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三章 告別舊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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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張了張嘴,卻發覺完全沒法用語言形容那驚鴻一瞥,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感覺,還差了一點點。”
    陸塵音問:“差哪了?”
    我仔細想了想,道:“或許是心境?”
    陸塵音笑了起來,道:“太虛流轉啟玄關,萬物浮沉共一寰。青牛角挑星辰動,社稷心同草木寒。無為始覺乾坤窄,有念方知宇宙寬。烽火炊煙皆道炁,天機原在掌紋間。”
    我一時心有所感,想得入了神,怔在原地。
    恍惚間不知想了多久,突覺眼前光芒大作,抬眼望去,卻見遠天處半輪赤金被海平線咬住,掙紮著吐出熔金般的光焰,驅散了沉積的夜色。
    初升晨光如利劍般刺破雲帷,霞光染紅半天,雲海翻湧如太極圖中陰陽二炁流轉,托著日輪步步登天。
    一群白鷗自紅日前方掠過,在明與暗、光與影的交替中畫出了一道天然的軌跡。
    海麵上無數暗湧的浪頭前赴後繼地撞碎在礁石上,卻在潰散的瞬間迸作萬千金箔,把褪色的潮水染成流動的琥珀。
    舊浪未平,新浪已生,看似支離破碎的水花,轉瞬又化作新潮的筋骨。
    天亮了。
    我伸手自一抹晨光中穿過,光柱中浮塵與朝露在掌間隨風旋舞,宛如星辰運轉。
    這朝露,昨夜還是滄海的呼吸;此刻灼目的驕陽,明朝又將沉入歸墟。
    這永不停息的輪回裏,哪有什麽真正的消亡?不過是從陽魚的眼窩遊進陰魚的腹腔。
    “道無形,乾坤運轉方知有。心不滅,生死輪回皆是空。”
    我喃喃出聲,緩緩合攏五指,抓住了飛舞的塵埃與朝露。
    我知道這一點差在哪裏了。
    不急,還有時間。
    陸塵音已經不在山上了。
    我坐到她之前坐的石頭上,抱膝昂首,凝視朝陽,看著它一點點的拔出海麵,最終綻放出完全的光與熱,胸中一口氣也跟著變得灼熱起來。
    袖中斬心劍輕輕跳動,發出一聲清越鳴響。
    我忍不住仰天長嘯,那一口氣出唇既化為一縷長長的白箭,遠遠射出去,直到十餘米外方才消散。
    “這一嗓子挺有勁兒的。”
    陸塵音的聲音響了起來。
    她笑吟吟地站在我身後,沒穿道袍,換回了白T恤牛仔褲,頭發隨意紮了個馬尾,手中拎著個袋子,還在冒著騰騰香氣。
    我跳下石頭,鄭重地向她施了一禮,道:“多謝師姐的良苦用心。”
    陸塵音笑道:“呦,你這神通變厲害啦,知道這車仔麵是我特意繞了個遠道跑去銅鑼灣新記給你買的,全港味兒最正。來趁熱吃,這些街頭的小食,就得趁熱吃味兒才地道,要是冷了可就不好吃了。哎,你別說什麽修行有成斷絕六欲享受了,再說跟我說這廢話,我可打你啦。”
    我接過袋子,道:“那是修行剛邁過關口的時候,自然需要斷絕諸般外考,一心修行問道,可如今我已經再上一層樓,自然就不需要再守這個,可以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了。”
    陸塵音翻了個白眼,道:“有道是騙人先騙己,你這時時刻刻都不忘這一條。哎,師弟,你給我個實底,你這嘴裏到底有句話真沒有?”
    我說:“總還是有的,比如剛才我說的,就是實打實的真話。”
    陸塵音嘖了一聲,道:“你不去做職業老千實在是可惜了。”
    我說:“千門手段,我都精通,以後真要道士做不成,我就去做老千賺營生,一百零八道千局逐個用一遍,下半輩子也就不愁吃喝了。”
    陸塵音說:“你就不用想點正道走?比如說,真要做不成道士,就改當和尚,承包個寺廟,就憑你這本事,光跟人講經論禪,就能把一地土財主的褲衩子都給騙光了。”
    我說:“我進京城的時候,看到仁波切非常吃香,真要做和尚,肯定不會承包寺廟掙那點死錢,必須得進京做仁波切,隨便開個講堂,傳幾個徒弟,再分派點仁波切身份出去,一年就能掙出下半輩子的錢來。”
    陸塵音卻板起臉說:“不準做仁波切,其他隨便。敢做仁波切,我把你切了。”
    我說:“好,好,不做仁波切。吃麵,吃麵!”
    坐回石頭上,就著熱乎勁,撈了麵條便吃。
    陸塵音坐到石頭另一邊,說:“剛才我去見了個人,把師傅過世的消息告訴他了。你猜他問我什麽?”
    我說:“我沒見過這人,說不準,沒法猜。”
    陸塵音翻了個白眼,道:“你這人不僅鐵石心腸,而且還挺沒勁的,要是能說得準,那還能叫猜嗎?”
    我想了想,便說:“他是不是勸你別學道經了?”
    陸塵音一挑眉頭,斜眼瞧著我,“小瞧你了,你這是能掐會算啊。”
    我說:“算命風水我是一竅不通,不過別人對我講過的話,我都會記得。我聽趙開來說過,那人不信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
    陸塵音笑了起來,道:“他問我要不要去上大學?”
    我反問:“就這一句?”
    陸塵音道:“他還說了老多呢,但意思就是這麽個意思,我告訴他上學讀書我肯定是讀不進去的,當年師傅送我去山下小學去念書,我一周逃課五天,她揍我,我也要逃課,反正我就是不想念書。後來她打不服我,就不強迫我去念書了,把我留在身邊自己教。”
    我問:“然後他就不說話了?”
    陸塵音道:“他就歎氣啊,說其實師傅也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所有的江湖把戲都是騙人的障眼法,也是師傅告訴他的。然後又講了些跟師傅認識的事情,其實……他跟師傅不是很熟。最後,他給我留了個電話號碼,說有事需要幫忙,可以打這個電話找他。給你吧,這可是真正好用的通天關係。”
    她說著摸出張小卡片遞給我。
    我說:“給我幹什麽?我跑江湖的,沒機會求到他,真需要求到他的時候,他也不可能撈我。”
    陸塵音笑了笑,將卡片撕碎,拋向空中,道:“我也不需要。高天觀,從今往後,就隻是個普通的道家門派,再與廟堂無涉了。”
    屬於黃玄然的時代正式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