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使者與地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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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高的台階之上,一頭戴進賢冠,身披袍服的青年高舉矢,一步一階,漸漸來到台上。
    「拜見大梁皇帝。」矢被取走後,青年拜倒在地,沉聲道。
    邵勳坐在正中間,伸手接過矢,仔細查看。
    看材質應該是長白山樺木做的箭杆,箭簇尖而長,呈三棱狀,工藝不錯。
    而且從進獻矢這個行為來看,使者也不是泛泛之輩,很顯然是讀過書的,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一一肅慎人就曾進獻矢給周武王,以示臣服。
    「給使者賜坐。」邵勳將矢交給坐在他側後方的太子邵瑾,吩附道。
    不能把高句麗人看做愚味野人,他們的文明程度在東北地區顯然是首屈一指的。
    使者坐下之後,看向邵勳,自光坦然,
    「使者既名高武,乃宗室耶?官居何職?」邵勳問道。
    「高武」肯定不是使者的本名,高句麗人有自己的語言,肯定還有個高句麗語名字,
    比如高句麗現任國王叫「斯由」,但慕容鮮卑治下的士人、官員稱其為「高釗」。
    「居‘古雛加」一職。」高武說道。
    「使者可試寫下。」邵勳拍了拍手,讓人搬來案幾和筆墨紙硯。
    高武也不推辭,直接寫下了這三個字。
    給事中桓溫上前取來,遞給邵勳看。
    民部尚書裴湛在平州多年,低聲解釋道:「陛下,高句麗以軍事起家,先者其國土分為五部,日‘戰區」,由五部首領統治,自委官吏,共尊某部首領為王。部族首領曰‘大加’,稱王之部大加則曰‘古雛加’。」
    「原來如此。」邵勳微微點頭。
    「古雛加」是稀有稱號,「大加」是普通稱號,這樣就可以理解了嘛。
    裴湛又道:「高句麗有前、後、左、右、內五部,而今稱王者便是內部,又稱「桂婁部」。」
    邵勳一證,道:「難道此前還有別的部稱王?」
    「陛下英明。」裴湛說道:「高句麗承古扶餘遺俗,水旱不調、五穀不熟,輒歸咎於王,或言當易,或言當殺。」
    臥槽!邵勳有些驚訝,這他媽不是魏博牙兵?選舉一個部族首領當國王,一旦出現水旱災害,或者糧食大規模歉收,溫柔一點換國王,激進一點就殺國王。
    「而今呢?」邵勳又問道:「若朕是高句麗王,必然要想辦法。」
    「桂婁部之前,乃涓奴部稱王,曹魏時被桂婁部取代,及至今日。故涓奴部族長雖非國主,亦有‘古雛加」之稱號。」裴湛說道:「高句麗曆任國主也在想辦法擴大中樞權力,新征服的國土往往不給予五部,而由朝廷直接管製。久而久之,五部所有之土雖未減少,然朝廷所有之土越來越多,攻守之勢易也。高釗之父乙弗時期就開始築城,以城統治周邊百姓,大體可分為城、穀、村三級,各委官吏。」
    邵勳微微點頭,和他查閱典籍得到的部分對應上了。
    這就對了嘛。從這點看來,高句麗國主一直在強化中央集權,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慢慢有成效了,不再是之前的五大軍區製,聽起來跟他媽東羅馬一樣,搞啥呢?
    不過看樣子,高乙弗時代才開始大搞特搞,整體來說現在的高句麗還處於轉型時期,
    內部矛盾一定不小。
    另外,邵勳這種政治老流氓還琢磨出了別的味道。
    高句麗國主出身桂婁部,但新得國土卻不怎麽分給桂婁部,這說明什麽?說明即便是國王出身的部族,對王室而言也是競爭者,高氏家族在桂婁部內的權力定然受到了極大的限製。
    誰都想家天下嘛,正常。如果不加以幹涉,高句麗再這麽轉型下去,就是一個逐步中央集權的國家,頂多保留一點的舊有傳統,畢竟「我大高句麗自有國情」,傳統對一個國家製度的影響還是很大的。
    高武是現任國王高釗的弟弟,擔任桂婁部族長,說明高氏家族的地位在強化之中。
    邵勳心念電轉,很快又看向高武,道:「使者所獻之國書朕已看過,慕容氏跳梁小醜耳,貴主既願出兵,朕歡喜不已,卻不知貴國能出兵幾何?」
    高武聞言,立刻答道:「精兵五萬。」
    供軍監金正站在邵勳身後,聞言了一眼高武,若非場合不對,他就要出言相譏了。
    你懂不懂什麽叫「精兵」?
    邵勳也不太信,就在此時,童千斤從另一側台階上了麗春台,走到部勳耳邊,附耳道:「高句麗使者隨從數十人在台下,多配以良馬、精甲,馬鎧製式與中原略異,然可用。」
    邵勳輕嗯一聲。
    老童的意思是高句麗的具裝甲騎與中原風格不一樣,但功能是沒差的。
    這很正常,曆史上吐蕃人攻入中亞、印度,搶了很多盔甲、工匠回來,吐蕃兵甚至戴過帶牛角的鐵盔,鬼知道是哪國工匠造出來的。
    「若真有五萬精兵,背而擊,鮮卑旦夕可破也。」邵勳也不拆穿,直接說道:「可貴國屢敗於慕容之手,可還敢出兵?」
    高武立刻答道:「大國出兵,國願附驥尾。」
    邵勳點了點頭,道:「使者且先下去歇息,朕自有計較。」
    高武無奈,隻能行禮告退,在鴻臚寺官員的引領下,下了麗春台。
    邵勳掃了一圈眾人,目光首先落在兵部尚書侯飛虎身上,道:「卿可有見解?」
    侯飛虎沉吟片刻,道:「陛下,高句麗應無多少兵馬,五萬眾定然已是其極限。」
    「如此,連慕容帶高氏一起滅了,可有把握?」邵勳問道。
    侯飛虎回道:「敗高句麗易,滅之難也。縱然一時滅了,也占不住其土,故自漢以來,多行冊封之事。便是高句麗逆上國,教訓一番後,還是繼續冊封。」
    邵勳又看向太子邵瑾,問道:「吾兒怎麽看?」
    邵瑾方才聽了半天,心中已有計較,遂道:「陛下,攻慕容鮮卑便不知需要幾時,若拖到八月,便得撤兵了,遲恐遭遇不測之禍。而今平州陷虜已久,民情不附,錢糧多有短缺,幾無可能長期遣兵成守。縱然能攻破高句麗王城,也不過擄掠一番罷了,後麵還是得招撫、冊封。」
    邵瑾這是從統治基礎的角度來說的。
    你有長期占領高句麗的基礎嗎?至少目前沒有。
    打敗他們容易,撤兵之後,人家說反就反,你是不是還要再來打一次?那代價可不小。
    更何況,便是連續兩次擊敗他們也沒用,人家頂多老實一些年,後麵還是會反。
    長期用兵下來,國內反對的人可就多了,屆時還是用「土人治土人」的政策,冊封了事。
    在這種事情上,父親控製拓跋鮮卑的手段可謂高妙,但那是不可複製的,而且拓跋鮮卑離並州、冀州很近,高句麗就太遠了,中間還有廣闊的遼澤阻隔,隻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山道(盧龍道)可供通行。
    其實不獨高句麗了,平州都有孤懸於外的味道。一旦慕容鮮卑死灰複燃,平州再度淪陷的可能性不小。
    在他看來,這些都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想到這裏,他用眼角餘光看了下燕王邵裕,不知道四兄將來去了遼東,能不能頂住鮮卑、高句麗勢力。
    邵勳也在看邵裕,道:「虎頭,你長居幽州,通曉虜情,且試言之。」
    邵裕沉默片刻,道:「阿爺,沒了高句麗,還有低句麗。遼地扶餘、濺貊之眾滿坑滿穀,中夏百姓反倒是少數,且與胡人雜居多年,胡化甚烈。而今能穩住柳城,溝通幽州就不錯了,遠則鞭長莫及。」
    邵勳被四子的話逗樂了,道:「都知道難,可總不能什麽都不做吧?你也看到了,高句麗不是沒有章法的野人,高武頭戴三梁進賢冠,身著士人袍服,書法不比你差,人家還種五穀,非遊牧之人,若讓他們穩住陣腳,不斷蠶食,恐為邊患。」
    「阿爺說得是。」虎頭說道:「或許可將高句麗削弱一番,再行招撫,如此當可安穩一些年頭。朝廷也有了時間收拾平州殘局。自司馬懿屠遼以來,平州早已不是漢時的平州了。」
    「在你看來,遼地最終會怎樣?」邵勳問道。
    「兒查閱典籍,發現自春秋以來,中夏百姓多居於遼地南側傍海地帶,城邑分布呈一字長蛇狀,一不留神就被人割裂,首尾不能相顧。」虎頭說道:「此線以北,則為東胡、
    肅慎、濺貊之輩,千年未改,想必事出有因。以我之見,當以穩固平州諸郡為首要之務。
    在平州站穩腳跟後,再圖其他。」
    「朕還是想將高句麗國廢藩置郡。」邵勳有些猶豫不決,最後歎道:「卿等再議一議吧。」
    「是。」眾人齊聲應道。
    邵勳起身之後,頓了一頓,最終什麽都沒說。
    其實縱觀曆史,高句麗與中原王朝的分界線一直很明晰,即以山脈為界。
    長白山脈以西的平原地帶,包括沈陽、遼陽在內,多為中原王朝所據。
    以東的丘陵山區,則為高句麗控製,甚至可以說是他們的核心地盤。
    遼東半島的山地可不少,曆史上多為高句麗控製,而今他們也和慕容鮮卑反複爭奪,
    雙方之間的越境襲擾多不勝數。
    虎頭要想穩固住遼東半島的封地,首要敵人其實就是高句麗,而不是什麽鮮卑。後者是朝廷控製的昌黎、玄二郡最頭疼的勢力,縱然明年滅了慕容鮮卑,但將來總會有什麽部落死灰複燃,寇邊之事不會少的。
    這片土地,從來就沒消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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