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埋葬過去的紀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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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諾倫打開房門,在十二月的寒風下打了個寒顫。
    管家瑪恩納已經在門口靜候他許久了。
    “早上好,瑪恩納。”諾倫伸了個懶腰,“管家總是得如此勤勉,每天都要守著主人起床嗎?”
    “不,這其實應當是尤娜女士的工作。”
    瑪恩納躬身道,“她已經開始了女仆的修行,我想再過不久,您就能體驗到她每日的貼身侍奉了。”
    “哈……那還真是期待。”
    諾倫前往正廳就餐,隨口問道,“你這邊的工作進展是否順利?有什麽需要我出麵解決的事情嗎。”
    新官剛上任總是會很忙,昨天在城主府處理了一些事務後,晚上又參與了權貴們的一場宴會。
    他對貴族間的人際交際其實並不感興趣,覺得這隻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特別麻煩。
    無奈這也是融入臨峰城上層圈子必要的手段,這段時間的宴請他無法推脫,每天都折騰到很晚才回來。
    “一切順利,我已經為每位仆從分配好了相應的工作。”
    趁著諾倫就餐的功夫,瑪恩納從大衣內襯摸出了隨身的筆記本,“不過,還有一些需要老爺親自確認的事項……比如仆從們的製服問題。”
    “製服?”
    “是的,製服。”
    瑪恩納點頭,“府裏目前一共雇傭有三十二名仆從,這個人數雖然算不上多,但也不少。
    “他們的形象代表了主人家的臉麵,賓客們在進入府邸的時候,最先負責接待他們的就是我們的仆從,所以做好他們的形象管理也是很重要的。
    “一名好的仆從應當做到舉止端莊有禮、態度不卑不亢、著裝幹淨整潔。
    “前兩者會由我親自訓練,至於仆從的著裝重在統一,製服款式則有多種選擇,全憑老爺的個人喜好。”
    “原來如此。”諾倫點了點頭,瞥了他一眼,“我看你這身就挺不錯的。”
    昨天第一次見到瑪恩納的時候,他頭戴黑色禮帽,外披修身大衣,內襯黑色馬甲與白色襯衫,這等區別於城裏主流的裝束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老爺好品味,這是帝都宮廷風的著裝樣式,也是帝國貴族們最追捧的日常穿衣風格。”
    瑪恩納微笑道,“我的前任主人家曾去帝都做過生意,當時他就對那邊貴族們的穿衣風格印象深刻,回去後便給府裏的仆從們都訂製了一套相同款式的製服。
    “隻是臨峰城位於西陲,帝國中部主流的穿衣風格還未在這裏流行開來,如果老爺看不習慣,我也可以將製服改成傳統的長袍、長裙款式。”
    “原來如此。”諾倫想了想說道,“我想看看女仆的製服。”
    “請稍等。”
    瑪恩納暫且告退,很快就拿來一本準備好的畫冊,將其中一頁翻開給他看。
    畫冊上畫著一位身著黑底白邊製服裙的女仆,這是帝都宮廷風格的女仆裝。
    女仆裝主體有分為兩層,裏層是黑色的打底連衣裙,外層是白色的圍裙,跟傳統樸素的長裙相比,女仆裙邊進行了褶皺處理,裝飾更多,及膝的裙擺也更短。
    同時從女仆裙下伸展出來的,是裹著黑絲襪的修長雙腿。
    “這是……絲襪?”諾倫眼睛一亮。
    “是的,這是最近在帝都那邊流行起來的女性絲襪。”
    瑪恩納明顯對服飾文化頗有研究,娓娓道來,“其實絲襪是帝國中部民族文化中的傳統裝飾,最初它的服務對象是貴族男性。
    “他們用緊身的白色絲襪展露健壯的腿部,並認為這是一種美的象征。
    “直到幾年前,帝都的煉金術師發明了更薄更有彈性的絲襪材料,這種材料因其時尚的外觀與良好的手感迅速被女性顧客所接受,並在帝都貴族圈子裏形成了流行的風潮。
    “如今帝都的男性貴族已經很少穿戴絲襪,反而是女性在將這種裝飾發揚光大,不得不說是個陰差陽錯的笑話。”
    “讚美煉金術。”諾倫肅然,“這位大師對人類做出的貢獻恐怕不亞於我。”
    瑪恩納輕笑:“看起來您很中意這套製服。”
    “嗯。”諾倫當即拍板,“就按這個風格做吧,遲早我也有去帝都采風的那一天,就當是提前與帝國的主流審美接軌了。”
    瑪恩納認為這個理由很充分,笑著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尤娜被叫來接班,規規矩矩的站在了諾倫的身後。
    “昨天瑪恩納都教了你什麽?”諾倫用完早餐,順便問了一句。
    “教了平日裏的談吐用詞、貴族標準的行走與站姿之類的……暫時是這樣。”
    尤娜拘謹道,“那個,老爺,今天的早餐合您口味嗎?我需要記住您的飲食偏好。”
    “嗬……”諾倫莞爾,“倒也不用這麽拘謹,之前不是說過嗎,伱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但是,這不合規矩。”尤娜弱弱道,“如果被瑪恩納先生知道了……”
    昨天一天的時間,瑪恩納嚴苛的老師形象已經深深印入她的腦海,倘若犯了錯誤,他一定會用平靜而帶有威嚴的語氣狠狠拷問自己的。
    “我會去跟瑪恩納說的,這是你的特權。”
    諾倫朝她微笑,“至少我們獨處的時候,你不需要這麽禮貌,我還是更習慣我們以前的交流方式。”
    望著他的微笑,尤娜心底微微一跳,她迅速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的鞋尖,不敢與諾倫對視。
    一名優秀的女仆應當保持時刻鎮定,喜怒不形於色——這也是瑪恩納先生昨天教給她的。
    “對了,還有一件事可能與你有關。”
    諾倫又道,“前段時間城主府裏開了個會,我們決定在城外立一塊紀念碑。
    “這塊碑一來是紀念戰爭中犧牲的戰士與遇害的人民,二來也是為了給後人留下警示——我們將牢記這場戰爭的傷痛,並發誓不會讓這場悲劇再次重演。
    “今天正好是紀念碑竣工的日子,我作為城主府的代表,稍後就要去那裏祭拜,你要一起來嗎?”
    尤娜微微一愣:“好。”
    兩人隨即上了馬車,在城主府門口與其他一些官員會合後,由騎士團一支小隊護送著往城外趕去。
    “原本那塊紀念碑是打算立在城裏的,但後來還是決定把它建在城外。”
    諾倫解釋道,“因為跟相對安全的城裏比起來,生活在城外的人們受到了更嚴重的戰爭傷害,他們也是最需要用這塊碑祭奠自己親人的一批人。”
    尤娜點了點頭,好奇的問:“它建在了哪裏?”
    “是甘霖村。”諾倫輕聲道,“它是戰爭的起點,是最早被草原人侵略的村落,也是受到戰爭傷害最嚴重的地方。
    “以它為中心,大量附近的村莊被草原人屠戮,大量村民被殺害,他們死去時不僅沒有墳墓,甚至連屍骨都沒有留下……
    “因此,這座紀念碑也是為他們而建的墓碑,幸存者們可以在這裏悼念逝者,這也是我們能為他們做的、所剩不多的事了。”
    甘霖村……
    當聽到這個名字時,尤娜的神情怔住了。
    怪不得諾倫想讓她也來祭拜紀念碑,因為甘霖村是她的故鄉。
    車廂的氣氛沉默下來,一路無話。
    紀念碑坐落在村口,隨著城主府的馬車抵達甘霖村,諾倫從馬車上下來,與村口迎接他的隊伍會合。
    甘霖村的地理條件十分優越,它的周邊土地肥沃,是天生優質的草場,附近還有一汪不大不小的甘霖湖,這是草原上相當珍貴的水源。
    因此收複失地後,臨峰城便迅速在原來的廢墟上重建了甘霖村。
    一周下來,不止村口的紀念碑修建完畢,就連村裏的房屋、設施也修葺了大半。
    等再過幾個月,預計將有成百上千的村民入住這裏,使這座村莊浴火重生,重新煥發新的活力。
    “諾倫,我想進去看看。”
    尤娜眺望著眼前這熟悉而陌生的故鄉,表情有些複雜。
    “去吧。”諾倫微微點頭。
    他沒告訴尤娜的是,當時是他在城主府會議上主張修建的紀念碑,也是他堅持將紀念碑設立在甘霖村。
    這當中除了那些光明正大的理由外,也存有他個人的一點小心思。
    他知道尤娜的故鄉就在甘霖村,希望她在看到重建後的甘霖村與設立在一旁的紀念碑時,受傷的心靈能感到一些慰藉。
    “謝謝。”尤娜低聲道,往村裏走去。
    這一邊,隨從們從馬車上將花圈搬到紀念碑前,留守在甘霖村的人們一同匯聚在這裏,與諾倫和其他城主府的代表們一起,哀悼這場戰爭中犧牲的所有人。
    另一邊,尤娜孤身走進甘霖村,她的左手邊是新建的房屋,右手邊則是狼藉的廢墟。
    時隔一場戰爭再次踩在故鄉的土地上,舊時的記憶與眼前陌生的景象衝突倒錯,這讓她恍若隔世,頗有種身在夢境的不真實感。
    她走過村頭的木橋,跨過翻新整修的街道,最後在一處磚紅瓦綠的莊園前停下了腳步。
    她不會記錯的,她閉著眼睛也能走到這裏,因為這裏是她的家。
    她還記得莊園的左手邊原本是她家的馬廄,父親在這裏養了許多血統純正的草原馬。
    莊園前的院子裏原本一片空曠,她就是在這裏與弟弟嬉戲,並學會如何騎馬的。
    她原本的家也沒那麽嶄新漂亮,不過是間老舊的二層樓,斑駁的牆麵用力一拍就能抖下大量的灰塵。
    跟已經化為廢墟的老家比起來,眼前的這座新建的莊園麵積更大、建築風格也更氣派。
    或者說整個甘霖村重建後的風格都是如此,煥然一新到讓她覺得很是陌生。
    尤娜在莊園前呆站了許久,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理性告訴她,甘霖村的重建是件好事,而感性卻告訴她,這裏已經不是她的家鄉。
    她不再認識村裏的每一間房子,也不再認識村裏路過的每一個人。
    自己的家已經不存在了。
    過了很久,她轉身離開了村莊,來到村口的紀念碑前。
    悼念儀式已經結束了,人們散去,隻剩下碑前的花圈與祭品。
    尤娜孑然一人站在紀念碑前,仰望著紀念碑上的幾行文字:
    “勒布斯族入侵,殺戮無數,臨峰城抗戰兩月,最終掃滅敵寇,獲得勝利。
    “以此紀念戰爭中犧牲的戰士與遇難的人民。
    “羅蘭曆77.10-77.12”
    不過是短短幾行字,尤娜心裏卻閃過了十幾年的走馬燈。
    家鄉也好,親人也罷,一切都埋葬在了時間的長河裏,隻有這塊碑立在這兒,默默訴說著曾經發生在這裏的悲劇。
    “爸、媽,哈魯……我回來了。”
    她跪在紀念碑前,“我為你們報仇了哦,我是不是做得很棒?”
    寒風在耳邊嗚嗚的吹著,有這麽一瞬間,她仿佛聽到了父母誇獎她的聲音。
    “尤娜要成為騎士了啊,這麽厲害呀?”
    “首席?那不是很棒的事情嘛,快過來,媽媽給你親一個。”
    “哎,不急著把我們送過去,我們在村裏呆得很好,你也不要努力過頭、累壞了身子才是……”
    “……”
    風聲逐漸停歇,她閉上眼睛,幾滴晶瑩的淚珠落在粗糙的石板上。
    她知道的,她其實早就知道了,自己已經再也回不去曾經的家,再也見不到曾經的親人。
    既然早就知道這樣的結果,為何還要翻來覆去的提起,為自己徒增悲傷呢?
    所以在戰爭進行時、戰爭結束後,她一直刻意不去想這件事,也從沒有向諾倫提起過要回甘霖村看看。
    因為她知道自己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
    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這時,她的身後傳來細微的聲響。
    不用回頭她也聽得出來,這是諾倫的腳步聲。
    諾倫走了過來,沒有說話,隻是彎下腰,將一束鮮花遞給她。
    尤娜接過花束,將它放在紀念碑前。
    沉默了一會兒,諾倫道:“走吧,我們回家。”
    “嗯。”
    尤娜抹了抹眼角,緩緩站起身,“我們回家。”
    逃避不過是權宜之計,災難過去後,人終究是要收拾一片狼藉的過去,邁步往前走的。
    她最後看了紀念碑與甘霖村一眼,隨後轉過身,亦步亦趨的跟著諾倫的背影走去。
    再見了,爸、媽,還有弟弟。
    為了讓你們驕傲,我成為了騎士學院的首席。
    為了給你們報仇,我成為了臨峰城的白渡鴉。
    而現在,我要用餘下的一生報答我們的恩人,完成我與他最後的約定。
    雖然不知道未來如何,但他的身邊就是我的歸宿。
    從今往後,那就是你們女兒新的、也是唯一的家。
    感謝落日魚灰的打賞,戰爭篇正式結束了,明天開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