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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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雪已經停了。
梅樹枝頭霜刃寒冽,陸倏然打了個寒戰。
裴雲垂眸看著她。
她站在麵前,灰青棉袍裹著瘦弱身軀,越發襯得整個人蒼白瘦弱。所有見過陸的人都覺得她柔弱纖麗,更了解她的人知曉她冷靜瘋狂,卻無人知道她曾在大雪封口的荒山上,孤零零的做過許多年藥人。
藥人。
裴雲眼睫一顫。
那塊石碑,那塊鑿刻粗糙的石碑上字跡潦草而熟悉,更熟悉的是“莫如芸”這個名字。當初仁心醫館慶宴時,他曾在苗良方嘴裏聽過一回。
“當日官差從這位莫家小姐的後院中,挖出許多孩童的屍骨,後來才知,這位莫小姐一直暗中畜買孩童作為藥人。”
“一開始隻是她院中丫鬟女童,但一個月中下人頻頻調換未免惹人懷疑。後來就從各處人牙手中買來貧苦出身的小孩兒,因她給的銀錢多,漸漸就網羅了一群人,特意在京中尋些叫花子、農人家兒女買進。”
“她把這些小孩藏在密室,供給他們吃喝,喂他們各種毒物,再解開,如此反複。幼童身子本就嬌弱,如何折騰得起,至多不過幾月,一命嗚呼。”
苗良方嘴裏,這位豢養藥人的醫官之後最後葬身火海,然而眼下落梅峰的這塊石碑卻證明,莫如芸並沒有死。
他不知道莫如芸是如何從盛京逃出,但他很清楚,刻上“恩師”二字的陸,絕非隻是這位狠毒醫官的“良徒”。
石碑後一排排無名墳塚,一共十六處,而初見時,她自稱“十七”。
十七,第十七個藥人,十七個,即將被埋進墳塚裏的人。
裴雲心頭劇烈震動一下。
很多原先不明白的事,在這一刻驟然得解。
他第一次見到陸的時候,她在蘇南刑場撿拾死人屍體。李文虎也曾提過後來在刑場上再遇到過她,她撿拾屍體不止一次。
常武縣秘信稱,陸三姑娘驕縱任性、活潑機靈,但後來出現在盛京仁心醫館的陸,冷漠與密信中全然不同。
一個少時離家的小姑娘,到底經曆過什麽才能麵不改色的殺人埋屍,她複仇起來孤注一擲,瘋狂甚於決絕。
為何她總是對蘇南的過去閉口不提,為何她能在旁人避之不及的荒山上行動自如,草屋中長短古怪的繩索,牆上印跡深刻的指痕……那天在慶宴上,她與尋常不同的出神。
莽明鄉茶園的農家小院裏,她手持茶碗,語氣平淡地對他諷刺:“那大人可能要失望了,我百毒不侵。”
她實在很會忍耐。
他竟一點也未察覺。
那些刻意的疏離,所謂的“絕無可能”,某些時刻流露的瘋狂與軟弱,終於在這一瞬驟然凝成畫麵,拚湊成一個完整的答案。
“陸,”裴雲望著她,輕聲開口:“你是不是,曾做過莫如芸的藥人?”
陸僵硬地抬起頭。
初見時,他總是高高在上,勝券在握,揶揄、試探、質問,像道討厭又甩不掉的影子,她一心想要將對方拽下來,卸下他永遠遊刃有餘的麵具。
再後來,彼此相知、熟識、交手,他清楚她掩藏下的底細,她也知道他不如表麵上的簡單。
刻意劃清的距離早在不知不覺中彼此逾越,他看向她的目光越來越柔和,笑意裏不再有過去的無謂,譬如此刻,他的目光如此複雜,複雜到令她眼眶酸澀,心頭翻湧。
她無法麵對。
本能想要逃走。
想要逃開這個正往悲哀的、淒情走去的結局。她希望她的故事結束得更輕盈,哪怕突然也好,而不要這樣沉重、緩慢地沉入泥潭,讓岸邊的看客一道為她悲哀。
胸口處熟悉的鈍痛漸漸傳來,似道洶湧苦潮,頃刻要將人淹沒。陸推開他,轉身往回走。
才走幾步,忍不住捂住胸口,扶牆慢慢彎腰蹲下身來。
裴雲見狀,上前扶住她滑落身體,緊張道:“你怎麽了?”
陸側過頭,“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鮮血。
裴雲目光巨變,一把抱住她:“陸?”
“我……”
胸腔的疼痛比以往每一次來得更加劇烈,一直以來竭力壓製的疼痛在這一刻全部襲來,她痛得全身顫抖,一瞬間冷汗直流,蜷縮在對方懷裏,艱難道:“把我的花拿回去……黃金覃……”
說完這句話,她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她最後聽到的,是裴雲急促的喊聲。
“陸!”
……
陸做了個短暫的夢。
夢見常武縣那年大雪,她在李知縣府門前遇到了欲上馬車的芸娘。
芸娘攙扶起磕頭的她,救活了陸家人,她隨芸娘去了蘇南,住進落梅峰。
試藥、試毒、學醫、學藥,她在落梅峰上輾轉多年,走遍每一處地方,最後下山時,回頭望了一眼被留在山上的孤零零的小木屋,以及藏在草木深處的、淩亂淒清的十七處墳塚。
第十七處墳塚裏的不是她。
是帶她上山的芸娘。
醒來時,眼前一片白茫茫,她感覺自己趴在某個人背上,正被背著往山下走。
那人走得很快,脊背安全又溫暖,她動了動手指,側首看去:“裴雲?”
呼吸的熱氣落在對方耳畔,裴雲一怔,道:“你醒了?”
“你這是做什麽?”陸有氣無力道。方才疼痛眼下已不再明顯,似道洶洶而來的海潮,過後隻餘平靜。
隻是身體卻很累,累到她現在多說一句話都覺得吃力。
“你剛才暈倒了,山下有醫官。”裴雲背著她腳步未停,道:“堅持住,我現在帶你下山。”
陸剛才發病了。
他看過她手臂,並無桃花斑或是紫雲斑,可見不是疫病。然而剛才她躺在他懷中渾身顫抖的模樣令人心驚。
他並非醫官,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帶著陸下山去找常進。
“我的花呢?”
“都在。”
陸放下心來。
她兩隻手攀著他脖頸,不知為何,這時候心底反倒一片平靜。像是一塊懸在空中的巨石終於在某個時刻轟然落地,無奈之餘,盡是解脫。
裴雲最終還是知道了。
她其實一直不想要他知道,她其實也曾努力想要救過自己。可是在落梅峰呆了那些年,那些毒如同她身體的一部分,與她身體永遠融合在一起。
世上或許沒有任何毒再能毒倒她。
同樣的,世上也不會再有任何藥可以解救她。
她是注定要沉入泥潭的人,卻偏偏在沉下去的最後一刻,遇到了想要在一起的人。
何其遺憾。
陸閉了閉眼。
“你瘋了呀,”她眼底有淚,卻微微笑起來,有點小聲埋怨,“沒我帶路也敢下山。”
裴雲背對著她,語調溫和:“上山時綁了紅布做過記號,陸大夫放心,我們殿前司選拔絕非隻靠臉。”
陸“噗嗤”一聲笑了。
這句話他曾說過,在不知道一切的時候,在她曾妄想過未來的時候,揶揄又好笑,隻是此刻聽來,笑話裏也藏著幾分悲傷。
“你怎麽也不綁布巾,”她摸摸裴雲的眼睛,長睫像忽閃的輕盈蝶翼,在她手中微微泛癢:“不怕失明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