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送錦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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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花笑!
    貢舉案塵埃落定才沒多久,盛京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文郡王府中的側妃給懷有身孕的王妃下毒,試圖謀害王嗣。好在王妃母女吉人天相,毒物發作之日正好有醫女於府上送藥,生死關頭救下王妃母女。然而那位歹毒側妃心中不甘,遷怒醫女,竟派人暗中行凶刺殺醫女,被郡王府的侍衛偶然救下。
    賊子在巡鋪屋中將背後之人和盤托出,眾人才知這背後這麽一樁官司。
    因那日侍衛押送歹徒去巡鋪屋時途經鬧事,許多人親自目睹,故此消息一經傳開,立刻成為大街小巷酒客時人嘴裏的談資。
    給懷孕女子腹中骨肉下毒,那是損陰德的,平人百姓家都容不得這樣的事發生,何況是自詡光鮮的高門。而那位文郡王在這件事發生後明知身邊人不對,卻並未處置側妃,隻輕罰禁足,試圖包庇,有這麽一位對妻女無情無義的丈夫,眾人對那位苦命的郡王妃越發同情。
    僅僅如此便罷了,尋常豪貴家流言雖對名聲有損,但過些日子也就壓下去了。但文郡王府的這樁官司,幾日過去,非但沒有平息,反而越傳越烈,隻因為其中牽扯到一味宮中禁藥——“小兒愁”。
    文郡王妃所中之毒,是一味宮中禁藥,小兒愁。
    這本是宮裏一樁密辛,多年間早已無人知曉,不知被什麽人重新翻了出來。
    說是這“小兒愁”無色無味,易溶於顏料。懷孕產婦服之,起先不會有任何反應,漸漸的,會身體發熱,膚色變黑,再過幾月,肩頸處逐漸腫脹,等到一定時候,許有腹痛流血之兆。不過,即便如此,中毒之人腹中胎相仍然安穩。就算有大夫探看,也隻會認為這些症狀是尋常孕兆,安胎藥喝下去,隻會讓此毒浸入更深。待滿十月,誕下一名死胎,產婦卻平安無事。
    此藥陰毒至極,常人又難以發覺,那些翰林醫官院的醫官都未必瞧得出來,一時間人心惶惶。這還不算,盛京宣義郎府上得知此事,年過半百的宣義郎第二日上朝時就跪在大殿上捶胸頓足要撞柱告狀,求皇上徹查此事——
    宣義郎懷疑自己那位心愛的小妾當初也是中了“小兒愁”才誕下死胎的。
    宣義郎自詡情種,自打小妾鬱鬱而終後,悲痛難以自持,日日四處在各處牆上廟裏亂寫亂畫什麽“十年生死兩茫茫”,如今得知有為小妾沉冤昭雪的機會,簡直如一夜間飲了雞血,亢奮異常。聯合一眾認為自家人曾中過“小兒愁”的官宦,請求朝廷徹查此事。
    畢竟先皇在世時,曾有嬪妃使此毒謀害皇嗣被發覺,後來宮中勒令禁止此藥,就此絕跡。如今禁藥重現,究竟是從哪裏得來?
    因事關後宮,驚動了正在萬恩寺禮佛的太後,太後當日回宮,連夜親自清查後宮。
    這一查,還真查出些東西。
    宮衛在顏妃殿裏查出未用完的“小兒愁”。
    顏妃是郡王府側妃孟惜顏的表姐。
    顏妃禁不住宮中拷問,吐露此藥從禦藥院所得,是孟惜顏問她討要。於是連帶著禦藥院一幹人紛紛落罪,顏妃與孟惜顏二人也被關進大牢。
    私藏禁藥,試圖謀害皇嗣,哪一個罪名都是要掉腦袋的。
    這些紛亂消息隔些時日就從宮裏傳出,被時人津津樂道。而那漩渦中的男人好像被人忽略了,竟極少有人提起。
    文郡王府中。
    文郡王站在院落前,從來愛體麵的人如今看起來有幾分不修邊幅的狼狽,麵上早已沒了前些日子的意氣風發,惡狠狠盯著眼前人。
    “裴雲暎,給本王讓開!”
    在這院落門口,站著數十個禁衛模樣的男子,為首的年輕人手提銀刀,往裏睇一眼,朝他含笑“噓”了一聲,道“安靜點,寶珠還在睡覺。”
    不提這茬還好,一提寶珠,文郡王穆晟臉都青了。
    兩日前,他還在酒樓中與人宴飲,忽然得知有官差去府上帶走了孟惜顏,匆匆趕回府中,才知道軍巡鋪屋抓著個行凶者,行凶者當著眾人麵供出是孟惜顏指使殺手去加害仁心醫館的做館醫女陸瞳,因為陸瞳救下了突然急產的裴雲姝。
    這本來隻是件小事,穆晟也沒放在心上,隻震怒巡鋪屋的人如此膽大,竟敢動他郡王府的人。誰知這件小事不知怎麽的一發不可收拾,又牽連上了宮中禁藥,驚動了太後,之後顏妃和孟惜顏接連入獄,他這個郡王都有些焦頭爛額。
    穆晟不信此事與裴雲姝無關,可裴雲姝的院門外被裴雲暎的人守著,連他這個郡王都進不去。不得已,他隻能在院門口大聲斥喊裴雲姝名字,可那個一向懦弱的女人不知什麽時候吃了熊心豹子膽,對他的吼叫視若無睹,從頭到尾也不肯來見他一見。
    穆晟冷冷盯著裴雲暎,裴雲姝就是因為這個弟弟回京後才開始對他有恃無恐,這對姐弟!
    他道“裴雲暎,你想幹什麽?”
    裴雲暎笑了笑,伸手從懷裏摸出一張紙,拍到穆晟臉上。
    穆晟大怒,扯下紙來,見那紙上密密麻麻寫著字,“這是什麽?”
    “穆晟,”裴雲暎的語氣甚至稱得上客氣,“都到了這個地步,不會以為還能若無其事蒙混過關吧。”他笑笑,“和離書都給你寫好了,你照著謄抄一份就行。”
    和離書?
    穆晟低頭看著眼前紙,似是被刺痛,忽而冷笑一聲“原來你是為這個……”
    中秋那日,裴雲暎的人將孟惜顏帶走了。穆晟明知摩孩羅有問題,卻仍令裴雲暎交還孟惜顏。
    孟惜顏美麗解語,何況裴雲暎當眾帶走孟惜顏是打他文郡王的臉,維護孟惜顏,就是維護他自己。
    後來裴雲暎將孟惜顏放回府,穆晟等了幾日,沒見他繼續追究,放下心來,同時又有些得意。裴雲暎到底還是年輕,不敢與郡王府針鋒。
    原以為這件事就這麽算了,未曾料此人心機深沉,先前放回孟惜顏不過是讓他放鬆警惕,後招原來在這等著他。現在不僅孟惜顏,連宮裏的顏妃都一並下獄,從一開始,裴雲暎就沒想放過孟惜顏,他要對付孟惜顏,也要讓裴雲姝離開郡王府。
    從一開始,他就打著一箭雙雕的主意!
    驚覺自己中計,穆晟出離憤怒,他怒極反笑,盯著麵前人冷笑“休想,別說和離書,休書我都不會給她。”他語氣帶著惡意的玩弄,“我就是要她耗在我郡王府,死了也要做郡王府的鬼!”
    “唰——”
    一道寒光閃過,凜冽刀鋒泛著寒意逼至他頸間,森冷殺意從咽喉漸漸蔓延開來。
    “你、你瘋了?”穆晟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裴雲暎握刀的手很穩,麵上在笑,目光卻帶刺骨冷峭,他說“郡王好威風啊。”
    “不知郡王去年包攬欺隱城工水利錢糧時,也這樣威風嗎?”
    此話一出,穆晟麵色一變,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
    “我自然知道。”裴雲暎淡淡一笑,“我一向很關心郡王。”
    穆晟心中發起抖來。
    這事除了自己人外無人知曉,不知裴雲暎從哪裏得來消息,他知道多少,他又有多少證據,他拿著自己致命把柄……一個殿前司指揮使而已,他怎麽能做到這種地步!
    “你這麽做,不怕我告訴你爹?”穆晟仍不死心,試圖拿昭寧公來壓眼前人。兩姓姻緣,從來都不是個人之事,宗族、兩家關係,要考慮諸事頗多。裴雲姝的意願在整個裴家利益跟前,是最微不足道一環。
    裴雲暎望著他,像是聽到了什麽可笑之事,匪夷所思地開口“郡王,難道你不了解昭寧公?他要是知道這些事,隻會與你斷得更快。”
    他又想了想,“不過也許你挑撥得好,說不定還能見到我們父子相殘的畫麵。”
    年輕人韶朗眉眼裏,遮不住涼薄與乖戾。
    穆晟心中惶恐,他根本無所畏懼。
    裴雲暎收回手,仔細將銀刀收回刀鞘,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和離書與呈訴,郡王選一個吧。”
    ……
    文郡王妃與文郡王和離的消息一經傳出,所有人都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畢竟身邊有這樣一個包庇殺妻滅嗣凶手的丈夫,尋常人都很難一道生活得下去。隻是盛京豪貴世家,鮮有和離者,倒不為其他,大多是做丈夫的不願叫人看了笑話,讓外人覺得自己連後宅都管不好,因此大多數離心夫婦,管他能不能過,都要摁死消磨在一樁枯萎的姻緣中。
    但文郡王妃裴雲姝卻與文郡王順利和離了,不僅和離,郡王妃還帶走了出生不久的小小姐,因為擔心小小姐留在郡王府再遭人暗害。
    梁朝嫁娶律法規定,丈夫意圖謀害妻子,屬違背倫理綱常,理應“義絕”,縱然一方不同意,但隻要另一方呈訴,是必須和離的。
    梁朝鮮少有女子休夫的事發生,尤其是高門大戶家中,然而文郡王府一事,表麵瞧著是和離,實則明眼人都瞧得出來,與休夫也並無二樣。一時間,嘲笑諷刺文郡王之聲不絕,提起離開的文郡王妃母女,則是唏噓同情的更多。
    誰想嫁一位這樣沒人性的畜生呢?
    文郡王妃搬離文郡王府的第二日,一大早,仁心醫館門口迎來了一群敲鑼打鼓的人。
    一行精壯男子皆著青衣,手中提著一塊彩錦織物,一路敲敲打打來到西街。西街攤販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皆打著瞧熱鬧的心思隨著禮隊圍到仁心醫館門口。
    杜長卿正與阿城掃地,冷不防門口堵來黑壓壓一群人,駭了一跳,嚷道“幹什麽幹什麽?鬧事啊!”
    陸瞳抱著曬藥的竹匾從裏鋪裏出來,銀箏走到門口,望著外頭一幹眾人笑問“這是出什麽事?怎麽都圍在醫館門前?”
    為首一個健壯男子轉身取來身後彩錦織物,往銀箏手上一送,大聲開口“仁心醫館陸大夫仁心仁術,救下我家小姐母女,族中感激陸大夫大恩,特令小的們送上謝禮!”說罷又招呼身後眾人,一幹八尺男兒撩開袖子就對陸瞳砰砰磕幾個響頭,齊聲吼道“醫術可信,醫德可敬!懸壺濟世,妙手丹青!”
    聲浪震天,氣勢奪人。
    陸瞳“……”
    她極少對外界事物有多餘反應,但此時此刻,麵對西街圍在醫館門口的一眾人群,陸瞳竟久違的感到一陣……尷尬。
    或許還有一絲羞恥。
    為首的壯男全然不覺,隻殷切盯著銀箏手裏的織物“陸大夫請看!”
    陸瞳看去。
    那塊彩錦織物約有一人來高,織得非常精致,像塊厚實的毯子,下綴彩鈴,兩邊還有吉祥紋做的絹帶,而最中間以金線龍飛鳳舞地繡著兩行金字。
    “良醫有情解病,神術無聲除疾——”
    這一瞬,饒是浮誇如杜長卿也忍不住嗆住了。
    四周鴉雀無聲。
    唯有小夥計阿城歡天喜地地從銀箏手裏接過來織毯,對著上頭的金字嘖嘖稱奇了一番,高興地問“這是送我們陸大夫的?我們可以掛在醫館的正大門牆上嗎?”
    “當然。”壯男首領回答得懇切,“陸大夫妙手仁心,理應頌讚。”
    杜長卿忍不住抬手遮住臉,“太丟臉了……”
    門口看熱鬧的孫寡婦戳了戳男子結實的胳膊,好奇道“小哥,你們家小姐是誰啊?”她看一眼門前這行人,這樣的威猛氣勢,不像是尋常人家養得出來的。
    青衣男子抱拳道“家主是昭寧公府上大小姐,”頓了頓,他又補充,“曾經的文郡王妃。”
    說起昭寧公府上大小姐眾人還懵了一瞬,一說到文郡王妃,看熱鬧的頓時恍然。
    哦,原來是前些日子那個倒黴的郡王妃啊!
    對街葛裁縫嗑瓜子的動作一停,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這麽說,救了郡王妃母女的那個醫女就是陸大夫囉?”
    “正是!”
    此話一出,人群又是一片嘩然。
    文郡王府那檔子事,現在整個盛京無人不曉。至於這樁奇事中那個神秘醫女,倒是一直沒被人提起過。一來麽,杜長卿和陸瞳並非炫耀之人,此事也沒有刻意對人提起。二來,文郡王府一事裏,夫妻離心,寵妾滅妻,包庇凶犯,宮中禁藥……一樁樁一件件,哪一個都比一個小小醫女來得震撼。
    她就像一株微不足道的雜草,眨眼間被人忽略。此刻聽人提起,西街眾人這才想到,那個醫女,那個救了裴雲姝母女、又被歹毒側妃買凶刺殺的醫女,其實在這樁故事裏,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員。
    西街眾人看向陸瞳的目光頓時就變了。
    那可是救了文郡王妃的人啊!
    他們這條西街,全是做小本生意的,原先來個富商就不得了了,如胡員外那樣身份的,在西街都要被奉為上賓。出現個當官的都跟稀奇極了。仁心醫館倒好,一開始救了太府寺卿的公子,和太府寺卿有了交情,現在又救了郡王妃母女,那郡王妃是和離了,人家和離後不還是昭寧公府上小姐麽!
    仁心醫館這是走了什麽運道,浪蕩子杜長卿從哪撿來這麽個金疙瘩,這陸大夫要是名聲打出去,那些貴人們都來瞧病,說不定連帶著他們西街一條街都發達!
    此時不巴結更待何時?
    思及此,眾人“哄”地一下朝醫館裏湧來,嘴裏說著“恭喜”“賀喜”,差點將杜長卿擠出大門。
    銀箏笑著招呼眾人,阿城已拿著那麵巨大的織毯爬上椅子,左右對比著掛在哪裏才最顯眼。小小醫館頓時熱鬧又擁擠,杜長卿氣憤的斥罵響徹西街。
    陸瞳站在裏鋪,瞧著眼前吵嚷又滑稽的一幕,看著看著,不知為何,眼裏漸漸也溢出一絲笑意。
    裴雲暎這樣大張旗鼓地送來一麵彩織,表麵上是表達謝意,實則也是為她漲勢。今日過後,整個西街,或者說大半個盛京或許都知道是她救了裴雲姝母女。
    這對文郡王府也是一個警告。
    如今誰都知道孟惜顏曾買凶對付她,她不出事則罷,今後一旦她出事,所有人都會自然而然懷疑到文郡王府頭上。至少在短時間裏,穆晟不會對她動手了,就算穆晟不要臉,文郡王府也經不起接二連三名聲的質疑。
    她暫時安全。
    這樣也好,她有更多的心力與時間去做自己的事。
    比如……對付太師府。
    陸瞳抬頭,阿城把織毯端端正正掛在對著大門的牆上,織毯厚重巨大,繡著的字跡金光閃閃,一掛上去,整個醫館都顯出一種粗暴的堂皇,有種格格不入的富貴之感。
    杜長卿的怒吼從身後傳來“醜死了,摘下來!馬上摘下來!”
    阿城反駁“東家,我覺得很好嘛,你不要太挑剔。”
    外頭的鑼鼓聲又響了起來,像是不將整個西街傳遍誓不罷休。
    一片雞飛狗跳裏,陸瞳低下頭,微微笑了笑。
    裴雲暎這個謝禮是浮誇了一點,不過,送得很有誠意。
    至少在現在,他解了自己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