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六章 最後的閔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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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鴻樓!
    禦花園裏有一座小樓,這裏住著太皇太後閔蘭。
    在經曆過刺殺和風疾之後,閔蘭依然活著。
    她必須要活著,皇帝要用她來彰顯自己的孝道。
    皇帝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見到閔蘭是什麽時候了。
    好像是閔熳被廢的時候吧。
    說起來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到皇帝已經快要忘記閔熳這個人了。
    皇帝還是皇子的時候,從未見過閔蘭。
    那時的閔蘭住在禁宮之中,他隻是知道有這麽一個人。
    後來他被過繼給昭王,那時他雖然還是個孩子,可也知道,那張龍椅從此與他無緣了。
    他並不難過,可心情也不是很好。
    他漫無目的在宮裏閑逛,誤打誤撞來到禁宮。
    看到那破舊的宮院,他一時好奇,便爬上了牆頭。
    可是他剛剛爬上去,便被侍衛發現了,他被帶到父皇麵前,父皇顯然很生氣,但可能是因為他已經被過繼出去的原因,父皇沒有訓斥他,而是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故事裏有個名叫何驚鴻的女子,她助太祖稱帝,功高蓋世。
    故事裏還有一個名叫閔蘭的蠢婦,她想殺死何驚鴻,卻為此搭上了弟弟的性命,而她也被太祖幽禁在冷宮之中。
    父皇說起閔蘭時,眼底都是嘲諷。
    皇帝想起這些往事,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可能是天意吧,多年之後,閔蘭還是從冷宮裏走出來了。
    閔蘭出來後所做的一切,充分印證了有些人的蠢不會因為年齡的增長而減少,反而會變本加厲。
    就是因為閔蘭的蠢,才讓他這個原本與皇位無緣的皇子坐上了那張龍椅。
    皇帝笑了,他忽然很想見見閔蘭。
    皇帝走進了閔蘭居住的那座小樓。
    金陵潮濕多雨水,尤其是這種建在花園裏的小樓,樓下格外潮濕,一般不會用來住人。
    小樓的樓梯狹窄,隻容一人行走,閔蘭自從中風之後便癱瘓在床,不便抬上抬下,因此,她便住在了樓下,哪怕是每年的梅雨季節,她也是住在這裏。
    此時是陽春三月,雖未入梅,可卻春雨綿綿,空氣潮濕。
    夏公公剛剛推開門,便是一股子令人作嘔的臭氣撲麵而來。夏公公連忙掏出帕子遞給皇帝,皇帝捂住鼻子,可還是忍不住想吐。
    發黴的牆壁,被子上一片片黃色的尿漬,皇帝自幼錦衣玉食,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麵,他幹嘔著停下腳步。
    伺候閔蘭的兩名宮女全都不在,也不知道去哪裏偷懶去了。
    閔蘭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頭,第一眼看去,像是一具骷髏,頭上隻有稀疏的白發,皮膚上透著一股灰暗的死氣,表情猙獰,渾濁的眼睛裏滿是血絲。
    皇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竟然是閔蘭?
    就連夏公公也嚇了一跳,他猜到宮裏人會踩低捧高,不會用心伺候,可卻沒想到閔蘭的處境會是如此淒慘。
    若是哪家把狗養成這個樣子,也會被人指責殘忍吧。
    更何況這不是狗,而是人,更可笑的是,她不僅是人,而且還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太皇太後!
    閔蘭認出了皇帝,她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向皇帝抓去,皇帝嚇得後退幾步,明知閔蘭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可還是大聲喊道“不許過來,你不許過來!”
    閔蘭看著他,忽然笑了。
    她咧開嘴,露出黑紫的牙齦,她的牙齒已經全都掉光了。
    皇帝又是一陣幹嘔。
    閔蘭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目光凶狠“孽障,賤種,你這個賤種!”
    皇帝還記得,當年閔蘭中風後口齒不清,沒想到現在竟然漸漸好了,剛剛這幾個字,閔蘭說得很清楚。
    聽到閔蘭居然罵皇帝賤種,夏公公便厲聲喝道“太皇太後,休得胡言!”
    閔蘭嗬嗬冷笑“周桅是周溫那個畜生的賤種,所以你能是個什麽東西,不過就是大賤種生的小賤種!周桅的兒子們全都是賤種,哈哈,你們都是!”
    皇帝臉色大變!
    周桅是他的父親,太宗皇帝!
    而周溫這個名字,雖然已經幾十年無人提起,但是皇帝知道這是誰。
    周溫,是太祖周池的同胞兄弟!
    尚未立朝,周溫就死了,被太祖軍法處置,處以淩遲。
    可是閔蘭是瘋了嗎?
    她身為嫡母,難道不知道太祖有幾個兒子嗎?
    對,她一定是瘋了!
    皇帝覺得他就不該來這個又臭又髒的地方,他為什麽要來看望一個瘋子?
    “老夏,回宮!”
    皇帝轉身欲走,閔蘭卻不想讓他走。
    她等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很久了,可是皇帝卻一直不來,她讓侍候她的宮女把皇帝叫過來,可那兩個賤貨不僅不肯,反而還要挖苦她嘲笑她。
    如果這次讓皇帝走了,她就沒有機會了。
    “周桅不是周池的兒子,他是周溫的遺腹子,是賤種!
    對了,周溫也不是周池的親弟弟,他是狄夫人和周銅生的賤種,都是賤種,
    你們這一支,從根子上就是賤種!
    哈哈哈,賤種,都是賤種!”
    皇帝背脊生寒,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牙齒碰撞格格作響。
    閔蘭說出的那幾個名字,年代久遠,早已被世人遺忘。
    然而皇帝卻是知道的,他對太祖的往事耳熟能詳。
    周銅是太祖的叔父,周銅雖然追殺年幼的太祖,可對狄夫人和周溫卻很是維護,在太祖殺回周家堡之前,狄夫人帶著周溫一直生活在周銅的羽翼之下。
    皇帝在回顧這段曆史時,也曾奇怪,奇怪周銅為何沒有對他們斬盡殺絕。
    隻殺長子,卻不殺次子。
    而且還把周溫慣成了一個紈絝!
    但是身為後代子孫,是不能對此產生質疑的,因此皇帝一直以來,也隻以為這是周銅的一念之仁,他甚至還曾嘲笑周銅的愚蠢。
    可現在想來,如果周溫是周銅與狄夫人私通的產物,那麽一切就能解釋清楚了。
    這也罷了,可周桅為何會是周溫的兒子?
    床榻上的閔蘭還在咬牙切齒“賤種,都是賤種!”
    皇帝猛然轉身,怒視著閔蘭“你再說一遍,我父皇究竟是誰的兒子?”
    閔蘭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周溫強搶民女,被周池千刀萬剮!狄夫人那個老賤貨心疼她的私生子,從那些被周溫糟蹋的女人當中找到一個懷孕的,那個女人生下的賤種,就是周桅!
    狄夫人為了給他的私生子留下這個賤種,用刀抵著脖子,逼周池將這個賤種養在膝下,為了讓這個賤種名正言順,還給他找了一個便宜娘!
    可笑那女人還被追封了皇後,哈哈哈!”
    皇帝不可置信地瞪著閔蘭“不可能,你說謊,你瘋了,對,你瘋了!”
    這一刻的閔蘭,條理無比清晰“你猜周桅為何急著要讓周池死,他連一天都不想多等?
    因為隻要周池活著,就不會讓他繼位。
    狄夫人心疼自己的私生子死後沒有香火,一定會留下人來,待到周桅長大後,把身世告訴他。
    周桅那個賤種從小就有心機,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當皇帝,所以他害死周池,害死周桐,不但自己當了皇帝,還把皇位傳給了你們這些小賤種!
    好在老天有眼,你們這些賤種都是短命鬼,你兄弟是短命鬼,你也是!”
    皇帝目眥欲裂,眼睛赤紅,他指著閔蘭,對夏公公大喊“捂住她的嘴,不,掐死她,掐死她,不要讓她再說了,掐死她,快,快!”
    夏公公如墜冰窟,天呐,他聽到了什麽?
    夏公公感覺刀已經懸在頭頂,這種秘密,隻要聽到一句就別想活了,何況,他還聽了全本!
    皇帝見他怔怔發呆,抬腿便是一腳“掐死她,快!”
    皇帝有武功,這一腳用了七八分的力氣,夏公公被踢得踉蹌一下,撲倒在床上。
    那股惡臭瞬間灌進夏公公的鼻腔,他哇的一聲吐了出來,腦袋卻也清醒過來。
    他一隻手捂住閔蘭的嘴,另一隻手緊緊扼住了閔蘭的脖子。
    那如鬼魅一般的聲音終於消失了,四周的空氣如同靜止,其實隻是刹那之間,可是卻似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皇帝雙眼赤紅,張著嘴巴,喘著粗氣,如同一尾離岸的魚。
    夏公公終於鬆開了手,明明隻是一個不能動彈的老太婆,可他卻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了解皇帝的稟性,他知道這次之後,他活不了了。
    可能一時半刻皇帝還不會殺他,畢竟他還有用,但是這個時間不會很長。
    夏公公咬咬牙,走到皇帝麵前,垂淚說道“陛下,太皇太後薨了!您要節哀啊!”
    皇帝閉了閉眼睛,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先讓人收殮吧。”
    畢竟,閔蘭是怎麽死的,稍有常識的人都能看出來。
    “這裏就交給老奴,陛下,您”
    沒等夏公公把後麵的話說完,皇帝便歎了口氣“朕累了。”
    皇帝沒用人服侍,獨自一個人走回了寢宮。
    閔蘭被草草收殮,皇帝傳旨,現在是特殊時期,治喪從儉。
    堂堂太皇太後,葬禮也隻讓在金陵的宗室前來吊唁,停靈三日便出殯了。
    金陵沒有皇陵,當然,如果閔蘭死在京城,還是會與太祖合葬的。
    畢竟太祖沒有廢掉她的後位,繼任的皇帝們沒有資格廢她。
    閔蘭到死都是太祖的皇後。
    世人都知道,她是被太祖厭棄的。
    閔蘭被草草葬在開元寺後麵的一座小山上,皇帝甚至沒有給她擬定諡號。
    何苒還在行軍途中,閔蘭的死訊暫時還沒有傳到她的耳中。
    而鍾意卻很快便知道了。
    畢竟,他是錦衣衛。
    鍾意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抹厭色。
    還好,閔蘭死在了金陵,否則,讓她和周池合葬,鍾意覺得他說不定會去炸皇陵。
    原本,鍾意已經忘記了閔蘭這個人,但是閔蘭之死,卻讓他又想起了很多事情。
    何明月就很奇怪,鍾指揮使這是怎麽了?
    在何明月的印象裏,鍾指揮使冷靜內斂,喜怒不形於顏色,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可是今天的鍾指揮使,雖然還是麵無表情,可是隻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他此時的落寞,就像一個垂暮的老人,在懷念一生的功過。
    何明月摘下掛在腰間的酒袋子,遞給鍾意“喝一口吧。”
    鍾意皺眉,但還是接了過來。
    何驚鴻愛酒如命,何苒也同樣愛酒,以前的何家軍,現在的苒軍裏,都有很多愛酒之人,隻是有軍紀管著,他們平時不敢多喝。
    鍾意拔下塞子,仰脖喝了一口。
    入口冰冷,入喉辛辣,冰與火的撞擊,複雜又熱烈。
    鍾意搖搖頭。
    何驚鴻說小孩子不能喝酒,會喝成傻子,他不相信,經常偷喝何驚鴻的酒。
    有一次,他喝多醉倒,醒來後被被何驚鴻發現,揍了他一頓。
    說來也怪,挨了一頓打,他從此再也不饞酒了。
    後來他長大了,何驚鴻讓他陪著一起喝酒,他也頂多喝一杯。
    他想不明白,酒有什麽好喝的,何驚鴻為何會那麽喜歡。
    鍾意又喝了一口,不知道這是什麽酒,他竟然喝出了淨爽的感覺。
    鍾意喝著酒,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與閔蘭新婚,洞房花燭,他卻不肯回新房,拉著賓客們喝酒,對了,那天他喝醉了,醉得不醒人事,醒來時躺在新房的床上,閔蘭滿臉怨氣地看著她。
    那晚他為什麽要把自己灌醉?
    太遙遠的記憶,他已經想不起來了。
    好像是因為狄夫人逼他娶閔蘭,閔家為了能在亂世中立足,拿出一半身家給閔蘭做嫁妝,而那些雖然名義上是嫁妝,可卻不屬於閔蘭,而是全都成了狄夫人的私產。
    想起狄夫人,鍾意又喝了一口酒。
    他搖搖頭,他上輩子那些最讓他後悔的決定,有一多半都是因為狄夫人。
    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鍾意又喝了一口酒,淚水混著酒水淌進口腔,流進他的心裏。
    鍾意轉過身來,看到站在他身後的何明月。
    “大當家說,我把錦衣衛指揮使做得很好。”
    何明月不明所已,下意識地點頭“您是最好的錦衣衛指揮使。”
    鍾意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你看,我直到這輩子才知道自己適合做什麽,以前我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