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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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花笑!
    風吹得樹下影子晃了幾晃,人卻如釘死在地麵上,一動不動。
    陸曈退開一點距離,頷首道“裴大人。”
    裴雲暎笑著看一眼紀珣,才道“蕭副使傍晚突然頭痛,陸醫官隨我去看看?”
    不管他這理由是真是假,總好過在這裏與紀珣僵持,紀珣的質問太過清楚沒有半點遮掩,她那已經不怎麽值錢的自尊心,也會被這正義的劍刃切碎。
    陸曈點頭“好。我去拿醫箱。”言罷轉身要與裴雲暎一道離開。
    “等等。”
    身後傳來紀珣的聲音。
    陸曈腳步一頓。
    那人聲音仍是冷冷淡淡的,不帶一絲情緒,公正一如既往。
    “陸醫官醫術不達,裴殿帥不妨換一位醫官。”
    陸曈動作微僵。
    這是委婉的勸說,也是光明正大的懷疑。
    他已不再以看一個醫官的目光在看她,他真正認為她“心術不正何以為醫”,才會這樣提醒裴雲暎,讓他換一位真正的醫官前往。
    裴雲暎也聽出了這話裏的警告。
    停了停,他笑著轉身,看向麵前男子。
    “不用換。”
    “我看她很好,殿前司沒那麽多規矩,禁衛們也喜歡陸醫官得很。”
    紀珣不由一怔。
    麵前青年站在明亮燈火下,微暖的燈色映在他漆黑的瞳眸裏,噙著的笑意似乎也泛著點冷淡。
    他與這位殿前司指揮使相交不多,私下就沒說過幾句話,大部分時候都是從旁人嘴裏聽到他的消息。雖然裴雲暎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是位親切有禮的貴門世子,可禦內醫官難免從旁人嘴裏聽到對他更真實的評價。
    他根本不如表麵看起來一般明朗和煦,不過偽裝。
    然而此刻,紀珣卻從對方眼中窺出一絲不悅,連遮掩都不屑。
    像在為身邊人撐腰。
    裴雲暎說完這句話,便不再理會他,轉身示意陸曈“走吧,陸醫官。”
    陸曈回神,取了醫箱跟上了他的腳步。
    她確實不想在這裏繼續待下去了。
    二人的影子隨著那盞梨花燈漸漸遠去,庭院倏然又暗了下來,遠處腳步聲已近在咫尺,有醫官聲音響起“紀醫官。”
    是去藥庫盤點的醫官們回來了。
    紀珣對他們點一點頭,又望著那暗色良久,才收回視線,也跟著離開了。
    ……
    夜風沒了醫官院樹叢的遮掩,在街巷橫衝直撞起來,便冷上得多。
    陸曈隨著裴雲暎一道往巷口的馬車走去。
    明明已出了醫官院的大門,那扇朱色大門將夜色分隔成兩個不相容的世界,陸曈卻恍惚覺得身後仍有一道銳利視線追逐著自己,而她難以麵對,便隻能匆匆逃離。
    這異於平時的沉默讓身邊人察覺到了。
    裴雲暎瞥她一眼,漫不經心開口“你剛才怎麽不還口?”
    陸曈一頓。
    “平日裏見著我處處針鋒相對,對這個紀珣倒是規矩得很,剛才看見陸醫官站著挨罵,我還以為看錯人了。”
    這話說得揶揄,一時間倒衝散了陸曈方才麵對紀珣時的難堪,她抬頭怒視著眼前人“你偷聽我說話?”
    “偷聽?”裴雲暎好笑“我哪有那麽無聊?”
    “醫官院大門未關,你們兩個站得光明正大,那位紀醫官聲音可不小。”
    陸曈沉默。
    這話倒不假。
    事實上,若不是裴雲暎來得及時,再等片刻,藥庫裏撿藥材的醫官們回來,所有人都能看見紀珣質問她的這一幕了。
    “剛剛怎麽不反駁?”他問。
    陸曈定了定神,道“反駁什麽,他說的也是事實。我本來就心術不正,你不是最清楚麽?”
    裴雲暎腳步微頓,終於察覺有些不對,垂眸朝她看去。
    她背著醫箱走在他身側,神色不冷不熱與尋常無異,然而裴雲暎卻覺得今日的她比從前更黯然,就如方才他走進醫官院,看見她與紀珣僵持的那一刻。
    他知道陸曈狡猾又冷靜,口舌上從不願意吃虧,紀珣的那一番質問隻要她願意,她可以隨口諷刺反駁,然而她隻是安靜地站在樹下,風燈幽微,昏暗夜色令人無法看清她的表情,可他沒來由的覺得,那一刻的她似乎是想逃離此地的。
    似乎無地自容。
    他從來懶得搭理旁人的事,總要維持一個安全的分寸感,然而在那一瞬間,竟對她生出一絲不忍。不忍再見她如陡然被拋擲尷尬境地的孩童,露出與平日截然不同的失措。
    於是他走了出去,打斷了他們二人。
    她還在往前走,夜風吹起她的裙角,裴雲暎看了她一眼,突然道“紀家那位公子風情高逸,修德雅正,不知人性歹濁。他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金顯榮這些年好色無德,真用了毒草也沒什麽,就當為民除害了。”
    語調散漫,像是不經意的閑談。
    陸曈不語。
    她自然明白。
    紀珣家世不凡,府中皆是清流學士,自小禮義廉恥深居於心,身邊人敬他慕他,他遇到的惡人太少,於是遇到她這樣工於心計的惡人,才會尤為厭惡。
    冰炭不同器,自古而已。
    見她不說話,裴雲暎又笑道“怎麽一副失意模樣,紀珣雖然長得還行,但陸大夫也不像是會為男人要死要活的性子,何至於此?”
    腳步一停,陸曈不耐煩轉頭“殿帥大晚上來找我到底是為何?”
    裴雲暎說是蕭逐風突然頭痛,可蕭逐風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他怎麽還會如此神色悠閑?
    還有心情同她說些閑話。
    裴雲暎笑一聲“有新的藥方要給陸大夫看,不過做戲做全套,總要找個理由。”
    新藥方?
    陸曈想到上次裴雲暎給她看的那張藥方,不免有些疑惑。
    那藥方究竟是什麽,他看起來十分看重。
    正想著,身邊又傳來裴雲暎的聲音“不過,你真把毒草用在了金顯榮身上?”
    陸曈警覺,側首看向他。
    “聽說那毒草很珍貴,我還以為你要用在戚玉台身上。”
    他說得雲淡風輕,聽不太出情緒,看著她的目光卻銳利,像是已洞悉她的心思。
    陸曈心中一跳。
    裴雲暎畢竟不是紀珣,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知道自己要對付的是什麽人,自然也能一眼看穿她最終目的。
    陸曈移開眼“說不定將來正是如此。”
    他點頭,像是不經意的提醒“悠著點吧陸大夫,樹敵別太快,否則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陸曈反駁“殿帥還是先管好自己,下次去行刺什麽人的時候可別又讓人砍了到處竄逃。”
    裴雲暎“……”
    巷口馬車靜靜停在門口,他沒再與她爭執,隻道“上車吧。”
    陸曈扶著車口彎腰上馬車,臨上馬車時,腳步忽而一頓,側首看向遠處。
    遠處對街坊市,燈籠明光下車馬織流而過,人聲不絕。
    裴雲暎順著她目光看去“怎麽?”
    陸曈定定看了對麵一會兒。
    她剛才好像看見太師府的馬車掠過。
    隻是那瞬間太短,人流又擁擠,沒等她看清楚,再抬眼時,隻有人流如織。
    她搖頭,彎腰上了馬車。
    “沒什麽。”
    ……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
    仆從們擁著馬車上的人款款下了馬車,走進豪奢宅邸。
    圍在中間的年輕女子拿下幃帽,一身牡丹薄水煙拖地長裙的年輕女子,桃腮杏麵,嫩玉生光,烏發斜梳成髻,露出前額上珍珠點的花鈿。那衣裙上大朵大朵的牡丹燦然盛開,將她襯得越發典雅富貴,像朵正韶華盛開的麗色,十萬分的嬌媚迷人。
    這是戚清嫡出的小女兒,戚華楹。
    太師戚清共有過兩任夫人,先夫人病故前未曾留下一男半女。第二位倒是與戚清算老夫少妻,然而生下一男一女後也早早撒手人寰。
    憐惜這一雙兒女幼年失母,戚清便也沒再另娶,將這雙兒女好好撫養長大。
    嫡長子戚玉台在外一向恭謹守禮,雖未有過什麽尤其出彩之行,卻也算得上規矩守禮,不曾闖過什麽大禍。
    而這位嫡出小小姐更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不僅生得美麗動人,亦才情風流,自小到大所用器服窮極綺麗,公主也難及得上。記得有一年戚家小姐燈會出遊,得了張新做的彈弓拿在手裏把玩,那用來彈射的彈丸竟是銀子做的。當時戚家馬車一路走,無數窮人跟在後頭撿拾她彈落銀丸,何等的風光氣派。
    人人追捧,又是父親掌中之珠、心頭之愛,盛京平人常說,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才投生成戚家小姐的命道。
    好命嘛,旁人羨慕不來。
    這樣的好命,本該一輩子不識憂愁滋味,然而今日這朵牡丹卻含露帶霜,一進屋,一言不發癱坐椅子上,呆呆望著屋中屏風出神。
    四周婢女噤聲站著,無一人敢開口。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妹妹——”
    緊接著,綴著細碎寶石的珠簾被撩開,從外麵走進來一位錦袍男子。
    來人是戚玉台。
    婢子們忙行禮,戚玉台未察覺屋中氣氛不對,隻快步走到戚華楹身側,一屁股桌前坐下,笑說“妹妹,你手頭可有多餘散錢,借我千兩,過幾日還你。”
    戚玉台是來借錢的。
    戚太師快至壽辰了,剛好又臨近夏狩,戶部平日也沒什麽事,他那差事可有可無,金顯榮便準了他的假,讓他在府裏好好準備夏狩和父親生辰事宜。
    然而壽宴自有管家安排,無需他插手。他在府裏待著,隻覺府中規矩嚴苛沉重,每日如隻被拘在籠中的鳥兒,縱有靈犀香點著,仍覺心煩意亂。
    實在很想尋機會放鬆一下。
    父親明令禁止他服食寒食散,得知柯家一事後更是變本加厲,每在公賬上支使一筆銀子都要管家記錄在冊。寒食散本就是禁藥,如今再用價格十分高昂,以他自己那點俸祿根本買不起,實在想不到辦法,便隻能來尋戚華楹。
    父親對他嚴苛,對自己這個妹妹卻十分縱容,戚華楹花銀子更如流水,每月光是胭脂水粉、衣裙零嘴都要開支近千兩,戚清也從不拘著她享樂。他們兄妹自小感情很好,每每他讓戚華楹周濟,戚華楹也是二話不說答應了。
    今日也是一樣。
    戚玉台道“爹最近管束我實在很緊,俸祿我前幾日就花完了,好妹妹,等我發了俸祿就還你!”
    戚華楹一向對銀錢大方,今日卻遲遲不曾回答,戚玉台正有些奇怪,突然聽見一聲啜泣,抬眼一看,戚華楹別過頭去,兩腮掛著一串淚珠。
    他嚇了一跳,忙站起來“這是怎麽了,妹妹?”
    戚華楹隻顧低泣不肯說話,戚玉台沉下臉“誰欺負了你?”
    一邊的貼身婢女薔薇小聲開口“今日府裏馬車經過醫官院附近巷口……”
    “那又如何?”
    薔薇看了一眼戚華楹,見戚華楹仍然垂淚不語,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說道“小姐在車上,瞧見了裴殿帥與另一名女子說話……”
    戚玉台一愣。
    戚華楹偏過頭,想到今日所見,哭過的眼睛越發紅腫。
    她沒想到會在那裏遇到裴雲暎。
    自打寶香樓裴雲暎英雄救美,她對那位英氣俊美的殿前司指揮使上了心。
    父親知曉了她的心思後,並未阻攔,甚至還特意讓老管家去殿帥府給裴雲暎送過幾回帖子,邀他來府中閑敘。
    裴雲暎每一次都拒絕了。
    一次用公務冗雜來推脫,次次用,傻子也知道他是故意的。
    戚華楹心中有失落沮喪、有委屈不解,還有一絲被拒絕的惱怒與不甘。
    人或許總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裴雲暎對她並不在意,她便無論如何都想要馴服他,叫這位風流秀出的指揮使也成為自己的裙下之臣。
    她是世族淑女、名門閨秀,便不能如那些拋頭露麵的低賤平人一般貿然與他相見,他不肯來赴宴,她便隻能等別的時機。
    一日日等,等得她自己都心灰憊懶了,誰知緣分這事總沒有道理,今日馬車駛過醫官院巷口對街時,偏叫她撞見了這人。
    戚華楹怔怔望著屏風。
    屏風上繪著的夏夜街巷長圖,令她一瞬想起不久前瞧見的畫麵。
    夏夜華月萬頃,官巷兩街種了盛開的百合花,花香順著清涼夜風撲麵而來,戚華楹一眼就瞧見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青年站在那裏,麵如冠玉,儀表非凡,周圍人都被襯得黯淡幾分。
    她心中一喜,忙叫人停住馬車,笑容還未達眼底,便見那年輕人側過身去,與身邊人說話。
    他個子高,人生得挺拔,從戚華楹這頭望過去,瞧不見與他說話那人究竟是誰。隻能瞧見淡藍裙袍與纖細錦袖,似乎似曾相識。
    依稀是個年輕女子。
    戚華楹怔怔望著對街。
    他側著頭,含笑望著對方,明明隔得那般遠,但戚華楹似乎可以透過人群,看到對方那雙幽黑的清眸。
    是一個認真、且沒有任何防備的姿態在聽身側人說話。
    戚華楹恍惚一瞬。
    她沒見過這樣的裴雲暎。
    寶香樓匆匆一瞥,裴雲暎雖然看似溫和可近,處理呂大山時卻危險又冰冷,在禦前行走時淡漠冷冽,偶爾與宮人說話時卻似又沒有距離,不似盛京某些王孫公子總要懸懸端著。
    這樣的危險像是漩渦,吸引著每一個人靠近,她也不例外。
    而直到今日,她才窺見這年輕人疏離外表下的另一麵。
    更溫暖,更柔軟。
    卻是對著另一個陌生人。
    他身邊的女子似有所覺,欲往這頭看來,驚得戚華楹忙叫車夫催馬前行,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馬車搖搖晃晃行駛在盛京街巷上,她的心也如這馬車一般飄搖無定,想要撩開馬車簾讓夜風吹散心中煩亂,卻在看到對街璀璨花燈時倏然一頓,電光石火間,想起一樁往事。
    她想起為何覺得今夜那女子似曾相識了。
    年關剛過燈節那一日,她在景德門前恍然似乎瞧見裴雲暎與一名女子的身影,隻是再看時人影消失,疑心是自己看錯。
    直到今日看見那人。
    那女子身形格外纖細瘦弱,羸弱得要命,分明與花燈節那個影子有八成相似。
    戚華楹登時明白過來,花燈節上那一日裴雲暎站在身邊的,與今日和裴雲暎說笑的女子,是同一人!
    原來她早就在裴雲暎身邊了!
    戚華楹恍然大悟。
    難怪。
    難怪父親屢次邀請,他都以公務冗雜推辭,她本以為是因為還未馴服這匹冷淡又危險的凶獸,然而真實情況遠遠比她想得更糟,原來在不知情中,已有人先自己一步馴服了對方。
    眼淚從腮邊滾落,落在毯子上,晶瑩便也裹上一層渾濁。
    戚玉台聽完薔薇嘴裏的來龍去脈,勃然大怒“好個裴雲暎,竟然讓我妹妹傷心至此,我去找他算賬!”
    戚華楹一把拉住他。
    “哥哥這是幹什麽?還嫌我不夠丟人麽?”
    她自來高傲,身為太師千金卻主動傾心男子已是出格,而這戀慕對對方來說不值一提,越發覺得羞惱難當。
    戚玉台忙轉過身,扶住她道“那裴雲暎年輕不知事,男人偶爾逢場作戲也是尋常,妹妹不必擔心。不過——”
    他話鋒一轉“我妹妹看上的人也敢碰?那女人是誰,可有查清楚?”
    戚華楹不答,薔薇隻好主動開口“今日見是穿著醫官院的醫官袍裙……”
    “想來十有八九,是醫官院的女醫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