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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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花笑!
    無懷園涼亭中無關閑人全被驅走,董家家仆圍在一旁,緊盯著亭中人動作。
    漸漸的,董少爺麵上恢複了些血色,眼皮也睜開了,他費力呻吟一聲,喊道“母親……”
    “麟兒!”董夫人忙迎上去,握住他的手邊哭邊道“你可嚇死母親了!”
    陸瞳起身,對董家家仆開口“不要動他身上金針,再等一柱香時間即可。別讓他大動,以免喘憋胸悶。”
    董家家仆再不敢如方才那般對她輕慢,忙恭敬應了。
    陸瞳見董夫人與董少爺正低聲說話,自己便轉身往亭外走了幾步,這裏人太多了,吵鬧得很。
    剛走到涼亭外沒幾步,就見前麵站著個人。
    暮春風吹楊柳絲,一片冉冉青青。年輕人轉過身來,日光落在他身上,將他烏色錦衣上暗繡也泛出些細碎銀光,他又生得絕麗,豐姿美儀,美如冠玉,站在花蔭中,春風拂過,隻教人感一時山光水淨,紅塵風流。
    確實生了一副惑人皮囊。
    他見陸瞳從亭中出來,向亭內望了一眼,挑眉道“陸大夫好醫術。”
    陸瞳頷首“剛才多謝裴大人解圍。”
    “舉手之勞罷了,”他笑笑,語氣不甚在意,“陸大夫不必放在心上。”
    銀箏走到陸瞳身邊,還未說話,就聽得那位昭寧公世子開口道“昨夜陸大夫住在無懷園中?”
    陸瞳“是。”
    裴雲暎想了想,又道“陸大夫可知,昨夜放生殿死的那個人,也是宿在無懷園中。”
    陸瞳抬眼。
    他麵上含笑,神情姿態輕鬆閑散,一雙眼睛裏卻並無笑意,似他腰間那把漆黑長刀,冷而鋒銳,出鞘見血封喉。
    陸瞳看著他,目光平靜“是嗎?倒是不曾聽說。”
    裴雲暎點頭,眸光有些意味不明“陸大夫上萬恩寺,隻帶了個丫頭。兩個女子孤身行路行路危險,怎麽不多帶幾個護衛?”
    陸瞳回答了他六個字“手頭緊,不方便。”
    裴雲暎笑著看她一眼“說起來,陸大夫上山燒香,點燈祈福,可陸大夫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信佛之人。”
    “裴大人看起來也不像是信佛之人。”陸瞳反唇相譏“來青蓮法會又是為何?”
    一邊的銀箏就算再遲鈍,此刻也意識到氣氛不對勁,忙往陸瞳身側挨了挨,以免這位俊美指揮使突然發難。
    裴雲暎聽聞陸瞳的話,並未生氣,隻若有所思地看向陸瞳,過了一會兒,他道“陸大夫手上傷痕從何而來?”
    陸瞳心裏一動,隻在瞬間便恍然開悟。
    原來如此。
    想來她方才給董少爺針刺時,被裴雲暎瞧見了手腕傷痕。但僅憑一傷痕,他就能懷疑到自己身上麽?
    這人敏銳得可怕。
    陸瞳淡道“行醫製藥,難免為藥材所傷。”
    他盯著陸瞳的眼睛“什麽藥材?”
    “刺槐。”陸瞳回答得很快。
    裴雲暎定定看著她,神情似笑非笑,像是洞悉了她的謊言。
    陸瞳不為所動,看向他的目光亦是冷淡。
    正僵持著,那頭董少爺不知說了什麽,董家家仆在喚“陸大夫,陸大夫!”
    微妙的沉寂便被這呼喊打破了。
    陸瞳衝裴雲暎輕輕點了點頭,不再與裴雲暎糾纏,轉身朝著涼亭走去。銀箏忙跟上。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的背影,目光漸漸冷厲。
    段小宴和蕭逐風自一邊走過來,段小宴問“雲暎哥,你們剛剛說什麽了?”
    “不是說熟人?”蕭逐風也朝涼亭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看起來一點都不想搭理你。”
    裴雲暎沒答他的話,忽而側首問蕭逐風“聽過刺槐嗎?”
    “刺槐是什麽?”段小宴疑惑,“能吃嗎?”
    裴雲暎收回視線,笑了一下,淡道“沒什麽。”
    ……
    那頭,陸瞳走到了涼亭中,被眾人圍在中間的董少爺已徹底清醒了過來。
    一炷香時間已過,陸瞳蹲下身,替他除去身上金針。
    董少爺不似董夫人般跋扈,有些靦腆,似也沒料到救他的竟是一位貌美姑娘,瞧見陸瞳的臉,連頭都不敢抬,隻小聲地對陸瞳道謝。
    董夫人一掃先前對陸瞳的冷臉。起初她見陸瞳抖落出兒子的宿疾,為兒子的名聲著想,隻想將陸瞳綁了。可後來董麟情勢危急,若非陸瞳力挽狂瀾,後果還真不堪設想。
    更何況,陸瞳瞧上去與昭寧公世子裴雲暎關係匪淺,於情於理,董夫人也不敢輕慢。
    她衝陸瞳感激道“多謝陸大夫妙手回春,今日救得我兒性命,先前對陸大夫無禮,實屬我的不是……”
    陸瞳打斷她的恭維,看了眼董麟,輕聲開口“令郎肺有宿疾,喘憋氣促。若遇誘因引觸,難免複發。應好好調理。”
    聞言,董夫人麵色僵了僵,見已瞞不過去,遂長歎了口氣,同陸瞳低聲道“這已是麟兒宿疾,從小到大吃了不少藥,見過不少大夫,宮中禦醫也托人請來過的,仍是沒用。去年一年不曾發作,我們都以為他已好了,誰知……”說著,麵上真添些愁苦悲戚之意。
    陸瞳頓了頓“這也不難。”
    董夫人一愣,忙道“此話怎講?”
    “肺為貯痰之器,上焦氣機升降不利,致津液凝聚,痰濁久蘊,新感引動伏邪,則為哮。應當先治其標,疏風清熱,後治其本,寬胸化痰,降氣平喘,再以健脾益腎。”
    董夫人不懂她說的醫理,隻問“陸大夫的意思是,我兒這病可治?”
    “不敢說根治,十之七八可除。”
    此言一出,董夫人頓時大喜,看向陸瞳道“果真?陸大夫可不要騙我!”
    陸瞳微笑以對。
    董夫人上下打量陸瞳,心中兀自思量。
    董麟這病糾糾纏纏也已十多年,名醫瞧過,藥也吃了不少。去年宮中禦醫開了一方藥,連吃了幾月,董麟好了許多,久沒再發作,眾人都以為他好了,沒料到今日偏在萬恩寺發作了,還如此凶險。
    這位陸大夫看著年輕,剛才那番急情,卻是實實在在將董麟救了回來,且從頭至尾冷靜從容,許是有幾分真本事。
    董夫人遂放緩了語氣“陸大夫,你如此相助,當是董家恩人,待下了山,董家必然奉上厚禮相酬。”
    這話一半是為了陸瞳救命之恩,一半,大約是為了向昭寧公世子賣個好。
    陸瞳心知肚明,也不說破,隻笑說“厚禮便不必了,不過,民女確實還有一事相求。”
    董夫人忙道“陸大夫有何需求盡管開口。”
    “我與丫鬟二人上山是為青蓮法會祈福,如今法會出事,又在此遇見董少爺,時日耽誤不少。雇來的車夫過了時辰已經先走。如果夫人方便,請幫我與丫鬟尋一輛馬車下山。”
    董夫人聞言笑起來“原來是這回事,這有何難,不必尋了,府上馬車多,你選一輛自乘就是。”
    陸瞳略一思忖,便答應下來,笑道“也好,待到了醫館,我正好抓幾副藥拿給府上,回頭給令郎煎服幾頓,有助他保養。”
    董夫人更是喜不自勝,對陸瞳連連道謝。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
    董麟已經全然恢複了過來,看樣子無甚大礙。董夫人便驅車匆匆下山,省得在山上又出什麽意外。臨行時又吩咐人給陸瞳二人準備了輛馬車,護送他們下山回去醫館。
    上車前陸瞳特意看了眼四周,沒瞧見裴雲暎的影子,想來已經走了。
    她收回視線,同銀箏上了馬車。
    馬車是董府的朱輪華蓋馬車,又寬敞又氣派,裏頭墊了軟墊和薄毯。銀箏悄聲對陸瞳道“姑娘,已經令人叫那車夫下山了。”
    陸瞳點頭。
    上山時雇的那輛馬車自然不會如此快就下山,她故意這般說,隻是想借一下董家的馬車,也叫西街的人瞧清楚,連太府寺卿也要去仁心醫館瞧病,她陸瞳的醫術著實高明。
    世上之人慣來踩低捧高,狐假虎威,未必不是一種生存方式。
    所以她在看到哮病發作的董麟時,才會主動上前施救,並非她醫者仁心,隻因為她看見董麟的衣料與玉簪,實非尋常人所用般富貴。
    無論是富貴人家還是官宦子弟,隻要身份不低,就能助她謀事。
    她太不起眼了,身份也著實卑微。柯家尚能接近,但要謀算審刑院朝官和太師府,如今這樣的身份還不夠。
    她需要更大的名氣,更多的人脈,才能接近自己的目標。
    才能……複仇。
    馬車簾被人撩起,一張婆子臉出現,她衝陸瞳笑笑“陸大夫,老奴是董府下人,夫人讓老奴跟著陸大夫和銀箏姑娘一起,等會子到了醫館,順帶取回陸大夫開的藥方。”
    陸瞳衝她頷首,那婆子便爬上馬車,進來坐好。銀箏也不再開口說話了。
    下山路比上山路要好走,車程快了許多。那婆子起先還同陸瞳與銀箏寒暄,後來見二人都不甚熱絡的模樣,便自己住了嘴,隻半闔著眼打盹兒。
    晌午出發,到了黃昏便至山腳,馬車沒有停留,一路疾行去往西街。
    待到了西街,仁心醫館近在眼前,銀箏先下了馬車,正笑著同陸瞳說“今日杜掌櫃倒勤勉,快至掌燈了也沒關門,不會是特意等著我們吧……”話語聲戛然而止。
    陸瞳見狀,跟著下了馬車,待看清眼前情狀,不由微微一怔。
    仁心醫館門口一片狼藉,大門被人扯壞了一扇,破破爛爛搭在一邊。牌匾也被拽得歪歪斜斜,掛在門口搖搖欲墜。
    門前對街站著個路人,正對著鋪子指指點點。
    陸瞳與銀箏走進鋪子裏,見最外頭堆在黃木桌上那一座小塔似的“春水生”已全部不見了。
    牆上掛著的那幅銀箏寫的字“清坐無憀獨客來,一瓶春水自煎茶。寒梅幾樹迎春早,細雨微風看落花”被人撕掉,隻剩光禿牆皮。
    藥櫃被粗暴拉開,藥材扔了一地,鋪子裏一片狼藉,仿佛剛被人打劫過。
    銀箏小心翼翼喚了一聲“杜掌櫃?”
    裏鋪傳來“哐當”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倒下。
    陸瞳繞過腳下藥材,走到了裏頭。
    杜長卿素日裏常癱坐著吃茶的那隻竹編躺椅,此刻被放平,阿城躺在上頭,臉皮有些發腫,嘴角也破了皮,滲出些淤血,像是被人打過。
    桌上半盞油燈晃著昏暗的火,杜長卿坐在阿城身邊,低著頭一言不發。
    陸瞳靜了靜,問“出什麽事了?”
    鋪子裏深寂,過了一會兒,杜長卿沙啞的聲音傳來,帶著強自壓抑的疲憊“熟藥所的人來了。”
    “熟藥所?”
    他抬起頭,露出一張鼻青眼腫的臉,恨恨道“他們不讓我們賣‘春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