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多了一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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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良方憂心忡忡地走了。
    銀箏從小廚房裏探出個頭,見陸曈把絨布收入醫箱,靠過來小聲道:“姑娘,苗醫官說的不會是真的吧……”
    她方才想出來,正好聽見苗良方的話,不免為陸曈擔憂起來。
    且不提翰林醫官院是什麽龍潭虎穴,單就以崔岷此人對平人的厭惡偏見,陸曈此番春試也是困難重重。
    “是不是真的,去了就知道了。”陸曈提著醫箱,起身朝屋裏走去。
    這一夜竟睡得很沉。
    第二日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時,陸曈梳洗完畢。
    方打開門,就看見銀箏坐在院裏的石桌前正打嗬欠。
    聽聞動靜,銀箏轉過頭,起身走來,把兩塊熱好的白糕塞到陸曈手裏:“姑娘且墊墊肚子,咱們路上吃。”
    陸曈愣住了。
    太醫局的春試地點同秋闈一樣,都在貢院。考生卻沒有參加秋闈的多,畢竟醫官醫官,雖占著一個“官”字,到底不如真“官”體麵。
    開考時間是巳時起,陸曈卯時就起了床,中間兩個時辰在路上已足夠,再者,她想獨自前去貢院,不想要杜長卿和苗良方他們相送。
    一個人,她習慣一個人。
    銀箏見她怔忪模樣,遂露出個得意的笑,過來挽她陸曈的臂膀,嘴裏笑道:“姑娘休想拋開我自己獨去,也讓我送送你,我還沒沒見過京城裏的春試是什麽模樣呢!也讓我開開眼唄!”
    纖細的手指緊緊抓著她手臂,仿佛生怕她一眨眼就跑了似的,覆在自己手臂上那一小塊皮膚迅速溫熱起來,似乎驅散早春清晨的寒氣。
    陸曈怔怔看著停在臂上的那隻手,過了一會兒,低頭道:“走吧。”
    “好嘞!”
    馬車是昨日就已提前找好的,就在巷口早早等候。
    從西街到貢院,說近不近,說遠卻也算不得遠,還不到半個時辰。陸曈在馬車裏同銀箏吃完兩塊白糕,喝了些水,沒過多久,就聽見前頭的車夫道:“兩位小姐,到了。”
    馬車停住了。
    陸曈與銀箏跳下馬車。
    來盛京一年,陸曈還是第一次來貢院。來之前苗良方已與她說過春試事宜,先前也從吳秀才嘴裏得知貢院布局,但當真正身處其中時,感覺又是不同。
    已是初春,萬恩寺山上的積雪還未化完,盛京的春柳卻已經有了搖曳的影子。
    貢院四周栽了細柳,才冒出青茬,一片嫩綠青蔥。因去年秋闈一事鬧得很大,貢院重新修繕過一次,那些飄揚的青色雲霧裏,門口矗立著兩根巨大的朱紅柱子格外醒目,其中一側以墨字分別雕刻:寶劍動連星,金鞍別馬鳴。
    另一側則刻:持將五色筆,奪取錦標名。
    筆鋒遒勁,意氣飛揚。
    這便是貢院的大門了。
    門口有巡邏考官護衛,陸曈走過去,將春試的文牒給對方看,對方拿起冊子翻看兩下,上下打量陸曈一番,才對陸曈揮了揮手,示意她進去。
    銀箏不能跟著,隻能在院外等候,握著陸曈的手有些用力。
    陸曈安撫地拍拍她手背,背著醫箱走了進去。
    ……
    貢院門口,此時正站著些待考學生。
    因時候尚早,號舍門也還未開。號舍前有一大片空地,以布幔搭起長棚,長棚下放了許多把竹凳供來早的考生休息。
    竹棚下坐著不少提前到來的學生,一些坐著溫習手中醫籍,打算在開考前再多看幾眼。更多的則是聚在一處,閑談著近來軼聞。
    為首的年輕人一身太醫局學生特有的青布衫,正眉飛色舞地說起最近聽來的閑話。
    “聽說今日春試裏,有一個平人醫工,還是個女子,你們聽說了沒有?”
    坐在另一頭正翻開醫籍的男子笑嘻嘻抬起頭:“我也聽說了,那女子先前和太府寺卿府上董麟不清不楚的,董麟還和他娘鬧翻了呢!”
    “曹槐,你說的是真的?”
    此話一出,周圍人頓時嘖嘖稱奇。
    太府寺卿的這位小少爺從小懦弱,將母親的話奉為圭臬,整個盛京無人不知。如今卻為一個女人與家裏鬧翻,實在惹人好奇。
    “能讓董麟反抗他娘,不知是何等姿色動人?”
    又有人倨傲回答:“不過一介村野女子,妄想攀高枝罷了,為讓董麟死心塌地不惜參加春試,將春試置於何地?你我進學太醫局,應當恥於與此女同伍才是!”
    太醫局學生一向自視甚高,瞧不起那些平人醫工。如今又聽聞是為男人賭氣才參加春試,難免心生輕蔑。
    正說著,前方忽有人指道:“你們看……那是不是就是那個平人醫女?”
    眾人順著他目光看去。
    自號舍前走來一年輕女子,穿件半舊深藍裙裾,背著隻木醫箱,烏發半挽,發間隻插一簡單花簪。
    早春春寒未褪,淺色日光照在她臉上,若金陽微灑冰山冷峭,而她容色娟好,不言不笑,不疾不徐款款行來,顏色勝過三月春柳。
    方才還譏嘲諷刺的年輕人們,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盛京女子多高挑明豔,這女子身材纖細單薄更似江南美人,卻又不如江南美人溫柔婉約,如泠泠春雪、溶溶秋月,眉眼都帶著幾分孤芳自賞的冷豔。
    沒有半分討好婉媚之氣。
    與眾人腦中所想的輕浮之人截然不同。
    陸曈走到長棚前,似乎也才注意到四周多出的許多人,腳步一停,抬眼看向眼前。
    這群人看上去都很年輕,罕有一兩個年紀大些的,穿著皆是圓領青色長衫,連身上所背醫箱都是同樣黃木刻絲紋箱子,似乎彼此認識,姿態熟稔。
    隻疑惑一瞬,很快她便明白過來。
    這大概就是太醫局的學生了。
    醫行推舉參試的平人醫工與太醫局學生光從衣著就能很容易區分出來,而四周並無其他如自己一般的人。
    想來今年參試者,隻有她一人是“外人”。
    正想著,冷不防麵前傳來一個聲音:“姑娘?”
    她抬眸,就見麵前站著個青衫襆頭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生得也算端正,但一雙眼睛瞧人時不住打轉,顯得有些心術不正。他上上下下將陸曈打量一番,嘴角笑容親密得過分,笑道:“姑娘也是來參加春試的?”
    陸曈看他一眼,從他身邊越過,沒有與他交談的意思。
    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頓時爆發出一陣哄笑:“曹槐碰壁了!”
    “哈哈,他爹是判少府監事,哪比得上太府寺卿呢!”
    那個叫“曹槐”的年輕人也聽見了周圍的調笑,麵上笑容一僵,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我在和你說話!”他收起笑容,有些惡狠狠地上前一步,意圖去抓麵前人的手。
    下一刻,有人從身邊經過,一把打掉他那隻不安分的手,伴隨著一聲嗬斥:“幹什麽呢,想打架?”
    聲音清脆,是個女子。
    陸曈側首。
    說話的是個青衫少女,約摸十七八歲,五官深邃明麗,一雙水眸活潑靈動,一瞧就讓人心生好感。她沒戴襆頭,隻用同色發帶將長發束起,襯得明媚秀麗的臉龐格外朝氣。
    環顧四周,今日參加春試的女子不多,算上陸曈,總共也沒幾個。這少女雙手抱胸擋在陸曈跟前,儼然一副保護者的姿態。
    “林丹青!”曹槐氣急。
    “叫這麽大聲幹什麽?”叫林丹青的少女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個無辜笑容,“都馬上要春試了,你一個大男人還在這為難姑娘家,懂不懂什麽叫憐香惜玉?”
    “舉頭三尺有神明,當心文昌君瞧見了,覺得你這人粗魯,讓你落榜哦。”
    “你!”曹槐臉色變了幾變,不知是畏懼這少女身份還是忌諱她這話的詛咒,狠狠剜了陸曈一眼,轉身怒氣衝衝地走了。
    周圍看熱鬧的人也散了一些。
    陸曈收回目光,看向麵前少女:“多謝。”
    “不用謝,”青衫少女笑眯眯看向她,朝她伸出一隻手,“我叫林丹青,說不準日後大家進入翰林醫官院,同為醫官共事。”
    那隻手沐浴在日光下,看起來明亮而有力。
    頓了頓,陸曈伸出手,與林丹青輕握了一下。
    “承蒙吉言。”她說。
    “相信我,妹妹,”林丹青一臉認真,“我嘴巴開過光,很靈的!”
    正在這時,外麵的長鈴響了幾聲。
    “春試快開始了,”林丹青回頭望了望,“我們也過去吧。”
    陸曈點頭,站起身,隨她一同往號舍前走去。
    號舍前有主考官正看文牒叫名字,眾人一一按名字找到自己所分的號舍,陸曈分到的那間號舍在中間,不遠也不近。她把醫箱放在門外,隻拿了筆墨,就徑自進了號舍。
    因去年秋闈舞弊一事,連帶今年的春試也嚴苛許多,號舍牆內外似乎被重新整理修繕,顯得更加狹緊,一眼看過去,像是一間間小牢房。
    考官分發下卷題,足足一大摞,太醫局春試如盛京秋闈,隻是考的內容不同罷了。不知是不是陸曈錯覺,總覺得分發考題的考官路過她號舍時,看她的目光有些憐憫。
    仿佛很有些同情。
    她沒在意,提起麵前考卷,將其一份份整理好。
    一、二、三……
    春試一共查考九科,分別為大方脈、小方脈、傷寒科、婦人科、瘡瘍科、針灸科、眼科、咽喉科、正骨科。
    苗良方也是這麽教她的。
    然而……
    ……八、九、十。
    陸曈翻查考卷的動作驟然一停。
    十份。
    眼下的考卷足足有十份。
    她微微皺眉,重新拿起考卷再數了一次。
    仍是十份。
    沒數錯,多了一科。
    陸曈注視著眼前多出的那份考題,想起方才那位主考官看她古怪的眼神,心頭微沉。
    為何會突然多出一科?
    ……
    與此同時,站在長棚下,方才給陸曈分發考卷的那位主考官歎了口氣:“今年春試恐怕合格人不多。”
    “那是自然,”另一位主考官走來,望向不遠處的號舍,有些唏噓:“紀珣紀大人出的題目,就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都未必能答上,何況是那些毛頭小子?”
    今年太醫局春試,是由翰林醫官紀珣親自出題。紀珣精通醫道藥理,但為人嚴苛,先前有幾次去太醫局給學生上課,回頭學生都抱怨他所講醫理太過深奧,難以克化。他這回親自出題,今日分發考卷時幾位主考官看了一眼,紛紛咋舌,拋去那些太醫局所學課業,其中偏難怪題也不少。
    “何止。”主考官道:“今年還多了一科驗狀科,真是瘋了,衙門有專門的仵作,咱們醫官院湊什麽熱鬧。”
    今年春試多了一科,從九科變為十科,多了一科驗狀,主驗屍體情狀。
    盛京府衙有專門的仵作官,按理說與太醫局醫官院無關的。然而因仵作地位低下,大多出自鬻棺屠宰、殮屍送葬之家,後代又不允參與科舉,人人不願入行,是以這些年盛京府衙出色仵作越來越少。
    去年年初朝廷有意新增仵作官,提高仵作在府衙中地位,於是在太醫局中新增驗狀一科。但因此科需與死屍打交道,太醫局這幫學生雖不算位高權重之家,卻也生來養尊處優,沒吃過什麽苦頭,更勿用提費心鑽研死屍。於驗狀一科,幾乎成績都不佳。
    沒想到今年醫官院會把“驗狀”也安排進春試。
    “咱們太醫局的學生還好,再不濟,多少都學過點。那平人醫工就慘嘍,從前沒學過,陡然增加這麽一科,怕是一句也答不上來。”
    主考官想到方才那位坐在號舍裏的年輕醫女,忍不住生出幾分同情。太府寺卿的那檔子事,他們醫官院的人多少都聽過一點。他自己也是平人出身,兢兢業業多年才在醫官院坐穩位置,眼見著今年好容易有個平人參加春試,卻要因為春試突然改革而與醫官院無緣,未免有些可惜。
    “同情她啊,犯不著,也不怕告訴你,董家早來醫官院打過招呼了。”身側同僚壓低聲音,“別說她考不過,就算考過了,也進不了翰林醫官院。”
    主考官一愣:“為什麽?”
    “你也不想想,真要她進了翰林醫官院,董家的臉往哪擱。咱們就做好咱們該做的事,上頭的心思,別打聽嘍。”同僚拍拍他的肩,抱著水壺巡考去了。
    主考官呆了半晌,心有戚戚地歎了口氣,跟著往號舍那頭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