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九月中旬之後，聚集在滏口陘的敵軍是越來越多
    九月十二，一部羌兵抵至城下，對營寨發起了攻
    這是雙方第一戰，同時也意味著匈奴終於露出了獠牙，他們不會坐視晉人攻取整個河
    消息傳過來時，邵勳已率銀槍左營抵達大陸澤西北的陸澤鎮，正在總督對安平的圍
    仗已經打了半個多月了，各路人馬步步為營，勢頭良
    他們是真的“步步為營”，不催的話進軍速度就很不是他們穩重，而是磨磨蹭蹭，不想拚光自己的實
    尤其是步軍大隊，老是找各種借口放慢腳步，指望著別人先拚，他再上去撿便
    一會說秋雨連綿，道路難
    一會說匈奴騎兵多，我要做好防
    一會又說軍中糧草不足三月所需，最好等後麵送上來後再出
    總之就是找各種理由，聽起來還都挺正當
    三番五次嚴令之下，諸部總算願意派出大半騎兵，先於步軍出發，襲擾匈奴老弱婦
    梁伏疵不是孤身來河北的，事實上他有“兩萬騎
    當然，所謂“兩萬騎”不是說他養了兩萬騎兵，這也太誇張了，草原上沒這規
    這其實是指他帶過來的部眾裏可以征發兩萬以上的成年男子，這才是草原上算兵的規
    前漢時匈奴號稱三十萬控弦之士，其實說的就是有三十萬成年男子罷了，對應總人口大概在一百萬左
    梁伏疵帶來安平的部眾有六萬餘人，以匈奴為主，占到一半以上，其餘是各種雜胡，分布在安平、清河、渤海三地且耕且
    戰爭爆發至今日，清河的匈奴人已盡皆撤回安
    渤海匈奴人擊破了東路軍一部，令樂陵、平原兩地的晉軍畏懼，加之曹嶷抄掠樂陵，邵續已有撤兵之意，這一路算是廢了，頓兵於渤海境
    但他們也不是沒有功勞，至少讓清河、渤海兩地的部分官員起兵歸正，剪除了匈奴的外部羽
    從北麵南下的魯口鎮將蘇丘耍滑頭，不肯與匈奴硬拚，隻挑匈奴人的牧地、村莊襲擊，搶掠牛羊、人丁，壓根不打硬
    甚至於，匈奴大隊來了，他就避戰，吃準了匈奴人遭四麵圍攻，不可能與他硬拚到
    實在不行的話，我撤回魯口城，不打了，你還能追來不成？
    真正在和匈奴力戰的其實是報仇心切的乞活
    他們與石勒有仇，不希望看到他再回來，連帶著打梁伏疵也很盡
    薄盛親率數千騎，與匈奴連番大戰，死傷慘
    羊聃那一路也很賣
    他跑得最快，已攻破南宮縣，不過前軍吃了一次敗仗，在野地裏被匈奴圍了三千餘人，全軍覆
    好在他這一路騎兵也很多，不下五調整戰術後，又穩定住了局
    “超過十萬大軍，騎軍不下一萬四千，圍攻梁伏疵兩萬騎，打到現在就這個結果……”煙波浩渺的大陸澤畔，邵勳看著前來覲見的劉曷柱、劉賀度父子，說道：“我若不來，你們是不是就打算散了？”
    “豈敢，豈”劉曷柱叫屈道：“明公，張豺率軍敗於漳水，死傷數千，人心惶若非我率精騎奔襲了漳水東岸的匈奴牧地，俘其老弱婦孺，匈奴不會退兵，張豺還要死更多”
    邵勳冷哼一聲，沒再說什
    梁伏疵紙麵上可以出動兩萬騎，其實是一股龐大的力量理論上來說，完全可以玩死這些河北土
    問題在於，他也有壇壇罐
    六萬餘雜胡分布在各地，他們又不搞塢堡，還是半牧半耕，需要大量土地，住得很分如果不能禦敵於國門之外，老弱婦孺是沒有足夠的輾轉騰挪空間的，很容易被人襲擊、俘
    你把丁壯都召集去安平，那麽家裏人怎麽辦？
    把所有人口都聚集到安平城下，那場麵更混亂，也不可
    所以，匈奴人利用騎兵優勢，搞了幾次戰術勝利，擊敗東路軍，震懾了北路軍，但南路、西路步步為營，不斷挺進，還派出騎兵俘虜匈奴老弱、牛羊，匈奴人自己也亂
    這就是一場爛仗，雙方在爛泥地裏打滾，一會你贏一會我贏的爛仗，有那麽幾分菜雞互啄的意
    打到現在，四路兵馬其實損失不小了，也開始耍滑頭，不想打
    有人甚至與梁伏疵暗地裏勾連，搞靜坐戰
    這就是邵勳來到此地督戰的原
    劉曷柱見邵勳去安撫被俘虜的匈奴人了，便悄悄走到劉氏身旁，低聲問道：“野那，陳公有沒有……有沒有……”
    劉氏正在擠牛奶，聞言看了眼劉曷柱，懶得說
    劉曷柱卻暗呼有
    以往提起這事都要被罵，這次隻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一副鄙夷、嫌棄的樣子，卻沒開口罵人，這是進步
    他眼珠轉了轉，說道：“野那，你覺得梁伏疵會不會敗？”
    “邵賊若不來督戰，這仗就打不下去”劉氏擠完一桶奶，說
    “但他來了啊，還帶了兵”劉曷柱說道：“我俘虜了數千人丁、牛羊十萬，本來搶夠了，不想打了，可一看陳公過來了，便硬著頭皮繼續我們騎軍在前邊衝，襲擾匈奴牧地，步軍跟在後麵占地，一步步收緊絞梁伏疵若沒勇氣舍棄老弱婦孺，帶著精壯衝到外麵，他就真的完”
    劉氏聞言有些愣
    草原部落，一旦被人知道了牧地，被對方的騎兵衝過來，離滅亡就不遠
    前漢時有個叫“搗巢”的戰術，就是率精騎奔襲老弱婦孺放牧的地
    據邵賊說，這就叫“攻敵之必救”，讓你的騎兵沒法四處亂跑，隻能正麵交
    梁伏疵若跑，率大股騎兵迂回，那麽匈奴騎兵的家人、牛羊、帳篷等等一切財產，可就變成晉軍的
    所以梁伏疵沒法這麽
    他現在就是一邊收攏人丁、牛羊，一邊後退，然後利用四路大軍配合不一，或者某路人馬冒進的良機，吃掉一部分，削弱他們的士氣，苦苦尋找獲勝的戰
    他確實取得了一定的戰
    但安平就那麽大，已經有很多放牧營地被抄掠了，損失了大量人口、牛羊、財富，他也很
    所以說，這就是一場爛
    但爛著爛著，晉軍卻有可能憑借體量的優勢，一步步收緊梁伏疵脖子上的絞
    而且，邵勳來了……
    這人現在已經不打軍事仗了，整天打政治
    這會他就去撫慰俘虜了，給他們發還財物，甚至給予少量賞賜，然後讓這些老弱婦孺把自己的子侄、父兄喊回
    這是致命一
    劉氏不看好梁伏疵還能挺下到了最後，怕不是變成匈奴人打匈奴人……
    “野那，梁伏疵完河北就剩石勒了，旦夕被”劉曷柱說道：“陳公一旦收取河北，則大勢已成，可與平陽天子分庭抗這是天下權勢最顯赫的幾個人之一，石勒不值一提”
    “嘭！”劉氏將一桶牛奶砸向劉曷
    劉曷柱慌忙躲避，但還是被牛奶澆了個滿頭滿
    “伱！”他想破口大罵，想了想又忍住
    劉氏則看向北方，那是趙郡、中山的方
    夫君應該在那邊厲兵秣馬吧？
    最開始的時候，她還期望大胡率軍殺回來，把她救
    但到了現在，她已經不抱希望
    眼中的光漸漸消失後，心靈的堤防就出現了裂
    身邊所有人都在勸她，拉她下
    陳公與她朝夕相處，處理政務、整訓部伍、撫慰降人，一切井井有
    他辦公時專注、自信、睿智的模樣，讓劉氏下意識有些煩
    她不知道這股煩躁從何而來，更不敢去深究這股煩躁產生的根
    她在逃避，她在竭盡全力抵抗，但這抵抗的力度就像左支右絀的梁伏疵一樣，敗亡可
    “野”劉曷柱見侄女在發呆，悄悄走了過來，低聲道：“去上黨的人回來了，你兄長坐地起價，我都沒敢對陳公”
    劉氏將木桶拾起，繼續擠
    “你道劉閏中說了什麽？”劉曷柱問
    劉氏沒反
    “他已經不滿足於上黨太守”劉曷柱譏諷道：“他太高看自己他說就你一個妹妹，於是要陳公娶你為妻，立你們的孩子為世子，繼承邵家的權勢，甚至整個天”
    “蠢”劉氏終於說了句
    說話時，不知道為什麽，心髒不爭氣地跳快了幾
    邵——邵勳有希望問鼎天下嗎？
    “我也覺得在上黨當土皇帝當久了，真以為別人非他不可”劉曷柱說道：“不過，他提到劉曜已經到了上黨，統率氐羌漢匈之眾數萬，氣勢洶若他能幫忙，局勢肯定不一”
    劉氏平複了心情，沒再說
    “唉，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和陳公”劉曷柱歎
    不遠處響起了熱烈的喝彩聲，二人抬眼望去，卻見一襲紅袍快如閃電，馬背上之人拈弓搭箭，嗖嗖連
    所過之處，六個草人被射倒五
    飛馬射草人，六中五，已經神乎其
    這等騎術、箭術，即便是馳馬射飛鳥，大概也能射中一半，難怪眾人歡
    “陳公若在草原上，大概也是一代雄”劉曷柱歎
    夜幕籠罩大地，篝火燃了起
    身著明光鎧的親兵站得滿地都是，目光四處逡巡，戒備不
    六千銀槍軍在外圍屯駐，團團圍護著中心的營
    湖水輕輕拍打著岸堤，發出嘩嘩的聲
    營地正中心，十幾個匈奴少女剛剛獻舞完畢，又惹得眾人喝彩不
    附近大概聚集著上萬匈奴及各部雜胡，大半是俘虜，還有少量迫於形勢，主動來投
    邵勳將他們召集起來，主要是為了統戰，瓦解梁伏疵部的軍心，盡快奪取安平，穩定局
    獻舞完畢後，匈奴人抬來了半爿pan）牛，置於地
    兩位德高望重的耆老上前，一人捉刀，從牛身上割了一塊血淋淋的內髒，此謂“心口菜”，切成塊，放入瓷盤
    另一人拿起一個高腳碗，往裏麵倒著乳白色的液
    忙完後，兩位十三四歲的少女上前端起，行到邵勳身前後，跪伏於地，高舉過
    左邊一人官話不錯，脆生生地說道：“天降霜之時，天底下最強大的單於決定出兵，與諸部帥會獵，割鮮而食，各問所見，各問所”
    另一人說道：“九月霜雪降，集津，裝為一單於目注於碗，一飲而盡，當有天”
    邵勳盤腿而坐於氈毯上，看著血淋淋的“心口菜”，沉默
    匈奴人都看著
    就連劉氏都好奇地看了過
    邵勳從托盤上取下割肉刀，挑了一塊“心口菜”，放入嘴中，慢慢嚼吃著，麵帶微
    他的動作很快，吃完一塊又吃一塊，就在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的時候，端起了
    這是一個高腳碗，中原燒製，但中原不多
    碗足大概有十厘米左右，碗口很大，也很深，裏麵裝滿了乳白色的馬奶
    他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似的，雙手端起，咕咚咕咚喝
    酒微微有些灑，混合著血水落在袍服
    片刻之後，他一飲而盡，將高腳碗放入餐盤
    正想拿絲絹擦嘴，頓了頓，直接拿衣袖擦
    兩位少女將空空如也的托盤展示給眾人
    歡呼聲如山呼海嘯般湧
    邵勳站起身來，壓下胃中翻騰之後，大笑不
    劉曷柱搖頭歎息，能做到這份上的晉人高官有幾個？
    他們隻會蔑稱他們為“胡”，百般羞辱，即便已經依仗胡人打仗很多年
    若胡人有你們的甲胄、武器，有錢糧供奉，可專心致誌錘煉技藝、操練戰術，早把你們打趴下
    自前漢以來，就仗著器械、甲胄欺負
    那時候“胡人兵刃樸鈍，弓弩不利”，一漢當五
    到了後漢，“頗得漢之工巧”，已經隻能一漢當三胡
    及至這會呢？戰場處於僵局之時，已經需要胡人重騎兵來一錘定音決勝負
    漢人運氣好啊，出了個邵太
    不然偌大的北方，不知歸誰人所
    太白勇武、豪邁，胸襟廣闊，胡漢一視同仁，劉曷柱真心佩
    他是真的有可能一統北地，其他人不
    劉氏看著被眾胡頂禮膜拜的邵勳，突然間有些害怕，慌不擇路地走
    “餘願唯夷夏俱安而已，漢、羯、羌、氐、匈奴、烏桓、鮮卑……皆吾赤舉眾來投者，既往不咎，負隅頑抗者——”
    “殺了他們！”有人高呼
    邵勳滿意地朝那邊看了一眼，高舉右手，大聲道：“負隅頑抗者——”
    “殺了他們！”聲浪漸漸大了起
    “負隅頑抗者——”
    “殺了他們！”
    “酒來！”
    少女又獻上馬奶
    邵勳可能已經醉了，端起酒碗一飲而
    歡呼聲幾乎刺破夜
    十餘少女上前，圍著他跳起舞
    劉氏跌坐在草地上，遠遠看著篝火下的盛
    她從懷裏掏出一塊玉佩，定定看了許
    玉佩上雕刻了個“石”字，她緊緊握在手中，仿佛在汲取力
    這人——
    在拉攏晉人士族時文縐縐的，出口成章，引經據
    與武人待在一起時，馳射打獵，噓寒問
    與眾胡拉關係時，又盡顯豪邁，且十分尊重對方的習俗，給足了麵
    這樣一個人，難道真是神人降世？
    這個神人真的太符合她想象中豪邁英雄的模樣
    梁伏疵怎麽抵擋？
    大……石勒怎麽抵擋？
    九月十三日，在邵勳的都督下，諸部重整旗鼓，對梁伏疵部展開了更猛烈的攻
    從這一天起，陸陸續續有匈奴人開小差跑過來投靠，全家團
    也是在這時候，涉縣及周邊的戰鬥開始進入白熱化階
    河北的局勢，至少到這一刻為止，依然混沌不清，一切皆有可 <.bisa.，數據和書簽與電腦站同步，無廣告清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