,但是在平常的狀態卻完全沒有神附身時的記憶。相反地,野獸附身的時候雖沒有平常狀態的記憶,但是在平常的狀態時,卻朦朧地有著野獸附身時的狀態。隻不過那記憶和平常自己的行動原理■不同■,所以並不認為是自己的記憶。」
「野獸附身狀態的涼子,是『京子』嗎?」
「我想,剛開始並不是。『京子』應該是和涼子同等,或者應該比平常的涼子的人格更高位。但是原來纖細的她的精神,無法受得了急速的狀況變化,於是嬰兒……直到無腦兒在眼前被殺,身為『京子』這個人的人格完全崩潰了。『京子』完全變成隻靠本能而活的■野獸■了。接下來等著她的是,被綁在床上、浸在福馬林裏的孩子的屍骸放在枕邊的『拷問』。如果是涼子的話,道德倫理應該行得通的吧。但受到拷問的是變成野獸的『京子』,所以那玩意兒是行不通的!」
事務長的內心有什麽被打碎了。我可以理解她既不哭,也不生氣了吧。
「但是,真正的悲劇在那之後發生了。經過一周以上的拷問,正如實踐了斷食的修行僧似的,精神……不,給腦帶來了影響。要脫出這個困境,該怎麽做才好呢?她的腦必須救她的心,終於■製造出第三種人格■了。」
「不僅是雙重人格,還三重人格呀,有這回事嗎?」
木場問著是與否似地看著我。
「一種以上的人格交互出現的症狀,叫做多重人格。那不止兩種,三種、四種……幾種也都有!」
我自暴自棄似地回答。
「包括斷食的所謂苦行,被當作是苛待肉體的精神修養,其實不是的。例如,完全不攝取食物能源,過了一定的期間以後,那會帶來身體、尤其是腦的物理性變化。詳情即使現在說明,也無法理解吧,但是那呈現剛才所說的接近神附身的狀態。修行者聽到不是人而是物的聲音,看到神。沒想到『京子』也變成那種狀態。在本人涼子所不知道之處發生的叫『京子』的人格,就在本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崩潰了。在本人不知情的時候,產生了第三種人格。」
「什麽是第三種人格……?究竟……」
「比死更嚴苛的拷問,為她帶來的是,太太,就是你。為了掙脫這個狀況,隻好成為你所期待的人,而最快的就是變作你。第三種人格就是■久遠寺菊乃、你本身■!不,是你身後的你的母親、然後祖母,不,經過了幾代都繼承了詛咒的所有的『久遠寺的母親們』!完美無缺的『久遠寺之母』,才是她應該成為的唯一姿態。於是,久遠寺家的詛咒■終於由你的女兒完成了■。」
「那麽……那麽,那孩子……那孩子……」
「從那以後,涼子小姐就變成來住在『涼子』、『京子』,然後『母親』的三種人格之間。」
「搶孩子的是『京子』!」
「『京子』有如野獸……以她的本能追求被帶走的自己的孩子,彷徨著,然後把孩子帶回來。那是野獸的母性。但那種狀態不會持久。『京子』應該從營野氏那裏聽說了多啾樂的處方,然後我想她自己下了藥。由於多啾樂的力量,精神發生了動搖。然後野獸的母性升華為人的母性,更進一步,升華為魔性的母性。關鍵字眼是『母親』。等到妄想狀態過去以後,出現的既不是『京子』、也不是『涼子』,而是『久遠寺之母』。」
「所以怎麽了呀?」
「所以■久遠寺之母,一看到孩子就用石頭打死■!」
「啊!」
老母親發出虛脫了的聲音,那聲音不像聲音似的一直繼續著,她將體內的生氣全都釋放了出來。
「那麽……誘拐犯是『京子』……殺人犯是『母親』……然後告發者是涼子……總之,這三者是同一個人,是這回事嗎?」
「涼子小姐……以『京子』之身搶了孩子,她也略微察覺。但並不清楚自己做那種事的理由,以及怎麽做的。有如夢中發生的事似的朦朦朧朧。然後關於那嬰孩此後怎麽了,完全不知道。所以,我想到的地方是,太太,你可能施了什麽樣的處置也說不定。更進一步,關於『京子』,她一定認為,處置了自己的孩子的是『母親』,換句話說,是■你殺的■!隻有處在『母親』時,她才什麽都知道。身為『母親』的她,在知道了一切之後才會行動。」
「殺死的孩子怎麽啦……?」
「當然……泡在福馬林裏。總之,陳列在哪裏吧?因為這是對『京子』理所當然的懲罰……」
「那……包在福馬林的孩子們……那麽現在仍在■那個房間■嗎?」
很唐突的我發言了,全體的視線全集中在我身上。木場問道:
「那個房間指的是書房隔壁的……那個房間嗎……?」
「大體上就像關口君所說的吧。她關閉在放用具地方是營野氏失蹤以後。所以那裏的鑰匙是涼子……不,應該是『京子』帶著的吧!那個房間才是她秘密的小盒子。所有事情,就是從那個房間開始的,因此那裏……」
中禪寺敦子突然喊了起來:
「那、那不是人所做的事!涼子小姐即使處在極限的狀態、即使獲得『母親』的人格,我也不認為是毫不猶豫就能做出那種非人道的行為!沒有能夠做出那種事的母親!」
「有!」
榎木津說道。
「是那個人做過的事。那個人的母親做過了吧。」
「情況……情況不同。」
「沒有錯。以我們的常識判斷的話,那也許是錯的,但三種人格當中,隻有涼子才符合我們的常識。『京子』和『母親』都不是■這個社會的居民■。換句話說,是住在超越人之處的彼岸的居民。不,應該和道德啦倫理啦,何況是法律什麽的所能相通的。她們的行動原理隻有她們知道。」
京極堂說道,又站了起來:
「『京子』殺了搶孩子的『母親』。但這個不幸的人格交換,並不經常發生。生產後的不安定狀態,隻發作了兩次。真正說來,應該就此結束了。而那個證據就是此後接近十年以來,涼子小姐就一直是涼子小姐了。隻是生理期不順的她證言,當她看到少見的月經後會失去意識。但不至於嚴重到『京子』再出現。但是,前年,很不幸的,『他』來到了這個家。」
「是藤野牧朗……」
「當然,涼子小姐什麽都不記得。當『京子』和牧朗陷入戀愛時,『京子』還不是『下位的人格』,所以涼子小姐應該沒有和他一起的記憶。『京子』和『涼子』的身體是同一個,連一粒細胞都一樣,所以身體有了反應。荷爾蒙分泌的平衡崩潰,生理期開始,然後長時間睡著了的『京子』醒來了。隔了十年,那個房間的門打開了,孩子被奪取了。於是和十年前一樣的……」
「被殺了……做了事後處理的是,殺人犯『母親』狀態時的涼子本身嗎?」
「是吧。現在知道多啾樂處方的隻有『京子』吧……擁有『京子』記憶的隻有上位自我的『母親』。『母親』殺了孩子、子包在福馬林中後,湮滅證據做事後處理……換句話說,做了給孕婦下藥、使她們產生妄想狀態,讓事件從黑暗埋葬到黑暗裏的作業。■因為如果是久遠寺之母的話,是理所當然該做的事■。當然那以後的事,太太你接著做的事,她也應該事先就預料到了。事實上,你做了吧,■為了保持久遠寺的體麵■。」
「我……我自以為是靠自己的意誌行動……但實際上隻是被『久遠寺」的詛咒所操縱而已……吧……!」
簡直就像在提異國的事情似的,老母親小聲地說道。
閉起眼睛,手抵在額頭上,木場的表情很沉痛:
「牧朗的入贅和嬰兒的失蹤事件同時發生,終究不是偶然。但是……那麽,戶田澄江知道什麽了嗎?那個女人和事件無關嗎?」
「這也是想象,不過她可能目擊了涼子小姐給孕婦下多啾樂。但比起事件來,戶田澄江對多啾樂更感興趣吧,於是就這麽套話了,要我保守秘密,那就告訴我處方吧。然後交易成立了。多啾樂朝鮮朝顏,並不是那麽珍貴的植物。既是野生的東西,栽培也沒那麽難。結果她成為品性惡劣的藥物依賴者!」
「然後死了……」
「這是真相吧。」
外麵一直下著雨。太陽大概已經傾斜了,是黃昏臨近的時分了。多麽、多麽長的一天呀!
「誘拐嬰兒,然後加以殺害,是從牧朗入贅後,昭和二十五年的夏天到年尾共做了三次。然後……第四次,『京子』醒來後,是翌年一月八日下午。」
「是牧朗死的那一天……嗎?」
「是的。但說到一月八日,正是門鬆(譯注:日本過年時,會在門口裝飾鬆竹等吉祥物,過了正月七日再取下)被取走後的日子。大概那個時候,這家醫院已經沒有嬰兒了。不是嗎?」
「啊,因為即使不是這樣,患者也很少。所以沒有嬰兒了吧。」
「『京子』想搶嬰兒也沒有辦法搶了。因此不得已去了那個房間。所以當梗子和牧朗君爭吵的時候,涼子小姐■就在那裏■。換句話說,鎖打開著,能夠從外麵自由進出。那個房間■既不是密室、什麽都不是■。然後,慘劇發生了。」
「被刺傷的牧朗逃進書房……」
「涼子小姐……『京子』看到了。」
京極堂的聲音,混在雨聲裏我聽不清楚。
「由於情況非比尋常,開了門的『京子』,眼前是全身是血的牧朗。對『京子』而言,牧朗是搶來的所有孩子的父親,也是最愛的丈夫。那個牧朗肚子被刺了後逃了進來,她想救他所以跑了過去吧。另一方麵,牧朗在逐漸失去的意識中,看到了什麽。那一天涼子小姐■穿著和服■。牧朗很珍惜的母親的相片,和那一天的她非常相似。在步上死亡的混濁意識中,牧朗在那裏■看到了母親■,然後說道--」
--媽媽!
「這就是事情的開端。涼子小姐從『■京子■』變成『■母親■』,然後映在『母親』眼裏的牧朗,隻是一個巨大的嬰兒。所以■就像每一次那樣,用石頭打死了,撒上了福馬林■。」
--媽媽!
「於是殺了嬰兒以後,接下來『母親』必須做什麽?當然必須要催促那做出不檢點行為的女兒反省。因此『母親』對產下大孩子的女兒梗子,做了和太太所做的相同的處置。換句話說,■如同涼子小姐所遭遇那樣的,把床搬進那個房間,讓她和屍體一起睡■!」
「噢……是這麽回事呀!」
「那……那……」
「大概『母親』的人格,因這件事而開始能毫無預先知會的就和涼子小姐替換了吧。『母親』由於擁有涼子小姐的記憶,所以旁觀者幾乎是不知道這種人格交換。榎木津偵探和關口君拜訪這裏的時候,應該已經實行了許多次。」
「京極堂……那麽你昨晚……」
「因為我做的加持,陷入昏睡狀態的涼子小姐首先變成了『京子』,『京子』隻知道部分事件,所以我把『母親』叫了出來。」
「怎麽做到的?」
「很簡單,我在她耳邊這麽說,■媽媽■。」
--我不想和你見麵。退下去。媽媽!
「……涼子小姐沒有看到屍體嗎?」
「涼子小姐因為是涼子小姐的關係,她的腦子無論如何必須要承認這種不符合常識的現實。涼子既沒有殺害牧朗的理由,況且也沒有放置屍體的理由。但做了那些事的不是他人、是她自己,沒有她,這一次事件就不會成立。不過,如果承認了,■涼子不就變成不是涼子了■。因此透過涼子的眼睛,看到屍體的是『母親』!」
必須見涼子,我--
--我答應要幫助她。
「等等,關口,不準擅自行動!」
木場以尖銳的聲音阻止了想走出房間的我。檔在前方的木場叉開腿站著。
「久遠寺涼子是重要的參考人,調查由警察來做!」
木場冷淡不客氣地說道,命令青木護送涼子過來。
我的腳僵硬了,連坐都不能坐,然後,脊椎骨微微顫抖。
無聲的時間持續了一會兒,連呼吸聲都不合適那個場麵。我們現在待的房間,至少隻有現在這個時候,必須是完全地無聲的狀態。
被兩名警官攙住,老母親和她的丈夫正要退下。
粗魯地打開門臉色蒼白的青木,飛跑著進來說道:
「主、主任,涼、涼子小姐,不見了!」
「什麽?擔任警衛的巡邏怎麽了?」
「好像被毆打昏倒了,房間也已經是空殼子了!」
「不妙!」
京極堂站了起來:
「木場修,這棟建築該不會有嬰兒吧?」
「有前天剛生的嬰兒,不過……跟警察醫院談妥,應該是轉到那裏去了……喂,怎麽回事?」
「那……」
「那什麽的?」
「雨勢太強的關係,和護士商量是不是再延一天……」
「混帳!趕快去看嬰兒,如果出事了可饒不了你!你們這些家夥,也別盡在這兒發呆,全體動員,堅守出口,絕不能讓她逃掉。連隻小狗都不準外出!」
木場生氣地亂吼亂叫。
警官們都跑出去了。
我混在人群中,逃出房間。
涼子,必須見涼子!
我跑下樓橫越過研究室前麵,和上一次一樣跑了出去。外麵下著即使戴深鬥笠都會飛掉的傾盆大雨。拖鞋在途中不知飛到哪兒去了,裸足飛濺起泥水,簡直就像鑽在集中炮火中亂室在潮濕地帶的那一天。如果又回頭又站立的話,就會沒命了!
大大地繞了小兒科病房,穿過發生慘劇的房間、弄糟了的密室的書房。
在那個房間。
在那個房間,比誰都更早地。
被雜草包圍住的門--開著。
與其說是約四個榻榻米大的房間,不如說是像倉庫似的空問。中央鋪著一張榻榻米,擺設了一張書桌,在那上麵是曾看過的筆記--藤牧的日記和舊信劄。
有涼子給藤牧的信。
然後,那時候的情書。
書桌旁有一朵大白花。
是的。
在那旁邊,是收在桐木箱的秘傳的古文書。
擊碎孩子的頭的石頭。
這裏有所有被剪下了的現實。
這個房間是不吉利的詛咒器具的展示場。
牆壁全是架子,放著各式各樣的醫療器具。
金屬和玻璃和陶器的冷冷的質感。
架子中央有六個玻璃瓶,然後那裏麵漂浮著六個孩子。
左邊的孩子沒有頭。
青蛙臉孩子正中間的孩子的額頭上有一顆很大的黑痣。
原澤伍一的孩子!
我受不了,昨天開始就沒好好吃東西,胃裏麵的所有東西全吐出來了。在那裏蹲了下去,幾次幾次地吐。從昨天開始就沒好好吃東西。但那些東西卻逐漸地以凶猛的速度湧了上來,胸部、喉嚨都像火燒似的很熱,冒液燒著食道。
但是,那吐瀉出來的穢物,因被降下的雨衝刷,眼看著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
我把手擱在門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然後跨站在房間的入口處似的,再度窺伺了裏麵。
這個房間本身就是詛咒。
後麵。
涼子在後麵。
在那一瞬間,我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回頭看就好了,可是……
氣氛得到形狀,雨聲成為語言。
「我以為■那一晚你會來■。我以為你是來把我從那個討慶的營野那兒救出來的。」
什麽?
回過頭,我的眼前是一張少女白色的臉。
涼子,不,『京子』緊緊抱住嬰兒站在雨中。
是■那個時候■的少女。
我那個時候非禮了這個少女嗎?
否則,為什麽說來救我的?
不,不是。在這裏的不是少女,這雙眼睛是野獸的眼睛。
「讓開那裏!那裏是我的房間!我這一次要在那裏養育這個孩子。因為你那晚沒有來,現在才來是不行的唷。這孩子的父親是■那個人■呢。讓開!」
我仿佛被緊緊束縛住似的,全身僵硬,腦袋裏一片白茫茫,聲音出不來。話到哪兒去了?
「快讓開!」
「涼子!」
突然、突然從黑暗中,事務長,不,久遠寺菊乃飛奔出來,靠著似的抱住涼子:
「嬰兒、嬰兒還回來!別再做可怕的事了!」
「住嘴!走開!誰要給你們,你又要殺這孩子了吧!」
「不是、不是,涼子,這不是你的孩子,還給人家!」
「我生了幾次孩子全被你殺了,受不了了!走開!惡魔!殺人鬼!」
母親和女兒中間夾著嬰兒,相互推擠似地靠近我。如瀑布的雨扭曲了視線。黑暗濺起水花飛散了。簡直是地獄的景象。我完全無法動彈,隻是聽著那聲音、看著那姿勢。
「不是我,殺掉的不是我,那是--」
「別說謊!」
附近全變得白了。
閃光當中,我清楚地看到,
久遠寺菊乃的頸子中間,深深地插著尖銳的金屬棒。
是手術用的大型手術刀,是那個房間的咒具。
菊乃的喉嚨咻咻地響著,如風聲似的,那是從喉嚨傳出來的聲音。
風的聲音成了語言。
「媽媽!」
「原諒■媽媽■!」
毫不容情地喉嚨被割裂了。
一麵發出如風的聲音、一麵噴出大量的血液,久遠寺菊乃倒向我這邊來。我逐漸把握了狀況,我抱住她。
咻咻地傳出呼吸聲。
被詛咒著的久遠寺家的女巫,在企圖成為母親的瞬間,在我的手臂中死了。
我抬起臉。
涼子笑著。
「愚蠢的女人,久遠寺家不要這種愚蠢女人!」
「涼、涼子小姐!」
用盡全身的力量,我終於能做的事,是隻呼喚著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個饒舌的陰陽師到底說了什麽。但是現在的我,是真正的我,久遠寺涼子。你如果要妨礙的話,我可不饒你。讓開那裏!」
「我、我……」
叭達地發出很大的聲音。
書房旁的門被打破了,幾名警官蜂擁進到禁止入內的小房間。
在那後麵有京極堂。
「涼子小姐,放開那孩子。很遺憾,你不能殺掉那孩子。殺孩子需要這顆石頭吧?」
京極堂推開警官,進到屋裏拿起書桌上的那顆石頭,手伸了出去:
「這是久遠寺家的■規則■。」
「■規則■由我來做。」
涼子說道,把吸了很多母親的血的大型手術刀,放到嬰兒身上。
「住手!」
從新館那裏有兩三名警官跑近了來,拿著手槍。
「耍小聰明也沒有用!畢竟是你們不懂的事!」
涼子能劇麵具似的臉上飄忽著微笑,朝著新館如鳥似地翻轉身子。
「涼子小姐,不行!警官……」
涼子以出乎人意外的敏捷動作,去撞其中一個警官的身體,那個警官被突然地撞到嚇住了。另外一人的臉被割傷。警官發出悲嗚、按著臉蹲了下來。剩下的一個,發出畏怯的聲音,做出放槍的聲音。
「別射,有嬰兒!」
是木場的聲音。繞過內庭率領警官隊的木場出現了。因木場的聲音瞬間躊躇了的最後一個人被推倒後,涼子消失在黑暗中。
我--
跑了出去。
--我,那晚等你來。
--請救救我……
--真正的我是現在的我。
真正的你是誰?
我到底要怎麽做才好。
我對你做了什麽?
涼子跑過橫掃的雨中。
緊抱著嬰兒。
涼子跑進新館,我背後有木場警官隊逼近。我跑著,因為雨,前麵看不見,因為泥土,腳糾結在一起。
黑暗不限於■僅在沒有亮光的地方■。黑暗不是無所不在嗎?那個證據,就是現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子。暖和的雨包裹住全身。到哪裏為止是雨?從哪裏開始是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界線。
進入建築物,穿過研究室的旁邊。被泥水弄髒的腳滑溜溜的,我跌了好幾次。走到有如大聖堂似的大廳。連屋頂都吹掉的天花板上的大窟窿,發出轟轟的聲音,如傾瀉而下瀑布似地吐出雨來。
才幾天以前,從那個窟窿還射進來宛如天使舞降下來似的莊嚴的光線。
可是現在卻簡直就像--
--這個世界結束的景象似的。
對了,今天所有事情都會結束吧。這個充滿了滑稽的非日常已經完結了吧。我深刻地感受到世界的終了。
涼子呢?
在上麵!
我三步並作兩步爬樓梯上去。從窟窿傾盆降下濁流似的雨。啊,再不趕快找到警察會追上來。
爬到三樓,我終於確認了涼子的身影。涼子在窟窿的邊緣,然後在窟窿的對岸。
榎木津叉開兩腿站著。
涼子認出榎木津後,停下腳慢慢地回過頭。
涼子緊抱住嬰兒看到我。
解開綁著的頭發。
沒有血氣的白色臉上,沒有表情。
白色寬鬆上衣被雨淋濕緊貼在身上,身體的曲線清晰可見。
幾乎半裸。
下半身被血染得鮮紅。
令人不寒而栗程度的美麗。
這不是存在世間的人。
這是姑獲鳥。
「關口!」
是京極堂的聲音。
背後的樓梯上大批警官隊等著,站在最前麵的是木場和京極堂。
「關口,涼子在那裏嗎?她是■這世上的真人■,別害怕!隻不過是涼子小姐抱著嬰兒站著而已。你這麽想就好了。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因為轉交情書的是我。
我走向前一步,涼子向後退,再退一步。
後麵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哪,給我吧!」
「媽媽!」
我終於想起那句話,已經不會被責罵了。
我確實地,確實地喊出來了。
涼子的表情突然現出那慣常的困惑,然後好像想說什麽似的,嘴唇微微張開,伸出雙手,把孩子遞給了我。
姑獲鳥變成■產女■!
接住的當兒,嬰兒有如點燃了的火似地哭出聲來。
聽到後,涼子現出安心似的溫柔的表情,輕微地晃了一下。
啊,涼子在說什麽?
然後,久遠寺涼子緩慢地墜入無底深淵。
那個時候,她說了什麽,我終究聽不到了。
柒
涼子去世的那晚,梗子也追隨母親與姐姐似的安靜地離開這個人間。並非手術失敗,根據主治的醫師報告,她能撐到那時已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她的身體早已受到損傷。
就這樣,久遠寺家被詛咒的血統,在一夜之間全斷絕了。承繼了附身遺傳的血的女人們全都死絕。長期連亙的不吉樣的曆史,終於打上了休止符。
我接手的嬰兒幸運地很平安,被偷襲的母親和護士也不礙事,聽說隻有那個臉被割傷的警官受到縫了六針的大傷。
木場由於根本想不出有關這次久遠寺家事件的報告書,到底該怎麽寫而歎著氣。
然而,最讓警察頭疼的,莫過討厭沒收的嬰兒遺體。據木場說,哭著領取了遺體的隻有原澤,後來的兩對夫妻似乎並不是很愉快地應對似的。
這也是另外一種想法吧。
說不定曾企圖忘懷。
說不定簡直就不是人!
戰前死亡的兩個遺體,以及涼子生下來的無腦兒,究竟怎麽了?一想及此,心境變得非常寂寞似的很奇妙。
距那個下雨的日子兩天後,在報紙的角落出現一則小新聞:
「發現失蹤青年醫生的橫死屍體」
我幾乎毫無感覺地讀那個標題。
一如想像,那則新聞,不用說事件的本質了,連事實關係,不,連輪廓都沒有描迷。簡直就不知道事件到底是在哪裏發生的程度,事實被省略、歪曲著。
新聞報導涼子死於事故,梗子病死,菊乃自殺。這麽嚴重的凶殺案,無任何脈絡可循。一夜之中發生的事之類的,但如果實際上真有的話,那這才是非常奇怪的。
真滑稽。
我這麽想。
我從那一天以後四天裏,都假裝是在京極堂家。是不想回家的心情。不,是不想見妻子,不想見叫做女人的女人,但真正的是不想見所有人。很想和那時候一樣,蓋上憂鬱的殼。但事情沒那麽如意,我半途而廢地將腳踏入彼岸,就那樣慢吞吞地迷迷糊糊的日常中埋沒而去。如果那樣的話,心情是很想暫時隔離這迷糊的日常。
京極堂一成不變地早上起來後,到店裏看書,關了店,就在客廳看書。入夜以後,在睡床上看書,晚睡早起。
至於我,並沒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且,什麽都還沒開始,所以簡直就像將怠惰繪在畫上似的整天就躺在客廳。
那個晚上過後第三天,一個非常晴朗的熱天。京極堂把藤牧的筆記全都集在庭院裏燒掉了。反正也無所謂,可是寶貴的研究成果,也沒發表地就埋葬了。對醫學界而言,我覺得是損失,事件和研究成果是兩回事。我也覺得把這兩件事混在一起,不像是京極堂的作風,他說:
--這技術現代社會不會接受。而且,對人而言如果真的是必要的技術,那麽當能夠接受這技術的社會來到時,一定會由誰來開發吧。因此現在即使有也沒有用武之地。
我想的確也是如此。
他說既然要燒日記,燒了也好,但日記方麵好像作為證據,被警察沒收了。
我在這四天當中,受到京極堂影響似的,看了三本書。
一本是有關醬菜發酵的專門書,另外兩本是佛教新興宗教的開祖的佛書,以及中國魚料理。每本都是要賣的書,對我而言原來就是既不關心、也不感興趣的商品。
可是每一本都非常有趣。這裏的主人不知何時曾說過,每一本書都有趣,也許未必是不對的。
我正想找第四本,到了店裏後帳房不見主人的身影。替代的是放了幾本書在上麵,八成是主人看了一半的書。
《人狐辨或談》、《狐憑病新論》。
事到如今還在看什麽書呀!
「這是非常有意義的書。寫《狐憑病新論》叫門肋的人,曾做過巢鴨瘋人院的醫護人員。你不是也認識嗎?」
很唐突的主人出現了。
「我忘了,類似這種事我全忘了。所以,我在看醬菜啦魚啦的書。但比這更要緊,你到底去哪裏了?店裏空無一人,這簡直就很危險。幸好我在那裏,這不就像是招手叫小偷進來嗎?」
「連續來了幾通電話,沒辦法呀。有一通是木場修打來的。」
「老爺……嗎?」
「涼子小姐的遺體解剖報告似乎出來了。」
京極堂說道。一麵坐上帳房,斜眼看著我。
「……是嗎?」
「心髒好像很虛弱。涼子小姐的身體也不可思議似的和妹妹一樣,竟然還能活著。」
「是嗎?」
「怎麽啦,怎麽一點兒都不關心,在最近以前還那麽認真的。不想知道嗎?」
我沒有回答。京極堂接著說道:
「解剖的結果,似乎從涼子小姐的腦發現腦內浮腫,在視床下部一帶好像有非常大的浮腫物,腦受到相當的壓迫,她的腦■幾乎都裝滿了水■,多半好像是先天性的東西。是非常少見的案例。她……是個有殘疾的無腦兒。」
「可是……她……」
「是的,在日常生活中並沒有任何妨礙,所以我們終究必須徹底地修正有關腦的認識。」
這個男人,為什麽可以做到表情不變地說這些話?
「別再說了。她的事到此為止,我不想知道更多事了呢。而且她本人不也說過了,自己的身體是隨時都會死去而不稀奇的身體……這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事了。」
腦子發暈,不想再想任何事。
「而且……涼子小姐在十二年前、梗子小姐在一年半以前■已死了■。事到如今,知道這些事又有什麽用?」
是的,沒有用了。
「那麽,你對死人曾那麽地真摯,到了最後,還演出了那麽熱烈的武打,而且現在仍這樣地沉浸在死人的回憶裏。」
「隨便你說!」
我說完以後,覺得簡直是內藤說的台詞似的。
[總之,事件結束了。那個事件對我而言,是非日常性的舞台劇。揭幕了以後,拍拍手就好了。我隻是又唯唯諾諾地回到日常而已。所以,讓它結束吧。」
「對你來說,那麽,那一個星期等於是虛構的舞台劇嗎?事件發生時的你,是表演者,現在的你是觀眾嗎?」
「的確如此。我甚至覺得現在簡直就像另一個人似的。不,應該說隻有在這次事件發生的期間,我的心情一直像在做夢似的。」
這是真心的。
「不是夢,是現實。久遠寺涼子死了!」
京極堂說道,揚起半邊眉毛:
「那個人隻是個有生命身體的人而已。既不是妖怪變的,也不是幽靈。也不是住在夢中的人。死因是因全身挫傷引起的內髒破裂和脊髓骨折,然後是腦挫傷。」
「別再說了!」
我感到暈眩。
從窟窿的邊緣看到的涼子的屍體,簡直就像隻有那裏剪下了似的,曬相在我的視網膜裏。被雨淋得模糊地連臉都看不出來。
「京極堂,你這樣簡直就像別人的事似的一副悠哉的樣子。但我和你不一樣。你不是不懂焦慮的心情,我現在誰也不想見、什麽都不做。如果你覺得我吃閑飯的話,我走就是了嘛。」
「根本無所謂,你要待到什麽時候都可以。不過,對你曾那麽熱心的涼子小姐的事,卻什麽都不再說了。」
「沒有什麽好說的了。難道你要我像以前的我那樣,詳細地寫下她是稀有的殺人鬼啦惡魔啦才滿意嗎?啊,你在想啊,關口又恢複了!說起來,那個事件和我的日常生活是遙遠地相差懸殊世界的事情哩。那個人和我們所住的世界不一樣,所以不能說!」
「日常與非日常是連續著的。的確我覺得從日常看非日常是很恐怖的,而且也覺得從非日常看日常很無聊。但是那並非不同的東西,是一樣的東西。世界始終是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仍不變地運行著。個人的腦,隻不過是對自己合宜與否,而劃上了日常、非日常的線而已。何時、發生什麽事是理所當然的,什麽事都沒發生也是理所當然。凡事配合得好好的。這個世上,並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事。」
京極堂在安慰我也說不定。我了解。然而,多不中用的安慰話呀!這世上無法用理論就能撫平受傷的心,有的話,就隻有眼前這個極端理論般朋友的心吧。我的心更混亂混濁,而那絕不是能以那種■認真■的理由,就能夠整理出透徹的東西。
「說的也是吧。不過,事到如今,我想什麽、怎麽想,她也不能因此而成佛吧。」
「那不對唷。■人死了後就結束了■,屍體隻是物體而已。能不能成佛並不是活著的人、也就是你和我所能決定的事。」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麽做?我什麽也不能做,而且從現在開始什麽也不能做。如你所說,她已死了。」
「所以說本人死了的現在,繼承了詛咒的是身為關係者的我們。把她想成是夢或幻想,的確很簡單,而且,把她從你的日常割斷、作為『回憶』而隔離起來這件事也是很輕鬆的吧。不過,我想這樣不行。她是普通人,我們不也和她完全一樣嗎?如果特別地對待她、埋葬到黑暗的另一邊的話,那她就永遠無法從詛咒中被解放了!」
--請解開我的詛咒!
快忘掉的涼子的臉,浮了上來。
既不是姑獲鳥,也不是■那個時候■的少女。
是涼子的臉。
然後,我覺得我知道京極堂想說什麽。
「的確……就如你說的唷……!確是這樣……我這樣的,一直在猶豫著回到日常生活。我知道。但是,我無法過像你過的達觀的生活。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我說道,京極堂稍微沉默了。
我坐上帳房旁邊的椅子,眺望著街道:
「那個人最後說了什麽?」
那是我所關心的。即將死去的時候,她是涼子嗎,還是「京子」?或者……
「最後她是涼子小姐,然後吐露了謝謝你的話。」
京極堂看透我的心情似地說道。
「涼子小姐……為什麽來找榎木津?」
「也許是想告發自己的內部吧。涼子小姐雖然什麽事都不知道,但她的身體知道。而且,當涼子小姐是涼子小姐時,『京子』和『母親』都並不是睡著的。隻是沒擁有意識的舞台而已。同樣地,在犯罪的那個時候,涼子小姐也並不是睡著的。所以是處於下位的自我,告發了處於上位的自我!」
「不過,我……什麽都不能做……」
「對她來說,你的存在本身就擁有意義。我想,這一次事情,沒有了你是無法展開的。如果榎木津的辦公室沒有你的話,涼子小姐會中止委托吧。」
「為什麽?」
「她的眼睛、腦還記得十二年前來救她的你,因為你在場,所以才委托了那種偵探。然後,榎木津才看得見她所擁有的年輕時的『關口翼』。」
對了。我也記得,我實際上知道那個時候的少女是涼子。
所以,才會這樣的吧。
「遲早會造訪的破滅的結局,到底是明天,還是今天?持續等待的每一天,比死還要痛苦!無論結局怎麽樣,把她從那個地獄救出來的是你。所以,我想她是想向你道謝吧。她最後已經說了謝謝唷!」
京極堂說道,微微笑了。覺得無法忍受。
「不過……如果我們沒有參與,說不定也不會造成破滅的結局……」
「不可能有那種事!萬一,梗子小姐一麵抱著藤牧的屍體,一麵可以永遠懷著不出生孩子……然後,涼子小姐身為姐姐,永遠地照顧著,而身為母親,又永遠地繼續實行那沒有終了的拷問……■從某種意思■來看,也許是幸福。但是,時間無法停止的。肉體逐漸地重疊著現實的記憶而向前行,遲早最後一定……有破滅的結局會到訪。問題是以什麽形態、什麽時候來訪?她在最後的最後,也許隻是中止了被衝走,希望由自己演出破滅的結局也說不定。你參與了所有該參與的事了喲。」
--請幫助我!
果然是你,涼子小姐。
我不再選新的書,回到了客廳。
直到昨天,都沒有掛上的那個風鈴,不知在何時掛上,又掛在原來的地方了。這麽熱的天氣,今天卻不響。
想再待一會兒、再多待一會兒。
我稍微打了一會兒盹。
一發現京極堂就像平常那樣麵對矮桌坐著。
「哪,京極堂,那個時候涼子小姐……從姑獲鳥變成產女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種事。
「所以姑獲鳥和產女都是一樣。」
「涼子小姐、梗子小姐、事務長都……然後藤牧先生,每個人都是產女!」
京極堂說道。
鈴!風鈴響了。
「好熱,已經是夏天了!」
我流了滿身大汗。
京極堂照慣例地板起生氣的臉,說道:
「這當然啦,產女本來就是在夏天出現!」
「姑獲鳥的……夏天。」
「對了,剛才千鶴子打電話來,好像剛回來。她說,如果你在的話,要在回家路上,順便去把雪繪小姐也帶來。好像帶了點心啦西瓜啦很多特產。這個季節,而且你又喜歡點心、西瓜,孩子吃的東西,這不是正好嗎?」
京極堂心情極佳地說道。我慌張地站了起來:
「呀,我,那就告辭了。」
「告辭?你要去哪裏?雪繪小姐要來呢。丈夫錯身而過地回家,這不是奇妙的安排嗎?」
還不想見。
還沒有回到日常。
即使那是連續著的,我仍需要少許時間。
需要非日常。
即使如此,老實說,我帶著些微的期待,心想友人說不定會製止我。
不過,並沒有。
我慌張地對連續的宿泊道謝,是個尷尬的退場。
暈眩阪上的地麵上出現遊絲。
在坡路中途,絲毫沒有樹木等遮陽之類的東西。隻有、隻有褪色了的像油土牆似的東西持續綿延著。這個不親切的褪色了的油土牆裏麵是墓地,我現在知道了。所以,這裏麵是墓地。
然後,我受到炎熱天氣下的熱氣侵襲,在坡路約十分之七的附近,起了輕微的暈眩。
輕輕地搖晃了一下,正要向前撲倒,眼睛轉到前方時,在那裏看到了曾見過的圖案的和服下擺。
緩緩地抬起視線,妻子站著。
妻子為了扶正我的姿勢,伸出手,說了一句:
「辛苦了。」
妻子的斜後麵站著京極堂的妻子。我覺得非常地懷念。
「這裏很危險唷。嘿,這個坡路因為什麽都沒有,瞬間看起來像是直直下去的樣子。不過,事實上,右傾斜左傾斜的,就在那一帶呈現反傾斜的坡度。不過,唯一的目標牆,並不理會這些而筆直地繼續吧。道路幅度很窄的關係,眼睛無論如何都會朝向牆瓦方向,這麽一來,就會變得有點兒暈船似的,好像在那一帶會暈眩。」
中禪寺千鶴子如此說明以後,輕輕地點了頭,很清爽地微笑了。
什麽嘛,聽了理由以後,沒什麽嘛!既非不可思議、什麽也沒有,不是嗎?
妻子也在笑。
涼子如果也在這裏會笑吧。
回頭一看,在坡路上的京極堂也在笑,怎麽?那家夥不也一樣嗎?
沒什麽事。
我就這樣跟著女人們後麵,決定慢慢地回到溫和的日常。但那並非是與涼子的訣別。涼子也一起,與如同被初生嬰兒衣服似的日常包裹著的我一樣地向前行。
抬頭一看,天空清澈無際,沒有一片雲。清澈無際的藍空,梅雨已經完全過了。
然後,我大概在坡路約十分之七的地方,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