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爹是當朝首輔 第3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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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六月,沈老爺的最後一波兒孫也除服了,沈聿也接到了吏部的行文,命他回京複任。
本來家裏要忙碌著收拾上京的東西,但因安江進入雨季,江上風大浪急,沈聿便發話再晚十日動身。
所以除了爹不見了以外,懷安覺得家裏一切都井然有序,並沒有什麽不同。
沈聿似乎心情不錯,免了他幾日功課,讓他將自己的玩具、畫冊、各樣不讓別人碰的寶貝收好,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搬回了東屋,留下懷安一個娃對著一盞孤燈發呆,好不淒涼。又過了許久,郝媽媽才搬進來陪他同住。
次日,果然又是陰天。
鉛雲低垂,大雨傾盆,密集的雨點砸在房簷瓦片上劈啪作響,在簷下匯聚成一道道瀑布。
懷安盤腿坐在窗前,用蕭瑟的背影對著忙碌的丫鬟們。
沈聿夫婦一前一後來到西屋,一些要緊的邸報和書信不能假手於人,要親自處理。
懷安回頭看看爹娘,娘親穿一件蜜合色的短衫小襖,下麵是一條玉石藍的馬麵裙,老爹一身元青色的直裰,頭發用簪子挽在腦後,顯得閑適隨意。
不知是不是換下了素色衣裳,兩人的氣色都不錯。
見一向鬧騰的兒子沉默寡言的坐在榻上,安靜的嚇人,沈聿不禁擔心:“今天這是怎麽了?”
怎麽了?懷安也這樣問自己,他好像是患上了開學恐懼症。
兩年多以來,雖然也要讀書,但畢竟是在家裏,又仗著年紀小,經常撒個嬌賴個床,或者偷懶耍賴去找趙盼玩,一想到進了京城就要被送進私塾,起早貪黑、風雨無阻,他一個頭有兩個大。
“唉……”他長長的歎了口氣,對著窗外大雨,沉聲道:“此情此景,我想賦詩一首。”
夫妻倆停下手中的活兒,一臉稀奇的看著他:“你賦吧,爹娘聽著呢。”
懷安翻了翻白眼,搖頭晃腦:“肚裏空空,心事重重,想到上學,腦袋發懵。”
許聽瀾雙手叉腰,沈聿嗤的一笑:“還不錯,合轍押韻。”
許聽瀾一瞪眼:“小孩子家家,不上學幹什麽去!數三個數把自己的東西收好。一!”
懷安不敢再作,一骨碌爬起來,收玩具去了。
……
十日後,打點好行裝,辭別兩家長輩,夫妻二人帶著懷安、懷銘、芃姐兒、陳甍走水路回京。沈錄與他們一路,再從京城出發去保定衛所複任。
因京城小院子局促,他們隻帶了李環夫婦,芃姐兒的乳母是不能帶的,她是安江本地人,是良籍,不可能拋下丈夫孩子跟著去京城,惹得芃姐兒好一頓哭鬧。
沈聿抱著她在船艙內轉著圈兒的哄,哄了半個時辰才漸漸睡去。
高聳的官船在運河上飄了十幾日。懷安看到沿岸農人頂著熾熱的太陽在搶收稻米,看到船工喊著悠長的號子揮汗如雨,孩童揮著竹竿趕鴨子,漁民在撒網捕魚……他們穿著破舊的短衫,用枯瘦的身軀承受著勞作之苦,而碼頭岸邊的漕運官員則多是前呼後擁、大腹便便,用懷安的話說,活像掛在爐子裏的大肚子烤鴨。
夕陽西垂,暮色暗淡,落日的餘暉籠罩著大運河畔,夾岸柳蔭,鬱鬱蔥蔥。船頭佇立著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到了京城,可不許亂講話了。”沈聿提醒兒子。
懷安乖巧的點點頭。
小小一隻穿著豆綠色的夏衫更顯白皙可愛。他指著通州碼頭方向逐漸露出尖頭的燃燈佛舍利塔,童音清脆。
“爹爹,京城!”
第37章
留京看宅子的下人自得到李環來信之後, 估算著主人家抵京的日期,每日都會派馬車等在通州碼頭。兩輛馬車,一輛坐人, 一輛拉行李。懷安此時已經開始感受到什麽叫“京城米貴”了,連馬車都比老家的小了一圈。
沈聿扶著抱女兒的妻子先登車,然後將懷安拎起來抱上去。
馬車碌碌,平穩的行駛在寬闊的官道上。
大運河畔可見一排粉牆細柳的園圃, 官道上盡是寶馬香車,大抵是城內富人來此秋遊,四處一派升平歡樂之像。
懷安扒著車窗朝外看去, 遠處城郭參差可見飛簷重閣, 映襯著目下的繁華。他先前年幼, 從船上下來多是睡得不省人事, 這還是頭一次認真觀察這座光鮮喧鬧的都城。
通州距京城有四十多裏路要走,緊趕慢趕也要兩個多時辰,眼下已是傍晚, 城門即將落鎖, 定然回不去了,需要在通州館驛住上一夜。
待一切收拾停當,沈聿帶全家人來到一家烤鴨店, 相傳這家的鴨子養在運河邊, 撿食遺失在地上漕糧長大,肥壯美味, 跟城內的烤鴨味道不同。
不多時, 店家端上來一隻色澤棗紅的烤鴨, 懷安聞著撲鼻的香氣眯起了眼睛,眼巴巴的等著小二將其片成薄片。
沈聿用鴨肉蘸上醬料, 在放蔥絲,黃瓜條,用薄餅卷起來,先遞給忙著照看女兒的許聽瀾,然後才是懷安。
芃姐兒哪能受得了烤鴨的香氣,扒著桌沿張開小手,不斷重複一個字:“要要要……”
懷安瞧不過眼,夾了一片鴨肉去皮,在白水裏沾了沾,小心喂到妹妹的嘴裏。
許聽瀾用臂肘碰碰丈夫,然後看著懷安欣慰的笑。
芃姐兒品嚐到了人間美味,蠕動著小嘴眯起眼睛,吃完又纏上了懷安,一口一個:“好嘚嘚,再來!要要要……”
懷安心都化了,有求必應,原來這才是當哥哥的感覺。
全家人美美的飽餐一頓後,帶著十幾日舟車勞頓的疲乏,回到驛館沒過多久就熄燈睡了,連芃姐兒都隻起了一次夜。
次日起了個大早,再次起程往皇城進發。
芃姐兒頭一次走這麽遠的路,昨晚住在驛館,還以為已經到了目的地,誰知一大早又把她拎上馬車繼續趕路,繃不住了,委屈的哇哇大哭。
懷安一路都在唱兒歌哄她,唱的嗓子都幹了,許聽瀾憐他辛苦,頻頻將水囊遞給他潤喉。
從永定門進入外城,行進的馬車忽然刹停,懷安坐不穩,手裏的水囊劇烈一晃,潑了一臉一身,前襟褲子全濕了,幸而是夏天,不是冰天雪地的隆冬。許聽瀾趕忙掏出手絹幫他擦臉擦衣裳。
隻聽車廂外車夫揮著馬鞭在吼:“瞎了眼的東西,不看看誰的車駕就敢攔!”
沈聿將車簾掀開一條縫隙,懷安從縫隙裏瞧見一群乞丐,衣衫襤褸,蓬頭垢麵,圍跪在馬車前頭乞討。車夫一聲恫嚇嚇走了多半,零星的三兩個也被繼續前行的馬車逼得避讓開來。
沈聿將車簾放下。
懷安從身邊拖出一個食盒,裏麵都是蜜餞、糕餅、糖果:“爹,給他們點吃的吧。”
沈聿按住他的手:“這麽多的饑民,你拿出食物來,瞬間就會引起哄搶,那就不是在救人了。”
懷安心下駭然,回身掀開車簾,震驚的合不上嘴。他兩輩子加起來也沒見過這麽多的乞丐,沿街搭起了一排排的窩棚,窩棚裏塞滿了麵黃肌瘦的流民,有的在乞討,有的在賣身,有的去了碼頭扛包或是西山挖煤,賺一□□命的糧食。
懷銘和陳甍也變得神色凝重。
“上次來京城,好像沒有這麽多流民。”懷銘道。
沈聿點頭道:“西邊多個府縣鬧幹旱,糧食欠收,老百姓食不果腹,逃難的流民就越來越多,各地粥廠都在施粥,富人也在施舍,可越是如此他們越是不肯回鄉。”
回鄉不但沒有糧食,還要麵對繁重的賦稅,反正是活不下去的。當流民至少不用納稅,說不定還能有口飯吃。
說到底還是稅收製度的問題。朝廷沒錢,就去百姓身上盤剝,許多省份的賦稅已經提前征收到十幾年以後,百姓占地本就不多,一遇災荒,朝廷的賑災款跟不上,可不就跑出來當流民麽。
往內城的路上,懷安一路沉默,心中百感交集。
他忽然理解了老爹,明明閑居鄉裏、衣食無憂,卻總是對著邸報緊鎖眉頭;他也有些理解了趙知縣,他是站在肮髒的泥淖裏,為百姓遮風擋雨的人。
他理解了他們,在一個王朝的中興時期出生,早已習慣了它的繁盛與強大,卻又在它衰落之時入仕,不願眼睜睜看著它千瘡百孔走向毀滅,所以他們殫精竭慮,努力救亡圖存。
可是曆代興衰,朝代更迭,都是有其鐵律的,一個積弊頻生、氣數將盡的王朝,真的可以起死回生,恢複中興嗎?
說話間,馬車進入內城,穿過大明門前的棋盤街,這裏不僅衙門林立,商戶也聚集於此,街上店鋪鱗次櫛比,布棚高張,喧鬧繁華。棋盤街往南,有一條名叫南水關的狹長胡同,一直走到盡頭,是一座二進深的小宅院,門楣是五品規製,看上去十分低調。而東邊那戶較大的,正是許聽瀾剛剛買下來準備拆牆擴建的宅子。
懷安也不睬杌子,直接從馬車上蹦下來。
走進大門,迎麵是一道方磚影壁,前院有三間倒座房,一間留做客房,其餘供下人居住。穿過前院,進入垂花門就是主院,主院由三間正房、東西耳房、東西廂房構成,中間用抄手遊廊連接,圍成一個方形院子,院中擺著一隻碩大的荷花缸,三年前放進的魚也被照料的很好,在荷葉間歡快嬉戲。
這就是他們在京城的家,懷安依舊跟著爹娘住正房西屋,懷銘和陳甍住廂房。
庭院不大,也不如江南庭院雅致,但勝在軒敞方正,令人心情疏朗。懷安在院子裏蹦來跳去,朝著芃兒做鬼臉,聽著妹妹銀鈴般咯咯的笑聲,暫時將煩惱拋去了腦後。
到了京城,就不能再像老家那樣呼奴喚婢了,能做飯的隻有李環媳婦,可他們剛剛進門,四下一團忙亂,許聽瀾便讓人上街叫一桌席麵回來,大家湊合吃了,歸置好行李歇一歇。
懷安在飯桌上困得東倒西歪,飯後卻突然精神了,大家都在拆行李歸置東西,他非要帶著妹妹來幫忙,與其說幫忙,還不如說搗亂,鬧的眾人一陣頭疼、還是許聽瀾掐著腰又數了三個數,才讓他消停下來,帶著芃兒去睡午覺。
許聽瀾搖頭歎道:“真是七八歲狗都嫌。”
……
丁憂對官員仕途影響還是很大的。
官員居喪期滿,應先去吏部報道,然後進入候補等上,少則三五月,多則一兩年,總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等到吏部的二次任命,且一般無法官複原職,隻能同品對調。
畢竟朝廷的編製有限,哪有什麽崗位可以空缺三年等你回來?
沈聿可以不用做冷板凳,一來因為他是成績優異、出身清貴的翰林官員,大亓有“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說法,為國儲相可不是開完笑的;二來是因為他的老師鄭遷,提前向吏部打好了招呼。
真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啊,懷安如是想著。
時下的官場流行上搞坐師、門生這套,師徒關係有時比父子關係還要靠譜,至少對沈聿來說,拋開沈老爺給了他這身骨血外,他的父親與恩師還真沒什麽可比性。
沈聿初到京城時蒙恩師不少關照,每每登門,師母總是親自下廚,熱情招待。所以從吏部出來,沈聿就先向鄭府投上拜貼。
鄭閣老此時剛剛散衙回府,緋紅色的公服都未及換下,就請他去了書房敘話。
鄭閣老年近耳順,行走坐立依然矍鑠,隻是多時不見,鬢角又添了許多銀絲。
沈聿先行大禮,鄭遷忙將他扶了起來。師生二人近三年未見麵,家常朝事,總有不少話說。
一應茶水果子都是師母親自端進來的,又問沈聿:“媳婦孩子都來了嗎?”
“師母。”沈聿起身給師母深施一禮,才道:“都來了,過半年將家母一並接來京中侍奉。”
“正該如此!”師母依舊和藹慈祥:“過幾日休沐,你帶他們來,師母親自下廚做幾道好菜。”
鄭遷也道:“你師母從上個月就念叨著,你該除服了,當時就把菜單子擬好了。”
沈聿連聲道謝,欣然應下,又拒絕了師母留飯,告辭回家。
懷安和陳甍都在院子裏練功,陳甍是個認真的性子,從前是懷安引誘他習武,這會兒懷安想偷懶都不行,陳甍練功時都會拉上他。
“習武是日積月累的過程,不能一曝十寒。”陳甍說。
開什麽玩笑?練武是為了耍帥扮酷裝十三的,誰要日積月累啊!我又不去當將軍!!
懷安一路哀嚎著,被陳甍拖到空曠的前院陪他紮馬步。
沈聿進門時,穿得是一身青色的團領官袍,補繡白鷳,三尺寬袖,束帶烏紗,眉目舒朗,腰背筆直,當真是蕭蕭肅肅,儀態不凡。
懷安看慣了老爹麻衣素服的樣子,先是一呆,才跳起來迎上去。
“爹爹這身打扮,比戲台子上的伶人還好看呢。”懷安一記馬屁奉上。
沈聿早已習慣了小兒子的口無遮攔,隻是乜他一眼,又喚陳甍:“甍兒,後日休沐,伯祖父接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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