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心亂

字數:5435   加入書籤

A+A-




    街上人流如織。

    從乞巧樓下來時,陸一路都很是沉默。

    心底似乎有什麽東西與尋常不同,以至於裴雲走在她身側時,她總是不覺拿餘光去瞥這人。

    長街燈燭輝煌,巷陌路口摩肩接踵,二人並肩走著,冷不防一隻五彩絲絛從旁飛來,如隻展翅喜鵲,準確無誤地飛進裴雲懷裏。

    二人同時看去。

    扔絲絛的是個年輕姑娘,瞧見裴雲,非但不躲,反而大膽嫣然一笑,一轉身,消失在人群中了。

    陸了然。

    她聽銀箏說起過,盛京七夕,年輕姑娘若有心儀之人,常親手編織絲絛送與對方。這一日無須含蓄拘束,織女娘娘會護佑每一個大膽示愛的姑娘。

    杜長卿就在白日收了四五條。

    裴雲生得出色,皇城裏招姑娘喜愛,皇城外亦是如此。果然,接下來短短一條街,他又被扔了七八條彩色絲絛,眼見著還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陸就想起段小宴懷裏抱著的那一大把五顏六色的絲絛來。

    “我幫他拿著,殿帥府門口還有一山。”

    一山……

    她心中輕嗤,這人倒是很受歡迎。

    裴雲平白被扔了一大把絲絛,卻並不想接,見一邊有香橋會,便將掛著的滿身彩絛係在香橋欄杆上,隻待焚點香橋,對彩絛主人也算一種祈福祝禱。

    陸冷眼看著他動作,突然開口:“你怎麽不收下?”

    裴雲莫名:“我為何要收下?”

    陸徑自往前走,語調平淡:“都是別人心意,何必辜負。”

    話裏有些莫名諷刺。

    他眉梢微微一動,神色反而愉悅起來,勾唇道:“可是心意太多,盛情難卻,我注定要辜負。”

    這話說得陸越發不悅,硬邦邦回道:“也是,畢竟殿帥是殿前司指揮使,若不辜負百八十樁心意,殿前司臉麵也就不保了。”

    他嗤地一笑:“你該不會是在嫉妒?”

    陸心中一緊:“嫉妒什麽?”

    “嫉妒……”他盯著陸,慢悠悠開口,“我得了這麽多條彩絛,你一條也沒有。”

    懸著的心倏然落下,陸冷冷開口:“殿帥多慮,我自己會打。”

    “哦?”他追上前,點頭道:“這麽厲害,那你送我一條。”

    送他?

    想得美。

    陸停步:“我為何要送你?”又看一眼已拋在身後的香橋會,語氣越發諷刺,“殿帥不會以為,你這張臉也能迷惑得了我吧?”

    她平日很少說這些話,今日驟然一怒,裴雲別過頭忍笑。

    他輕咳一聲,懶懶開口:“我沒說今日送啊,再過一月就是我生辰,向你討一個生辰禮物應當不過分吧。”

    不等陸說話,他又開口:“你生辰時,我可送了你一對金蛺蝶。”

    “金蛺蝶已還給寶珠了。”

    “那我再送你別的。”

    陸無言。

    這人總能尋到理由。

    她繼續往前走,提醒道:“殿帥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繡工很差,見不得人。”

    “沒關係,”裴雲無所謂地笑笑,“應該不會比當年更糟了。”

    陸:“……”

    “那我就等著陸大夫生辰禮物了。”這人一錘定音。

    陸抿了抿唇,正要說話,就見前頭售賣七夕乞巧之物的彩帳下,有人聲傳來。

    “你這批切羊頭,都不新鮮了!聞著不香。”是個買小食的食客。

    被他指責的人彎著腰連連點頭:“瞎說,就是天太熱,放不住,這羊肉我傍晚才切上,算啦,今兒七夕,不吵架,送你份梅子薑拿好,祝您發財!”

    說話聲熟悉,陸凝眸看去,不由微微一怔。

    “申大人?”

    彩帳中忙碌的男人正將溫桶裏的羊肉重新擺好,聽見動靜,抬起頭來,也是一愣:“裴大人,陸醫官?”

    這人竟是申奉應。

    陸看向申奉應,他沒如從前一般穿官服,隻穿了件交領灰褐色短衫,衣擺紮在腰間,白色束口長褲,頭裹皂巾,腳蹬布鞋,一副商販打扮。

    “申大人怎麽沒巡邏?”陸望了望四處,沒見巡鋪屋其他巡鋪。

    申奉應撓了撓頭:“我現在不在巡鋪屋當差了。”

    陸一怔:“為何……”

    她記得這位申大人,對官場充滿雄心壯誌,又熱愛四處逢迎打點,與此刻在街市小攤上忙碌的形象頗有不符。

    申奉應搓了搓手,走到他攤前的彩帳下,請陸和裴雲在小桌前坐下,給他二人一人倒了筒綠豆水,抓了把鹵花生,自己在小凳上跨坐下來。

    “那個,先前豐樂樓的事你們應該知道了,”申奉應扔了顆花生進嘴裏,“豐樂樓大火,太師家公子出事,實不相瞞,是我第一個發現的。”

    陸與裴雲對視一眼。

    申奉應未察覺,隻拍拍胸,語氣得意,但因此刻灰頭土臉,得意也透出股可憐。

    “我是第一個發現的,也是第一個倒黴的。軍巡鋪屋上下得推個人出來負責,我這一沒身份二沒背景,自然就成了頂鍋的。”

    陸皺眉:“你發現戚家公子,救了他一命,應當有功才對。”

    “陸醫官呀,一瞅你就不懂官場!”申奉應一拍桌子,“性命事小,太師府丟臉事大,人家有氣總得發出來不是。”

    言罷,又抽自己一嘴巴子,“你說我,怎麽就那麽賤呢?要是不去多管那個閑事……”他噎了一下,又沉吟,“要是不去多管那個閑事,戚公子有個三長兩短,那我現在可能羊肉都賣不了了。”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心酸。

    陸沉默片刻,道:“抱歉。”

    申奉應莫名其妙看著她:“你和我道什麽歉?”

    他歎了口氣。

    “其實吧,我在巡鋪屋呆了十多年,最後也就混了個小差事。他們要我拍馬就拍馬,要我逢迎就逢迎,到頭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

    他大笑幾聲,“這些年,孝敬上頭的銀子花了不少,成日就知畫餅充饑,落得這麽個地步真離譜。早年間我娘給我算命,說我這命裏就是不帶印我還不信,如今看來,人還得信命。”

    “算了,懶得折騰了,”他一揮手,不知是不是故作灑脫,“要一早知道這些年孝敬上頭的銀子都打了水漂,啥也沒落著,還不如早點回家賣肉。我這臉,說不準賣著賣著,也能賣個羊肉潘安什麽的。”

    他兀自玩笑,身後有食客喊:“老板,切二兩羊肉!”

    申奉應“哎”了一聲,邊答應邊匆匆起身,去溫桶邊撈切羊肉。陸坐著,看他笑臉迎人地將切好羊肉遞給食客,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豐樂樓大火因她而起,申奉應說到底,也是因她丟了官。

    她把綠豆水喝完,在小桌上留下茶錢,沒與忙碌的申奉應打招呼,自己偷偷離開了。

    街市人流熙攘,裴雲走在她身側,瞥她一眼:“你在內疚?”

    “他丟職因我而起,”陸答:“我沒想到太師府會遷怒巡鋪屋。”

    畢竟,從大火中將戚玉台救起來的是申奉應。

    可一個小人物,在這荒唐世道裏,求一個“公平”,簡直是滑稽得可笑。

    “戚家不會特意對付一個巡鋪,但巡鋪屋會揣摩上司心意。官場如此。”裴雲道。

    陸腳步一停。

    “殿帥能讓他再次回到巡鋪屋嗎?”陸問。

    裴雲是殿前司指揮使,如今盛京官場她漸漸已看清,賣官鬻爵,不過扯了張遮羞布而已。

    “不難。但最好不要。”

    陸看著他:“為何?”

    “你真覺得,現在讓他回到巡鋪屋是個好機會?”

    裴雲淡道:“他沒有背景,也沒有身份,僅靠逢迎攀上的交情並不牢固。盛京官場沒有他施展抱負的機會,如果下次遇到別的事,他仍然會被第一個推出來。”

    “行至官場高處之人,要麽聰明,要麽狠心,老實人在這裏活不下去。他不適合,至少現在不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