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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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寶秋眨眨眼,仍不太理解,隻是她似乎把這當成男人間奇怪的默契,於是沒有怪陳文港自作主張。店員遞上長條形的盒子,上麵紮著深色的絲帶,陳文港幫她拿在手裏。
    這件任務算結束了,然而鄭寶秋逛街,基本不存在直奔主題然後立刻回家這種情況。
    有句老話叫“來都來了”,十分貼合她在一切購物場所的心態。
    緊接著她又拖著陳文港用腳量了大半個商場。
    鄭寶秋舉著衣服:“你幫我看看,是這件牛仔蕾絲的外套,還是剛剛那件緞麵繡花的?”
    陳文港認真打量半晌,說都好看,隻是風格不太一樣。
    鄭寶秋嫌他給的意見完全沒有用,最後決定兩件都要。
    陳文港當了個拎包的架子,跟著鄭寶秋走走停停。凡是打著燈光的櫥窗沒一個能逃過她的火眼金睛,司機因為在寵物中心守著狗而逃過一劫,也無怪乎兩個親哥不想陪她過來。
    陳文港倒是不介意花時間陪她逛。
    當年他到鄭家的時候,鄭寶秋還是個一年級的小丫頭,把裙子上的小蝴蝶揪下來送他玩——從那時候起陳文港心裏就當她是妹妹了。這麽多年來,他對鄭寶秋始終有種寬厚的縱容。
    而對鄭寶秋來說,家裏一堆兄長,隻有他是什麽話都能傾訴的對象。
    鄭玉成雖然對她還不錯,但跟母親和二哥關係微妙,不合適深談;鄭茂勳愣頭愣腦直男一個,跟他講心事隻會氣死。
    唯獨陳文港內斂沉穩,所有的秘密放在他那裏都是安全的。
    至於牧清……牧清就算了,鄭寶秋經常吐槽的對象就是他。
    事實上鄭寶秋最不喜歡這個隻比她大一歲的表哥。但這她私下也隻跟陳文港講過,覺得對方心機過分地重,從小就會利用她傳話。一記了仇,就更看對方不順眼,做什麽都是錯。
    兩個人邊逛邊在背地講小話,主要是鄭寶秋講,陳文港為她保密。
    說著說著又cue到討厭的對象,一提牧清,鄭寶秋連他每個季度都要跟陳文港挑一樣款式的新品都要數一遍,說他回頭撞了衫又要陰陽怪氣擠兌人。
    陳文港想了半天,也不太記得起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
    單論這點他自己其實沒有什麽抱怨的。每個季度許多奢侈品牌都會把新品圖錄寄到svip客戶家,供其優先挑選,平心而論,鄭家在這些衣食住行上麵都沒有刻意虧待過他。如果不是鄭秉義付賬單,別說撞衫,他連這些奢牌都沒機會接觸,再斤斤計較是很沒勁的。
    走過一家男裝店時,鄭寶秋卻非要拉陳文港進去。
    她心血來潮,說要給他挑兩件特別的、絕對不會跟別人撞的衫,隻是這個牌子的風格——乍眼看去活像打翻了調色盤,陳文港把手裏的熒光衛衣還給店員——特別得他實在穿不了。
    最後他找到可能是店裏唯一一件基礎款式的白襯衫,問:“這件行不行?”
    鄭寶秋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當然不行。太普通了。”
    陳文港接近告饒了:“你到底,你想把我打扮成聖誕樹?”
    鄭寶秋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來回掃,定格在另一件龍鳳呈祥的真絲襯衫上。
    她攛掇陳文港去試那件大俗即大雅的設計師大作:“你要試就試那個嘛!”
    陳文港啼笑皆非,而鄭寶秋鬧他,連哄帶騙說帥哥存在的意義就是當衣服架子。
    店裏另外兩三顧客已經在扭頭圍觀,旁邊的女店員也抿著嘴笑:
    “先生你皮膚白,就去試一試,不買也沒關係嘛。”
    最後到底陳文港伸出了手。
    鄭寶秋喜笑顏開。
    他還沒接到鄭寶秋手裏的衣服,斜刺裏有人遞來另一個衣架:“試試這件黑的呢?”
    鄭寶秋一扭頭,乍驚乍喜:“表哥!好巧怎麽會在這裏撞見,你什麽時候來的?”
    那是一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海中的水盡絕,江河消散幹涸。
    陳文港恍若掉入一場夢裏。
    他看清來人的模樣——高大挺拔,幾乎和模特的身高齊平,裹在棕色格紋獵裝裏,黑發斜往後梳,多情的桃花眼總帶一點嘲弄的意味,教科書似的花花公子打扮。
    是如假包換的霍念生。
    他猝不及防從陳年的記憶裏走出來,活生生地出現在陳文港麵前。
    陳文港一陣耳鳴。
    胸膛裏裝的不再是心髒,替換成了起搏器,鼓噪的聲音竄到耳膜,吵得他什麽也聽不清。
    時光一格格瘋狂倒轉,每一格膠片上都是霍念生帶著笑意的臉,戲謔的,張狂的,溫柔的,陰鷙的,蒙太奇般在眼前飛速閃爍交替,最後定格在眼前這個目光陌生的人身上。
    霍念生饒有興致地打量他。
    鄭寶秋並無察覺異樣,把陳文港拉到自己身邊:“表哥,你還認得嗎,這是——”
    霍念生微微笑著,眼神閃著愉悅的光澤:“我知道,姑父收養的那個小朋友。”
    他反而來問陳文港:“還記得我麽?”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咱們以前在宴會上見過。”
    陳文港慢了半拍,反應過來,匆匆把手遞到他手裏。
    兩人虛虛握了一下,旋即分開。
    霍念生掌心的溫度燙傷了他的皮膚。
    陳文港垂著眼,霍念生的手骨節突出,手指長而有力,青筋明顯,食指兩側以及食指和拇指的夾縫處有老繭,是經常練習射擊留下的痕跡,他記得他以前經常去練射擊,槍法很好。
    十年。他跟霍念生死別了十年,那是三千六百多個捱不到盡頭的日日夜夜。
    如今這個人站在刺眼的燈光底下,他怕自己再一開口濕氣就要彌漫眼眶。
    原是美夢成真,陳文港背上卻出了一層黏膩的冷汗,幾乎讓他一個激靈。
    “怎麽會不記得。”再抬眼時他的聲音已十分平靜,笑了笑,“霍少爺,幸會。”
    “虛長你幾歲,你跟寶秋一樣,喊表哥就可以了。”霍念生和他寒暄,“我記得你跟鄭玉成關係很好,那時候見你們倆總躲在一起。今天他沒跟你們出來嗎?”
    “我們逛街而已,叫他幹嘛?”插嘴的是鄭寶秋,“他跟我二哥隻會掃興。”
    “那你們買了什麽?”霍念生的注意力重新轉回她身上。
    “什麽都有,正在看衣服。”鄭寶秋又催陳文港去試。
    “不然算了吧。”陳文港勉強笑笑,“下次再試,今天……”
    他清了清喉嚨,才說出累了,鄭寶秋當然不信,隻當他在逃避。霍念生也用調侃似的目光圍觀好戲。她從霍念生手裏把那件黑色的也搶過來,看也沒看,從衣架上拆下。
    兩件襯衫都塞到陳文港手裏。
    陳文港忽然改了主意,他去了試衣間,關門反鎖。
    他把一件衣服掛在衣鉤上,扶著門,過了幾秒,慢慢跪了下去,另一件衣服掉在地上。
    誠然他不是累,是從剛剛開始就心髒就不太舒服,節奏紊亂地狂跳。多年驚恐障礙的經驗讓他心裏生出種不祥的預感,他沒想過自己會在這種時候犯病。
    可惜大部分時候它沒有征兆,也不跟人打招呼,往往就是這樣,幾秒鍾的時間,說發作就發作。
    手麻腳麻,四肢不聽指揮,胸口連著後背隱隱作痛,喘不上氣也用不上力。
    陳文港蹙著眉,更難熬的是那種難以言喻的恐懼,仿佛把人關在座陰森的墳墓裏。幻覺裏嗅到泥土中潮濕腐爛的味道,甚至老鼠在他身邊跑來跑去,甚至蛆蟲在他身上繁衍爬行。
    死的恐懼威脅著他,像一張網不斷勒緊,不斷剝奪呼吸的能力。
    外麵的人並不知情,鄭寶秋在和霍念生聊天。
    她問表哥:“你怎麽現在就回來了?”
    霍念生說:“怎麽,不歡迎?”
    “當然沒有!隻是別人都說你在彰城那邊開疆擴土,還以為要過陣子才能見麵。”
    霍念生抄著口袋,眼睛望著試衣間,嘴上漫不經心:“我又不是去十萬八千裏外取經。”
    鄭寶秋哈哈一笑:“也是,就在隔壁市嘛,你想天天回來住都行的。”
    陪她聊了一會兒,霍念生忽然抬手看了看表:“你文港哥哥怎麽還沒出來?”
    鄭寶秋這時才後知後覺:“他該不會不好意思,自己偷偷跑了吧?”
    霍念生朝試衣間看了兩眼,正想往那邊走,兜裏突然響起手機鈴聲。
    他看一眼屏顯上俞山丁的名字,轉身出了店門,在外麵接起。講完電話他重新回來,跟鄭寶秋道別,說有事不能陪她了,需要先走。
    “那好吧,你快去忙。”鄭寶秋有點遺憾,還是跟他揮手,“我去找找文港哥。”
    往外走的時候,霍念生腳步頓了頓,叫了個男店員:“3號試衣間,你進去看看。”
    *
    驚恐發作一般持續一刻鍾到半小時。陳文港沒意識到過了多久,聽到有人在外敲門。
    聲音傳進來:“裏麵有沒有人?需不需要幫忙?”
    他昏昏沉沉的,不確定有沒有發出聲音,吃力地抬起手,在門裏回敲了一下。
    男店員用鑰匙打開門,見狀嚇了一跳,跟著半跪下來:“先生,你還好嗎?”
    “我沒事。”陳文港被他架起來,稍微恢複了一點,也能說出話來,“低血糖。”
    他被扶到外麵店裏,立時一群人過來。
    眾人圍著陳文港,讓他在沙發上半坐半躺著休息。鄭寶秋慌神,夾在裏頭顯得有點可憐,想叫救護車,又要打電話找司機,被陳文港攔住了,說沒必要,又安慰她說沒事。
    他自己的毛病自己清楚,交感神經紊亂的毛病,就算去醫院也沒好辦法。
    店員端來供給客人的薄荷糖和巧克力。陳文港含了一顆,苦澀的甜味在嘴裏蔓延。
    巧克力沒有實際作用,隻有糖分帶來少許的精神撫慰,但還是讓人感覺好受一些。
    他抬起眼皮,燈光依然白亮刺眼,人群裏卻沒再看到那個身影。
    霍念生提前走了,並不意外。
    他沒在這裏看熱鬧陳文港反而還自在些。
    上輩子他最不堪的樣子,霍念生見過,有傷有病,霍念生也陪他治過。但不代表有人願意跟愛人第一次重逢,就看起來像癲癇發作,實在不是什麽漂亮的畫麵。
    他歇了幾分鍾,身體機能沒再出現其他問題,鄭寶秋內疚地說不逛了。
    試衣間的衣服被店員收拾起來,拿過來詢問他們。
    鄭寶秋沒有心思再試,擺擺手,陳文港卻說:“那件黑的我要了。”
    店員說好的:“要給您拿一件新的嗎?”
    陳文港說:“就這件就可以了。”
    鄭寶秋不假思索地把信用卡給店員,陳文港也並沒想花她的錢,說自己來。
    結果兩個人根本不用爭,店員微笑著婉拒:“剛剛跟你們一起的先生已經結過賬了。”
    “這件黑的襯衫?”鄭寶秋確認。
    “這件加上您二位剛剛看中的兩件,一共三件。”店員掛著職業微笑,“他說你們今天隨便買,除了這些,還有其他想要的,一起記他名下。”
    陳文港一愣,鄭寶秋倒是受之坦然:“那好,你幫我們裝起來,別的不要了。”
    店員熟練地處理真絲,折疊衣服,裝進印著logo的袋子裏。
    遞過袋子的時候她又說:“對了,那位先生還讓我轉告一句話。”
    “他說什麽?”鄭寶秋隨口一問。
    “他說這位先生一定穿什麽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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