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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把中村奈奈子殺死。

    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隻差一步我就可以把她給殺了。

    因為我不是溫柔的人類,不可能因為同情奈奈子而饒她一命。我真的無時無刻都希望她能死在我手下,良心上也不會有苛責或躊躇不前的心情。

    所以,這結局結束得太草率了吧!

    失敗是因為運氣不佳的關係。我在研究所裏,對大部份的事物總是處理得比一般人還要得心應手,但在殺人這方麵我好像不怎麽在行。

    想要殺掉對方,並付緒殺人行動,到最後卻沒能致對方於死地。

    我是如此想要殺掉她。想殺了中村奈奈子。

    當時。

    我還擁有溫熱的血液、柔嫩的肉、一個身為人類的軀體。不像現在這樣,隻能透過電波漂蕩像個可怕的幽靈,不需要任何的隱喻來說明我曾是個人類的時候。

    當時,我也沒能殺掉中村奈奈子。

    我朝她的臉部刺出小刀,刀刃劃過她的胸口,用盡全力斬殺她。鮮血頓時大量湧出,一般的情況下早就已經殺死她,但我卻失敗了。我將她的肋骨砍斷並將小刀深深地刺進去,因為小孩的臂力不足以構成致命傷,而且各方麵來說,奈奈子也非一般普通的人類。

    她全身滿是鮮血,全身顫抖地對我微笑,我的動作因為這番恐怖景象而完全停了下來。憤怒和殺意全部凍結,我隻是單純地對自己的行為,以及眼前這位女性感到膽怯而退縮。

    我們就這樣維持不動,所搭的客機也跟著墜落地麵。不知是否因為在被稱作〈學園〉的目的地小島上著陸時,沒有飛機用的跑道,抑或因為駕駛客機的奈奈子身受重傷導致精神錯亂,使我們無法安全地著路,原因至今仍無法判定。

    總之——我,不但沒有刺死負傷的奈奈子,還因為墜機的衝擊使肉體嚴重損傷,最後,還是由奈奈子親手把我的精神移入電子世界裏。

    同一時間肉體的欲望,以及所有的快樂全部消失,我被打入虛無的地獄之中。說不定這就是,奈奈子對於打算殺了她的我,還以一個最殘酷的——懲罰。

    之後,我對奈奈子的行蹤一無所知。根據被稱作斷頭人並且和奈奈子有著同樣臉龐的少女所說,被稱為老師的她,似乎做過些什麽事……。

    科學家奈奈子以外的奈奈子們也從〈學園〉離開了。我全力地攻擊他們,卻仍舊被他們給逃掉了。我也真是的,老是結束得這麽草率。

    我是如此想殺掉他們。

    中村奈奈子,我是如此想要致她於死地。

    滿溢的殺意己無處宣泄,隻能不停淌流直到消失殆盡。

    我茫然地站在一切都停止不動的〈學園〉裏。要維持這麽巨大的質量也是很辛苦的,所以我縮回番傘破墮戀食王丸的核心——小番傘弟弟的姿態,眺望著奈奈子他們遠去的大海彼方。

    該怎麽辦。

    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學園〉已經沒有未來了。停止運作,恐怕永遠都會是這樣。一切都已毀壞了,這裏的一切均已結束。

    要我去追奈奈子他們也可以。反正船還有好幾艘。不過,總覺得好麻煩。他們那些人,果然不一樣。他們和我所認識的中村奈奈子截然不同。

    而且——在最後,喊出媽媽的番傘弟弟的聲音,讓我想起在我還是人類的時候……奈奈子把槍口對著我的時候,那時自己的心情。母親與女兒的殺戮——這樣是不行的,所以我無法動彈。

    所以,我還是下不了手殺害中村奈奈子。

    沒辦法,因為我心中所想的一切都沒有傳達給奈奈子。

    奈奈子啊,奈奈子。

    無論何時,奈奈子都是我的目標、我的中心、我的世界。無論何時,我總是追隨在她身後。我耳朵旁傳來的,隻有奈奈子的聲音。其他不相關的東西,對我來說全都沒有用,很無聊。

    我大概是愛著像母親像姐姐那般養育我的她吧?為了得到她的認同,盡全力地努力著,在研究方麵也付出一份心力,一心一意地隻想接近她。

    然而,每當我像這樣子待在奈奈子身邊時,就覺得她愈來愈遙遠。

    我不懂。不明白。我一點也不了解奈奈子。

    她在想什麽?追求什麽?想做什麽?期盼著什麽?

    我完全不懂。這盲目的愛情,從不理解到困惑,最後終於演變成恐怖的愛情。

    我不懂。完全不懂。對於奈奈子的事,我就是不了解。

    我應該是這個世界上離奈奈子最近的人。研究所裏,沒有任何人比我還要靠近奈奈子了。全世界,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奈奈子的事了。奈奈子。奈奈子。

    但是,就連這樣的我,也不了解奈奈子。

    幼兒時期是景仰,青春時期是畏懼,即將邁入青年期時,我對奈奈子卻湧起了殺意。理所當然地開始疏遠、憎恨、決定殺害奈奈子。

    被遺棄在觀賞植物旁的我被奈奈子發現,被奈奈子撿起、被奈奈子扶養,我應該是為了奈奈子而存在的。

    然而,我卻不懂奈奈子。即使想要協助她,即使想要為她而活,卻連她的願望都不曉得。

    存在的意義崩毀,活著的目的顛覆,隻要奈奈子不在,就不會再有煩惱了。然而,我卻反而覺得痛苦。我是愛著奈奈子的,卻無法傳達給奈奈子。無論是我的聲音、我的指尖,就連我的心情也一樣。

    我對這個情況感到絕望,所以才會像小孩一樣要脾氣,既恐懼又憎恨,甚至心生殺意。

    一定要殺死她。一定要殺死她

    一定要殺,中村奈奈子。

    唉,其實我並不想那麽害怕、那麽憎恨、非致奈奈子於死地不可。

    隻要一句話就好。如果她有注意到我,對我微笑,對為了奈奈子而活的我——說一些溫柔的話……

    「辛苦了,蘿莉愛」

    咦?

    …………咦?

    我脫離思考的漩渦,轉頭看向背後。這聲音很耳熟。若說是幻聽的話,也太過清晰了吧。震撼了我的心。透明、澄淨、我最喜愛的聲音。

    不知何時,有人出現在我身旁。

    「你也真的是,從以前就老搶在下的工作去做。在下想做的事,不管是研究還是買東西,這些日常生活的各種行為總是被你搶先一步,所以在下漸漸變得懶惰了。不要把在下慣壞了,因為這樣會很麻煩,漸漸地就會變成依賴你的沒用的大人哦。」

    嘰。

    摩擦的聲音。

    嘰。嘰。

    像機械發出來的聲音。

    「但是——謝謝你,蘿莉愛。你總是在一旁幫著在下。」

    是輪椅。頗大的兩輪輪椅上,坐著一位穿著白袍的女性。

    輪椅旁邊,有位緊緊靠著輪椅站立,個頭嬌小的少女。我認得這個戴著眼鏡、頭發及肩、臉頰上有溝紋、關節是圓型球體、剛接合起來的手腳似乎還不穩定的女孩。她是〈赤郡貓〉的末端——加藤千紗。

    她一臉茫然,仿佛自己徹頭徹尾都是機器人般——毫無情感、淡然的語氣低聲道。

    「奈奈子大人,這樣可以嗎?沒有任何的監視動作,就讓那三個人逃走了」

    「監視?有需要嗎?他們可是神所操縱的木偶,若想知道他們身在何處,隻要延著操縱的線搜尋就可以了。」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不過,奈奈子大人既然這麽說,就全聽您的吧!」

    談論著奇異對話的聲音,感覺似乎離我很遙遠。

    我感到我所附身的機械身體,竟然不自覺地顫抖,同時我再次抬頭仰望坐在輪椅上,身穿白袍的女性。

    她的樣子有些異常。

    一半。

    她有一半是人類。

    腦海浮現虛假的笑容,剪個好似男人發型的女性。感覺很中性,個子不太高,衣服的下擺也過長。沒有什麽個性,也沒有任何特征,看似極為平凡的人類——有一半看起來是這樣的感覺、活生生的人類外貌。

    剩下的另一半,則是機械。

    就像真的失去半邊身體一般,從身體正中線的右半邊完全是機械。過於機械化的機械。輪廓和真人的左半邊一樣,是個纖瘦的女性。然而,好像是為了要強調這是製造出來一樣,右半邊機械身體的肌膚是銀色的。頭發是用卷曲的配線製成,最精細的是連嘴巴和鼻子都分成肉身和機械兩半。

    非常可怕的模樣,但我卻知道那個人是誰。

    換作是別人可能不曉得,但我卻清楚地知道。

    〈奈奈子……〉

    我輕聲喚道,奈奈子則回以微笑。然後憐愛地伸出手,將我抱起放在她的膝蓋上。〈赤郡貓〉的表情有些警戒,隨即又像沒事般地把視線移開。

    「不敢相信我還活著嗎?」

    的確覺得很驚訝。雖然我本來就知道,你是個怎麽殺也殺不死的人。

    「在下是死不了的哦。因為還沒被殺死嘛。直到這個世界認定不需要在下,讓在下走向死亡的命運之前,在不會一直活下去的。」

    斷頭人中村奈奈子說她已經死了,不過我想那大概是她演的一場戲,其實她仍在某個地方安然地活著。她的身體有一半變成了機械,是因為我給她的傷害,以及飛機墜落時所致。改造身體,舍棄半邊的肉體,她選擇要繼續活下去。

    為何要這樣做?

    「在下一直很感激你喲,蘿莉愛。因為你,在下的孩子們才能成長茁壯,沒什麽比憑著自己的意誌從這間〈學園〉中獨立還要來得勇敢厲害了。本來在下還有其他的計劃呢,或許是因為連在下這個人都會疼愛自家人,所以也沒自信是否能冷血地讓他們去接受所有的試練。」

    孩子?自家人?他們——她到底在指誰?

    是指已踏上旅程、和奈奈子有著同一張臉的那三個人嗎?

    奈奈子想對他們作什麽呢?打算以他們為中心,達成什麽目的呢?不曉得。果然,我還是一頭霧水。

    我仍然搞不懂中村奈奈子到底在想什麽。

    「那麽……我們也歡送他們畢業了,接下來還要收拾〈學園〉的殘局,我們也趕快動身吧,〈赤郡貓〉?反正他們會經過的地方就那幾個,咱們搶先來去安排各種壞點子吧。嗬嗬!」

    樂不可知地嗬嗬笑著,奈奈子低頭看向抱在她懷抱裏的我說:

    「蘿莉愛也一起去吧?」

    咦?

    我要再次與奈奈子一起行動?

    這樣好嗎?我又會殺你哦?隻要一回到你身邊,又會想要殺了你哦?或許又會耍脾氣、膽怯、憎恨、妨礙到你哦?可以嗎?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呢,奈奈子?

    不懂。不僅。我不懂,奈奈子到底有什麽企圖?

    「蘿莉愛恨在下恨到想要殺了在下,所以在下曾想過或許不要讓你待在在下身邊會比較好,但是一旦離開你,在下又會開始擔心你。蘿莉愛,在下也發現到了……你就像是在下的孩子一樣呀?」

    竟然。

    對我說了這些甜言蜜語,害我無法再離你而去。然後我又開始依賴你了。不過,唉。奈奈子是我的目標、是我的中心。奈奈子就是我的世界。

    能夠待在奈奈子的身邊,不就是我的幸福嗎?

    我不發一語,但奈奈子似乎察覺到什麽,笑得如花開般燦爛,並轉動輪椅背對著大海。我感覺到奈奈子身上的溫度。雖然隻剩下一半,但那仍是熟悉的奈奈子的體溫。雖然我所在的這個軀殼裏沒有感覺器官,而且我是個隻剩下思考的幽靈,但仍舊感覺到幸福與溫暖。

    奈奈子。

    我可以留在你身邊嗎?

    「機械也好人類也罷,到底誰會是世界的支配者,現在還沒出現結論。」

    奈奈子像在朗誦詩句般,一邊用手指比劃著,一邊開心地說道。

    「說不定,人類比在下想像的還要強大。或者,機器人比在下想像的還不適合成為支配者。現在還有好多好多的實驗、研究、考察、結論,全都隻做了一半,尚未完成。那麽接下來,未來該往哪個方向走下去呢?」

    對於她所說的話,打從以前我就一直抱著相同的疑問。

    奈奈子,她到底是站在哪一邊?

    人類?機器人?你希望誰能得到幸福?

    還是像你那隻剩下一半的身體,無論哪一邊都好?

    奈奈子好似聽得見我內心深處的疑問似地,接下去說。

    「人類、機器人,在下到底屬於哪一方?在下是人類嗎?還是機器人?其實,在下從來沒為了這類問題煩惱過。因為在下是大人了。」

    然後她用我討厭的虛假、讓人弄不懂她到底在想些什麽的笑容對著我。

    「在下把他人看得比自己重要。更把世界看得比他人重要。在下的煩惱就是為這個世界帶來幸福,永遠都是如此,從以前到現在,未來也會是如此吧?」

    我,沒辦法殺了中村奈奈子。

    這個小小的軀殼也有炮管之類的武器,若現在攻擊奈奈子應該能夠輕鬆地就殺死她吧,但我卻做不到。我吞沒於這樣的氣氛當中,我淪落在她的行動之下。我每次都會被她的話給束縛住。

    奈奈子。奈奈子。中村奈奈子。

    隻要不殺了你,也許我這輩子都將成為你的奴隸,無法跨出自己的人生,而感到痛不欲生。真不甘心。隻要留在你的身邊,看見你對我的微笑,居然就能輕易地封鎖我的殺意。

    唉,真叫人討厭、又可怕的家夥。

    說不定,我永遠都沒辦法殺了你,而且還會囚禁在你的身邊。

    中村奈奈子。我的目標、我的中心、我的世界、我的母親、我的姐姐、我的老師、我的敵人。我又愛、又恨的人。

    我不曉得你要對你提到的孩子們,進行什麽樣的實驗。

    然而,這次我決定去幫你。直到我的心,又再次染上殺意為止。

    「啊。對了——差點忘了。」

    奈奈子抱著我,用眼神示意〈赤郡貓〉停住輪椅。然後大聲呼喊著。倒頭轉向大海,望著中村奈奈子他們搭乘的船早已不見蹤影的夕陽彼方,開心地、歡喜地、看似幸福地,好像笨蛋一樣,訴說著遲來的祝福。

    「恭喜你們畢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