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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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晨龍口中的店叫“望海酒家”,是他太爺爺輩傳下來的,金城一百多年的老字號。
    周六下午,陳文港過來的時候,好友已經在廚房忙得熱火朝天。
    盧晨龍帶著廚師高帽,把一樣樣食材處理醃製,準備趁客人不多時先禍禍一番廚房。
    他體格魁梧,健碩的胸肌鼓囊囊地撐滿圍裙,作為廚師是有優勢的,顛勺時有力氣。
    “我說你怎麽還這麽瘦?在有錢人家裏都吃不上飯?”盧大廚笑嘻嘻的,發號施令,“趕緊洗手,洗完過來幫忙——把那個老抽給我遞過來。”
    在他麵前,陳文港也輕鬆:“怎麽這樣,不是說好讓我隻帶嘴來嗎?”
    一邊說一邊挽起袖子,還是自覺給他打下手。
    盧晨龍攪著盆裏的肉:“嘁,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們老盧家家傳《望海菜譜》的秘方,我現在就好不藏私地傳授於你,還不三拜九叩謝恩,外麵多少人等著偷師呢。”
    “不得了,當了老板,說話都橫了。你弟弟小寶呢?”
    “隔壁周奶奶看著,吃飯的時候再叫她倆過來。”
    望海酒家開在老城區的江潮街,周圍密密匝匝的老建築,住的都是老街坊。陳文港是坐電車來的,帶天線的老式電車,也隻有老城這邊才保留了一趟,帶點觀光的性質。
    剛下車的時候,還覺得熟悉又陌生,一路走來,所有的記憶就都活了。
    巷子裏鋪的還是青石板路,階梯錯落,高低人家,充滿市井間的煙火氣。
    他以前的家就住在這一片,小時候和盧晨龍街頭巷尾地到處亂跑。
    老城區的時光是停止流動的,好像不管過去多久,什麽都不會改變。
    望海酒家門臉不小,但也不算闊,坐落在巷尾,帶一個小院,裏麵是兩層小樓。
    陳文港穿了件白色長袖套頭衫,淺藍色牛仔褲,打扮很簡單,但幹淨清爽。
    盧晨龍眯著眼端量他,酸溜溜的:“再多來幾次,店裏服務員就全讓你拐走了。”
    陳文港舉著芹菜,笑著跟他對峙:“你不要胡說八道,汙人清白。”
    “怎麽是胡說?就那幾個小姑娘,個個問我要你手機號。我說你名花有主了才沒給。”盧晨龍曲起胳膊,欣賞自己結實的肱二頭肌,“我尋思我也長得不差吧,怎麽她們都看不上?”
    陳文港把芹菜拍在他麵前:“你才是花,你才名花有主。”
    盧晨龍的家住在後麵的巷子,自己帶著一個弟弟生活。
    周圍街坊都知道他家的事,能走到現在屬實不易。
    盧晨龍小的時候,這家店還在他的爺爺手裏,小有幾分名氣。他父親卻不爭氣,賭博,嗜酒,爛人一個,爺爺灰了心,埋頭教孫子從小練切墩兒,隻想著以後把這點家底傳給他。
    但盧晨龍到十幾歲的時候,家逢巨變,他父親賭博輸得紅了眼,偷偷把酒樓也押給別人,氣死了他爺爺。屋漏偏逢連夜雨,母親查出乳腺癌,家裏一貧如洗,連治病的錢都拿不出。
    家裏就剩他一個頂梁柱,書也沒法讀了,出去給人當學徒,還不得不四處借債。
    那時陳文港每次來,都是悄悄藏起一摞現金,再悄悄地走。
    最開始盧晨龍很生氣,把錢扔回他懷裏,但又不能看著母親等死,後來又紅著眼給他打電話。除了陳文港,能借的親戚自然也借遍了,半大的小夥子,每天晚上在燈下寫寫畫畫算借款。
    不幸的是,熬了兩年癌細胞擴散,阿姨人還是沒了。
    至於當學徒,盧晨龍的基本功是紮實的,一開始幹得還不錯,但師傅聽說了他家的事,反而不樂意帶了,怕教會徒弟餓死自己,又怕他平頭正臉的會勾引師母,找個由頭把他炒了。
    “說真的,要不是你,我現在也當不了這個老板。”盧晨龍剖開一隻龍蝦,肉質潔白晶瑩,是他一早去集市親自挑的,“前兩年我當學徒當不下去了,被攆出來,在大街上轉悠,正趕上這家店又掛牌出售,這是家裏的祖產,可我一個子也掏不出來……”
    陳文港靜靜地聽他說。
    盧晨龍憤憤地感慨:“錢真他媽是個好東西,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難倒英雄漢。就算不是英雄漢,誰不要吃要喝?誰不生老病死?”
    這的確是一句大實話。
    晚飯是在盧晨龍家裏吃的,服務員幫忙把做好的菜肴從店裏運過來。
    醉鵝煲,釀豆腐,上湯焗龍蝦,清蒸東星斑,八寶冬瓜盅,色香味俱全擺了一桌。
    盧晨龍沒急著去叫弟弟開飯,先把陳文港拽到自己屋裏,拿出一個卷頁的筆記本,翻得太多幾乎厚了一倍,前麵是他家以前欠的錢,已經全部劃去,後麵他接著用來記賬。
    他把這賬本給陳文港看:“這家店是你出錢盤下的,現在你是半個老板。前兩天我查第一季度的營收,還挺理想,晚點我把分紅給你。你自己再去前頭對一下有沒有問題。”
    陳文港沒放心上:“我不著急,你家用錢的地方多,我平時沒什麽花銷。”
    “該給就要給。親兄弟,明算賬,你別搞得朋友也沒得做。”
    陳文港出了門,不是去查賬,他去隔壁周奶奶家叫人吃飯。
    鄰居周奶奶是個開糖水鋪的老太太,那鋪子也在這一帶開了二十年。陳文港他們小時候都在她家吃糖水,錢不夠,就兩個人分一份,他經常和盧晨龍分。
    她提前關了店門,左手提了幾份店裏賣的清涼補,右手牽著盧晨龍的弟弟小寶。
    小寶今年五歲,見了陳文港也還認得,高高興興地撲進懷裏:“哥哥,哥哥。”
    老太太兒女不在身邊,被熱情地邀請上桌,三個大人加一個孩子圍起來也熱鬧。
    盧晨龍的手藝沒話說,得到了幾分他爺爺的真傳,去年的時候考過了初級廚師。
    周奶奶讚賞他,也為他高興:“阿龍是個好孩子,平時沒少給我幫忙,人品好,又有本事,現在總算熬出頭了,隻等再找個好姑娘,成個家,往後日子就好起來了。”
    盧晨龍白天跟陳文港抱怨沒姑娘喜歡,現在又開始搖頭:“哪敢想那麽多?你們也不是不知道我家什麽情況,說出去不怕人笑話。還是別去拖累姑娘了。”
    小寶戴著圍嘴,口水滴滴答答的,盧晨龍喂他一口飯,他不吃,向著陳文港直笑:“哥哥,文港,陳文港。”
    盧晨龍阻止他:“不許直接喊大人的名字!”
    小寶消停了半分鍾,又傻笑:“老太婆,嘿嘿,死老太婆!”
    盧晨龍惱了,打他的手:“這是跟誰學的?說了不能瞎喊!誰還教你罵人了!”
    小寶聽不進去,人多了他就容易興奮,把湯倒了自己一身,挨了打,咧著嘴哭嚎起來。
    輕度智力障礙。
    好好的飯桌霎時雞飛狗跳。陳文港勸解,周奶奶歎氣:“他又不懂,你打他幹什麽?跟你說多少次了別打孩子,我快吃好了,我帶他去洗洗,你們聊你們的。”
    陳文港看著一老一小走出大門。
    盧晨龍發愁:“還是那樣,時好時壞的,有時候看著懂事一點,過幾天又退回去了。”
    陳文港還記得一些:“之前你們不是在康複中心進行幹預了嗎?效果不好?”
    “之前上課的那個康複中心倒閉了。”盧晨龍解釋,“也問了幾個新的機構,收費都不是一般的高,一個治療周期就小十萬,感覺沒有太合適的。”
    “貴就貴,還是要治的。你需要錢的話……”
    “打住,我開口不是跟你要錢,真不是。隻是錢的問題還能勒勒褲腰帶,掙得出。還有其他的呢?一方麵是貴,一方麵是遠,他們又需要有家長全天候跟著。我又要幹活,又要一個人照顧他,怎麽顧得過來?現在隻是暫時沒上課了,我再找找其他的吧。”
    陳文港便沒再說話,和他碰杯。
    朋友已經盡力,沒法再苛責對弟弟不夠上心。
    要照顧一個特殊的孩子有多難,如果說別人不知道,他是很清楚的。
    念生基金會資助過的項目裏就包括特殊教育推廣,他也接觸了大量類似的家庭。每個有問題的孩子,他們的需要都像一個黑洞,隻有往裏付出的份,那裏麵卻未必看得到希望,很多親生父母都未必堅持得下去。
    然後就是夫妻反目,婚姻破碎,互相攻訐,拋妻棄子……
    看太多了。
    上次他和鄭茂勳閑閑地提過一句,以後離開鄭氏要去幹什麽,當時鄭茂勳當他開玩笑。
    但實際上陳文港肯定是要走的,他也早想好了將來何去何從。
    陳文港把剩下最後一點米酒倒給對方:“我幫你也留意一下合適的機構。”
    “不說那些不高興的了。”盧晨龍往外麵看了看,問,“你回不回你原來的家看看?”
    “明天再去吧。”陳文港低著頭,沒在意,“租出去很久了,感覺也不算自己的家了。”
    盧晨龍“哦”了一聲:“你大伯租的吧,他那個人——”終究議論別人長輩不太好,他舌頭轉了個彎,“就是套房子而已。像我媽以前倒是囉嗦,天天說什麽,人在哪,家就在哪。以後你跟你那個鄭少爺出來自己過唄,重新買套房,反正也不會在這買,咱們這片區都老掉牙了。”
    陳文港說:“成家可以考慮,但不是和他。他已經是過去式了。”
    盧晨龍詫異地看他,在朋友臉上找不到任何疑似失戀導致的失意。
    陳文港托著下巴,反而掛著一絲近乎朦朧的笑意,淡淡的令人捉摸不透。
    “真分了?”
    “真的。他幹了對不起我的事。”
    “他幹什麽了——哦。”盧晨龍罵了句撲街,“真的跟別的女人好了?”
    “還沒有。”陳文港說,“但他對不起的我也不隻這一件。”
    見他不想多說,盧晨龍便不再問,但高興地改口:“分了好啊。以前你們好,我也就沒敢多嘴,又不是什麽靠譜的人,不就有幾個臭錢?大少爺當自己是個什麽人物呢。”
    陳文港笑著跟他碰杯。
    在盧晨龍跟鄭玉成之間,向來有種莫名不對付的氣場。這陳文港是知道的。
    盧晨龍是看在他的麵子上才接受鄭玉成,鄭玉成是連盧晨龍這個人的存在都看不順眼。
    曾經陳文港接濟盧家的時候,鄭玉成便勸他,說文港,我知道你重視友誼,可是金錢和感情混在一起是不明智的,你們之間隻是童年的交情,人長大都是會變的。這些年你們的成長環境已經南轅北轍,你確定你真的還了解他嗎?你確定他不是故意討好你嗎?
    陳文港不想和他吵架,他從那以後就沒在鄭玉成麵前提起過自己朋友。
    但前世盧晨龍又一次因為弟弟進icu急需用錢的時候,鄭玉成背著陳文港給了他一百萬,條件是希望他不要再來找陳文港。
    這事陳文港直到入獄都不曾知道。後來他住在霍念生那,某天忽然收到張一百萬的支票。
    到那時候才聽說,盧晨龍的弟弟早就沒了,沒救回來。盧晨龍賣了老房子,把錢湊了湊,都寄回來,技術移民去國外當廚師了。此後一輩子未歸故土,兩個人也沒再見過一麵。
    小寶被周奶奶洗幹淨了手和臉,推開門,自己又跑進來玩。
    他安分了一點,屋裏兩個大人也就沒再管他,放他自己在沙發上和玩具奮鬥。
    陳文港把銅茶壺拎到桌上,忽聽盧晨龍一聲大喝:“臭小子,你又在幹什麽好事?”
    還沒反應過來,盧晨龍已經一個箭步衝上去,從他手裏把陳文港的手機搶救下來。
    陳文港的手機設置了圖案鎖屏,大概解鎖時被孩子看到了,竟然被他胡亂試出來。
    盧晨龍把手機塞給他:“你快看看,他動沒動重要的東西。”
    陳文港看了看屏幕,重要的東西倒是應該沒動。
    但顯示的是和霍念生的聊天界麵,小寶剛剛鍥而不舍地給霍念生發了幾十條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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