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生辰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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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眼煙花,如花似錦。
    姹紫嫣紅的花簇從遙遠天際綻開,把流動的璀璨花穗投向人間。
    他的人藏在明明滅滅的花火中,或明或暗,光影紛疊,看不清楚神情。
    隻看得清眼前絹帕。
    那張絹帕是淺淺的月白,以銀線勾勒的紋樣仔細一看,原是隻威風凜凜的雄鷹。而他握著絹帕的手骨節分明,修長幹淨,一點都不似方才握刀時的殺氣騰騰。
    陸曈沒接他的帕子。
    遲遲未等到她回應,裴雲暎側頭,看了她一眼,將帕子往陸曈手裏一塞。
    “拿著吧,陸大夫,我沒興趣騙你。”
    陸曈低頭。
    手指的傷口觸到柔軟布帛,鮮血混著泥土的髒汙立刻弄髒了整張帕子。那隻展翅翱翔的雄鷹被揉成一團,即刻變得狼狽而皺巴巴,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光影朦朧的夜裏,裴雲暎半跪下身,撿起被摔得滿地都是的、那些瓷罐的碎片。
    “你做什麽?”陸曈目露警惕。
    “陸大夫,”他提醒,“你現在的眼神,仿佛剛剛想殺人滅口的人是我。”
    陸曈一時語塞。
    碎瓷片被裴雲暎一片片撿起收好放在一邊,他又伸手去撿地上的黃泥。黃泥撒得到處都是,混在一起,分不清哪罐是哪罐。
    他撿了幾下,神色漸漸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道:“抱歉。”
    陸曈沒說話。
    她不能光明正大設靈堂牌位以免泄露端倪,隻能千裏迢迢將這些墳土江水帶回醫館供奉。沒有牌位、沒有墳塚、以白衣觀音像為由,日日供奉香油燭火,逢年過節祭奠。
    這是她能做的全部。
    隻是如今,所有一切碎成一地,化為烏有。
    身側傳來年輕人的聲音:“如果你需要,我幫你再尋。”
    再尋?
    他說得如此平靜如此自然,陸曈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年輕人仍半跪在地,衣袍拂過地麵的泥水時沾染上一些汙漬,他沒在意。那張英俊側臉被窗外焰火映著,模糊而柔和,低頭撿拾碎泥時,長睫微微垂下,神情格外認真。
    他像刀,一柄強大又美麗的刀,但在某些時刻,會讓人忽略掉那種鋒銳,為那一刻銀刀流轉的光華所惑。
    陸曈斂眸,不動聲色地藏好袖中毒粉,問:“殿帥到底想做什麽?”
    她不明白裴雲暎這突如其來的友善,時間太短,她也無法弄清那聲“抱歉”裏,究竟幾分假意幾分真心。
    她不明白眼前這個人究竟想做什麽。
    裴雲暎撿拾起最後一塊黃土,把黃土放進尚沒完全摔碎的一小片白瓷中,才站起身。
    燈芯不知風波,仍靜靜燃燒。他看向陸曈,語氣平常透著幾分不經意:“陸家的事,我當不知道。”
    陸曈心中一動。
    他這是……不追究的意思?
    陸曈盯著他:“我以為殿帥今夜是來興師問罪。”
    明明有備而來,陸曈看得很清楚,在他拿著那張寫著名字的名冊質問她時,周身散發的冰冷與寒意不是錯覺。
    他簡直是來抓她歸案的捕快。
    裴雲暎笑了笑,伸手將桌前的花窗推開,煙花斑斕的光影更大了,把小屋也照得流光溢彩。
    他看著遙遠天際的焰火華彩,道:“本來是要的,但今夜不是除夕嗎?”
    陸曈一怔。
    “除夕夜抓人……”他轉過頭,笑吟吟盯著陸曈:“我也不是那麽不講人情。”
    陸曈望著他,嚐試辨別他這話的真假。
    像是瞧出了她心中懷疑,裴雲暎瞥她一眼:“信不過我?”
    “沒有。”
    “真沒有?”他偏了偏頭:“不會背地裏又在紙上寫我名字吧?”
    陸曈:“……”
    平心而論,她不是對裴雲暎沒有信任,但那實在不多。人心易變,或許方才裴雲暎在某一刻突然動了惻隱之心,但他身為殿前司指揮使、昭寧公世子,冷靜過後說不定會變卦。
    “別打歪主意,就算你真能殺了我,隻要沾了我的血,梔子一來就會發現。更別提將我埋在院子裏。”他語調輕鬆,仿佛說的不是殺人埋屍,而是藏起什麽零嘴一般。又彎腰撿起方才被劍風帶的飄落在地的那張寫滿了名字的紙頁上。
    薄薄卷紙如一方輕盈落葉,飛進油燈上綻開的火苗裏,黑跡瞬間化為灰燼。
    “你真不打算交由大理寺?”他再一次提議。
    陸曈方才放鬆一點的心即刻又收緊,冷道:“不。”
    “我不想聽他們假惺惺地道歉。”
    以如今律法求得的公平,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死罪可變活罪,活罪漸變無罪。就算真相水落石出,陸曈也絕不相信太師府會讓戚玉台一命賠一命。不過是麵上受些無關痛癢的懲罰,賠償她一些銀兩,或許還會在她門前假意痛哭流涕真心實意的悔改。
    真叫人惡心。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陸曈站在滿地狼藉裏,衣裙上沾了不少泥跡,發辮在方才與他爭執時弄亂了,於是索性取掉絹繩,滿頭烏發如瀑垂下,襯得肩頭越發孱弱。
    一個柔弱女子,要去對付皇城裏高高在上的太師公子,無異蜉蝣撼樹,螳臂當車。
    但陸曈又絕非表麵看上去那般柔弱,許多人死於她手下,就如剛才屋中時,她湊近低語,秋波流慧,若非那一刻對危險的直覺令他拔刀,如今,真說不準成為那棵梅花樹下一捧新鮮花泥了。
    他完全相信,“裴雲暎”三個字會出現在那張紙上,是因為自己一旦阻攔她的複仇之路,就會成為她的下一個敵人。如劉鯤、如範正廉、如柯承興一般被她不動聲色地除去。
    她絕不是弱者。
    裴雲暎突然道:“陸三姑娘。”
    這稱呼令陸曈一怔:“什麽?”
    “今夜我沒來過,你也沒見過我。”他移開目光看向窗外,語調似乎暗藏某種警告,“日後,我不會包庇你。”
    這是要劃清界限,暗示將來若是她在複仇途中東窗事發,裴雲暎不會看在往日交情上網開一麵。
    陸曈淡淡一笑:“殿帥能退這麽一步,我已經很感激了。”
    這話倒沒有說謊。
    她本以為如今夜,她與裴雲暎之間一定會死一人的,這麽說也不對,或許死的是兩人。但這樣一來,明日銀箏酒醒,推門進屋瞧見這新年慘案大約會嚇到昏厥,而仁心醫館背負一凶宅之名,杜長卿這好不容易才重建起來的祖業,恐怕又要一落千丈了。
    她想著這些不著邊際之事,似乎自己也覺得極為荒唐,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院外流散的焰火照在她臉上,那笑容竟有幾分動人。
    裴雲暎也瞧見了那笑容。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想說什麽,卻又改變了主意,最後垂下眼簾,語氣意味不明:“算了,自己看著辦吧。”
    陸曈回過頭,他已收刀歸鞘,推門走了出去。
    陸曈愣了一下,一低頭,忽然瞥見自己手中還攥著裴雲暎給的那隻絲帕。上麵銀色雄鷹皺巴巴蜷成一團,血氤氳出紅花將雄鷹翅膀染紅了。
    她正想叫住裴雲暎還帕子,就見剛走到院子裏的人腳步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麽,轉身又回頭走來。
    陸曈下意識握緊袖中毒粉。
    莫不是這幾步路間的功夫,裴雲暎又反悔了,男子心海底針,權貴的惻隱做不得真,哪有他自己的前程重要。
    如果他要靠近,她就趁他不備毒瞎他的眼睛再殺了他。
    裴雲暎在她身前站定。
    陸曈心中警惕。
    紫檀色衣袍在窗外那些豔色光焰中渡上一層華光,他眉眼也被照得流光溢彩,高深莫測、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須臾,他從懷中掏出一方木盒,放在桌上。
    檀木盒隻有巴掌來長,做得很是精巧細致,盒蓋上雕刻著漂亮的麻姑獻壽圖。
    陸曈不知道這是什麽,猶疑地抬頭看他。
    裴雲暎揉了揉額心,提醒道:“子時已過,元日了。”
    陸曈有些茫然,不明白他說的是何意。
    裴雲暎看了她一會兒,歎了口氣,像是終於接受她確實沒記起來的事實,把那隻木盒扔進她懷裏,忽地笑了。
    “元日了。”他再一次強調,“陸三姑娘,生辰禮物。”
    ……
    焰火還在繼續。
    西街的老城牆,灰暗陳舊的磚牆被頭頂華焰映得五光十色,裴雲暎離開醫館時,德春台的歡樂還未停。
    遠處偶爾飄來小孩子歡笑的聲音,德春台的焰火要燃至下半夜,平人平日無從得見勝景,總要今日看個痛快。
    西街無人,靴子踩在薄雪上,發出窸窸窣窣的細響,像鹽粒清爽,不似黃泥黏膩。
    被江水浸過的,沾滿了香燭氣息的墳土。
    裴雲暎的腳步停了下來。
    前麵不遠處的小巷裏,牆邊倚著個人,正抬頭看遠處德春台那頭的焰火,聽見動靜,這人直起身轉過臉,露出一張冷峻的麵容。
    “你在這幹什麽?”裴雲暎問蕭逐風,向著他走去。
    “你不是去仁心醫館拿人了?”蕭逐風往他身後看去,長街空無一人,隻有燈下雪地裏拖長的人影。
    “人呢?”
    裴雲暎沉默。
    青楓去常武縣的事,蕭逐風也知道。陸曈的身份、與太師府的關係,對蕭逐風不是秘密。
    “下不了手?”男子很理解地點一下頭,就要從他身邊越過,“我去。”
    一隻手攥住他手臂。
    “站住。”
    蕭逐風回首。
    裴雲暎抬眼:“她要對付太師府,和我們沒什麽關係。”
    “戚家現在有用,留著她壞事。”
    “她一個醫女能壞什麽事?”
    蕭逐風皺起眉頭:“你到底為什麽不動手?”
    璀璨焰火照亮盛京夜空,抬頭往遠處看,隱隱能瞧見西北方德春台樓簷的一角。年輕人低頭,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人情債總要還的吧?她救過姐姐和寶珠的命。”
    “是情債還是人情債?”
    裴雲暎“嘖”了一聲,“我是那種會被美色衝昏了頭腦的人嗎?”
    “你誇她美了。”蕭逐風平靜指責。
    裴雲暎:“……”
    蕭逐風臉色很臭:“殿下如今正值關鍵,如果被老師知道……”
    裴雲暎看著他笑:“好兄弟?”
    蕭逐風盯了他一會兒,側身從他身邊走過,隻冷冷拋下一句:“隻幫你瞞這一次。”
    “謝啦。”
    聲音重新變得輕快。
    蕭逐風走了,巷子裏又隻剩下裴雲暎一人。
    花炮聲仍在繼續,似乎有隱隱笑鬧喧嘩順著風飄來。年輕人麵上笑容漸漸散去,神情變得平靜,背靠著小巷冰涼的石牆,仰頭望向遠處夜空。
    那些斑斕的色彩從夜幕最中間轟然炸開,化為無數閃爍星辰,璀璨轉瞬即逝,像砸落到女子手背上那一點溫熱晶瑩。
    很快被黑暗吞噬。
    他想起狹窄醫館裏,滿地摔碎的觀音小像,滾了一地的供果香燭,墳土與江水,鮮血與名冊。
    女子坐在黑暗裏,仰著頭,任由指間的血一點點滴落。
    “我告訴你什麽叫公平,戚玉台殺了我姐姐,我殺了戚玉台,一命抵一命,這才叫公平。”
    “我不需要幫忙,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
    她明明是個殺人如麻、手染鮮血心機深沉的女子,他很清楚她絕不如表麵看上去柔弱無依,但偏偏在那一刻,他還是對她不合時宜地起了惻隱之心。
    仿佛有淩亂畫麵在他腦海浮起。
    是誰的聲音在空曠祠堂回響,稚嫩的,哀慟的、伴隨著難以壓抑的激憤與怒火。
    “沒有裴家,沒有昭寧公世子這個名號,我一樣能報仇。”
    少年冷冷道:“來日方長,我們走著瞧。”
    裴雲暎閉了閉眼。
    所有紛亂嘈雜瞬間褪去,眼前是冷寂長街,白玉覆雪。
    寒風依舊凜冽刺骨,天邊煙焰溫暖絢然。曈曈元日,有人閉戶擁爐,有人古廟冷衾,有人闔家團圓,有人孑然獨身。
    裴雲暎靜靜看著夜空。
    那些耀眼銀花映入他瞳眸,在他眼裏碎成無數明亮的星辰。
    盛京同一片長焰下,人與人歡笑與悲慟從不相同。
    就如子時那一刻,無數人家慶祝那瞬間如雨星河的燦爛美麗,而他在滿地墳土中,被一滴淚打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